第二話 皇子筱雁
——火焰如蓮,誰是撲火而去的那隻蝶?
無楨搬入東宮,是在那一年的九月。
入秋之夜,雨水微寒,氤氳也似的雨絲,撲面蒙來,涼得刺骨。
輕裝薄紗的宮女提著宮燈,穿越長長迴廊,進到偏殿來,已是冷得打顫。
以前七皇子的玄華宮,喜歡布置得燈火輝煌。即便現在,入夜之後也一定要燃上十二盞宮燈。
在宮女眼中的無楨,對璀璨的燈火有說不出的痴迷。
橘色,紅色,金色,藍色……朵朵焰火都美得令人戰慄,在銀針的撥弄下,忽高忽低,開成各色嫵媚的花。
無楨用欣喜而又顫抖的心情凝視著那火焰,他愛那搖曳不定灼熱的誘惑,卻在隱隱中存著莫名的畏懼。
無楨戀火的嗜好由來已久,孩童時,他便時常做著有火的夢,而真正心動的是那一夜,宮裡的一次失火。
被囚禁在冷宮裡的梅妃,在一個深冬的夜晚,瘋也似地在宮裡放了一把火。旋即,清冷的宮殿喧沸了起來。救火的,逃命的,人聲鼎沸。
熊熊烈火吞噬了諾大的一座冷宮。
只有她,那個素衣的妃子,不知何時爬上了樓宇最高處,且舞且歌。
歌聲高越而婉轉,似唱著她當年受寵時的稱心如意;梅妃的舞也跳得美,在無邊火色中旋轉,綻放如梅。
「瘋了!瘋了!那個梅妃一定是在冷宮裡呆久了,發瘋了!」
「聽說梅妃當年還是以歌舞出眾受君王寵幸的。沒想到現在會瘋到在宮裡放火。」
喧擾的人聲,映紅了半邊天的火,年幼的無楨偷偷躲在暗處觀看,那一刻,他難抑心中的欣喜若狂。為何會有如此美麗的存在呢?絕望的,瘋狂的,焚盡一切的火焰,美得像一場無枉的災禍。
無楨的內心深處湧起異樣的情愫,紅的火,白的衣,歌舞的人,那浴火的妃子有種令人心悸的詭美。
由那一刻起,無楨似乎也感染了她的瘋狂,對那殘酷的美麗愛得無法自拔。
此後夜夜,他都叫人在宮裡燃起許多燈火,望著,望著,咀嚼著心底朦朦朧朧的快意。
無楨戀火,無楨也沉迷著夜夜撲火而來的蝶。
燈一燃起,那些小生靈便飛來,在宮燈的紗罩外跳著死亡之舞,傾盡畢生最美麗的舞姿,痴戀著那致命的誘惑。舞著,舞著,誓要衝破重重的阻隔。
每當此時,無楨便輕輕將紗罩抽起,看它們義無返顧地一頭扎進火里,嗤地一聲,粉身碎骨,灰飛煙滅,在最短暫的時間完成生命里最絢麗的涅盤。
無楨看著看著便笑了,無聲地,寧靜又危險,在寂夜裡有些像那無情的火焰。
宮女們見了,總有些撲火般的膽顫心驚,天之驕子的皇子,也會有這樣怪異的癖好。
凝視著燈上火焰如蓮,無楨忽然想起那個為他撲火而去的夕夫人。
夕夫人的死,對無楨並沒有太大的打擊,也許一開始,他喜歡上的,只是她骨子裡潛藏的那點瘋狂的火焰,而並非她的人。
無楨不清楚,自己是因為天生寡情,才如此漠然;還是因為愛得不夠,所以才會無情無心。
如今,念及了夕夫人,就不能不想到那個一夕之間由嬌貴的皇子變為罪人之子的十四皇子筱雁。才十一,二歲的孩子,忽然間同時失去了至親的依靠和尊貴的地位,被棄於冷宮。想來這沒落皇子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吧。
無楨忽然對那個素未謀面的皇弟來了興緻。
然而,新貴為太子,無楨要鞏固自己的權利和地位,肅清身邊的反對意見,也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等到一切塵埃落定,無楨想起要去探望哪個早被眾人遺忘的皇弟時,已臨近寒冬。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出奇的早,十月間已是下過幾場大雪。溱國宮闕都被一片白色所覆蓋,寒氣沖淡了原本因殺戮而濃郁的血氣。白色的雪湮滅了一切,連同之前激烈,殘酷的宮廷爭鬥遺留下的痕迹一併掩埋乾淨。
無楨在深秋的這場肅清行動中連斬了好幾位野心勃勃的大臣,沒有了他們給那些嬪妃皇子們撐腰,內宮緊張的氣氛平息了很多。也沒有人敢在溱王面前進言說要廢太子了。
溱王已經老了,晚年的縱情聲色令這位政績平平的皇帝腦子更不靈光,也對煩瑣沉悶的政事興趣缺缺,既然太子願意為他分擔政務,溱王也樂得多了些玩樂的時間。縱然有人說無楨攝政,他也沒有怎麼在意了。
無楨是在黃昏時分踏進筱雁居住的菊熾宮的。他沒想到,只不過短短半年時間,菊熾宮破落至此。昔日夕夫人在時,宮裡奴婢成群,進進出出,好不熱鬧。夕夫人喜歡菊花,所以院內原本栽滿了各色名貴的菊。金秋之際,必定傲霜而開,一片耀眼奪目的金色菊海。而菊海深處,總可以看到一身暖黃色衣裳,在園裡賞菊遊玩的夕夫人。燦爛的陽光如同君王的恩寵籠罩著她全身,令她更是明艷照人。
然而,今日的菊熾宮,白慘慘一片凄涼景緻。菊開了,卻因雪來得早,過早地夭折了。經得起嚴霜的菊,熬不過突來的災禍,被茫茫大雪埋葬了傲骨風姿。
無楨進得院來,院內的雪已積得很深,一踏進去,便埋了長靴的面,足足陷進三寸有餘。看來是很久沒有人去掃雪了。院里的小徑都被埋沒了,到處都是北風征戰的領地,偌大的一個正殿見不到一個奴僕,這樣的地方,真的可以住得了人么?
無楨正疑惑著,後院終於傳來細微的聲響。
一走進後院,就見到三兩棵落盡了葉子的楊柳,在結了冰的湖畔無助地顫抖,一個年老的太監在園子里掃雪。剛掃出來的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徑盡頭沉著一口青石的井,青衣宮女正在井邊取水。
想是那桶水太重,青衣宮女雙手吃力地拎著,搖晃了幾下,看是要灑了。
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走過來,扶住了那桶水。
「殿,殿下,怎麼可以讓您碰這雜物,快快放下,讓奴婢來就可以。」那宮女甚是慌張,一手搶過水桶,擱到了地上。
「鷲兒,如果我不幫你,只怕天黑了,我還喝不上藥。」清亮而略帶稚氣的聲音發自那個小小的身影。
或許是察覺身後有人在凝視著,那孩子倏地轉身,喝道:「是誰膽敢闖入皇子寢宮?」
原來他就是夕煙的兒子,十四皇子筱雁。無楨不由細細打量起來。
只見他稚嫩的面容端正得來又有幾分秀氣,雙頰在寒冷的風中凍得紅撲撲的。一對晶瑩清亮的眸子和夕夫人極為神似,正視人時眼神倔強而堅定,不會和平常孩子一般閃爍畏縮,隱隱然頗有一番皇子的大氣。
夕煙真的有個好兒子啊。
不知為何,無楨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很投緣。聽見他大聲呵斥自己,也不著惱,反而對這個小皇弟有說不出的喜歡,便微微一笑:「筱雁,我是你的七皇兄,無楨。」
「參見太子殿下!」聞言,旁邊的太監宮女早已行大禮,跪拜於地。
筱雁似乎在深深咀嚼著這個不同尋常的名字,低頭不語。抬起頭時,一雙墨如點漆的眼睛早已恢復了寧靜。
他躬身向無楨行了個禮,恭敬地道:「筱雁見過七皇兄,冒犯之罪還請皇兄原諒。」
這孩子,有著和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早熟心智。無楨沒有等到預想中的反應,十二歲的筱雁對他意外的恭敬和拘謹。不卑不亢的言辭,得體的應對,卻讓兩人的距離憑的遙遠了起來。
皇子之間,還是無法有平常的兄弟之情啊。無楨有些感嘆。之前不想跟他表明太子的身份,就是不願他用君臣之禮來回應。沒想到還是如此。
「菊熾宮裡其它的宮女太監呢?」
「母妃過世之後就走光了。」說話時,筱雁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勇敢的迎著無楨的目光。
無楨很欣賞他這個小皇弟這份無懼的氣勢。
「那,你的老師還有過來教學么?」
「沒有了。」同樣是簡明扼要的回答。
深宮之內,權勢恩寵決定著一切。失勢的皇子比沒落的臣子更不堪。年幼的筱雁想必已深深地體會到這一點。
沒有人來做他的靠山么?的確,曾經受寵的母妃以罪人之身死去,帝王微薄如紙的挂念也在朝夕間淡去無蹤。很可能,他的一生便在頹喪中過去了。但是,這麼聰明的孩子,如果就這麼埋沒了,未免可惜。如果可以給他適當的教育,以後會長成什麼樣的人呢?
無楨忽然心裡一動,漠然已久的心有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想法。
那麼往後,就讓我來做他的靠山吧。
主意已定,無楨將視線調回到筱雁身上。夜色已漸濃,方才還燃燒也似的天空沉暗起來。他看見筱雁在越來越大的夜風中忍不住瑟瑟發抖。
還是穿的太單薄了些……
除下自己身上玄色的披風,無楨一手將筱雁圍住。披風太長,拖了大半在地上,筱雁露在外面的臉雖然稚氣未脫,但神情舉止卻讓人覺得他不可小視。
無楨笑了:「往後,你缺些什麼就跟皇兄說。閑時也多過來東宮走走。好嗎?」用的,倒是一種商量似的口氣。
筱雁眼裡有掩不住的不解和迷惑,但還是慢慢的點了點頭。
「那麼今夜,就先住到皇兄那裡去,等明兒我讓人將這裡好好打掃打掃,再送你回來。」沒有等筱雁回答,無楨便牽起他的手,領著他往宮外走去。
筱雁讓這忽來的恩寵弄亂了心。此時的無楨和他平日自己膩想中的截然不同。皇兄的手溫潤而柔軟,彷彿拉著他一步步走向不可知的未來。在筱雁的記憶中,連他的母妃都沒有這樣牽著他走過,以前走夜路時總有些心驚膽戰,此刻,在朦朧的夜色中,筱雁卻覺得出奇地安心。
但是,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往後他和無楨相處的日子中不斷出現。
皇兄他,安的是什麼心呢?筱雁經常會這樣疑惑著。
無法揣測的感覺讓筱雁每行一步,每說一句話都戰戰兢兢,如覆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