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病房門口沒人。
這在葉利的預料之中——該死的單飛,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老老實實地蹲在門口的,他拚命地搶來晚上的值班權,目的顯而易見!
葉利怒火從全身的毛孔里蜂擁出來,點燃了他周身的空氣。他用力踹向房門,已經忘記了醫院中「肅靜」這一基本要求。
他只想讓那兩個混蛋滾出來!
房門在發出了一聲巨響之後急速打開——居然沒有鎖門!
葉利快瘋了!
「謝天麟你這個死同性戀,無論是情報還是額外的關照,單飛不會也不可能給你,所以立刻滾開!」他不知道謝天麟到底要什麼,或許,他根本就只是在耍著單飛玩而已。他得讓他知道,無論是什麼,都沒有可能!
「阿利,你幹什麼!」
在那之後,他才發現,房間里的人數遠不止兩個。
憤怒得滿面通紅的單飛,神情恍惚蒼白得像個死人一樣的謝天麟,努力裝聾作啞的律師端木,還有……唯一一個神色不變的謝擎。
真是太好了,不過如果蔡航在那才叫完美——確切地說,是圓滿。
該死的葉利,看看你乾的好事!
單飛用噴火的眼睛狠狠地瞪著葉利,而後者正為兩個計劃外的訪客而驚訝——見鬼,他們在這裡幹嘛?!如果讓謝擎這個老傢伙發現單飛正為他的兒子神魂顛倒,shit,那情況可就糟糕了一百倍了。
他媽的……他知道自己真的瘋了。
看看一次射殺三個人的可行性有多大?「我也想知道我在幹什麼。」他用古怪的腔調低喃道。
單飛想狠狠地撞牆!
不過,理智提醒他說他還不能崩潰,因為他並不是感覺最糟糕的那個,所以他不能奪走謝天麟的特權。非常擔憂地,他看向謝天麟。
慘白的面色使謝天麟看起來,已經成功地從病人直接跨越到死人,彷彿所有的血液都從他的身體抽離,再沒有任何偽裝的冷靜與堅強,他望向葉利的目光里糅合著憤怒、驚訝、恐懼,還有難以置信的混合體。
幾秒鐘之後,他終於弄明白髮生了什麼,於是,他把目光從葉利那裡轉向單飛,他們的視線在空中交會。
往日淺棕色的瞳仁因恐懼和哀傷染上灰暗的顏色,單飛因謝天麟臉上的屈辱和受傷而心痛如絞,他擔心、考慮著是不是要衝過去攙扶著他——謝天麟似乎隨時都可能倒下——但他不知道他的男朋友意思如何。
他焦急地看著他的男朋友,希望他能給自己一點提示——無論是什麼,他會立刻付諸於行動。
然而,他最終看到的,只是謝天麟眼中燃燒著的那簇火焰逐漸地轉弱,直至完全熄滅。
謝天麟低垂下了眼帘,緊抿著蒼白無色的唇,臉上除了令人心驚的慘白,再無其他可以辨析的神色。
單飛真的要去撞牆了。
「天麟,」這是溫厚而沉穩的聲音,悅耳的低沉,充滿了力量與自信,讓人感覺整個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那麼,在你能夠出院的時候到我的書房來。」平穩而且悠閑,就像根本沒有葉利這個莽撞的打斷一樣。
如果他不開口,單飛已經將謝擎的存在遺忘到了腦後。
他現在已經一點也不重要了,在他剛進房門探視「因身體不適推遲出院」的謝天麟時,單飛感覺到的威壓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只在乎謝天麟的反應,當然,這提醒了單飛自己,還是需要從另一個側面來觀察謝擎的反應。
不過,這個見鬼的老傢伙看起來神色如常,根本就他媽的看不出他的一點點想法!
「是。」謝天麟輕聲道,聲音中依稀帶著點顫抖。
飄忽的聲音落在單飛心頭,他感覺又痛又癢。
謝擎站起身,看了一眼低垂著眼帘的兒子,並沒有多說一句話,逕自繞過石化了的葉利走出門去。
他幾乎都不曾去看那兩個員警一眼。
端木立刻緊隨其後,額頭上的汗珠在燈光下反射出淡淡的油光。
葉利已經將手放在了肋下的槍套上,而謝擎的態度令他遲疑——老狐狸到底有沒有聽到他說話?!還是說他早就知道?但即便如此,他也至少應該有點反應才對吧?
「如果不介意的話,請你們出去一下好嗎?」
空洞得這般陌生,單飛幾乎都認不出來謝天麟的聲音。
在他走向謝天麟的時候,聽到葉利防禦性地問:「為什麼?」
而這讓單飛幾乎剋制不住將門關在他鼻子上的衝動。
「換衣服。」已經疲憊到沒有精力跟任何人爭執,謝天麟軟綿綿地說,隨即開始一顆一顆地解開睡衣的鈕扣。
葉利迅速地退出門去,反手帶上了房門。
「為什麼要換衣服?」單飛急切地問,兩步上前握住了謝天麟的手。他的手冷得像冰,就像他的循環系統已經開始凝結,「別忙著出院,你還不行!」帶著懇求的意味,員警說。
謝天麟抬起頭,沉默地看著單飛。他沒有掙開這種暖昧的接觸,但神色之間的疏離就像鞭子一樣地抽打在單飛的心頭。
「別這樣……」單飛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解,「我……我只是……那時候我感覺很差勁,我很慌張……好吧,我告訴了葉利,是我說的。」他沮喪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狂潮。
「我明白。」謝天麟只是退開了一步,淡淡地說:「我自己也覺得很噁心,在我能夠明白那是什麼之後。」
他褪掉上衣,隨意地扔在床上,然後打開衣櫃,從衣架上拿下襯衫,「這很噁心,同性的……性交。」
苗條但不是乾瘦,結實但並不誇張的肌肉附著在修長的骨架上,形成了流暢優美的線條。單飛第一次在這樣的燈光中看到謝天麟赤裸的上身,很性感,很誘人。他簡直剋制不住撫摸他的衝動。
該死,他知道撫摸他的感覺有多好!還有他的呻吟!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再一次的,單飛喪失了自己對語言中樞的控制權,直到謝天麟將襯衫披在身上,開始扣扣子時他才忽然反應過來,「等等!你是說在你明白什麼是性之前……就已經……」單飛緊鎖著眉頭。
男孩子十三、四歲就會明白性是怎麼一回事,而在謝天麟這樣的家庭,按理說還應該更早些。
謝天麟一震,整理衣衫的兩手手指糾纏在了一起。
他閉了一下眼睛,「忘了那個吧,那不重要。」他深深地呼吸,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虛弱。
「你想出去嗎?還是站在那裡?如果讓你感覺不舒服,我很抱歉。」單飛沉默地注視,無論在何時都會令他難以自抑的緊張,「我想你知道……你不是我的第一個……」停頓了一下,他忽然放棄了似地放鬆了整個緊繃的身體,「這都不重要了。」他說:「現在沒什麼重要了……」
他隨手從褲架上將長褲拽下來,完全無視彈起的褲架撞上櫃壁又落下,機械地換好。
空洞而絕望的呢喃比憤怒的咒罵更令單飛心痛。單飛知道葉利的莽撞對謝天麟造成的傷害和衝擊,是他難以估量的巨大。
而這都是他的錯。
「我很抱歉。」他不能夠再為自己作出一句辯白,「對不起……」他說,拳頭痛苦得握起又放鬆,「我希望我能……」
「你怎麼能這麼做!」非常突然地,謝天麟爆發出來,他嘶聲叫道,身體蜷縮著倚靠在衣櫃旁的牆壁上,「你怎麼能告訴別人!」
單飛不知道現在自己除了對不起還能說什麼,而這是一句最沒用的廢話。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撫受傷的謝天麟。
跪在謝天麟的身旁,他將他崩潰中的男朋友圈在懷中。
「我能做點什麼?」一邊撫摸著謝天麟柔順的頭髮,單飛一邊在他的耳邊充滿內疚地輕聲問道。
「能殺了葉利嗎?」謝天麟靠在單飛的肩頭,苦澀而挑釁地問。
「你知道的,」單飛苦笑道,「不能。」
「那麼,能告訴我謝氏里卧底的名字嗎?」
這讓單飛想起並不算久遠的一個午夜,謝天麟向他明確地提出性關係提議的那一天,幾乎是一樣的對白。
「當然不能!」他有些煩躁,因為緊張,「為什麼沒有點建設性,又具有可行性的要求?!」
「……最可行的是,」並不算長久的沉默之後,謝天麟說,聲音因為混雜了太多得無法辨別的情緒而顯得怪異,「我們需要說再見了。」
單飛愣住了。
再見?什麼意思?!
從他的懷抱中輕輕掙脫開,謝天麟站起身。
「我必須走了。我已經沒有時間。」他說。在單飛混亂的大腦中能提供出任何一點思路之前,他快步離開。
==凡=間=獨=家=制=作==
葉利很迷茫。
明顯他造成了一定的轟動效應,但似乎完全不是他想要的那種。他熱切地盼望著有一個什麼人出現,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樣的恐懼,那樣的痛苦,那樣的焦慮,那樣的憐惜,還有那樣的絕望。
他看到了什麼?
從頭到尾順下來,葉利怎麼都想不通,就好像中間缺少了一個關鍵的齒輪,他所知道的種種,都不過是無法連接的碎片。
或許他什麼都想到了,但卻偏偏忘記了感情。
在兩個男人,一對敵人,還有種種可能的陰謀以及性愛之上,把他們黏合在一起的,是因為他們相互吸引,相互喜愛。
感情?
別用這麼嚇人的詞句!葉利捂住自己的耳朵,但他阻止不了大腦里轟鳴的聲音。
感情!
單飛確實如他所說的認真,而謝天麟對他們的關係看起來也不像虛假的,至少,他是如此地信任單飛,以至於在突變發生的前幾秒,他完全不能相信。
他不相信單飛會對任何人泄漏他們的來往,哪怕是葉利也不行。
病房門打開,葉利下意識地去看——幽靈般走出來的是謝天麟。
謝天麟的目光穿過這個罪魁禍首,穿過牆壁,甚至穿越了黑色的天空。
葉利看不到他眼中有什麼。那麼空洞地張開著,似乎僅僅是保證謝天麟不會撞上牆壁,如此而已。
或許阿帆會覺得開心,看到這個樣子的謝天麟。葉利想,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那種應該歡快的感覺。
很快,一個暴怒倉皇的單飛從房間裡面竄出來,「謝天麟,你站住!」他叫道,「再見是什麼意思?你說明白!」
再見很明顯就是再見的意思,葉利想。
謝天麟甚至都沒回頭,他持續著那種隨時都有可能倒下的步伐,但最終,當他進入電梯的時候,還是筆直地站立著。
隨後撲過去的單飛面對的只是冰冷的電梯門。他狂怒地拍打著那塊根本沒知覺的金屬,「說話說話說話!」他叫道。
衝出來想要制止噪音的護士站在旁邊,似乎在猶豫著是不是應該告訴這個英俊但卻失去理智的男人,電梯門從來就不會說話的,而且它也不會覺得痛。
葉利走過去,按下電梯按鈕。然後,他拉過那個舉止瘋狂的瘋子,「如果你想快一點的話,還有樓梯。」
他的話還沒說完,單飛已經箭一樣地竄進消防通道。
葉利站在電梯前,看著亮紅的數字一點點閃動,最終停在一層。
謝天麟離開了,他真的走了。
這應該是他要的效果吧?就這樣,永遠都不要再使用任何鬼蜮伎倆來誘惑警務人員。葉利不知道,他感覺非但不歡快,簡直是很難受。或許是因為謝天麟還沒辦手續,他安慰自己說。這是不合規矩的。
他搭的是下一班電梯,來到一樓時,看到單飛已經失魂落魄地坐在門廳一群候診的患者之間。
「那個混蛋,他居然就這麼走了!」見到葉利過去,他恨恨地說:「我看到他坐進那輛車,頭也沒回……我很擔心他。」
幾秒鐘的停頓之後,他的語氣驟然軟了下來,像被投入火爐里的堅冰,他緊張而且無措,「我不……我很擔心他!」他咬住了嘴唇,把臉埋進手掌中。
葉利不明白,「他」有什麼好擔心的?「現在不是最好的結果嗎?」他反問。
就像彈簧一樣,單飛驀地抬起頭,他定定地看著葉利,眼中說不出是憎惡,還是單單隻有沉重的傷心。
葉利有些心虛地側過頭,雖然他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難道不對嗎?阻止他繼續發瘋,阻止他犯下可能懊悔終生的錯誤。
「是我不對。」單飛的聲音隱忍克制,「我沒有跟你說明白。」這是一種葉利從沒見過的認真神態,「我很喜歡他,就像你喜歡楊光一樣——我看得出來。如果我現在去追求楊光,你怎麼看呢?」
葉利不明白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楊光卻是對單飛有一定的好感,葉利一直都認為自己只不過是她的次選。這是他的一個不能對任何人言明的黑暗心結。
如果單飛去追求楊光,那麼在目前這種可能的戀愛關係尚未明朗化的時候,楊光應該是毫無顧忌地轉向單飛的懷抱,這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但葉利不明白,這跟謝天麟的事有什麼關係?是因為他拆散了單飛和謝天麟,因此單飛就要轉而去追求楊光嗎?
「那我祝福你們。」他悶悶地,但卻很真誠地說。
單飛因為他的真誠很想揍他!但他決定忍耐。
他錯了。他應該一早就把這件事解決妥當。
他需要葉利的理解,而不是採取漠視甚至敵對的態度。
他不想失去葉利,更不想失去謝天麟。
可是,他做得不夠好。
他以為這不是最要緊的,有的是突發的情況需要處理,就比如現在,他覺得他應該開啟警笛去追謝天麟,儘管他從撤訴起就已經不再需要警方的保護——試試指控他企圖棄保潛逃?
頭腦中一個邪惡的聲音說,單飛你真行!居然想到把他從家裡「救」出來,然後投入到牢房裡——但他錯了,這其實比什麼都重要。他很蠢,所以他傷害了他們兩個。
「如果我在追求楊光的同時,心裡還是愛著謝天麟呢?」他憋著一口氣,接著問道。
「那我會殺了你!」葉利威脅地看著他,就好像他真的要這麼做了一樣,「如果你有不滿就沖著我來,我不會允許你傷害她!」他叫道,因此吸引了眾多的目光。
「這就是我要說的。你自己也有感覺吧!你喜歡她,無論如何也不想讓她受到傷害。這跟我對謝天麟是一樣的。」單飛對眾多關注的目光視若無睹。他從來也不在乎這個,嘲笑或者驚訝的目光對他來講就是狗屎。
「……那怎麼能一樣?」半晌,葉利吶吶地說,「那怎麼能一樣?楊光是個好女人……」他感覺到自己的笨拙,其實在他心裡有更多的詞語來誇獎楊光的,可是他說不出口。
「我們當然不同!」單飛介面,控制不住因為痛苦和焦慮而變得激烈的口吻,「也正因為如此,我們都知道我們兩個一旦認可了這種關係,就需要拚命抓緊每一秒,我們得玩命掙扎!而這讓你感覺我們的熱切像小男孩那麼可笑!」
他的聲音愈來愈凌厲,「謝天麟是個混蛋,這我知道。那又怎麼樣?即便他坐牢,大不了我等他,那又怎麼樣昵?這跟我對他的喜歡是兩回事。
「我不會允許他因沒做錯的事情而受到傷害。為什麼你要保護你喜歡的人,但卻要傷害我的呢?不要再那麼做。」他注視著臉色發白的葉利,「我是認真的。」
大腦里跟炸了鍋一樣,葉利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消化他所聽到的。
他沒想過他傷害了誰。好吧,可能是謝天麟,他是個人渣,是個敵人,同時,他也是單飛的愛人。
如果他們相愛。
不管怎樣,如果他們掙扎著相愛,那麼他有什麼道理讓謝天麟為此付出代價呢?
葉利的種種反應,無論是否過激,都是以一個假設為前提——謝天麟在利用、傷害單飛。他簡直都不能想像,如果事實不是這樣,那又該作出什麼反應。
「那麼,他對你呢?」又是沉默了半晌,他問。
他從前所知的,都只是單飛的掙扎,單飛的痛苦以及陷落。他不明白謝天麟,因為任何人在痛恨著某人的時候,都絕對不會去嘗試了解他,而是努力地以最惡劣的方式去猜測、評價他。
葉利知道,他就是這麼對待謝天麟的,而現在,他想聽聽單飛怎麼看——他是為了單飛才這麼做。
「如果我們兩個之間你需要懷疑其中一個,那麼絕對是我。」單飛肯定地說,不容葉利有一絲懷疑。
謝天麟是他的愛人,他就應該傾盡一切去保護他,就是這麼簡單。
「……我不能理解,但是我想我明白。」葉利看著單飛,沉聲說。
他不相信謝天麟,但他應該相信自己的兄弟,「我很抱歉……」他不想辯解自己只不過是想保護單飛——在任何時候,他都不想、也不應該傷害他的朋友,但是他沒做到。
「別傻了。」單飛搖頭打斷了他,「是我做得不夠好。一邊是我的男朋友,一邊是我的兄弟,我不想看到你們任何一個受傷。我很蠢,一直幻想著我能找到一個好的時機,來化解你們之間的敵意,顯然這非常蠢,我不該一直等待一個該死的機會。」
葉利一邊覺得內疚,而另一邊又微微有點尷尬。他看到單飛身邊的病患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就在他順理成章地說出「男朋友」這個詞的時候。
葉利埋怨太多的香港人喜歡關注別人家的八卦,但是,當然他沒法阻止他們一邊好奇,又另一邊厭惡。而單飛對此就好像毫無知覺。
「那麼現在?」他示意單飛離開這裡,找一個更隱蔽的地方說話。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希望他沒事。」光彩瞬間就從單飛的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焦慮和些微的恐懼。「我得儘快理出一個頭緒,」他煩躁地說,「我必須要見到他。」
這樣的錯誤,單飛絕對不會允許自己犯第二次。
「我還是不懂,」葉利瞪視著所有關注他們談話的閑雜人等,直到他們轉過頭去假裝毫不在意,「他會出什麼事?」
他搖頭,如果謝天麟確實感覺到受傷,並因此而離開,那麼這很容易理解,畢竟他跟單飛一樣投入了感情和全部的信任——假設單飛的保證是可靠的——但這有什麼好恐懼?情人間的爭吵總是此起彼伏。
如果單飛希望,那麼好吧。葉利願意為此對謝天麟……嗯……為他做點什麼不違背原則的事,假如這能令他們關係好轉。「他只是回家!難道你不覺得他在家裡比在醫院要好得多?」
「如果他那個混蛋家裡對他能有這裡一半那麼溫暖,我就不會有任何擔心了。」單飛的聲音里滿是憎惡和憐惜。
「而且,想想看,你就一點都沒懷疑過我會背叛警隊?在你知道我跟謝天麟的私情之後。」他用手指重重地抹過額角,「我懷疑謝擎會不會信任任何人,尤其在謝氏高層里肯定有一個警方的卧底的時候。」
謝天麟問過他卧底的名字。
可是,他真的不能。
這真是他媽的……令人痛苦的無奈!
葉利發出了一個輕微的怪聲,就像是他在用力吸氣。「……那是他兒子。」他用微弱的聲音道。
「你知道獅子是怎麼對待幼獅的?」單飛忽然道,然後他跳起來,「我要去做事!」
葉利一頭霧水。單飛多少還是有點精神失常,他想,「我希望我能幫你……」他憤怒地說,不可抑制地沉著臉——他知道他正在走進泥潭,但並沒想為此停下腳步,「不管你怎麼說,這是我的責任。」
*凡間**凡間**凡間**凡間*
他趴伏在地上,好像全無知覺。
細細的雨滴帶著歲入骨的濕寒落下來,濡濕了他單薄的衣衫。
柔順的髮絲貼合在額角,襯得他的皮膚蒼白到觸目驚心。
單飛踩著有生以來最拖沓的步伐,慢慢地靠近伏屍一樣的身體,十米,五米……他站到他的身邊。
聲音消失在喉頭,他開合雙唇,無聲地叫他的名字。
他蹲跪下身,手指穿過濕冷的碎發,觸摸到細膩卻更為冰冷的肌膚,他翻過他的身體,描繪他的秀美的眉峰,挺直的鼻樑,還有柔軟的嘴唇。
他抱起他,摩挲著他的臉頰,他的手掌,企圖把指尖的熱量傳遞給他。
可他只是睡在那裡。
他忽然明白,他再也不可能為他張開雙眸。
請你,不要。我剛剛才觸摸到你。不要!
極致的痛苦席捲而來,將他淹沒。
「謝天麟!」
單飛被自己嘶啞的叫聲驚醒。
鼻間的酸澀還在,而原本在身體里涌動著的哀傷慢慢地向恐懼轉化,就跟往常一樣,它們凝結成沉重而黑暗的膠體,合著凌晨的寒意收緊,令單飛窒息。
他躺在糾纏的被褥間,竭盡所能地平穩著粗嘎的呼吸。
當手臂剛從痛苦的乏力中解脫出來時,他立刻按下了床頭燈的開關。
他知道他今晚的睡眠已經玩完了,他不可能再次進入夢鄉。
他所能做的就是爬起來,做事。
哪怕是蹣跚前進也好過原地踏步。單飛寧願選擇積極一點的方式來擺脫恐懼。
已經整整七天!
他得不到一點關於謝天麟的有用資訊!
單飛頭一次發現,自己竟然那麼蠢,那時他居然會放謝天瞵離開?!
撤銷了對O記的指控之後,警方就不再有任何理由保護他;而在盧錦輝的案子里,就警方目前所掌握的資料看來,要起訴謝天麟謀殺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便是提起訴訟,也會被上面以證據不足的理由打回來,屆時警方將處於相當被動的局面。
同樣,在這個案子里,需要謝天麟配合警方做的筆錄和例行詢問,他也都做得足夠完滿,在沒有新證據的情況下,警方沒有任何理由去騷擾他。
該死的,每一樣事都處理得那麼完美!單飛狠狠地想,簡直找不到任何借口去接近他!
跟以往不同,這一次謝天麟沒有在走出醫院之後即刻投入到工作中。他沒去過任何一家謝氏的酒樓、公司,沒去過辦公室、夜總會。
他沒再走出過謝家的豪宅,而那裡,正是單飛根本無法涉足的地方,無論以公、私哪一種身分。
粗暴地抓起床頭的鬧鐘——凌晨三點五十。單飛爬起來,披了件衣服,他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做這樣的噩夢。中午,晚上,只要他合起眼皮。
他見不到謝天麟,甚至都不知道那個該死的黑社會是不是活著!
不,重說,他不是「該死的」。
單飛重重地抹了一把臉。
不知道從幾時開始,他變得迷信。他是太關心了,才會如此舉止失措。每一秒他都在擔心,他怕只是因為晚了這一秒,他便會永遠失去謝天麟。
每一秒!
單飛恨自己不能從恐懼和緊張中抽身,恨自己不能恢復從前的高傲。
他感覺自己現在簡直是個廢物,甚至不能比一坨狗屎更有價值!
急躁地穿上褲子,他衝進洗手間。當冷水淋到頭上時,他感覺緊張帶來的頭暈似乎消退了一點。
「現在做點什麼有用的。」單飛自言自語,「你需要資料,大量的資料,總能找到什麼有用的。謝天麟的,謝擎的,還有他們怎麼……處置叛徒和內鬼。」
不,這真的不是一個好主意。
他看的絕對不少,事實上他就是被這個嚇著了。
對謝擎來講,殺人絕對不是好的解決方法——有的是比殺人更有效的方法,從精神到肉體。他以鐵腕控制局面,同時輔以適當的手段。
警方曾經找到過不少殘破的屍體,當然,更多的叛徒都屍骨無存——大多數警方的卧底得到的都是這種下場,這單飛很清楚,單單是O記就有成打的紀錄。
他們留下那些恐怖的標本不是為了給警方提供線索,這只是一種有效的警示和恐嚇。在看過了那些之後,沒有人還能擁有背叛的膽量。
單飛不知道,虐人是不是能帶來那麼大的樂趣,讓他們用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去慢慢地折磨,直至那個倒楣蛋吐出最後一口氣。
謝擎該死的是個變態!
單飛推開洗手間的窗子,兇悍地灌進來的冷風令他微微地瑟縮了一下,同時也令他混沌的頭腦清晰。
他開始緩慢地逐段回憶謝天麟的資料。
謝天麟自小喪母,九歲之前,他住在旺角。那時候謝擎還沒做到老大,掌管謝家的是謝擎的二哥謝昭。
大概十三歲,他被送到了美國洛杉磯,直到十五歲才再次返回香港。
在這個期間,謝昭死於非命,謝擎接管了謝氏。
十六歲,他開始進入謝氏學習管理家族的生意,幾乎從一開始,他就鮮少犯錯。單飛認為他是這方面的天才。
當然,謝天麟也失敗過。十八歲的時候,他失去了旺角的一塊地盤;二十二歲的時候,他與溫政發生了衝突,曾經一度斷了謝家的毒品來源——那時候這一區的毒品,幾乎都是從溫政的手中流入香港。
然後,二十三歲的時候,他失蹤了半年——在這半年裡,他沒做任何事,沒出現在任何場面,也沒有任何出入境紀錄。這六個月是謝天麟進入謝氏之後最長的空白一段時間。
當然,警方對他的監視不會精細到每天,甚至連月都不到。不過,半年也委實太長了一點——依照謝天麟的繁忙程度,這簡直是不可想像的。單飛禁不住好奇,在這段時間裡,他到底在做什麼?
再接下來的,就到了現在。
現在謝天麟二十四歲零三個月。
他的記錄毫無瑕疵——儘管多次被警方懷疑,然而沒有一次罪名成立,他看起來那麼無辜,就像O記喜歡誣陷好人。
毫無瑕疵的紀錄,單飛皺著眉,不過,那是在警方對謝天麟有記載的時間裡。
一年前,他想,還沒過訴訟期限。
那麼,他有了一個齷齪的主意。
希望它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