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依據法醫的詳細檢查報告,半年前還是盧錦輝的女朋友的重案組探員徐燕妮,初步估計那是一宗姦殺案。
死者是一名年紀在二十至二十五歲之間的年輕女子,身材高佻,面目姣好。她的死因是從高空墜落造成的身體多處骨折,以及內臟破裂。
這案子乍看的時候,會給人以自殺的錯覺,而在詳細驗屍時,法醫發現她死前曾經遭受過暴力侵犯,而在她的血液中發現少量的迷幻劑的化學成分,鼻孔里有白色的纖維。
這一切都說明了一個事實:這名女子被人以浸滿了迷藥的手巾捂住口鼻,遭受到了侵犯,然後被帶到一幢大廈的頂樓拋下來。
從犯案手法上看來,案犯只是隨機在路上狩獵,他的目標可能是任何一個恰好在那個時段里路過的單身女子。也就是準備完畢的臨時起意。
這種類型的案子往往會成為懸案,因為臨時起意,造成案犯和受害者之間的關聯相對淡薄,警方沒辦法從受害者這裡得到足夠的資訊。
心理學家分析說,案犯是一名受過良好教育--多半從事醫生、律師這種高薪且需要縝密思維的職業--身體相對單薄的青年男子。但是,香港符合條件的男性多不勝數,重案組只好將這個案子暫時放了下來。
老實說,除了墜樓和受害人喪失神志這兩點外,這個懸案跟盧錦輝的案子沒什麼共同點,但只要存在著共同點,那就不能完全排除併案的可能。
單飛的要求雖然上面不贊成,但也不是完全反對。畢竟例行詢問一下案發期間謝天麟的行蹤,再做一下DNA核對並沒有壞處。誰也不能否認謝天麟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思維縝密的青年男子」。
但是他並沒有得到搜查令--他的證據不夠完整。
這是當然的,單飛想,不是他自誇,但一個早上能夠把「共同點」做得足夠相像,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謝家有多處豪宅,但謝擎最中意的是一幢靠近海邊的豪華別墅。宅子只有三層,造型極為復古,隔著鐵門看過去,就好像來到了中世紀的歐洲莊園,就連顏色都是一樣地凝重。
「變態!」楊帆低聲嘀咕道,對有人會喜歡住在這般壓抑的地方而感到驚訝。
他側過頭,想跟同伴交流一下感想,卻被兩張異常沉重的臉,嚇得將到了嘴邊的話語吞回去--他見過黑著臉的葉利,但從未見到臉色這麼鐵青的單飛。
「員警,開門。我們需要謝天麟先生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XXXX年二月十九日的趙麗琴小姐,以及XXXX年一月二十六日O記探員盧錦輝的謀殺案。」單飛對聽到車喇叭匆忙走出來的傭人打扮的中年男人說,無法抑制地緊繃著臉。
他很緊張,但並不是為了捏造蹩腳的借口,而是為了即將看到的、無法猜測的場景。
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會是一個什麼樣的謝天麟。
這種既期盼又擔憂的緊張,就像有一隻爪子在心頭狠狠地抓撓,他的心臟猛烈地收縮,生生地刺痛。
聽到謝天麟的名字,中年男人愣了一下,遲疑著停下了開門的動作。
「快點!」單飛厲聲道,下意識地反應已經凌駕於理智之上。
葉利拍了拍單飛的肩膀,示意他往後站。「O記探員葉利。」他對門后的中年男人出示著自己的證件,「你將被控妨礙警方執法,如果你故意拖延時間,放走嫌疑犯的話。」
很少會有人懷疑葉利這張誠實的臉。
中年男人帶著隱忍的緊張,和十分的不情願迅速打開了大門,「老爺會不高興,如果你們這些員警……」
「你就跟在我們後面,記得保持安靜!」單飛低聲,但充滿恐嚇意味地道,「記住我的話!」
葉利始終認為,單飛去做個小混混能比做員警更有前途--尤其適合收爛帳--但這一次,他默許了這個已經半瘋的員警之星的做法,而且他真的相信,單飛已經足夠努力地剋制自己了。
大廳奢華而整潔,看得出來這裡的主人喜歡精緻、漂亮而且價格昂貴的東西。
尤其不同於附庸風雅的暴發戶,每一件裝飾,上至項燈下至地毯,大至沙發、壁畫,小到窗帘、流蘇,全都選擇得古雅而獨具匠心。於是,單飛明白了謝天麟為什麼會有這般挑剔的口味。
「謝天麟在哪裡?」他轉向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沉默地中年男人,有點急切地詢問道。
整間大廳充滿了精緻美麗的東西,然而卻因缺少人氣而顯得過分地冷情,哪怕是從東邊落地窗湧進來的燦爛陽光,也不能沖淡其間陰森的感覺。
這並不是一個適合住人的地方。
它像一口精緻而巨大的棺材。
「我不知道,阿SIR。」中年男人顯出一種很不情願的無奈,他垂下頭,似有似無的嘆息聲,從他埋起臉頰的地方傳來。
「你不知道?!」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單飛用古怪的腔調重複著,他握緊了拳頭。
「什麼事?」頭頂傳來熟悉的問話聲,其間的鎮定自若宣示了他的威嚴--這是他的王國。
單飛慢慢抬起頭,最終,他的目光鎖定在站在二樓走廊上的挺拔身影上,「謝天麟在哪裡?」拋開一切繁瑣的偽裝,他直接而強硬地問,目光中浮動著根本不想掩飾的敵意。
「你們找天麟?」
不是問句,他只是帶著調侃的意味,君王般地低頭看著全情戒備的員警,就好像在看一場局勢完全一面倒的滑稽戲。
那樣的自信,那樣的霸道,那樣的蔑視,還有那樣居高臨下地審視品評意味,在犀利逼人的目光中沉浮,謝擎微翹著嘴角,恩賜般地等待著樓下的小員警給他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被這樣的目光鎖定,並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令人窒息的壓力,多過被輕視的憤怒。
當你面對著他的時候,自己都會覺得他的蔑視如此合情合理。因為抑制住因那強悍的霸氣而匍匐在他腳下的衝動,並不答易。
謝擎是一個令人忍不住要臣服於他的人。
單飛暗暗地握住拳頭。他幾乎聽到自己骨骼因為巨大的壓力而咯咯作響,冷汗濡濕了襯衣的背心。
上前一步,再一步。他迫使自己登上樓梯。脫離這種仰視的局面,或許能改變點什麼。
然而接近謝擎,並不比沐浴在居高臨下的目光里更輕鬆,他必須忍受插入謝擎防禦圈,如切割般的痛苦。
接近這個老變態,他感覺到危險。
「謝天麟在哪裡?」他堅持問,而對謝擎的詢問置之不理。不管是誰,單飛並不想被誰牽著鼻子走。
在他的問題得到回答之前,他不準備回答任何人。
「阿二,報警。有人私闖民宅。」謝擎完全忽略了單飛的挑釁,他淡淡地吩咐樓下的中年人道。
「O記探員。我們懷疑謝天麟先生參與了兩樁謀殺案。現在需要他回警局協助調查。」葉利忙道。
他知道他們的行為並不符合規矩,但同時他也知道,要拉住現在的單飛很難。更何況,他並不想打亂單飛的步調。
就在他們明顯都籠罩在謝擎的陰影之下的時候,他們確實需要有一個人,能在氣勢上與之抗衡。
至少,現在謝擎和單飛誰也不甩誰。
「那麼現在,謝天麟在哪裡?」與謝擎面對面地站著,單飛平視著對手的眼睛,把他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阿二,帶他們去少爺的房間。」謝擎並不懊惱,依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淡淡地吩咐道。
單飛的所有努力,都像是被輕描淡寫地卸在了空氣里,他甚至沒能在謝擎的身上留下一絲波動。
相反地,謝擎的話卻讓單飛的心臟瘋狂地搏動起來,他能忍住略帶急促的呼吸,但卻不能掩飾因為大量的血液湧向頭頂時染紅的臉頰。
就要見到謝天麟了嗎?單飛忽然之間不敢繼續想像。
阿二呆了一呆,似乎根本沒想到謝擎會下這樣的命令,而當他抬起頭用目光向主人求證時,謝擎已經事不關己地推開書房門走了進去。
他環視了一圈,發現員警正在用盯上了獵物的狼的眼神狠狠地看著他,於是在嗓子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麼,才慢悠悠地沿著樓梯爬上來。
單飛站在二樓的樓梯口,掙扎著要不要一把將阿二拎上來--這該死的傢伙慢得跟龜爬一樣!
一半的單飛躍躍欲試地想要立刻飛過去見謝天麟,而另一半的他,卻是因某種說不出的直覺而畏縮。
這是一種很古怪的分裂感,他想,將自己固定在原地的,應該是恐懼。
並不是任何的場面他都能夠承受,而這樣軟弱無力的感覺,是單飛從前從來沒有過的。
都是那些噩夢,他低聲地詛咒,是它們讓他變得懦弱。
葉利緊跟在阿二的身後,路過單飛的時候,他重重地握了一下單飛的胳膊,變幻不定的神采輪換著在單飛的眼中閃動,他知道一定有什麼,讓自己這個一貫果斷的朋友陷入如此狼狽不堪的掙扎。
單飛能感覺到肩頭傳來的熱度。這讓他雜亂無章的心跳規律了許多。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站在這裡,而這種感覺幫助他勉強恢復鎮定。
他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無論他看到一個什麼樣的謝天麟,單飛自忖,他都能保持理智。
救護車也好,警車也好,反正他有足夠多的交通工具,帶著他的男朋友離開這個鬼地方。
然後,他有的是時間跟謝擎慢慢算帳。
通往三樓謝天麟卧室的樓梯和走廊顯得出奇地漫長,當他們終於停在門口的時候,葉利已經因為過久的屏息而眩暈。
當時他踹門進入病房,直到發表完那些過激的言論,只不過花了他五秒鐘時間,然後換來整整的一周時間給自己自責和猜測。
隨著謝天麟消失的時間越來越長,他便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當初做的有多蠢。
因為這個事實已經很明顯,不管謝天麟究竟是為了什麼接近單飛,他付出了足夠多的代價。
而且同樣很明顯,他接近單飛的理由並不是謝擎所欣賞的--沒人會認為這是謝擎對謝天麟的嘉獎,放了他一個大假出去旅遊。
那麼現在,葉利深吸了口氣,他將看到他造成的最終影響有多大,從謝天麟的狀態來評估。
他媽的,我怎麼會幹出這麼蠢的一件事?
他暗暗咒罵自己,準備為即將看到的情景做好心理建設--不是為了謝天麟,他顧慮的是身邊某個傢伙的反應。
「這是少爺的房間。」阿二並沒有推開門或者敲門的意思,他只是站在那裡,面無表情地說。
楊帆不知道這該死的阿二在等什麼!他推開擋在門前的中年男人,大力地把門推開--雖然依照謝天麟的個性,跳窗逃走的可能性不大,但楊帆還是堅信,這個人渣什麼都幹得出來,不能以常性揣度。
房間很寬敞,而且擺設出人意料地簡約整潔。
白色,冰藍和少許的純黑,是這間屋子全部的顏色。除了牆側巨大的衣櫃外,整間屋子幾乎可以一目了然--沒有人。
甚至沒有任何人在這裡生活的痕迹。
「謝天麟呢?」楊帆厲聲向阿二問道。
「……我已經很多天沒看到少爺了。」阿二略微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才算得體。
最後,他低垂著眼皮,含糊地道。
葉利在眼睛下意識地掃過了房間內那張線條簡單,但明顯價值不菲的鋼架床之後,立刻就條件反射地望向身邊的單飛,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反應謝天麟為什麼不在,或者他有可能在哪裡。
但仍然遲了。
在葉利的目光到達單飛之前,後者就已經撐著樓梯扶手,直接跳到了二樓的樓梯上,然後一個箭步竄進了二樓的走廊,順腳踢開書房的房門。
「謝天麟在哪裡?!」他狂怒地問。
早前勉強壓抑著的緊張和怒火,被那張空蕩蕩的大床驟然所點燃,他現在在身體中完全找不到一絲能夠約束自己言行的理智,他也沒有多餘的精力,來負責這一部分的事務。
他死了!
有什麼尖銳的聲音在腦海里叫囂,單飛頭痛欲裂,他只想剖開大腦,把這尖叫的東西揪出來!
謝擎從正在翻閱的書中拾起頭,他身子向後靠在椅背上,一隻手肘支撐住中心偏移的身體,兩腿舒舒服服地交疊起來。
被粗暴打斷的閱讀似乎並沒有過多地影響他的心情,他甚至還保留著一貫的高高在上的笑容,儘管眼神是冰冷而銳利的。
「你的火氣很大,單督察。」他聲音中的優雅與謝天麟如出一轍,但卻多了份令人畏縮的冷酷,「那麼,我想天麟的自我評價還是過低了,你對他的興趣不只是他的屁股而已。」
輕蔑和侮辱的意思,從他的語氣中呼之欲出。
單飛的面色緋紅,但瞬即又驟然變得蒼白--他從沒想到過,會在謝擎的口中聽到這句話。
他根本不能相信!
「你說什麼?!」
他防禦性地後退了一步,動作是如此倉皇,以至於書房的門碰到了他的後背,並在「砰」的一聲后閉合。
「他很……普通意義上地說,性感?或者還有下賤?不管怎麼說,」謝擎冷酷而且殘忍地措辭,思索般地轉動轉椅,「你被吸引了,你想得到他……那麼你需要付出一些。」
他停止轉動,直視著單飛。
單飛面色青白不定,眼中完全都是震驚。「你說什麼?!」再一次地,他不確定地詢問道,聲音中帶著不穩定的顫抖。
「你聽得到。」嘲弄地回答,謝擎評估貨物般地打量著單飛,「為我做事,然後你得到操他的權利。」他用最普通不過的生意人的口吻道。
單飛垂下眼帘,大概半秒鐘,他抬起眼來,看著謝擎。「他是你兒子。」他用平淡乾枯的語調敘述道。
「如果他就值那些,那麼就做那些。」謝擎並未因單飛所陳述的而感到羞愧,「你就是他的價值。」
他平靜地指出,「一個督察。」
「雖然我從前就知道,」單飛微微地翹起嘴角,呼吸恢復到了之前的冗長平穩,「不過現在更確定。」
他慢慢地走向謝擎,無論是語氣還是動作,都不復之前的沉重僵硬,相反的,此刻他看起來相當的放鬆,以至於令謝擎的眼中首次出現了一絲迷惑的微光。
「你是一個賤人!」站在書桌的對面,單飛從牙縫裡逼出了幾個字,黑亮的瞳仁中燃燒著眩目耀眼的火花。
他順手抄起桌上裝飾用的盆栽,兜頭就向謝擎砸了過去!
他的動作有點急,因為他聽到有人在轉動門把手。這些動作他當然不希望太多的人看到,畢竟還有一絲殘存的理智在提醒他,這樣跟槍殺他一樣都是違法,不過,就地取材多少讓事情看起來不太像謀殺。
謝擎並不是出身於書香門第--雖然他現在打扮得像個書生,但事實上卻遠非如此。
雖然單飛在走過來的路上,已經極力掩飾自己的殺氣,但兇悍的眼神使這個員警看起來跟和平的小白兔差得太遠了。他的動作很快,拉開第二個抽屜,他舉起了一把手槍。
「放鬆,」謝擎的聲音帶著令人心悸的尾音,「子彈是上膛的。」
單飛鬆開手,讓盆栽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你真令人噁心。」他鄙視地看著謝擎,之前對謝擎的畏懼已經被怒火燒了個精光。
「一個一無是處的魯莽的白痴……真令人遺憾,」謝擎依舊是用那樣評估貨物的口吻道,微微地搖了搖頭。
「我本來還以為,他能值得更多。」在一群人破門而入的同時,他用只有單飛能聽到的聲音說。
單飛的臉被更加洶湧的怒火燒得通紅,他狠狠地瞪了謝擎一眼,轉身就走,將葉利和楊帆關切地詢問拋在身後。
他還活著。這是單飛唯一的收穫。幾乎忘記了,還有那個該死的噁心的未遂的交易。
燃燒第一部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