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死之際
慕容執從來就沒有想過要留在無益門的內堂里受人保護,她知道形勢危急,但對於她來說,重要的只是與柳折眉同死而已,自然是不會呆在內堂里的。
她的武功雖然不高,但輕功卻不弱,要逃過無益門一千弟子的耳目自是十分容易,柳折眉出了門,她也就跟著他出來了。只是戰場上人馬紛至沓來,柳折眉並未注意到她出來了。
她看見了柳折眉和朴戾的打鬥,只是她只是遠遠站著,因而兩人並沒有發現她正遠遠地看著。
她第一次看見了自己丈夫的風采,看見了丈夫在家中從未表現過的所謂的「俠義之風」、所謂的「道義之爭」。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卻讓她突然發覺,自己以往所堅持的世界,有多麼渺小——她本以為這樣的打鬥毫無意義,雖然她順著他,任他日日在江湖上闖蕩,去行俠仗義,但在她心中,何嘗沒有想過,是這個所謂的「江湖」奪走了她的夫,如果沒有這些「行俠仗義」的事,是不是——他也會試著看看她,愛她?她真的從來沒有花絲毫心思,去思考為什麼——他會如此執著,為在她看來很傻很傻的事流血流汗?
然後她看見了。為什麼?為什麼?她看見滿谷之中,處處在濺血、在呼喊,何止柳折眉一個人在為著所謂的「正義」而戰?不是的,她突然覺得自己從前的想法很幼稚——她為自己的夫打算,為他覺得不值,但其實——在這裡,有哪一個男人不會是別人的夫?又有哪一個女子不會是別人的妻?哪一條人命是天生應該失去的?
不是的——這不是「痴傻」,不是用所謂的「俠」便能解釋清楚的一種情操,而是——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為所有人堅持著的信念、為對生命的尊重而努力而犧牲的一種感動——
她看見無益門有許多人倒了下去,她不知道所謂的「無益三寶」是什麼東西,但顯然,有許多人為了它在拚命,有許多人在搶奪;維護的一方極盡慘厲,明顯處於劣勢,而搶掠的一方卻依賴火藥,強攻硬炸,非但濫傷無辜,而且顯然對殺人訓練有素,一刀一劍,一旦揮出了便讓人已然無救、卻又一時不死,要受盡痛苦才死。無益門的人傷亡過半,但一人死去必有一人頂上,情狀之英烈,著實動人心魄。
這就是他所堅持的——錚錚男兒的世界?
這就是所謂鐵血江湖、刀頭舔血的世界?
這和她在慕容世家的閨房裡所想象的似乎不是一回事,這個江湖,多了一種令人動容的氣魄,那正是為什麼有人會為了在她看來毫無意義的事情而流血犧牲的原因!
因為重要的並不是這些事情本身,而是這些事情背後所代表的——那種追求!對正義的追求,對信仰的追求,對人之所以坦然活在這世上的理念的追求!
只有站在這裡,才會真真切切感受到——為什麼——人命是如此可貴,正因為它只能為你所追求的——付出一次!而這一次,便成了刻入天地的絕響!
她突然覺得很驕傲,她的夫,絕不是一個施捨慈悲的濫好人,而是——有著他不可動搖的信仰的大好男兒,他其實——並不無情!
她看著遠處起伏交錯的兩個人影,她突然知道——自己,是無法與他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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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掌。
朴戾一掌拍向柳折眉的胸口,這一掌沒有什麼花巧,它的威力全在朴戾數十年的功力之上,一掌既出,無法可擋!
強到了極處的掌風,反而沒有了聲音,也未帶起什麼塵土砂石。
來勢很慢。
柳折眉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朴戾滿面的微笑——孤狼對著獵物的微笑。
他退了一步,但身後被朴戾的掌力餘風罩著,他退不了。
左右俱是一樣的,這一掌,隔絕了他所有的退路,除了接掌,他無路可避。
如何是好?柳折眉心下有了一個決定——無論朴戾有多強,他非把朴戾阻在這裡不可,否則無益谷上下百餘條人命,豈非斷送在朴戾手裡?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他一定要把朴戾留下,至少,要重傷他!
只可惜,他再看不到她了——
在這生死之際,他最終想起的,竟然是她——他一直擁有,卻從未珍惜在意過的妻——他的妻——
朴戾的掌已遞到了面前。
他出掌迎了上去——只是在這生死關頭,他竟還是分心著的,分心想著——她到底是否安好?如果他死去,她該如何是好?他其實——是不是應該早早為她想好退路?她其實——是可以再嫁的,因為雖然他娶了她,但三年來,他存心地留著她的清白之身,就是因為——他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掌雖出,但真力流散,已不能由他控制如意——柳折眉心下大震——為什麼他會因為她而深受影響?為什麼在此時此刻他所思所想的依舊是她?難道——其實他一直是——愛她的?
「砰」一聲,他與他的手都擊中了,擊在了人身上。
同一個人身上。
這個人是剛才自一邊閃出來的,身法並不十分了得,但朴戾這一掌來勢很慢,所以想從旁插入並不困難——只要——不怕死——
同時柳折眉的左手劍也揮了出去——他以柳枝迎敵,本就是為了掩飾這纏在他腰上的軟劍,為了這最後一擊而做的鋪墊。
他一劍刺出,容易得超乎想象——他絲毫未傷,這一劍全力而出,而朴戾與他隔了一個人,卻看不清他的動作,並且兩人離得實在太近——只隔著一個人與兩支手臂的距離,更何況柳折眉是有備而發,這一劍,直直自朴戾的右肋插入、後背穿出,一串鮮血自劍尖滑落。
朴戾受此一劍,自是重創,大喝一聲,猛然把體內殘餘的真力並掌推出,全部擊在中間那人身上。「啵」一聲,連柳折眉帶那人被朴戾的殘餘掌力一下推出去十來丈遠,撞在山壁之上,塵土簌簌直下。
「老夫縱橫江湖幾十年,今天竟然傷在兩個小輩手裡!難道是天意不成我大事?真是天意不成我大事?」朴戾身上劍傷觸目驚心,血如泉涌,但他遲遲不倒,反而仰天厲笑。
「嶺主!」蠻龍嶺的數名手下急急掠了過來,扶住朴戾。
「我們走!」朴戾面目猙獰,指天罵道,「天豈能阻我大事!待我傷好,看我金龍朴戾血洗無益谷!」
朴戾是蠻龍嶺之主,朴戾一傷,蠻龍嶺銳氣頓挫,無益谷乘勢反擊,片刻聲勢大振。
情勢至此已是不能不退,蠻龍嶺收拾殘兵,片刻間退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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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折眉緩緩自朴戾掌勁的震蕩之中回過氣來,剛才撲入他與朴戾之間的人就倒在他懷裡。
山壁上跌落的塵土掉了那人一身,以致看不清那人的身形與容貌,但這人其實非但救了他柳折眉,而且救了整個無益谷——若沒有這一撲,他根本沒有機會重傷朴戾,今日也就不死不休了。
他緩緩把那人翻過身來,朴戾何等掌力,這人受了自己與朴戾合力的一掌,再受了朴戾傷后傾力的一掌——只怕——是大羅金仙也回天乏術——
他還沒看清楚那人是誰——
「柳夫人!」遠遠地有人尖聲驚呼。
柳折眉的手僵住了,他的袖子剛剛停在那人沾滿塵土的臉上——沒有擦——
有人奔到了他的身邊,滿頭大汗,驚恐地道:「那,那是柳夫人——她——」
旁人在說什麼他一時都聽不見了,聲音變得很遙遠。
是——她——?
不會的,不會的,老天一定不會那麼殘酷,她——她是那麼淡然的女人,怎麼會做出這麼衝動的事?她——她向來不喜歡打打殺殺,怎麼會一頭撲人他的戰局之中?她——不是要離開他的嗎?
不是的,不是她,她很溫柔,她不愛血腥,她性子很隨和,不會做出這麼決絕的事,她不會的,她不會忍心讓他有一點點不悅,她不會的!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之間會知道了那麼多她的行事心性,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了解她,但——他就是知道!
她不是很愛他嗎?
她怎麼可以這樣對他?他——剛剛才知道他是愛她的,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棄下他?不會的,執不會的,她怎麼捨得讓他難過?她怎麼忍心如此——絕情——?好像有很多人在對他說話,但是他聽不見。袖子緩緩而僵硬地擦過懷中人的臉,塵土褪盡,露出的,是一張原本淡然而柔倦、如今因為重傷更加慘淡的容顏。她竟然沒有昏過去,竟然還在對他淡淡地笑:「我——我本來,是——」她的聲音微弱了下來,他緩緩低頭,她的氣息拂在他頰上,只聽她強撐著在他耳邊低語,「——我本來,是想與你同死,但——但不行的——」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不行的?她在說什麼?她跟來無益門,就是為了要和他同死?可是——看她做了什麼?她不是要和他同死的嗎?她怎麼可以先死在他前面?不是——要同死嗎?
「你——始終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能沒有你而活下去——而你,卻怎麼能不為了他們——而活下去呢——」她淡淡苦澀地笑了,「我——終究只是——一個女人——而已——」
柳折眉全身都是僵硬的,他想搖頭、想大叫,不是這樣的,但他終於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抱著她,雙手在顫抖。
她看著他,微微一笑,至少,她是死在他懷裡的,這樣,也彌足自慰了。她這輩子什麼都沒做,只是嫁了一個她愛的男人,然後為他而死——她不怨,真的無怨。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
柳折眉獃獃地看著她閉上眼睛。
旁邊站著的,是戰後餘生的數十位無益門的兄弟,甘邯與何風清就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呆若木雞的樣子,心下都暗驚,不知這位佛根佛性的柳公子要如何承受這個打擊。
眼見慕容執是活不成了,何風清勸道:「居士,把嫂夫人抱進去吧,這裡風大。」他與慕容執有過一路之誼,見她落得如此下場,心中也是酸楚。
甘邯就實際得多:「柳居士,嫂夫人定不願見你如此,你要她放心,就不能——」他還沒說完。
柳折眉突地淡淡一笑:「也好,你先走,我跟了你去——」他微微咳了一聲,血絲溢出了嘴角,他在與朴戾交手之際就已經真力逆轉,如今一陣大驚大悲,早已真力散亂,自傷經脈。離相六脈功是一等一的內功心法,逆轉之後也就一等一的厲害,內力越高,逆轉之際所受的傷也就越重。他並沒有說假話,以他真力逆轉之勢,很快他就可以和她一起去了。
甘邯與何風清聞言變色:「居士你——」只見柳折眉閉上眼睛,身子微微一晃,倒在了慕容執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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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邯與何風清愁眉不展。
蠻龍嶺與無益谷一戰敗退之後不知何時還會捲土重來。
可——看著躺在床上的兩人,就是上官無益也笑不出來。
慕容執傷得很重,至今一息尚存,是因為她是前胸背後同時受擊,柳折眉的掌力抵消了朴戾的部分掌力,傷她最重的卻是朴戾受傷之後反撲的那一掌。
最麻煩的是柳折眉,他只是真力自傷,傷得本不算重,但卻因他有心求死,結果真力是越轉越無法抑制,再躺下去,就是走火入魔之勢。
「我已經飛鴿傳書給肖樓主,請他速速前來,不知道——」何風清黯然搖頭,「不知道能不能來得及。」
甘邯也是搖頭:「我本以為以柳居士的性情,不至於-一」他沒說下去,但大家都知道他的意思,以柳折眉一向平靜得近乎古井無波的性情,說他會因為妻子的死而丟棄自己的命,那實在很難令人相信。
上官無益苦澀一笑,他的傷也未痊癒,但在床上躺不住,非要坐在這裡——人是為了他無益谷傷的,他難辭其咎,「我不知道原來他是很愛他妻子的。」他說話不怎麼會轉彎抹角,這句話說得莫名其妙,但卻是事實。
何風清伸手去按柳折眉的脈門,眉頭深蹙:「他的真氣如此凌亂,我很擔心,即使是他醒了過來,只怕他一身武功也會保不住。這著實不像一般因為傷痛而引起的真氣短暫逆轉。」
上官無益點了點頭,苦笑道:「她呢?」
何風清轉而搭慕容執的脈門:「柳夫人是傷得極重,但現在焦大夫用金針壓住,一兩天內應該不至於有什麼變化。上官谷主,你通知慕容世家的人了嗎?」
上官無益尷尬地道:「通知是通知了,但不知道慕容世家會有什麼反應,他們的女兒女婿全都躺在這裡,我怕無益谷當不住他們興師問罪。」
何風清搖了搖頭:「這個你不必擔心,公子會幫你分說,慕容世家再如何權勢驚人,也不能不講道理,」他笑笑,「論講道理,哪有人講得過我們公子?」
上官無益眼睛一亮:「是七公子?」何風清似笑非笑:「你說呢?」
「我還沒見過這位大名鼎鼎的公子爺——」上官無益苦笑,「這回因為無益谷的事,連累了這麼多大人物,我真是——」
何風清拍了拍他的肩,正色道:「這不是為了你無益谷,而是因為義氣所驅,責不容怠,我們幫你,並非為了你,而是為了無益三寶,為了一種——正氣。如此而已。柳居士是因為如此,我們何嘗不是?你不必自責,而應該更有信心,因為有這麼多人在幫你。」
上官無益獃獃地看著床上的兩個人,不知該說什麼。
甘邯突然道:「我們或許可以以外力強行把柳居士的真力逼正,迫他清醒過來,柳夫人的傷勢並非無救,他一意求死,其實對柳夫人傷勢無補,只會令她難過而已。我們若能令他清醒,以柳居士的才智,應該不難想清楚這一點。」
「正是正是!」上官無益大喜,一躍而起,「這是個法子,來來來,我們試試。」
何風清想了想:「柳居士的武功在你我之上,要迫他真力轉正,要我們數人合力。」
「這有什麼問題?」上官無益毫無異議,即使他傷勢未愈,「救人如救火,我們立刻開始如何?」
何風清終究考慮周到:「且慢,我們應該找焦大夫在一邊看守,也好以防萬一。」
「極是極是。」上官無益連連點頭,揮手揮腳,總之,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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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開始為柳折眉壓制真力,才發覺比想象中困難許多。
上官無益按住柳折眉的眉心上丹田。
何風清按住柳折眉心口中丹田。
甘邯卻按住他后心風府穴。
三人甚有默契,一起運力,把內力緩緩輸入柳折眉體內。
但幾乎同時,他們都驚覺有反擊之力!
柳折眉的真力竟然一意排外,他們剛剛輸入內力,登時一股真力湧來,強力與他們的內力相抵!似乎他並不容許外界的力量干涉他的真力運行。
本是有意相救,卻成了拼比內力的結果!這完全出乎三人意料之外!柳折眉的內力非但只是相抵,甚至隱隱有反擊之勢,叫人不得不極力相抗!
此時此刻,儘管三人心下駭然,卻已進退不得,只有奮力相抗的份,現在他們不求救人,但求能救己就已是萬幸了。
怎麼會這樣?
過了一盞茶時間,三人都已額上見汗,柳折眉的真力卻好似絲毫未損,依舊源源不絕,無休無止地向他們迫來。
上官無益心下暗驚,若不是三人合力,只怕他們都要傷在柳折眉的內力之下了!柳折眉能與朴戾相抗數十招,並非僥倖,而是實力,難怪他能夠重創朴戾了!這不僅僅是慕容執為他創造了機會,更重要的,是柳折眉自身的實力!
就在三人都覺得沒有希望了的時候,傳來的內力漸漸變弱了,這並不是柳折眉力竭,而是這種對抗突然停止了。
三人都是暗叫僥倖,各各收回自己的內力,暗暗喘一口氣。
出了什麼事?
三人緩過一口氣之後,同時睜目。
只見柳折眉緩緩睜開了眼睛,皺起眉頭,看著他們。
一時之間,三人不知是該歡呼還是狂叫,驚喜到了極處反而說不出話來,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你醒了?」三個人異口同聲地道。
柳折眉點了點頭,卻並沒有歡喜的神色。
何風清極快地道:「柳折眉,柳夫人之傷並非無救,還請你不要一意孤行,否則,就辜負了夫人救你的一片心意,也讓我們一片苦心付之東流。朴戾大敵在外,你要為我們保重才是。」
上官無益也是急急地道:「極是極是,柳折眉,你千萬不能尋死,否則我上官無益也只能跟著你們一起去了,你們若為無益谷而死了,我還有什麼顏面活在世上?」
甘邯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在上官無益說話的時候點了點頭。
他們都忘了該叫他「柳居土」,而直呼「柳折眉」,彷彿那佛根佛性的「柳居士」已經從這個人身上消失了,如今的他,只是一個平凡人,一個「柳折眉」——而已——
柳折眉看著他們,沒有說話。他們都以為他不聽勸解,三人仍是憂心忡忡地。
其實,他並不是想尋死,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活下來而已——如果沒有她。
但如果她可以不死呢?
柳折眉在心中苦笑,那結果——他坐起來,握住自己的手,他自己知道他的一身武功已經開始不受控制,開始反嚙自身,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和師姐一樣,氣血逆流,經脈寸斷而死;如果她可以不死,他當然無論如何要讓她活下去,只是,同死之約成為奢望,他——他不能——連累她——她要好好地活下去,那就只有——徹徹底底讓她對自己——死心!他是將死之人,永遠不能給她愛,三年以來——他的貪心他的猶豫已經造成了她三年的抑鬱不樂,此時再不放手,難道真想讓她做寡婦不成?
他有了她三年的等待,這一輩子也算有過了一點溫柔,娶了她,是他這一生最大的自私與錯誤!
但——現在最重要的——她不能死!
不看見她幸福,他是不會甘心的!
柳折眉一清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她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