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病榻之間
柳折眉之所以會醒來,是因為他的離相六脈功查覺了有外力入侵,自覺地以力對外,如此一來,逆轉的真力就減少了許多,再加上上官無益三人並非泛泛之輩,也消耗了柳折眉相當多的真力,逆轉的真力就更少了,所以他才醒得過來。
慕容執就在他的身邊。
她臉色極白,白得一點血色皆無,她本來就不是多漂亮的女子,這一傷,顯得越發難看。
像一片蒼白的枯葉。
又像一隻殞落的蝴蝶,早早失去了生命的顏色。
那眉間鬱郁柔倦的韻味依然很濃,好像縱然她死去,也褪不去這層代表了她一生的顏色。
記得當年初見,她雖然不是如何美貌,但總有年輕少女的嬌稚與潤澤,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連這一點年輕都已失去——只不過——三年而已,不是么?他沒有給她過任何東西,衣裳、裙子、花粉、釵簪、鐲子,所有女子喜歡的,應該有的一切,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給她。所有的必需品,都是她自娘家帶來的,用完了,也就算了,她並沒有強求一定要擁有,所以,她沒有了華麗的絲裙,因為太容易損壞;她沒有了花粉眉筆,因為他並不看;她沒有了金釵銀釵,因為太過招搖易惹麻煩;她沒有了鐲子,因為帶著它做事不方便。因為一些零零碎碎的理由,她扼殺了年輕女子最基本的——愛美之心,然後成為一個抱著洗衣盆子的尋常女子。
他從沒有想過這一切對她來說是不是理所當然的?是不是也經歷過掙扎?記得千凰樓秦倦的妻子,那也是一個妻子,但那卻是一個何等驕縱的女子?何等地受盡千嬌萬寵?如何地盛氣凌人,如何地明艷,明艷得像一片燃燒的火般的薔薇花海,如何地——幸福,而自己的妻子,真真切切是自小而大幹嬌萬寵的一個千金小姐,卻竟然甘心為了他,變成了這樣一個操勞如斯的女子——她從來沒有抱怨過什麼,也從來沒有向她的娘家說過什麼,否則,慕容世家怎麼忍心看自家的女兒委屈成這樣?這一切——就只因為——愛上了他而已——
他的眼慢慢地熱了,可是——三年來,他有意地冷落她,有意地避著她,生怕她一不小心就干涉了他——他竟然可以那麼忍心——「不知道」她所付出的辛苦,「不知道」她對自己的重要。
直到他幾乎失去了她。
執——三年來,從沒有一聲像此時在心底所喚的這一聲般真心實意。
他緩緩伸手,掠開了她鬢邊一絲凌亂的散發。
你肯如此為我著想,我怎能不如此為你著想?他的手輕輕滑過她的面頰,無限溫柔,也無限凄楚,他絕不會就這麼讓她死的。只是,堂堂柳折眉,無論他有多好的名聲,多高的武功,他能為自己妻子做的,竟然只是——讓她死心,讓她不再愛他——
對不起,執。我不是不想好好愛你,不是不願讓你陪我同死,只是,我真的不甘!我不願你未曾體會過幸福的滋味就隨我而去,不願你這一生過得毫無價值——只是因為——愛上了我。我只是存著希望,希望你可以快樂,希望你可以享有幸福,可以享有它數十年,而不是幾天,幾個月。
我的心愿——
這一生惟一的心愿——無論如何,你要活下去,不會因為我的逝去而死去,你要——幸福——
所以我不可以愛你,當然,只是裝作不愛你,他的心中這一刻竟充滿了溫柔,在心底輕輕地呼喚——執——
我不要你和我一起死。
所以我不愛你。
當然我不是真的不愛你,只是裝作不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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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想得到以內力救我,怎想不到以內力救她?」泖折眉問,語氣並沒有什麼起伏,他看著他們三人。
何風清搖頭:「柳夫人疏於練武,內力根基不好,只怕承受不了這種轉渡的辛苦。」他誠心誠意地看著柳折眉,「以內力相救,如同猛葯治傷,若沒有很好的內力根基,是十分危險的。」
柳折眉緩緩露出一個微笑:「但假若救治之人的內力並非霸道之力,而是柔和之力,就不會對傷者造成太大的傷害,是不是?」
何風清微微一怔:「是,只不過,所謂柔和之力,若非道家,便是禪宗。當今江湖,要找一個真正內力修為達到至和至柔、不帶一絲霸氣之境的高手,談何容易?練武本就是為了爭強鬥勝,即使是朴戾這等高手,他的內力也遠遠沒有這個純度。」
「但是——柳折眉的內力,卻是真正的禪宗嫡系——」柳折眉低低地苦笑,江湖中人素來好奇聖心居士一身武功師承何處,他一直諱莫如深,因為這身武功,害了他一生,「我不會尋死,你們放心。」等他抬起頭來,表情已是以往一貫的溫和平靜,「因為她——還等著我救。」他吐出一口氣,「她如果不會死,柳折眉當然也不會死,你們不必擔心。」
上官無益大大鬆了一口氣:「是是是,你想明白就好,昨天真真是嚇死我了。你如果死在這裡,那我上官無益豈不是害死了你?連帶害死了你夫人?無益門怎麼對得起天下武林?」
柳折眉只是笑了笑:「難為你了。」他一貫不愛說話,安靜得近乎無聲,這一點與慕容執很是相似。
大家都當他是無事了,慕容執又有救了,不免都是心情振奮,開始有說有笑。
「她如果不會死,柳折眉當然也不會死。」這其實——只是一個心愿——一個他不能兌現的承諾。
「她傷在胸腹之間,心經、脾經、胃經都受到重創,淤血堵塞血脈、又堵塞臟腑,所以傷重垂死。只要逼出她體內淤血,輔以靈藥,柳夫人之傷就無大礙了。」焦大夫仔細地交代。他年逾五十,卻依舊精神矍鑠,是一位盡責的良醫。
柳折眉點頭。
於是大家都退出這暫時作為養傷之地的小室,不打擾柳折眉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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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她很久,就像以前沒有看過她、將來也沒機會再看她一樣。
她的臉色還是一樣蒼白。
執——
他無聲地低喚,指尖輕輕觸摸著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眼裡有物滾來滾去,他知道這是他第一次觸碰他的妻子,也將是最後一次。
他會救活她。
然後放她離開。
然後他去死——
柳折眉在慕容執臉頰上觸到了一點——水——他驚覺那是淚——
他從來沒有哭過,所以不知道流淚的滋味,過了好半天,才知道是自己的淚——落在了她臉上——
真力又在微微地逆沖了,令他很不舒服,閉上眼,他調理了一下內息,準備為慕容執療傷。
他一定要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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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之後,柳折眉開門出來。
上官無益、何風清與甘邯同聲問道:「怎麼樣?」
柳折眉一張臉依舊沒什麼變化,只是點了點頭:「焦大夫呢?」
上官無益大喜:「我馬上找他來!」他也不在乎他是谷主之尊,忙忙地找人去了。
甘邯不禁皺眉:「谷主,焦大夫在西堂,你跑到東堂去幹什麼?」他匆匆向柳折眉解釋,「我去追他回來,省得又在谷中迷了路不知道回來。」
柳折眉笑笑,沒說什麼。
何風清卻早已進屋探視慕容執的傷勢,他跟隨肖飛這麼些年,也粗通醫藥之道,且對慕容執也很是關心。
眼見周圍再沒有人了,柳折眉才低頭吐出一口血來,輕輕咳了兩聲,沒聲沒息地拭去嘴角的血絲,跟著走進屋內。
以柳折眉的內力造詣,為人療傷本來是遊刃有餘的,但他的離相六脈功已然十分不穩,救的又是他心愛之人,要穩定心神、心無雜念卻著實不易,強逼著自己救了她,他卻幾乎岔了真氣,胸中氣血翻騰,忍耐著沒在眾人面前表露出來,此時卻壓不住了。
但——他不在乎,重要的是,她還活著,這就讓他彌足欣慰了。
走進屋內,便看見何風清正低頭看著慕容執,他顯然很小心,輕輕搭著她的脈門,仔細地觀察著她的臉色,在查探她傷勢好轉了多少。
柳折眉突然僵了一僵——何風清看慕容執的眼神——他——何必這麼關心她的生死?他竟然用那樣的眼光看著她,那是——超過了限度的——愛戀之情——只是,他自己還不知道而已——
他從來沒有過這麼強的獨佔之心,這麼強烈地知道她是他的,她是他一個人的!三年以來,她一直是他一個人的,沒有人和他爭,更不必擔心她會被人搶走,所以他從不擔心,現在看到何風清溫柔的眼神,他才突然知道,原來,這女子的好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會知曉,原來,也有人會注意這個淡然女子——
他——很憤怒,她是他的妻,何風清憑什麼對她溫柔?但是——他又很茫然,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從來沒有過。
他應該憤怒的。
但是他能憤怒嗎?
不能——他卻應該高興!高興在他死後,有人會照顧她,高興她會有另一個選擇,高興她也許——也許會因此而擁有另一種命運!高興她也許會幸福!
該死的!高興?!他心裡只有把她從何風清身邊搶回來的衝動,哪裡會有絲毫高興的意思?
但他終於沒有搶也沒有奪,更加沒有把憤怒形諸於色,反而苦苦一笑,緩緩走出門去,讓何風清繼續那樣情意纏綿地看著他的妻。
他的身子很不舒服,真力逆轉在加劇——因為他適才的憤怒,違犯了五蘊十八戒——即離相六脈功所強調的佛門禪宗要戒,真力逆轉沖人丹田,令他不適。這讓他驚覺——他是將死之人,如何——還能繼續把她強留在身邊?他是下了決心要放她走的,他下了決心不要她與他同死,那——還有什麼好說的?他是不是應該創造機會,讓他的妻去接受另一個男人?
好——苦——
真的好苦,身子的不適,心裡的抑鬱,讓他只走出內堂,便怔怔坐在了門前的一潭池水之旁,坐下來,怔怔地看著水中的倒影。
他這樣的安排,究竟是對與不對?
水中的倒影蒼白若死,連他自己看了都覺得不成人形,哪裡能瞞得過別人,他緩緩提了一口氣,把血氣迫上雙頰,至少,看起來還是好端端的一個人。其實憑心而論,何風清是一個值得女人依託終身的男人。柳折眉很理智地強迫自己仔細想清楚,何風清人品心性甚好,武功不弱,也不是個糊塗人,論智論勇,都是上上之選,又何況他來自千凰樓,無論什麼事,秦倦總不會袖手不管——
秦倦,終究,和自己也曾是朋友一場。雖然,是自己無情無意,從未把這個朋友放在心上,但此刻對她的柔情一起,他竟發覺自己對秦倦也心存愧疚,那貪、嗔、痴三毒;戒、定、慧三學;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柳公子,尊夫人傷勢好轉了么?你怎麼會在這裡?」
柳折眉一驚回神,才看見焦大夫站在身邊詫異地看著自己。心下一凜,他竟未發現焦大夫是什麼時候到他身旁的,他的武功,竟然衰退得這麼迅速?體內真氣翻湧不休,他始終無法集中精神:「焦大夫。」
焦大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柳公子?你沒事吧?」
「沒事。」柳折眉終於想起焦大夫為何會在這裡的了?他站了起來,「焦大夫,上官谷主沒有找到你?」
「沒有,我剛想過來看看柳夫人的情況如何?」焦大夫藹然微笑,「見你在此出神,所以過來瞧瞧。」
「她體內的淤血已經被我逼了出來,似乎要醒了,我點了她的穴道,讓她休息。」柳折眉吐出一口氣,神氣平和。
焦大夫卻道:「柳公子氣息不寧,可是受傷未愈?」
柳折眉微微一驚,不知道焦大夫如此機敏,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顧左右而言他:「她應該醒了,我想回去看看。」
焦大夫點頭,兩人緩步走進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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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執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柳折眉,卻是何風清:「他——」她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竟然未死。
「你——」何風清也同時開口。
兩人同時開口,也同時閉口。
她一開口,問的就是「他」;而他在意的,卻是「你」。
一陣尷尬之後,她還是問出了聲:「他——沒事吧?」
她竟連「他在哪裡?」都不敢問!何風清本就在懷疑他們夫妻之間有什麼問題,雖然柳折眉為她幾乎走火人魔,但很明顯慕容執對待柳折眉的態度過於小心翼翼,而柳折眉似乎並沒有像她愛他一般地愛著她。雖然他們都以為柳折眉是為了慕容執而心生死志,但又怎知他之所以會昏迷,究竟是因為受了朴戾的掌傷,還是因為傷痛?看她問出了這一句,他沒來由地對她生起無限憐惜之意,對柳折眉深為不滿,妻子傷重,他卻不知哪裡去了!「不要說話,你想見柳折眉是不是?」他柔聲道。
慕容執只是淡淡一笑,沒有說話。他若想見她,此時就不會不知所蹤。
「他剛才還在這裡,現在不知道去了哪裡,我去找他回來。」何風清著實不忍看她這種淡淡的認命的神色,和那眉梢的柔倦,所以起身要往外走。
一隻手拉住了他的衣裳下擺。
何風清詫異地回身。
只見慕容執搖頭,輕聲地道:「他如果想來,不必你去,他也會來——」
何風清獃獃地看著她平靜地說完這句話,她並沒有幽怨的意思,她只是很平常地在說一件事實,就像長久以來事情理所當然就是這樣子的——這樣一個女子,如何不令人心疼呢?
他沒有回頭,他的身體擋住了慕容執的視線,所以她也沒有看見柳折眉站在門口,也正自怔怔地望著慕容執拉住何風清衣裳的手——
「柳夫人醒了嗎?」焦大夫自柳折眉身後走了出來,問。
何風清回身,慕容執由何風清身側縫隙看到了柳折眉,然後順著他的目光看到自己抓住何風清衣裳的手。
她驚覺,放手。
他誤會了什麼?
但柳折眉竟然對她露出一個微笑,依舊用他溫柔而無情的聲調,毫不在乎地問:「你好一些了嗎?」
慕容執眉宇間掠過一絲凄涼之意,他是她的夫,在妻子拉住另一個男人的時候,竟然可以若無其事、視若無睹,她真的——是如此不能令他在乎的一個東西——而非一個「妻子」?
柳折眉走近她身邊,很溫柔地為她掠開額前的散發,然後柔聲道:「你會沒事的,不要害怕。」
害怕?慕容執看著他如一潭死水般的眼,她並不是害怕,只是——心寒而已,他不會了解的,永遠不會了解。
焦大夫為慕容執仔細檢查了一下:「她體內的淤血基本上已經被柳公子逼了出來,只要善加調理,應該不至於再有什麼大問題。不過如何下藥調理,還應該等肖樓主來看看,肖樓主精擅醫藥之道,老夫遠遠不及。」
慕容執根本沒聽到焦大夫在說什麼,她只是淡淡地垂下了眼瞼,淡淡地看著逶迤於地的床幔,不知道在想什麼。
柳折眉臉上帶著不變的溫和的微笑,微笑地看著他的妻。
郎君溫雅,佳人荏弱。
這本是一幅很美的畫面,但看起來卻給人生硬非常的感覺,就好像他和她只是被一種無形的事物硬生生地拼湊在一起的,即使兩人如此接近,卻也無法圓融,只能是僵硬的、冰冷的。
她很不快樂。
何風清看在眼裡。
只是,誰也沒有看見,柳折眉眼底深處——那一抹濃得化不開的——極苦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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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過了一天,肖飛就趕到了無益門。
他為慕容執帶來了最好的葯,慕容執的身體也就漸漸康復了。
慕容世家也來了人。
來的是慕容執的長兄慕容決與堂叔慕容海。
當然柳折眉被慕容世家的人好好地說了一頓,一時之間慕容執要什麼有什麼,多少江湖上少見難得的靈丹妙藥,多少人別說穿、就連見也未見過的綾羅綢緞,皆如流水一般由慕容世家源源不斷地送入了無益谷。
病榻之旁。
「我很抱歉,把事情弄成了這個樣子。」慕容執倚著床柱坐著,眉頭微蹙,「他們太小題大作了。」
柳折眉坐在床榻旁,手裡端著葯碗,另一手持著調羹,聞言微微一笑:「他們也是關心你,你此次受傷,本就危險得很。」
慕容執看著他溫柔地喂她服藥,實在不知為什麼這麼溫柔的男人竟能如此無情,他們關心她——那他呢?他就不曾想過——要關心她?淡淡斂起了眉,不願和他談論這個傷心的話題,淡淡一笑:「無益三寶究竟是什麼東西?這麼多人為它拚命,我卻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柳折眉微微一笑:「這個,我想還是請何兄來說比較適宜,你知道我口才不佳。」
慕容執臉色微微發白,他——在想些什麼?請何風清來講?這是夫妻之間的閑話,有必要讓一個外人來插口?他到底——在想些什麼?想把他的妻子推人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他還是不是一個男人?但她的憤怒只是一瞬,她遇到了柳折眉,當真是前世欠他的,恨,她恨不起來;怨,她怨不起來;愛,她愛得好窩囊。但是,她卻無法不愛——不這樣愛著他,他就會飛走,飛離這個人間,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不要他成仙成佛,只要他留在她身邊,即使——不愛她——也好——
她太專註於自己的心緒,忽略了柳折眉眼裡深深的蒼涼與苦楚之色,他的微笑是那麼僵硬,只是她沒有看見。
何風清來到。
「所謂無益三寶,其實指的是三才。」
慕容執本不在意什麼「無益三寶」,如今卻微微引起了詫異好奇之心:「三才天地人?」
「正是。」何風清正色道,「頭頂天,腳下地,人中人。」
慕容執不解地看向一邊微笑著的柳折眉:「這種寶貝,也值得朴戾花這麼多心血來搶?這怎麼搶得回去?天地人三寶,古已有之,至今不絕。難道,他還想把天挖一塊回去?」
柳折眉明知她是等著他回答,卻依舊不說,只微微一笑。
「所謂無益,便是無益之意。」何風清似乎有一點故弄玄虛,「說是三寶,其實只有一寶。天是挖不回去的,地是帶不走的,剩下的,只有『人』這一寶了。」
「人?」這大出慕容執意料之外,她微微蹙眉,「無益三寶其實是指一個人?」
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朴戾花費無數精力,柳折眉以命相護,為的,竟是一個「人」而已?什麼人有這種價值,值得拿這麼多命去交換?
「不錯。」何風清竟然笑得一派依然,「一個人。」
「什麼人?」慕容執淡然的眸子第一次出現了不悅的神色,為了一個人,數百人流血搏命,這算什麼?什麼樣的人值得別人為他付出這樣的犧牲?這種人,她不屑。
何風清沒有正面回答,卻是輕輕嘆了一口氣,「他——你可知無益谷之所以是無益谷,就是為了守護——」他搖了搖頭,看向柳折眉,「告訴她?」
柳折眉搖頭,笑了笑:「執,你可知先有無益谷,後有上官無益?他的名字,就是取自這個谷。無益谷坐落於此已經歷時百年,世世代代,只是為了——守護一個人——」
慕容執皺起眉:「歷時百年?即使有人,那也早該死了。」
柳折眉不理她的打岔,看著何風清,讓他再說下去。
「這個人——」何風清遲疑了一下,「是不同的。居士——」他抬起頭,「不告訴她,這件事無法說得清楚。」
柳折眉一雙眸子烏亮得十分明澈,看著她,像在衡量她可否保守秘密、又能讓她知道多少。
慕容執微有一些悲哀的感覺——他不信任她!這個認知像一把刀子劃過她的心,他可以不愛她,但是,他怎麼可以不信任她?她是——他的「妻」啊!是太長久的悲哀使她麻木了凄然?否則——為什麼她竟不太悲傷?只是——想笑而已——
終於,柳折眉緩緩地道:「上官家受人之託,立誓世世代代保護一個男子。這個誓言立在一百三十多年前,那時上官家有一個十分出色的人物,叫做上官極,你們應該都聽說過。」
何風清都未必清楚這些,聽他一說,點了點頭:「無益劍客上官極,聽說自創了一套『無益劍法』,名動江湖百餘年,那是十分了不起的事。」
慕容執漸漸發覺了事情的嚴重性,終於認真地聽了-
折眉笑笑:「無益劍如何了得我們都不得而知,但是,他是個厲害人物那是毫無異議。當年,幾乎是江湖第一高手。」
何風清點頭:「聽說他卻敗在無名氏劍下,含恨而終。」
柳折眉緩緩地道:「世人皆知上官極敗在無名氏劍下,因而身亡。卻不知,其實當年一戰,包含了更加奇詭的結果。」
慕容執卻問:「那個無名氏是誰?」
柳折眉含笑點頭,她本是一個聰明女子:「這正是關鍵所在。無名氏是何人我們至今不知,但他打敗了上官極之後,卻曾提出一個要求,他不求揚名,只求上官極一件事。」
「上官極既然已敗,無論何事都必然答應。」慕容執淡淡地道。
「不錯。」柳折眉語氣開始鄭重起來,「他要求上官家幫他保護一個人。」
何風清嘆氣:「這個約定壓了上官家幾代,因為他說的不是請『上官極』幫他保護,而是『上官家』,因而,上官家就陷入誓言的陷阱,每一代都必需保護著那個人。」
「可是,那已是百餘年前的事,難道,上官家連那人的後人都必需保護?」慕容執不解。
「不是。」柳折眉沉靜地道,「無名氏要求的只是上官家幫助他保護那一個人,就只是一個人而已。這個誓言看起來沒有什麼蹊蹺,上官極自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結果——」他的臉色微微變了。
「結果怎樣?」慕容執問。
「結果,就是你看到的這樣。上官家保護了一百三十多年,直到家道中落,武藝失傳,一代不如一代,仍必須死守著那個誓言,沒有完結的時候。」柳折眉低聲道。
慕容執只覺一股寒意湧上心頭:「你的意思是說『他』——那個人,從一百三十多年前,一直——活到現在?」
多麼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慕容執只覺得空氣也似冷了幾分,不自覺往柳折眉身邊靠去:「這怎麼可能?」
柳折眉苦笑,與何風清對望一眼:「可是,這就是事實。那個人,他活到現在,依舊沒有死。」
慕容執目中驚恐之色未退:「他豈不是一個——妖怪——」
「我不知道,執,我和何兄都不知道。我們沒有見過那個人,惟一知道的,是上官谷主,可他要守著誓言,不能讓我們見他。但上官谷主卻說,他並不可怕,反而——很可親,並不是壞人。」柳折眉不自覺地溫言安慰她,忘記了從前他從未在意過她的感受。
何風清道:「上官家守著這個怪人的事,原本很是機密,也沒什麼人在意。」他嘆氣,「可是,你養一隻貓不是問題,當這隻貓無論如何不死,那就是問題了。上官家雖然人丁單薄,但閑雜人終是有的,家裡有這樣一件怪事,免不了有人說了出去。上官家為了掩飾實情,編造了『無益三寶』的事情,讓人們以為,他們守護的是東西,無論如何想不到人身上去。那本是好意。他們還把那人監禁起來,不讓別人看見他,以為這樣就是保護了。」
聽到這裡,慕容執不禁對那人有了一絲同情之意,沒有自由,監禁,神神秘秘,即使可以永生不死,那又如何?不也是徒自嘆息而已。
柳折眉點頭:「自五十年前,他就被人關了起來,上官家立下規矩,不是谷主,都不能見這個人。所以,只有上官谷主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如今他傷勢未愈,我們還未好好商談過。」
「等一下。」慕容執突然道,「無名氏與上官極立約,請上官家保護他,而不是上官極,這是不是說,無名氏知道這個人其實會如此長壽,或者,知道他是不死之身?」-
折眉搖頭:「當然很有可能,但我們不能隨意猜測,那畢竟是百餘年前的事。」他緩緩地道,「我現在懷疑的不是他不死,而是為什麼,他需要保護?他並沒有仇家,上官谷主說百餘年來,從沒有人找過這個人,像根本沒有人認識他。無名氏一去不復返,這個人,根本沒有理由要人保護。」
何風清點頭:「我出來的時候,公子說過,上官家保護那個人的方法也很奇怪,那好像並不是保護他不讓人傷害,而是——不讓人看見他。公子以為那才是上官極與無名氏的約定,把那個人藏禁起來,而不是要保護他。」
「莫非那個人生得怪異無比,不能見人?」慕容執問。
柳折眉搖頭:「這個不清楚,待會兒問上官谷主就知道了。」
「既然是這種江湖怪事,為什麼會招來朴戾?他要那個人做什麼?」慕容執皺眉。
「想知道如何長生不死。」何風清微微一笑,「再厚的牆也有洞,上官家有這一個不死的怪人,消息讓朴戾無意之中知道,他想長生不死,想獨霸江湖。很簡單的事,我們不希望這個魔頭不死,只好幫無益谷。」他說得輕描淡寫,其實,慕容執還是聽得出江湖好漢的義烈與情誼。
「可是。假如長生不老是有『方法』的,那為什麼上官家沒有學到?可見即使朴戾抓到了那個人那也未必有用。」慕容執不以為然。
柳折眉看著在謎題面前顯得機敏的妻子,心下輕輕嘆息,她又何止是一個居家的女子?自己竟然把這樣聰慧的一個女子丟棄在柳家雜院之中三年,讓她與寂寞為伴,一顆玲瓏心無處施展,所以只能放在花花草草之上,落在筆墨紙硯之間,自己——卻又故作不見——她——卻從來沒有怨言,只是淡淡地等待——等待著——一陣不適泛上心頭,他的真氣又微微逆轉,柳折眉提一口氣,把逆轉的真氣強壓了下去,不動聲色地道:「這些,都要問上官谷主才清楚。對了,你們公子不來么?」最後一句是問何風清的。
「公子本是想來的,但是肖樓主不許,他說公子的身體經不起長途跋涉,這件事如果沒有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公子最好不要出門。所以肖樓主來了,公子卻沒來。」何風清解釋,「肖樓主是個大忙人,這邊的珊瑚坊多是千凰樓的分店,他還有樓里的事要顧,所以不能全心顧著這邊。」
「怪不得我只見了肖樓主一面,還沒答謝過他的救命之恩。」慕容執笑笑,似有遺憾。
何風清怪異地看著她,救她命的不是肖飛,而是柳折眉,她不知道么?突然記起,果然沒有人告訴過她,是柳折眉冒險救了她,而不是肖飛。
他回頭去看柳折眉,為什麼他不對他的妻子說清楚?可是,除了柳折眉臉上平靜溫柔的笑,他什麼也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