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永生不死
「哦,你們想知道他的事?很容易啊,我馬上帶你們去見他。」上官無益隨隨便便地道,一邊嗑瓜子,一邊喝涼茶,閑得不能再閑的樣子。好像他早已忘了那個怪人是不可以讓外人見的。
何風清一呆:「可是,上一次你不是說他是不可以見的嗎?」他沒有忘記,初次與上官無益討論此事之時,上官無益是多麼忌諱談到「他」的事情。
上官無益嘿嘿一笑:「誰說讓你們看見他?他一直被關在無益堂的地下囚室里,莫說你們,連我都沒有看過他的人,只聽過他的聲音。」他嗑了一粒瓜子,「說實話,家裡有這麼一個怪人,我向來不信妖魔鬼怪,但是想到他,有時也毛骨悚然,所以你們說起他,我就很不愛聽。有什麼問題儘管問他,他很樂意答的,千萬別來問我。」他顯然真的很不喜歡研究那個怪人的事,或許是祖上的遺風,很忌諱去談論這個。
柳折眉微微一笑:「眾生有眾生相,即使是異人異相,那也是眾生之一,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上官谷主如果不願前去地下囚室,引我們進去就是,不必勉強。」
上官無益嘆氣,柳折眉講話永遠是這個腔調,什麼佛啦,菩薩啦,眾生啦,三藐三菩提啦,全脫不了和尚的那一套,他這樣的人娶得到老婆真是千古奇談,也虧得柳夫人那麼好一個女人肯為他死,真是!如果她肯為我而死,我就是千難萬難,也要守在家裡好好疼惜這個水一般順和、水一般細膩的女人,而不會一天到晚到處亂跑。他心裡胡思亂想,一邊也不得不承認柳折眉觀察力驚人,知道他實在不喜歡神神鬼鬼的事情,不強迫他去理會那怪人的事:「好,我帶你們去,只不過問出了什麼妖魔鬼怪的事,千萬別告訴我,我怕鬼。」
柳折眉又是笑笑:「這個當然。」
上官無益瞪眼道:「當然什麼?你是說我上官無益膽小嗎?」
柳折眉也不與他計較,上官無益素來亂七八糟,武功與個性一樣一塌糊塗,他不是不知,看在眼裡,有時也甚是可愛。再者,雖然上官無益本身怕鬼,不,應該說不信鬼神,但仍遵守祖上的誓言,一諾千金,護著那個他極不喜歡的怪人,單這一點,世上就少有人可以如此守信了。這也是上官家的天性吧,一種少見的赤誠之心。
「我也去瞧瞧。」慕容執傷勢雖然未愈,但也執意要一同前去。說是好奇,但誰都心知肚明,她是不放心柳折眉去見那個不知是人是妖的怪人,生怕他有個閃失,所以才會堅持同行同難,那依舊是同生同死的意思。雖然,大家都明知柳折眉不需要別人操心,但慕容執替他操心卻又顯得如此自然。
上官無益點頭:「你們別怕,我雖然不喜歡那個傢伙,但他不會傷人的,而且脾氣不錯,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怪物。」頓了一頓,他又道,「其實,如果他是個人的話,那一定是個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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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柳折眉等人來到所謂地下囚室的時候,就明白上官無益這句話是真的。
那是個黑黝黝的小室,一門一窗。
自然門是關著的,從窗口望進去,只見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柳折眉先問了一句:「前輩可有興緻與晚輩一談?晚輩柳折眉,恭請前輩安好。」
然後房裡傳出了一個誰都想象不到的聲音,那人道:「我不是前輩。」
那個聲音——
全場愕然,那是個年輕人的聲音,非但是年輕的聲音,而且那聲音溫雅,清越動聽。
「那麼敢問尊姓大名?」柳折眉問。
「忘界。」房中人道。
柳折眉突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房中人的語氣並沒有不好,他只是淡淡地聽,淡淡地答,像是有著一種早厭倦了這個塵世,卻又無法可解脫的苦惱。
他的淡然與慕容執的淡然不同。他的淡然,像看穿了整個紅塵,不縈一絲情感;而慕容執的淡然,卻是因為有著太多的愛與怨,若不淡然,讓她如何超脫?如何釋懷?她只是因為不願受傷——
「柳折眉?」忘界問。
「是。」柳折眉點頭。
忘界的聲音雖動聽卻也如他一般無情:「菩提心性,薩即有情;你傷在多情,豈知菩薩有情,多情則墮,雖布施波羅蜜而不如,如何六度?」
柳折眉心神震動!這話只有他一個人懂。忘界在教訓他因情而忘功德,他的武功與禪宗無異。所謂禪宗菩提,亦有菩薩六度,即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六度。他心中情生,立墮眾生,連六度之一布施波羅蜜都不如,如何能歷菩薩六度,而成正果?這是禪宗大忌,也是離相六脈功的大忌!只是,為什麼忘界會知道?他真是妖怪不成?
「百餘年來,第一次看見本宗的弟子。柳折眉,你過來。」忘界語氣平平,卻好似天地自然的至理,柳折眉應該過去的。
柳折眉緩緩走近那小室,依舊什麼也看不見。
正在這時,小室的門緩緩開了。
全場愕然,不知會出現什麼情景。
「他不是被人關進去的,是他自己把自己關進去的。」上官無益本是要走的,但還是沒走,在一邊道。
門開了。
房中漸漸有了光,漸漸亮了起來。
一個白衣男子坐在桌旁,臉就正對著眾人。
眾人之中,把他想成妖怪者有之,想成老頭者有之,結果——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是一個銀髮男子,一身白衣,那一頭銀髮很長,幾乎垂到地上,由於他是坐著的,那頭髮悠悠纏繞在木椅周圍。
很——年輕的一個男子,雖然一頭銀髮,但從臉上看來,最多二十七八。哪裡像活了一百餘年的老妖怪?他非但是一個年輕的男子,還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子,漂亮得像發光的流水,一般的空靈而明澈。
只是,他的額上有一個奇怪的標記,像一個奇怪的符咒,是血色的,卻又不夠鮮紅。他就用他那雙明澈的眼睛,明澈地看著柳折眉:「你誓成佛?」
「不,我不誓成佛。」柳折眉答道。
「那你誓成菩提薩?」
「不,我不誓成菩提薩。」
「你誓成何?」
「我誓成我之我見、我之所願、我之所心,弟子知非因功德佛,故不求善始。不因功德度,故不得善終。」柳折眉答道。
「非我弟子也!」忘界與柳折眉打著禪機,臉上淡淡微笑,本是流光一般的人物,越髮漂亮得如晶如水。
柳折眉難得露出一個淡淡苦澀的笑意:「嗯,非佛弟子,乃入魔道。」
忘界似是笑了,卻又看不出笑意:「不悔?」
「不悔。」柳折眉說得很輕,卻不遲疑。
「非佛弟子,乃入魔道。」忘界喃喃念了一遍,「為何入了魔道,就不能升騰,只有墮落?這是什麼道理?」
「沒有道理。」柳折眉道。
忘界看著他:「如此人物——」他嘆了一聲,不知道嘆息的是什麼,頓了一頓,他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人了。」言下,似若有憾。
上官無益與忘界本不陌生,但自前三代以來,就沒有人見過這個怪人,今天竟然為了柳折眉開門出來,不能不說是一件奇之又奇的奇事,忍不住插口:「喂,你不是無論如何不出來的?我十八歲那年威脅要拆了你這間破房子,你都不出來,今天是看見人多熱鬧,還是心情好?你當我上官家守了你這麼多年,是白守的?這樣隨隨便便出來,哪一天隨隨便便出去了,那我怎麼辦?」
忘界看了他一眼,似是笑了笑:「一世有一世的孽,一世有一世的緣。我與你上官家數代無緣,天命不可相見。」
「啊?」上官無益傻了眼,不可思議地拉拉何風清的衣袖,「他在說什麼?」
何風清苦笑:「他的意思,他是個神仙,和你上代無緣,卻和你有緣。」
這話說出來在場的多數人都是將信將疑。
柳折眉緩緩地問:「如今,前輩可以告訴我們前輩是什麼人了吧?」
一時間寂靜無聲。
忘界低頭去看他那一頭垂地的銀髮,靜靜出神,良久之後才緩緩地道:「不可說。」
柳折眉皺眉:「為何前輩可以駐顏不老?如此長壽?」
「因為,」忘界笑了,語調悠悠,「我是被詛咒的禪宗。忘記了禁界的人,要為被忘記的禁界付出——代價——」他緩緩以指尖輕觸著額前的印跡,「永生不死,是最嚴厲的一種懲戒——」
上官無益「啊」地一聲叫了出來:「什麼嘛,這世上多少人想著長生不老,這算是什麼懲罰?不要說朴戾了,連當今皇上都想著長生,你竟然說那是最嚴厲的懲戒?你是不是瘋了?」
柳折眉卻是臉色鄭重,他還沒有說話,慕容執突然緩緩地插口:「永生不死,並不是平白賜予的恩惠,那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吧?」
忘界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柳折眉一眼:「那不是恩惠,」他掬起流散的長發,「是詛咒。以我所愛的人一世又一世的夭折,一世又一世的遺恨,一世又一世的死不暝目,」他說到「死不暝目」的時候,每一字,似乎都停了一下,「以他的福澤,他所修的功德,來換我的永生不死——他卻生生世世含恨而終——」他輕輕嘆息,「你懂嗎?永生不死不是恩惠,是懲戒。沒有一種命運的脫軌是不需付出代價的,是我讓它岔離了原來的方向,結果,我永生不死,一切的後果卻要由他來承擔,這若不是懲戒,又是什麼?」
所有人都在疑惑那個「她」是誰?為何能讓這樣一個男子為她如此?又在奇怪是什麼樣的力量,竟能有轉移功德的能力?以一個人的命,去續另一個人的命,這真是千古未聞的怪事。
「他與上蒼立下約定,愛我一世,以後永生永世不再生愛戀之心;他生怕我見他世世苦痛,因而與上官家再立約定,要他們守我一生,不讓我出去尋找他的轉世,把我——關在這裡——是為了我好——」忘界說起他,嘴角還帶著微笑,像是很是幸福,「因為他知道他不會再愛我,怕我會傷心。」
「他就是那個無名氏?」柳折眉突然問。
忘界含笑點頭。
「那他豈不是一個——」慕容執突然張口結舌。
「男子。」忘界微微一笑,渾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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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讓眼前這個男人為之付出一生幽禁代價的人竟是一個男子?
這豈非是不倫之戀?莫怪上蒼震怒,天理不容。
但看忘界神色,非但沒有絲毫自卑之色,反而一派閑適,像絲毫不以為意,像是男子相戀是天經地義的正理似的。
何風清與上官無益面面相覷,都是相顧駭然,這樣驚世駭俗的事,他竟說得這麼自然而然?難道他不知這件事一旦傳揚出去,他都不必做人了,世人的議論是可以殺人的。
「既是如此,你又為什麼出來?不是——你情願甘心,把自己關在這裡,直到永遠的嗎?」慕容執低低地問。她並沒有震驚太久,愛與不愛的苦,她再清楚不過,雖然忘界的事情很難讓人接受,但他的愛——並不會因此而失去價值,他本就是一個在天理之外的人;世人壽者八十,而他永生,世人男女相戀,他卻意屬男子,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相反的,她甚至佩服他們的勇氣——背叛天理的勇氣,還有——承擔罪責的勇氣,如果敢於承受結果,那就難怪忘界可以理直氣壯,因為他並不是猥褻的,而是坦然的。
「因為,」忘界突然看了柳折眉一眼,微微一笑,「這一世不同了。」他輕嘆了一聲,「我會死在這一世,永生,即將結束了。」
「為什麼?」上官無益忍不住問,他只看見這個不死妖怪身上只有無數個為什麼,此外還有無數麻煩。
「他——本是沒有姻緣的,因為他答應過上蒼,永生永世,不起凡心;但這一世不同了,他雖然沒有姻緣,但是——」忘界眉宇間閃過一絲凄然之意,很快他又微笑,「他卻為自己創造了姻緣。」
慕容執隱隱覺得有什麼事不安,卻又想不明白:「創造姻緣?姻緣是可以創造的嗎?」如果姻緣是可以創造的,那麼為什麼她與柳折眉就沒有所謂的「姻緣」?他們——都已是夫妻了,卻依舊沒有「姻緣」,因為,他並不愛她。
「如果相愛,就有姻緣。只不過,自創的姻緣不得善終,這是天理,不可抗拒。一世有一世的孽,一世有一世的緣。」忘界似是很喜歡這句話,「他已經歷世太久了,已經忘記了百年前的約定,忘記了他與我的愛,他太寂寞,所以,他為自己創造了姻緣。」
「那麼,他違背了誓言,他會怎樣?」慕容執問。
「他入地獄,我死。」忘界微微一笑,笑得十分淡然。
「他入地獄,你死。」慕容執怔怔地重複了一遍。
「因為,他再次違背天命,他沒有福澤了,你明白嗎?」忘界掬起他的銀髮,「我的永生,倚仗的是他的福澤。你看見這個軀體在死亡了嗎?因為,在這一世,他違背了他的諾言,愛上了一個人。」
「一個男人?」慕容執想也未想,脫口就問,等到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登時滿臉緋紅,不知道自己怎麼竟會問出這種話。
忘界並沒有笑她,只是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不,一個女人。」
何風清輕咳一聲:「哪個女人?」
忘界笑了:「你不能知道。」
何風清怔了一怔。
只聽忘界緩緩地道:「這是天機。」
「你——為什麼出來?」柳折眉很久沒有說話了,此時突然語氣怪異地問了這麼一句。
慕容執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一雙烏眸毫無生氣,不覺吃了一驚:「折眉,你——」
柳折眉驚覺,見她滿面淡淡憂色,不禁握住她的手,低聲道:「沒事。」
「我是背叛了天命的人。」忘界看了他們兩人一眼,只是笑笑,「我愛他,即使他早已忘了我,我卻不能看著他下地獄。他給過我愛,即使只是一世,即使轉世后他已忘記了我,但是——記著的人,卻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我要改變天命,要——給他一個逆轉的命格——」他幽幽說到這裡,已不是在對慕容執說話,而彷彿是對著百年前的幽靈說話,「百年的淪劫,已經夠了,難道百年的遺恨仍不足以抵銷當年的罪孽?本該由我承擔的苦,也應該——仍由我承擔了吧?我——還你一個回歸命運的將來,扶正脫軌的天命,你說,好不好?」
沒有人回答,地牢之中一片寂靜,人人瞪著他,像見了鬼。
「即使你忘記了我,我還是——」忘界輕輕地道,「記著你的。」他抬起頭,看著地牢的屋宇,像看見了宇宙,「我以我的永生,換你的將來——」
慕容執也隨著他輕輕嘆息:「你可以把他搶回來的,不是么?」
忘界微微一笑:「不,他應許了只愛我一世的。我若強繼百年前的愛戀,只會打亂天命,連帶毀了許多人的命盤,讓我和他都下地獄。」他笑笑,「我記得他不喜歡地獄,那個地方,比較適合我。」
「這世上有神嗎?」慕容執問。
「有。」忘界笑道。
「那必是無情之神。」慕容執道。
忘界看著她,好像很是讚歎:「難怪——」他沒有說難怪什麼,只是那樣笑著,很幸福似的。
何風清從這痴痴怨怨的驚異之中清醒過來:「既然如此,這世上並沒有什麼凡人的長生之術,那朴戾根本是白費力氣,我們的擔心也就沒有必要。你是一個有罪的神,是不是?」他加了一句,「只要你現身說法,朴戾就不會再攻打無益谷,你既是神,想必不會輕易被人傷害,是不是?」
忘界笑笑:「算是吧。」
上官無益突然懊惱地道:「那麼我家的誓言,到此也就結束了?」
「不錯,你家的誓言,本就只到你這一代,不過上官家信守承諾,累世福澤,自你而起,會有很好的福報。」忘界微笑。
「天啊,我家護著的不是一個妖,而是一個神?」上官無益喃喃自語,猛抓頭皮。
慕容執回頭看著柳折眉,神情無限擔心,柳折眉的臉色,自從聽了忘界的故事之後,就蒼白得像個死人。
這時,忘界抬起頭來,看著柳折眉:「無益谷的劫難,其實必不可逃,你應該知道,這個劫數,是——」
「我知道。」柳折眉打斷他的話,神情無比嚴肅,「這一世有這一世的結局,我不後悔。」
忘界的眼神很奇異:「是因為她?」
柳折眉的臉色依舊很蒼白:「無法回頭,沒有理由,也沒有後果,你最清楚的,是不是?」
他們的對話當時在場的多數人都聽不懂,只覺莫名其妙,只有慕容執的臉色,在他們這兩句對話之後,變得無比蒼白——和柳折眉一樣的蒼白!
忘界聽見了柳折眉的回答,沒有再說什麼,緩緩地,他轉開了臉,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