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到這樣的陣仗，老芋仔抓起衣服，狼狽地先行開溜，不敢稍加逗留。

門砰的一聲甩上，向潔兒蟹步滑到裴丹雲身邊，替她調好滑落肩帶，她知道身為妹妹的，最好別讓哥哥看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樣，尤其是目睹剛才那一幕之後。

「你在幹什麼？」裴丹雲巴掌大的小臉，卻有著鋒利的銳眼，她鼻挺，嘴小，眉細，從面相看，儼然就是辣椒型的女生。

「我、我在幫你把衣服穿好啊！」真兇，怎麼跟她溫文儒雅的哥哥差那麼多？

「你是誰呀，我又不認識你！」視線在哥哥與這女人之間來回遊走，裴丹雲想通這一切的關聯性，「是不是你帶我哥來的？你是誰，怎會知道我住在這裡？」

她並沒有因為自己行為不檢而在哥哥面前有所悔悟，還把一股子氣，通通發在向潔兒身上。

「我？我叫向潔兒，現在住在你以前住的地方，是你哥哥到我那去找你，我才帶他去找房東太太，是她說你住在這，我才把你哥帶過來的。」向潔兒一五一十把始末說了一遍。

說完，她還環視一下四周，「這地方不好，又沒警衛，出入複雜，你不能再住下去了，明天我帶你去找新房子，很多地方都比這邊還要好。」她又開始她的雞婆個性。

「是你帶我哥來的？」裴丹雲怒氣沖沖，眼裡好像要噴出火似的。

「這地方這麼難找，要不是我對這裡很熟，你哥哥一個人怎麼找得到……」天啊，怎麼她看起來好像想要把她一口吃掉？

「誰叫你多管閑事的，」舉起手，一巴掌眼看就要甩到向潔兒臉上。

「你還有沒有羞恥心！」

差一公分，巴掌就要轟在向潔兒臉上，幸好裴丹弼手腳快，當場攔了下來。

「我靠勞力賺錢，不偷不搶，有什麼好羞恥的？」她說得理直氣壯，一點也不覺得有何不對。

裴丹弼雙拳緊握，牙關緊咬，試著控制脾氣，雖然他很想一巴掌將這不求上進、自甘墮落的妹妹打醒，但理智告訴他，千萬不能這麼做，妹妹今天會變成這樣，他父母，還有他自己都要負很大的責任，要不是家裡不溫暖，她也不會走上這條路。

「你們大人就是這樣，在管別人之前，怎麼不先看看自己做得如何，一個嗜財如命的父親，為了騙取爺爺的頂級和果子秘方，這才想到要把他接回來；一個成天只會在人前人後抱怨、裝可憐的母親，老在外頭說她歹命，受盡多少委屈，兩人成天不是吵就是鬧。

「而你呢？一個月幾乎有二十天以上待在公司，你的人生就是賺錢賺錢賺錢，滿腦子利慾、金錢至上，我何時參加英文檢定你知道嗎？我大學聯考考幾分你知道嗎？我在社教館舉辦長笛演奏音樂會，你和爸媽有來看嗎？你只託人送束花來給我，祝我演奏成功，這根本不是我要的，你知道嗎？！」裴丹雲像是抓到時機，將一肚子的氣通通發泄出來。

「你應該知道，爸爸將公司交給哥哥掌管，現在市場競爭大，要是公司不重新整頓，改變經營策略，將會被市場淘汰，被其它財團擊垮，哥哥要是不把全部心思花在賺錢上，如何讓你進維也納的貴族學校深造，如何栽培你成為世界級的長笛家！」裴丹弼在點醒她，要了解現實面，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

「哼，栽培？不關心就不關心，別說得那麼好聽，賺錢對你而言，豈是艱難，誰不知道你裴丹弼是賺錢高手，供我出國念書不過區區幾十萬美金就夠了，有必要說得那麼偉大嗎？」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裴丹雲自以為是地說著。

這時，一旁的向潔兒越聽越火，她再也忍不住，當場跳出來說話。

「區區幾十萬美金？」不再好聲好語，她怒不可遏的看著裴丹雲，大聲斥罵。「你要曉得，幾十萬美金，摺合台幣多少錢嗎？要好幾百萬ㄟ，你知道現在外面學生打工一小時時薪多少？在7-ELEVEN不過七十五元，在麥當勞，最高也才八、九十塊，他們要做多久才能存到好幾百萬，你那麼幸運，有一個肯栽培你的哥哥，讓你能專心讀書，無後顧之憂的出國深造，你不但不惜福，還作踐自己，讓你哥哥操心、讓他失望、難過，在百忙之中，還要給你送生活費，你知不知道你很幸福，好多人都想象你一樣，可是他們的命，卻沒有你這麼好……」向潔兒或許是有感而發，越說越是激動，淚水不停在眼眶裡打轉。

裴丹弼不曉得她為何會那樣激動，把裴丹雲教訓得啞口無言，火爆場面一下子冷卻不少，在一陣默不作聲后，向潔兒才意識到是自己高亢的情緒把兩人都給嚇到了。

「不、不好意思，我太激動，我先進去洗個臉。」

當她洗完臉出來，一疊生活費已經擺在客廳茶几上，裴丹弼對著向潔兒說：「我們現在可以走了。」

「走？」她看看他，再看看裴丹雲，「那你妹妹她……」

「我苦口婆心，你也好話說盡，我想我們都已經盡了全力了，身為哥哥，當盡做哥哥該盡的義務，她領不領情，就由她了。」裴丹弼臉色鐵青地說著氣話。

「怎麼行？要是讓她再住下去，你不怕……」她看他面無表情，只好轉向裴丹雲，她拿起便條紙，上頭寫了一排數字，「我曉得你現在心情很亂，一定不想再多說什麼，這張紙你拿好，上頭有我的手機號碼，要是你冷靜下來，心情變好了，想找人說說話，不妨打給我。」

裴丹雲還是漠不作聲，她把紙揉在掌心，牙緊緊咬著下唇。

「好了、好了，我們就不再吵你了，記住，門要鎖好，還有那個……不認識的人，很髒的，別讓他們再碰你的身體，你哥有拿錢給你，你省著點，不要再賺那種錢了……」她就像在對親妹妹說話，言語之中充滿關懷。

步出小巷，外頭空氣清新，月色皎潔，晚風習習。

「你真的放心讓你妹妹一人住那邊？換成是我，死拖活拖也要把她拖走，你不怕她再繼續援交？萬一防護措施做不好的話，會得那個AIDS……」向潔兒苦口婆心提醒著。

裴丹弼看她緊張成那樣，反倒笑了出來。

「你還有沒有良心啊？我在幫你擔心妹妹，虧你還笑得出來。」

「我是在笑，你能想到的，難道我就不會想到嗎？剛剛你去洗臉時，我就已經吩咐我那兩位保鑣，嗯……就是你碰見我爺爺那天看到的那兩位，他們會輪班，在我妹妹家樓下，過濾一些閑雜人等，只要是那種看起來像是大淫蟲的人，一律會不得其門而入的。」就是已經全安排好，他才放心離去。

「你這妹妹不知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才能修來你這個好哥哥。」每人命運大不同，向潔兒好生羨慕。

「唉，她會變這樣，我和我的家人要負絕大部分的責任。我自己忙於事業，沒太多時間陪她，我爸一年有三百天在國外，我媽則是相反，哪兒也不去，成天就關在家裡自怨自艾，都關到去看心理醫生，不管我們怎麼勸，她就要看想不開……」裴丹弼發覺講大多自己的家務事了，生怕對方反感，連忙打住，「真不好意思，跟你說一大堆你不感興趣的話題。」

「怎麼會，聽你說這些，我才知道，你不簡單ㄟ，要幫爸爸經營事業，要照顧心情不好的媽媽，要擔心妹妹變壞不念書，還要不時去說服不愛回家的爺爺，平常人要是碰到這些狀況，早就瘋了，你還能正常地站在這裡，小女子我甘拜下風。」向潔兒自認自己已經夠刻苦耐勞了，可眼前這男人面對家人所帶來的壓力，又豈只是她的上百上千倍。

說到爺爺，裴丹弼順道一問：「你喜歡和果子嗎？」

「怎麼話題突然跳到這上頭？」

「如果你喜歡的話，我保證你也會喜歡上我爺爺。」他語帶玄機。

「你爺爺很會做和果子嗎？」

他沒有回答，再追問一句，「你有聽過『東亭軒』這家和果子專賣店嗎？」

「東亭軒……」向潔兒突然瞠大眼睛。「那很有名ㄟ，好像是間五、六十年的老店了，很多政商名流、影歌紅星都超喜歡這家店的和果子。」

「如果告訴你，創始人就是那位你那天見到，全身髒兮兮，脾氣又不好的老先生，你相信嗎？」裴丹弼等著看她驚訝的表情。

果不其然，她杏眼圓膛，「不、不會吧，你在說真的還是假的？」

「騙你這種事有意義嗎？」

「你、你爺爺真是『東亭軒』的創始人？」天啊，那天她碰到的，可是和果子界的祖師爺！

「沒錯，瞧你表情，你一定有吃過我們『東亭軒』的和果子嘍？」裴丹弼自滿地問：「你喜歡花鹿子、錦玉羹，還是喜串丸子？嗯，我猜你會喜歡大福麻薯，那是我們賣得最好的……」發現向潔兒低著頭，他不禁問道：「怎麼了？」

「不好意思，我一樣也沒吃過，我聽說你們『東亭軒』走的都是高檔路線，連你們的門市，都打造成日式和風建築，一般的小老百姓大概沒有這等口福吧！」

「我們走得是比較精緻一些，可是，一般消費不過在一、兩千塊之間，應該不算太昂貴吧？」

聽他輕鬆的口吻，向潔兒確定他真的是含金湯匙出生，一、兩千塊可以買多少麵包、買多少條吐司，甚至可以是大學生一兩個星期的飯錢，像和果子那種吃不飽，拿來吃著玩的，不是她享用得起的。

「你放心，有空我一定會去給你捧場，到時候，你要給我打折喔！」她還是說些客套話應付，不希望讓對方下不了台。

二十多分鐘的路程，很快到了盡頭，裴丹弼送向潔兒到她家樓下，不知怎的，竟然有依依不捨的感覺。

「謝謝你陪我找妹妹，今天要不是你，我妹妹這輩子肯定毀了。」

「別這麼說，不過是舉手之勞，陪你散散步，運動、運動也好啊！」說完，轉身將鑰匙插進鐵門，喀一聲，門開，正要走進去，後頭很快傳來一記聲音。

「潔、潔兒……」

向潔兒聽到對方如此親昵的叫她名字，心莫名顫了一下，她回頭問道：「還有事嗎？」

「你幫我找到妹妹，總不能讓你白幫這個忙，明天晚上，肯賞臉一起吃頓飯嗎？」他臉上寫著誠懇，是真心想好好謝她。

跟這樣一位丰采翩翩、帥氣高大的男人出去吃飯，是多麼美好而浪漫的事，她簡直可以預料到，當兩人進餐廳時，會有多少女人將目光投在兩人身上，羨慕她有如此出色的男伴。

可是，她現在的情況不允許，她不能浪費時間在這上頭，她亟需一份工作，還有一大堆事情要辦，她的心情沒辦法悠閑得起來。

「不行ㄟ，我白天要上班，晚上要上課，真的挪不出時間，你有這份心意，我就很高興了，真的。」她委婉的拒絕了。

「那星期六、星期日總有空吧！」他仍不死心。

「星……星期六那個……」她腦筋急轉，趕緊說：「假日我有兼家教，從早教到晚，也不行ㄟ，你千萬別叫我請假，現在的教育政策，一綱多本的，要教得很多，一堂課也不能缺的。」

聽她這麼說，裴丹弼臉上難掩失望神情，看在向潔兒眼裡，好像自己做了什麼萬惡不赦的壞事。

「反正那天我也把你爺爺那件事搞砸，就……就當做一功抵一過，要吃飯，以後有得是機會嘛。」

「好吧，那我就不勉強，那……以後該怎麼跟你聯絡？」

「號碼我有留給你妹妹，你不要常打，我很忙的，沒什麼時間接你電話。」

「我不會的，這點你不用擔心。」

「那……那沒事，我進去了。」

「這麼晚了，快進去休息吧！」

在裴丹弼的目送下，向潔兒有些心慌意亂的走進電梯，回到家裡。

打開門，面對空蕩蕩的房間，她千頭萬緒。怎麼辦，現在出不了國，工作又還沒有著落，再這樣坐吃山空，不用多久，她就要開始喝西北風了。

從沒這麼旁徨過，她現在終於可以體會到什麼叫做一無所有，她也能了解有些人失業或是破產，在他們走上絕路前，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她一向樂觀、進取、不向命運低頭，相信努力的人，終會邁向成功坦途。可是現在，她覺得好累，不是肉體上的，而是心靈上的累，她有種置身在濃霧中找不到出口的恐懼感，也不曉得她的明天在哪裡，她不知道明天天一亮，自己該做什麼，沒事做的日子，宛如坐吃等死，這不像她的人生，她不要過這樣的日子啊，

在這幽靜的小套房裡，她突然好想母親，可是她不敢打給她，怕會穿幫，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聲，她相信母女連心，只要她一哭，母親一定會驚覺異狀，然後不斷逼問她，最後她會忍不住說出實情，到最後只是讓母親操心，徒增她的煩惱，沒任何幫助。

看來，她不能再挑了，否則再這樣下去，她的情況只會更加凄慘罷了。

就在她打算洗澡就寢時，手機發出聲響，她拿起來一看，是徐美崴打來的。

「我希望你是要告訴我，已經找到你弟弟，而且東西全部都在。」她不敢抱太大希望。

「潔兒，你不要那種語氣嘛，雖然那個臭小子還沒找到，不過，我有另外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喔！」

「有比找到你弟弟還要好的消息嗎？」她一點也沒有開心的感覺。

「我幫你找到一個適合你的工作了，」

「真的嗎？！是做什麼的？」

「英文秘書。」

「英、英文秘書？可是我只有技術學院學歷……」恐怕不能勝任。

「無所謂，那是一家食品公司，你只要會一些簡單的食物名稱，和具備基本的書寫以及會話能力，就可以了啊，你托福考那麼高，有什麼好怕的？」

「你怎麼找到這份工作的？」

「我最會找親戚套關係了，你忘了嗎？我有一位親戚，是我表姊的姨媽的哥哥，上回我還帶你見過他啊，我就是找他幫忙的，他告訴我，明天上午十點，你到康璽食品公司，找一位阮姓女經理，她就會幫你安排工作。」幫向潔兒找到工作，徐美崴對她的愧疚也才可以減輕一點。

「康璽？阮經理？」天啊，是真的ㄟ，

「還懷疑咧，快拿筆把地址抄下來！」

「喔，你等一下。」

「聽好，地址是在敦化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