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陽光灑滿整間房，姚京京緩緩地睜開眼。窗帘忘了拉，冷氣沒有開，室內溫度好高，她幾乎是被悶醒的。
姚京京無力地撐起身體，低頭看看自己，還穿著跟昨天一樣的衣服，小禮服已經被她睡縐了。她蹙眉，起身到浴室梳洗，感覺腳步好沉重，太陽穴還因為宿醉隱隱作痛，她昨天一定醉慘了。
打開浴室的電燈，抽風機開始運作。她站在洗手台前扭開水龍頭，掏了把清水潑上臉，水珠沿著臉頰滑下，她怔怔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她已經二十八歲了。
眼尾因為地心引力漸漸往下垂，為了要應付所有客戶，笑紋深得讓她自己都不忍卒睹，最慘的是喝了酒一覺起來整個臉好浮腫，因為睡姿不良被壓到的臉頰上，隱隱約約出現了不少皺紋……
唉，她老了，除了外表，心境也和十年前大不相同。
每天跟顧客、員工周旋，每天想著下一個分店或許開在哪個地點，每天處心積慮想著怎樣賺更多錢。
因為工作而跟一些男人有接觸，說利用太難聽，不過等到工作上沒交集，她一定掉頭離去，她根本就不管別人怪她負心，反正從頭到尾，她的確也不曾對誰用過真心。
對著鏡子勾勾嘴角，姚京京露出一個超水準的職業笑容，突然覺得自己好噁心。轉身慢慢脫下這件沾滿煙味和酒氣的小洋裝，她裹上浴袍，晃到浴室外等浴缸的水放滿。
坐在床上，她翻開包包，察看手機的未接來電。
剛被她甩掉的劉小開打了不少通，她當作沒看到。還有賈如美也打了一通，其他還有幾通不太重要的電話，全部都可以不用回。
只有一通，讓她按下了回撥鍵。
「你在幹麼？還在睡覺？」姚京京帶著微笑，拿著手機走回浴室，找出香水浴球扔進放滿熱水的浴缸里。
「沒呀，我早就起床了，被我媽吵醒的。」電話另一端，米夕梨正坐在電腦前瞪著螢幕。「肚子好餓，可是又懶得出去買。」
十年前夢想做個知名大作家的米夕梨，十年後，她的職業竟然真的成了一個專欄作家。
姚京京還記得，那時她說要當她的朋友，那時她們一樣十八歲。真沒想到，時間這種東西還真奇怪，什麼事都能治癒，什麼都能被沖淡，也能證明友情歷久彌堅。
聽到米夕梨的話，她笑了。「你想餓死嗎？要不要我送一塊大餅掛在你脖子上？」
「好啊好啊，送點東西來給我吃吧，求求你，我懶到連泡麵都不想煮。」米夕梨開始哀嚎。「我媽好煩喔，叫我回家相親，要跟不認識的人坐在一起聊些言不及義的，光想就倒胃。」
「相親？哈哈。」姚京京滑進浴缸里，被熱水包圍的舒暢總算讓她的起床氣消了點。「講得那麼痛苦，你怎麼不想想，相親對象是你，說不定對方才覺得倒楣。」
「說得也是。」米夕梨聽完哈哈笑。「欸，你那裡有沒有賣專門為相親設計的衣服啊？我到時不曉得要穿什麼耶，要是隨便穿穿，我媽一定會宰了我。」
「你幹麼觀念那麼傳統？又不一定要配合相親才買衣服，女人穿衣服是要讓自己穿得開心的。」她的職業病又犯了。「最近新裝上櫃了，來看看吧，這一季的款式設計得還滿新鮮，保證你喜歡。」
「唉，你實在太會做生意了，害我好想去看看……」米夕梨嘆氣。「可是我好懶得出門，肚子又餓……」
姚京京翻了個白眼，對話筒吼：「我等下去載你，你快準備，一起去吃個飯，然後我再載你去店裡看看！」真是的，認識這個傢伙，她才是最倒楣的那個人！
「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呵呵。」耶耶！有京京這個朋友真是太幸運了。「你快來喔，等你喲～～」
「知道了啦。」她沒好氣地掛上電話，嘴角卻忍不住掛上了笑意。
泡在浴缸里，她查看手機簡訊，有兩封未閱讀的訊息，她打開第一則──
我想請你幫個忙。有個女孩，我喜歡她很久了，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可是我沒勇氣告訴她，你可以幫我向她告白嗎？她現在正在看簡訊。
呃……這是什麼東西啊？罐頭簡訊嗎？姚京京噗哧笑出聲，看了下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可能是傳錯的吧。
帶著笑意展開下一封，又是同一個號碼──
你問我到底愛了你多久，我不知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比你想像中的還久，比我自己想像中的還短。如果可以，我好想再看你十年……
她愣愣看著手機螢幕。
十年這字眼，讓她有種奇異的感受，然後像觸電一樣的，她驚喜地從水裡站起來。
一路走來，她幸運得不得了。看中的店面地點，除了有幾間很倒楣地正好是戚少商的房子，經過一番纏鬥才租得到，其他總是可以很容易地讓她租到手。跟新品牌的廠商談代理，更是非常順利。
就好像有個人事先幫她開路，牽著她的手帶她前進，有時她幾乎要相信世界上有這個人的存在。
不，不是幾乎，其實她一直相信他的存在。而且她心裡從來沒有放棄見他的念頭。
原來，這個人是真的存在著，而且第一次真切地讓她感受到他的存在。
她眼眶熱了，心頭暖了，直覺就是他了。
眼淚淌下，滴進浴缸里，她全身顫抖，喜極而泣。
她是一個很實際的人，當然也想到那簡訊可能是傳錯的，可能是惡作劇。
可是，這一路走來有多麼幸運，就她自己最清楚，那個人怎樣對她，她最知道。說不出為什麼，那是一種很莫名其妙的默契。
深呼吸兩下，她要自己別這麼激動，想得太多最後總換來失望。就當對方傳錯了人，就當這是個美麗的誤會，因為對方不知道她碰巧正在等著一個人。
但是，她還是沒把那兩封訊息刪掉，就這樣讓它們留在自己的手機里。
戚少商站在落地窗前，俯看底下壅塞的車流。
室外夏日的陽光正艷，室內冷氣溫度略低，讓他感受不到這個季節的熱情。
他想著昨夜送姚京京回去之後，回到家裡，竟看見父親正坐在客廳里，不知已經等他多久了。
一段時間沒看到父親，他蒼老了許多，但眼神還是一樣嚴峻。
戚耀堂告訴他，要他履行十年前的約定。他無法了解自己的兒子為何丟下龐大企業不管，甘於管理一間小小的總代理公司，雖然他經營得不錯，但比起戚家資產，那利潤根本不夠看。
他要他回來，把JOYAE丟給別人去管，還要他嚴肅地看待這件事，不要以為他只是隨便說說，他這個做父親的是真的已經苦心等待兒子很久了。
父親回房后，他為自己倒了杯威士忌。酒意蔓延之後，他想起姚京京，想起她說她恨他，排山倒海似的讓他胸口好沉重，衝動之下，他傳了兩封訊息給她。
現在，他待在辦公室里，就這樣看著手裡的手機，搞不懂自己在幹麼。
這支手機原本是要辦給法國那些設計師們，讓他們在公事上互相聯絡方便，結果有個設計師臨時有事沒來台灣，多出的這支手機，就讓他昨天順手帶回家。
這是陌生號碼，她不會知道是他打的。就像她絕不會知道，十年來他對她的所有心意。
十年，一晃眼就過去了。
她決定走服裝界，他就在JOYAE做總代理，她看上的店面，他想盡辦法靠關係讓她租到，沒辦法靠關係的他就乾脆買下來，當她的房東。
他做得夠多了嗎？他不知道。
可是他知道，或許是該收手的時候了，等這次JOYAE的時裝展結束后，他就得離開……
「如果我是那個人，你會愛我嗎？」
「我會非常失望，而且我會恨你。」
腦中浮現她當時的表情，戚少商苦笑，手上的咖啡涼了，他的心也沉了。
桌上分機響起，他接起電話，是他爸爸戚耀堂──
「怎麼樣？你什麼時候才要回來接管戚家事業？給我一個明確的時間。」劈頭就是一句，非常公事化。他們之間的對話從來不曾像過父子。
「一個月後。」他也不啰嗦。
「好，那就一個月。」塵埃落定，戚耀堂心情大好。「在這之前，你先幫我招待一個客人，我大客戶的女兒，剛從美國留學回來，會在台灣待一陣子，你帶她去散散心。」
戚少商沉默，又聽到父親說：「你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是我兒子就該聽我的，好好照顧人家。對了，那女孩聰明大方，我給了她你的電話，她說她會去找你，就這樣。」
掛上電話，他蹙眉燃煙，肩頭無比沉重。
事情已經很明顯，他還能關心姚京京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父親決定了他的未來，連對象都幫他挑好了，他連一句反對的話都說不出口。
他快要沒有自由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希望姚京京能過得好，過得比她十年前還快樂。只是……如果他不在她身邊，她遇到困難時該怎麼辦？
姚京京本來心情很好，和好友米夕梨吃完港式點心，再帶她去自己的店裡逛逛。米夕梨買了六套衣服、三雙美鞋外加兩個名牌包，她皆以成本價全部賤賣，雖然心疼得快吐血，可是想到早上的簡訊，她開心到什麼都不計較。
她很想告訴米夕梨簡訊的事，可是又怕被她笑。為一個訊息樂得不知怎麼辦才好，的確天真得不像她會做的事。
載米夕梨回她家，看到滿屋子的混亂，姚京京好心地幫她收拾起來。
米夕梨是個超級懶鬼，自從開始文字工作后，懶的程度愈來愈嚴重，她真不曉得哪個男人會愛上她。
這樣就算了，竟然還學人家談網戀，姚京京邊收拾邊擔心，決定好好說說她，沒想到米夕梨突然不知哪根筋不對，竟然對她咆哮，還嫉妒地說了一句：「我又不像你，有個人可以默默守候十年。你自己開心就好了，不用管我了啦！」
她開心嗎？她根本一點也不開心。
她不曉得那個人到底是誰，她感激他，卻沒辦法當面說聲謝謝，她想見他一面，卻也不知道他人在哪裡。有什麼理由，讓他願意守候她這麼長的時間，可是卻不能讓她看一眼？
米夕梨明明知道她所有情形，卻因為跟她賭氣，故意說了那種話來傷害她！
她有沒有考慮過別人的心情啊？！
姚京京氣翻了，步出米夕梨家門，決定回去工作算了。
開著白色BMW，她到東區的總店去看看情形，自從賈如美走了后，她什麼事都得自己來。
賈如美已經跟在她身旁五年了，她並不是一個完全冷血的人，只是商場無情，她曾聽過一句話，覺得很有道理──
「如果你這一生信任的人超過三個，那你註定無法成功。」
她正想甩掉劉小開，只是沒機會，沒想到賈如美剛好去勾引他，幫了她一個大忙。她成功地甩掉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男人，也辭掉賈如美。
都敢對她的男朋友動腦筋，那以後也可能會對她不忠心，這種員工就算待了一輩子也一樣，她還是會毫不留情地趕走。
她朋友很多，服裝界、設計界、珠寶界，甚至政要名媛，交情都算不錯，可是她明白那些僅止於利益上的交換。
她的身旁也不乏追求者，但她明白，那些男人給不起她什麼。
她真正想要的，是討回從前的一切。她心中還有恨，所以完全封閉著，真正的孤獨才能讓她咬牙挺過每個難關。
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必定對她不離不棄，他是她的力量。
她一直堅信不疑地等待著。
戚少商和父親說的那個女孩面對面坐在招待室里，氣氛沉悶，這種狀似相親的情況讓兩個人感覺非常不自然。
不過女孩顯然比戚少商大方許多，先主動開口報上姓名──
「Hi，我是誰你爸爸應該都說過，不過我還是再介紹一次，我叫傅依綠，我喜歡我的中文名字，所以你叫我依綠就好了，剛從U.C.Berkeley留學回來，這次是來幫忙發展我爸在台灣的事業。」
髮長中等，姿色也中等。可是傅依綠有著超齡的精明眼神和慧黠的笑容，穿著直條紋襯衫的她讓人感覺中性。
「你好。」他伸手跟她相握，稍微消除了點尷尬。
「你對我似乎非常不感興趣。」她端起咖啡喝著，從杯緣上方對著他笑。「你一定覺得很無奈吧？你爸交代你要好好招待我，所以你再怎麼不情願也得陪我。」
戚少商淡淡笑著，話都被她說完了，他反而不知道要說什麼。
「你不用太難過，換個角度想，我也是來陪你的。」依綠喝完咖啡，伸伸懶腰。她剛才徹底打量了眼前的這個男人，聰明世故幹練，有著一張很好看的臉，雖然他眼睛很漂亮，但目光始終沒放在她的身上過。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他有心上人。
對於這一點發現，傅依綠心裡不禁苦笑。她又何嘗願意這樣？只是，這是他們的命運，有些事已經註定好了，人們只能選擇接受。
「……這倒也是。」他訝異於她的坦白。
「你我都知道在商場上利益交換是很正常的，當然婚姻也不例外。我本身是沒什麼特別喜惡，你也該清楚自己的立場。」她頓了頓，又說：「這就是所謂的政策婚姻，所以我們如果不能逃脫命運，就要培養一個共識。」
戚少商笑笑。「聽你這樣說我覺得更無奈了。」不過既然話都講開了，他也不用隱藏什麼，整個感覺都變得輕鬆了。「你想去哪裡逛逛？」
「我想吃東西，好懷念小時候逛夜市的感覺喔。還有，我要買衣服，我東西幾乎都丟在美國，還沒帶回來。」
「好啊。」他看了看錶，下午了，而且反正等下也沒什麼重要的事。「我帶你去一個朋友的店看看，我想你應該會喜歡她那裡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