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兒個是蘇老太君去世的第七天,與蘇家有點親戚關係的人全都回來了,他們無非是想分到蘇家那偌大的產業中的一杯羹。
這如意算盤是這麼打著——蘇老太君在她的孩子及冠時便將每個孩子遣離蘇州,為的也就是要讓她的孩子各自在外頭打拚,不要他們蒙祖蔭來得到一切的榮華富貴;所以在蘇老太君死後,她應該不會將她的產業分給她那些事業有成的孫子輩。
剔除了蘇老太君的直系血親,那麼與蘇門沾點親、帶點故的一些旁系血親,甚至姻親都很有希望分到蘇門的產業。
可怎麼想也想不到他們遠從各地奔回蘇家的結果竟是一場空,因為蘇老太君生前已留下一封信交給蘇州最有名望的仕紳,她要那名仕紳在她死後公布她生前的心愿。
信上是這麼寫著——孩子們,讀這信時,表示我已離開人世了……你們或許哀傷自個兒未能在我生前多盡一份孝心、多陪陪我;你們或許會以為在我死去時,身邊沒一個親人會感到遺憾……但是,我並不哀傷,也不遺憾;我一點都不後悔當初將你們遣離蘇州,要你們獨自奮門的決定;而你們的成就,也證明了當時的決定不是個錯誤;我真的很欣慰你們是如此的爭氣。
在我這一生中,除了你們是我的驕傲之外,我亦得意我身邊的那三個貼身小丫頭——青衣、紅袖,還有招雲。
倘若我在死前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那便是這三個丫頭的未來了。
玉庭配青衣、雲棲配紅袖,我想你們都得到自個兒最想要的幸福了,現在我最擔心的莫過於招雲那丫頭。
招雲,在老太君生前未能幫你許一門親事,讓你有個好歸宿,是老太君最大的遺憾,為了補償這個遺憾,所以我將蘇家所有的產業交給你去打理,我想蘇門所有的子孫都會很同意我這麼做的……當大夥聽完蘇老太君的遺言后,那些蘇家的遠親們各個臉上皆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蘇老太君為什麼要將蘇家這麼大的產業交給一個毫無血親關係的黃毛丫頭去繼承?!
大夥當著招雲的面竊竊私語,直說招雲不配去繼承這一切。
對於眾人的批判,招雲沒有任何的反駁,她逕是沉著臉看著對面的兩位姊姊。
她希望她們倆之中能有一個人提出抗議,不要讓她單獨一個人承擔起蘇家興敗的重責大任。
但青衣和紅袖兩人只有沉默,沒人出聲反對。
招雲從椅子中彈跳起來,氣沖沖地衝到青衣、紅袖面前。
她瞅著她們倆問:「你們兩個難道沒有話要說?」
青衣抬眼。「這是老太君的決定,更何況——身為蘇門嫡長孫的玉庭對老太君這個決定都沒任何異議,我這個為人孫媳的又有什麼立場來反對呢?」青衣一語止住了在場的閑言閑語。
是啊,蘇家最有立場來抗議這個遺囑的人都對老太君的決定沒有任何意見,他們這些旁系血親、姻親又在旁邊喳呼個什麼勁?
「就算是老太君的這個決定是個錯誤,你們也沒有一句怨言?!」招雲急得在大廳內直踱步。
「你們明明知道我無法掌管這麼大的家業,明明知道老太君的這個決定只會讓我敗壞蘇家的一切,而你們卻選擇袖手旁觀,不願插手阻止這錯誤!」
紅袖搖搖頭否絕招雲的指責。
「想當初我和青衣也是什麼都不懂,但今天我們都能獨當一面,所以我相信你也能。」
「才怪!」招雲忍不住大叫。「我要真有那個能力,那麼當初蘇家的染布坊就不會被我給搞垮。」
從染布坊那件事後,招雲便了解到自己不像紅袖有生意頭腦可在商場上立足。
招雲拉住紅袖的手,哀求道:「紅袖,你得幫我,我不要接收蘇家的一切,我生來就是當丫鬟的命,我只想好好當一個丫鬟,才不要當什麼蘇門的當家主子。」
紅袖緩緩地牽過招雲的手輕撫,很無奈地說:「招雲,我不能。」
「為什麼?!」招雲激動地問。「為什麼你不能?當初蘇家對外的產業都是你在打理,你怎麼可以推說不能!」
「招雲——」紅袖試著跟招雲解釋她的難處。「老太君在她的遺言裡面交代的清清楚楚,她要你扛起蘇家的一切責任;她要的是你,不是我。」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會是我?!」招雲頹著兩肩,極為沮喪。「老太君她難道不明白我沒那個能力?」
「或許老太君比你還清楚你自己,她了解真正的你可以擔起蘇家的這一切重責大任。」青衣安撫招雲,試著讓她好過一些。
招雲搖搖頭。
她十分清楚自己的能力,她知道老太君的這個決定是個錯誤,這下子蘇家真要敗在她手中了,她彷彿可以見到蘇家門匾在她眼前搖搖欲墜的景象……
※※※
半年後——「大小姐,上個月咱們錢莊有一萬兩呆帳要不回來,你看是不是要請一些打手去要帳?」
錢莊的王掌柜十分盡責地報告錢莊的營運狀況,未了,還十分踰矩地提供一個辦法供招雲參考。
招雲揮揮手,要他別說了。「我——等我理出個頭緒來后,再想辦法處理,你別亂來。」
說完,她朝下一位點點頭。
經營客棧的李掌柜連忙上前,對招雲報告:「咱們客棧的大廚被隔壁的迎賓客棧給挖角了,所以——」
招雲揮揮手,不耐煩地說:「被挖了一個,你不會再請一個回來嗎?」連這種小事都要拿來煩她!
「可是——」
招雲十分不耐地打斷李掌柜的話。「沒有可是。下一個。」
綉坊的康大嬸向招雲敘說著:「雲姑娘,上次京城裡要的那一千匹布,咱們可能來不及給。」
「來不及?!」招雲急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為什麼會來不及?」
「最近綉工難找,再加上秀丫頭這幾天就要生產了,萍丫頭她娘家又有事,所以……」
招雲揮揮手,阻止康大嬸再往下說。「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說了。」總而言之就是老天爺真要亡她,讓她來不及趕上京城的那批貨也就是了。
「你只需要告訴我,那批貨若是來不及給,那咱們得賠對方多少錢?」
康大嬸用手比了個一。
一千兩?!
「那小事一件,你不用太內疚,以後小心一點也就好了。下一個。」
招雲已朝下一個管事點頭,要康大嬸退回去,沒想到康大嬸不退反進,她囁囁嚅嚅地杵在招雲的面前,說:「不是一千兩,而是十萬兩。」
「什麼?!」招雲跌回椅子上。「十萬兩!」這麼大一筆錢就這麼毀在她手裡!
「是的,是十萬兩。」康大嬸很不怕死的又繼續開口。「這批貨是京城的樂王爺預訂的,所以——」
「所以他就可以這樣仗勢欺人,胡亂壓榨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招雲氣呼呼地罵那個遠在天邊的樂王爺。「別理那個仗勢欺人的臭王爺。」當初她要不是被那個仗勢欺人的樂王爺給激怒,以致喪失了理智,那麼她根本就不可能接下這個差事。
「可是,雙方有訂合同,咱們不能不理。」康大嬸說出事情的嚴重性。
招雲的臉又垮下來了。
「合同上言明了,倘若我們不能如期交貨,又毀約不履行合約中的賠償,那麼我們蘇家所有的產業都會變成他樂王爺的。」
招雲用手支著頭,好懊惱。
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朝康大嬸說:「你先退下去,讓我想一想。」畢竟十萬兩不是一個小數目,她得想想是要重金聘請綉工,還是要賠那十萬兩。
大夥看當家主子都已面如死灰一般,每個人都很識趣地退了下去,獨留下莫總管。
招雲的眼瞄了瞄莫總管,見莫總管是滿臉的愁雲慘霧,她也知道他所要稟告的事不會是件好消息。
「莫總管,倘若你要說的事是件小災難,那麼我授權給你,讓你全權處理,你說如何?」
「是的,大小姐。」莫總管畢恭畢敬地回答招雲。「但,小的要稟告的事並非一件小災難。」
聽到這,招雲直覺得自己的頭頂上是烏雲密布,恍如天降橫禍般。「不是小災難!」難道還有什麼事情比賠了十萬兩的事更悲慘的嗎?
老天!她似乎又看見蘇家牌匾已經晃呀晃的,垮了半邊的景象。
「說吧,咱們鋪子里又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月中旬,柳州一帶下了場豪雨,咱們上個月投資的木材全泡了水。」
招雲單手支著頭,一副體力不支的模樣。「又賠了多少?」
「木業是咱們蘇家的經濟大脈,咱們所有的船隻全抵押在上頭。」莫總管盡量回答的委婉含蓄。
「你的意思是——現在的蘇家是虛有其表的空殼子了?!」
「是的。」莫總管不得不據實以告。「我想大小姐若是不想想辦法,那麼樂王爺那十萬兩,咱們恐怕付不出來。」
也就是不管怎麼樣,蘇家都得敗;差只差在她是要保住蘇家這個空殼子,還是要讓那個仗勢欺人的樂王爺接受她們蘇家。
老實說,對於這兩個結果,招雲都不是很滿意。
蘇家是老太君生前交給她的,她沒辦法創業就已經很對不起老太君了,此時,她怎能連守成都做不到!
「大小姐,小的有個主意,不知道可不可以?」莫總管欺向前向招雲獻計。
「說來聽聽。」
「大小姐不妨去跟孫家或是季家商量一下,我想基於小姐你與孫夫人、季夫人的交情,季、孫兩家應該會幫咱們度過這個難關。」
招雲搖搖頭否絕了這個提議的可能性。
「青衣和玉庭少爺為了尹紅的事到現在夫妻倆還在鬧脾氣,我不能拿這件事去煩擾青衣姊姊。」
「那,季夫人那邊呢?」
「紅袖和樓二爺打從三月就上京去,到現在還沒回來呢!」更何況,招雲知道縱使今天青衣與紅袖能幫得了她,那麼下次發生事情時,是不是又要她們倆再來幫她解決這一切呢?
不!不行。既然她當初接手了蘇家的一切產業,那麼她就該獨立承擔這一切,她相信她會有辦法解決這件事的。
招雲在大廳內來回踱步。她思索著這樂王爺的十萬兩必須還,而她們蘇家卻因為木頭全泡了水的關係而沒有那個經濟能力來償還那筆龐大的費用……木頭……船隻……抵押的船隻。
招雲突然轉身,好興奮地拉著莫總管的手,說:「莫總管,你想倘若有人買咱們的船隻,那麼咱們這次的危難是否可以度過?」
「咱們的船有百來艘,如果全賣掉的話,差不多可以獲得……」莫總管在心中小小盤算了一下。「差不多可以賣個千萬兩黃金的價錢。」
黃金!「太好了。」她實在是太聰明了。「有了這千萬兩的金子,我還怕還不了樂王爺那混小子的十萬兩銀子嗎?哼。」招雲逕是得意著自己的聰明睿智。
莫總管不得不潑醒主子的美夢了。「大小姐,在這一代,沒有人有那個能力一口氣可以買下百來艘的船隻;再者,倘若真有人有那個能力,那麼——他買下百來艘的船隻又有什麼用處呢?」
招雲揮揮手,要莫總管別操心。
「找主買貨的事由我來操心,您還是幫我打聽看看,咱們的船隻當初抵押給別的錢莊時,共抵押了多少錢?我要知道正確的數字,這樣才好跟買主商議。」
招雲昂首闊步地走出大廳,她的嘴角漾著一抹滿意的笑容,突然之間,她覺得她與蘇家的前景是一片光明,無限美好,當然門匾是穩穩噹噹地掛在大廳上。
從明天起,她就要到各個碼頭去尋找買主。
嗯!加油!一切都沒問題的。招云為自己打氣著。
而跟在招雲後頭的莫總管不停地搖頭晃腦。
他覺得大小姐實在是太樂觀了。
她怎麼會以為在蘇州一帶會有人有那個能力買下蘇家所有的船隻呢?
※※※
一艘巨大的大船停泊在有著天然屏障的海灣里。
大船的帆已收攏,海欄邊,聚集了一群光裸著上身的男人,他們古銅色的結實肌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透顯著一股陽剛之氣。
海灣內十分的靜,除了海浪拍打船身的聲音和幾聲海鳥的鳴叫外,就再也沒別的聲響了。
管天翼站在「天翼號」的船舷上頭,半眯起銳利的眼眸,注視著前方的海浪。
浪波輕搖著帆船,沉靜地引誘著船及船員們進入一種虛假的安定中。
在船的遠處漂浮著一團詭異且帶著不祥預兆的海草,透出海域的神秘面紗。
船員們看著前方那股潛伏在寧靜中的不安。
好半晌,終於有一個人打破寧寂。
「天翼,看這天色,『天冀號』不適合再啟航。」船上的大副指著天空中的那抹紅光說。「那樣的紅光意味著麻煩。」
天冀眯著眼抬頭望向天空的那抹夕照。
夕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球浸入燃燒的地平線上,並在船的風帆上投射出白熱的光亮。
紅光意味著麻煩!
而「天冀號」在經歷了昨夜的那一場風暴后,現在是連一場小風災也承受不了了。
看來他們勢必得先靠岸,修補好「天冀號」后再啟航,不然,海上的風暴會將他們吞噬在這遼闊的海域里。
「天行,咱們離最近的城鎮有多遠?」天冀頭也不回地望著海面上那抹沉靜,心裡正估量著這場暴風雨會來得多狂烈。
舵手范天行知道他的好友在擔心什麼;一向喜好雲遊四海的天翼此時只怕臨近的城鎮沒有一個鋪子可以供給他所需要的零件,讓他修復「天翼號」。
天行拍拍天翼的肩頭。「你別擔心,據我所知,蘇州城中有一家很大的造船廠,我想那裡會有『天翼號』所需的零件。」
大副古嘯風聽到天行的建議后,開始摩拳擦掌,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太好了,在海上漂流了三個月,現在終於可以下船走在結實的陸地上,這實在是一件令人興奮萬分的事。」
天行轉頭戲謔好友。「不是吧,你開心的該是你終於可以下船喝喝花酒,狎狎妓吧!」
二十幾年的朋友了,嘯風的風流性,他還能不清楚嗎?
「嘿!你別凈是說我,難道你就不懷念那種香醇美酒的味道,難道你就不想念軟玉溫香抱在懷裡的感覺嗎?」
「想是想,可是就沒你來得想。」
他們三個人當中就屬嘯風最好色,又最愛喝酒。
「人家天翼風流歸風流,可沒像你一樣飢不擇食,看到女人就上,你還真不挑啊!」
「不是我不挑,而是女人們在我眼裡都是一個樣,那挑與不挑又有什麼差別呢?」
嘯風還是覺得他的不挑不是飢不擇食,而是他對女人一視同仁的公平。
天行、嘯風的對話終於引起天翼的注意力,他緩緩地回過頭,望著兩位至交。「你們兩個在大白天就談這些,不嫌太早了嗎?」
「不早,不早,現在雖然才日過三竿,但我們待會兒還得步行入蘇州城,找到那一家造船場,之後,我們還得進城內的市集尋訪一下他們蘇州城是哪家的酒最醇,哪家的姑娘較美,這事情還不少呢!所以現在討論晚上的事,是一點都不早。」嘯風嬉皮笑臉地同天翼打哈哈。
「你剛剛不是才在說你對女人一視同仁的公平,既不挑也不選的,怎麼現在卻打算挑選名妓了呢?」
嘯風搔搔頭,直訕笑。「我是說在沒得挑、沒得選的情況下,那我當然不挑也不選,隨興一點;但是在有得挑、有得選的情況下,我怎麼可能有魚肉不吃,而吃蝦呢?!」
有魚就不吃蝦,有西施就不要東施!
嘖!這樣子的挑法叫做不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