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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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拂著竹簾,四壁徒空的屋內彌散著清淡的葯香味。女僖單手掀起竹簾,另一隻手上端著一碗剛熬好的葯汁,走了進來。
「哥,葯煎好了,太師睡著了嗎?」女僖看了榻上的太師一眼,輕聲的問守候在一旁的棠棣。
「剛睡下。」棠棣低聲回道,他低著頭用不安的眼神望著沉睡的太師,由於喀血,太師白色的衣領上有著觸目驚心的血斑,他的顴骨突出,枯槁的臉亦慘白如白紙。
「讓太師休息吧,太祝說太師好多個夜晚都徹夜不眠,以前也總是這樣。」
棠棣將被子輕輕拉上,蓋住太師袒露的脖子上。他動作細緻,專註,憂鬱。
太師的房間是不準人接近的,這據說是楚厲王的命令。從而太祝總是囑咐不聽勸告的棠棣不要輕易的進入太師的房間,不過太師生病了又得不到照料,在這種情況下棠棣根本就不會在乎太祝的囑咐。
多病的太師以前總是由棠棣的養母在照料,一年前棠棣的養母去世了,而太師亦不再有人照顧。
「棠棣,女僖,你們出去。」太祝的聲音未響起,棠棣與女僖從木仗發出的熟悉聲響便知道太祝的到來。
「可是太祝爺爺,太師生病了。」女僖吧嗒吧嗒的睜著雙大眼睛,懇求的對太祝說道。
「這不是你們管得了的事,離開這裡。」太祝的口氣嚴厲,雖然以往他一向是位和藹的長輩。
見太祝口氣如此堅定女僖惟有低著頭悶悶不樂的離開太師的寢室。
「棠棣,你也出去,我說過很多遍了,你不準進入這裡。」太祝拄著仗緩緩走到棠棣身邊,對始終一動不動也不理會他到來的棠棣說道。
「為什麼?」棠棣目光仍舊落在太師消瘦,蒼白沒有血色的臉龐上,他的手在衣袖下緊揣著,他的劍眉低壓著,顯然在抑制著怒火。
「他到底犯了什麼樣的罪過,連生病都不準得到照顧!」棠棣衝動的站了起來,他憤怒的眸子對向太祝。
「棠棣,下去!」太祝動怒了,他的木仗用力擊著地面。
「我看不下去!多少年了,難道我們都必須眼睜睜的看他受苦嗎?」
棠棣的胸脯起伏,他的胸腔充斥著各種激烈的情感。
「棠棣,我們到外面談。」太祝長嘆了一口氣,隨後無奈的說道,說完他緩緩地邁出了門檻,他的身影十分的蒼老。
黃昏的游廊,巨大的石柱在過道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從石柱的巨大陰影里走過兩個人,一位年輕矯健,一位老態龍鍾。
「棠棣,有些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太祝用思憶的口吻說道。
「王不容許任何人接近太師,太師剛被囚禁神殿的時候有不少貿然幫助太師的巫覡,這些人都因此招來了殺身之禍。從那以後便沒有人敢接近太師,當然,我與你養母是唯一的例外。」太祝繼續說道。
「為什麼我娘親可以?」棠棣不解的問道,太祝是神殿里最德高望重的人,但他的養母卻和神殿里這些出身卑微的巫覡並無不同。
「你的娘親是特別的,她得到了王的允許。」太祝繼續話題。
「怎樣獲得?」棠棣追問。
「棠棣,太師的身份不同於常人,他的命運也不是你我可以改變的。你若是不聽勸告只會給太師帶來不幸也給自己惹禍上身。」
太祝嚴厲的說出這樣的勸告后便不肯再進行對話,很顯然他該知道都知道,但有些事情他是決定將其帶進墳墓的。
「我不在乎惹禍上身,我的命本來就是一文不值,何況我也不畏懼這樣一位殘暴的君王。」
棠棣留下了這句話毅然的離開了太祝的身邊。
「這難道是上天註定的嗎?」望著棠棣遠去的身影,太祝嘆息著。
*
「辛夷公子。」棠棣在王宮的過道上破天荒的主動喚住了辛夷,辛夷正跟幾位同樣出身高貴且不可一世的同伴從不遠處走來。
辛夷用蔑視的目光掃視著棠棣,他一臉冷冰,似乎他根本就不認識棠棣。
「這不是吹簫的那個人嗎?不知好歹。」與辛夷同行的貴族子弟嘲笑衣著粗糙的棠棣。
「下賤的男覡,滾一邊去。」另有一人朝棠棣啐了一口,對出身卑下的人這些高人一等的貴族子弟總是喜歡侮辱身份卑微的下人一番。
棠棣忍辱負重的聽著眾人對他評頭論足,他只等著辛夷的回應。但辛夷至始至終都沒有理睬棠棣,甚至冷眼看他的同伴侮辱棠棣。
經常出入王宮的棠棣早已經對貴族子弟的羞辱習以為常,並且也一向默默隱忍,即使這對自尊心強烈他而言是十分的艱難的事情。但面對辛夷的極度冷漠,棠棣內心竟然有如烈火在燃燒般,因為他竟然相信辛夷與這些貴族是不同的,並且還天真的希望從他那裡得到幫助,他為自己的輕信與愚昧,自討侮辱而憤怒非常。
棠棣捏緊衣袖下的拳頭,抑制了衝動的念頭毅然地離開。
望著棠棣離去的激憤背影,辛夷張口想制止,但又欲言又止。他可以在任何沒有這些高傲的同伴的地方與棠棣並站著交談,但在白天的王宮大道上,他的高貴身份,他的虛榮心與高傲促使他不可能對出身卑下的棠棣表現出任何親切的反應。
直到霧氣濃濃的深夜,棠棣從王宮的過道走過,他仍舊獨自一人走在一群樂師的身後,再次陷入沉思中。比神殿更深邃,宏偉的王宮總是令棠棣感到壓抑,這裡住著一大群高貴不可一世的人,一大群主宰他們這些卑微人群的人。這些人淫糜,跋扈,醜陋不堪,但卻可以過上令人羨慕的天上般的生活。為什麼?這一切到底由誰安排的?命運嗎?
棠棣低頭撫摸別在腰間的排簫,這是辛夷給他的,感覺就是施捨,但他確實是很喜歡這樣一把珍貴的樂器。他討厭辛夷給他時的那種施捨口氣,但還是捨不得丟棄,因為物質貧困的他根本就沒有能力自己擁有這樣一件如此精美的樂器,這就是他可悲的處境。
「棠棣。」
正低頭想心事的棠棣突然聽到有人喊他,於是回過了頭,看到了不知道於什麼時候就已經站在他身後的辛夷。
辛夷穿著一身華麗的衣裳,一頭長及腳跟的長發披在肩上,朦朧的月光照在他那異常秀美的精緻臉龐上。
辛夷十分的美麗,甚至比宮內的任何舞姬來得漂亮幾倍,如果他不是如此的傲慢的公子,棠棣理應被他的美貌所吸引,因為辛夷秀美的五官輪廓與太師有著不可思異的神似。
棠棣為白天的事生氣,他漠然地看了辛夷一眼,便不理會辛夷,轉身就走。
「別走!你有聽到我在叫你嗎?」辛夷不悅地顰了下眉頭,居高臨下的喚住棠棣。
「有什麼事呢?辛夷公子。」棠棣回過頭來絲毫不掩飾他的不滿。
「你白天想對我說什麼?」辛夷知道以棠棣的性情根本就不會無緣無故的在王宮大道上喚住他。
「沒有。」棠棣冷冷的回道,他不想理會辛夷。
「你為白天的事生氣?你以為我認識一位覡很光彩嗎?」對於棠棣那愛搭不理的表情,辛夷很不高興說道。他可是為了知道棠棣到底想對他說什麼話,而在寒冷過道上等了棠棣許久,但棠棣很顯然根本就不領情。
漠然的看著辛夷,棠棣不置可否,他從不指望和這位高貴又傲慢的公子成為平起平坐的朋友,也從沒想過。
棠棣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轉身就走,而這種舉動一向都能將辛夷激怒。
「站住,我沒叫你走!」望著棠棣傲然離去的身影,辛夷高傲的叫道,語氣里滿是強烈的不滿。
「辛夷公子,以你的身份,你不覺得和我們這種卑賤的人說話會污了你的嘴。」棠棣回頭冷笑,他刻薄的回了一句,這才傲然的轉身離去。辛夷那和其他貴族子弟一樣的高傲語氣一向是棠棣極其反感的東西,他從來就不是那種任由人差使與侮辱的人。
「棠棣!你這個不知好歹的下賤東西,你以為你是誰,竟敢這樣對我說話!」辛夷惱怒非常,朝著棠棣的背影激動的大叫著。
當棠棣的身影徹底的消失在眼前的時候,辛夷停止了吼叫。他神情暗淡,低頭喪氣,棠棣的話語與態度無一不讓辛夷感到傷心與不甘。
他其實是很喜歡棠棣的,但棠棣卻從沒有掩飾討厭他的態度與口氣。
棠棣與辛夷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誰都入不了他那雙明亮,充滿正氣的眼睛。他有一種天生的王者般的氣派,對任何人都不卑不亢,他從不向任何權勢屈服,也不對任何人屈服。
辛夷一直記得,多年前,當發現他到神殿學琴的楚厲王扼住太師的咽喉不放的時候,是與他同齡的棠棣抓起一張琴砸向了楚厲王,他為此挨了楚厲王狂暴的一腳,被踢飛在地卻還能一聲不吭的站起來。
棠棣自小所具備的勇氣與力氣是辛夷所沒有的,那時候的辛夷只會軟弱,無助的哭泣,更別說有反抗向他們母子施暴的楚厲王的勇氣了。
*
守在太師的寢室外,焦慮地望著天上一輪黯淡的月亮,棠棣恨不得推開那扇緊閉的房門衝進去。這時,門被推開了,先是背著草藥籃子的叔桓邁出來,他的身後跟著的是年邁的太祝。
「太師怎麼樣?」棠棣大步跨向前揪住叔桓問道,他那著急的表情流露於表。
叔桓無奈的擺擺手,示意棠棣放開他。
「棠棣,放開叔桓,回自己的居所去。」太祝出聲制止棠棣,棠棣最尊敬的人除了太師便是太祝,太祝的話對棠棣有一定的分量。
「我要進去。」棠棣鬆開手,放開了藥師,他擰結著英氣的眉頭面對太祝說道。
「太師已經休息了,棠棣,不要去打擾他。」太祝用拐杖將棠棣攔阻在門外,即使棠棣說他不畏懼楚厲王的權威,但太祝仍舊阻止棠棣接近太師。
「他的心已經死了,在很多年前便已經死去,現在存留的僅是一具軀體。棠棣,或許死亡才是太師自己的意願。」
叔桓望著激動的棠棣,搖搖頭感嘆道。太師的病是心病,如果一個人完全沒有生存的一絲慾念,那麼那個人就已經在最初放棄了自己的生命了。
「我不管這是否是他的意願,是他賦予了我生命,而我想延續他的生命,即使那對他而言是痛苦不堪,即使是。」棠棣悲痛的叫道,他那英俊的臉龐被悲痛所籠罩。
「我救不了他,棠棣。」叔桓無奈地說道,以他的醫術他回天無力。他僅是一位略有草藥知識的巫覡,並非高明的藥師。
「我會找到能醫治太師的人,他會活下去的,他不會死!」棠棣斬釘截鐵的說道,他捏緊拳頭,一拳猛擊在木柱上。
幼小的棠棣,總是坐在神殿大殿的石階下遠遠的望著黃昏十分靜靜跪坐在游廊上彈琴的太師。那時的太師還非常非常的年輕,他總是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袍,一頭烏黑,長長的頭髮披散在消瘦的肩上,低垂在地。他有著精緻,高貴的五官,一雙無神的眼睛如同是深邃的不可知的湖泊。在棠棣幼小的心靈里太師是這神殿最為美麗及神聖的存在,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靈。
「棠棣,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嗎?」
站在高大的棠棣樹下,白色的棠棣花如同雪片般飛絮。年邁的太祝用感傷的聲音說道,那時的太祝就已經很老了,他的頭髮花白,背駝得很低,他拄著仗,用健鑠的腳步在神殿的每個角落裡走動,他知道神殿里發生過的每一個故事,他無所不知。
就在這裡,是太師抱起了尚在襁褓中的你,那是個寒冷的清晨,你清脆的啼哭聲引來了終日如同幽魂般的太師,他用慈父般的動作輕輕的抱起你,那時我就站在太師的身後,太師那剛剛癒合的眼睛流下了兩滴晶瑩的淚水,他從你那充滿生命力的哭聲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勃勃生機。太師賦予了你的生命,然而也是你延續了太師最初的生命。在你突然出現在神殿的幾天前,僅僅只是幾天前,太師被囚禁在了神殿里,他被熏盲了眼睛,一臉是血的站在這株棠棣樹下。你知道棠棣的蘊意嗎?棠棣,棠棣意味著親情,血緣。
太祝用滄桑的聲音緩緩講述,在棠棣那幼小,純真的心裡,這是個何等悲傷的故事。
「太師犯了什麼罪,為什麼要被關在這裡?」棠棣首先被吸引的不是自己的身世,而是太師的不幸遭遇,以及他與太師之間那冥冥中存在的千絲萬縷的聯繫。
「他沒有犯任何罪,他愛世間的萬物,愛任何人,他的心有太多的愛,從而他註定要心死,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接近神明,那樣完美,他是完美的犧牲品。」
太師用年幼的棠棣所聽不懂的深奧的話語為棠棣詮釋,然則年幼的棠棣又似乎聽懂了,如同神明完美般的人,他感覺得到。
*
每年楚厲王到雲夢澤狩獵(1)的日子是辛夷最自由的時光,沒有楚厲王的王宮連宮女的臉上也似乎比平日有光彩。而此時的辛夷白天就到畜養珍禽異獸的王宮后苑、和一幫年齡相近的貴族夥伴射殺麋鹿與梅花鹿,到了晚上,就在自己的寢宮內設宴,盡情玩樂。
觥籌交錯,嬉戲聲不絕於耳,一雙雙酒意迷離的目光落在舞姬的柔弱身腰上。迷離的目光注視著跪坐於樂師席上吹蕭的棠棣,辛夷放浪形骸的癱倒在另一位王室子弟的身上,他的左手抓著盛滿美酒的酒尊,右手揪住身後年輕男子的衣領,由於大量的飲酒,辛夷醉得不輕,全然沒有平日的儀態。
棠棣低頭盡一位樂師的責任演奏著排簫,一曲終,棠棣抬眼漠然地回了辛夷一眼,他知道辛夷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那目光放肆,曖昧不明。
酒宴到凌晨才散席,曲盡人散,狼籍滿地。樂師收拾著樂器,也陸續離去,很快的,整個大廳內就只剩下醉熏熏,衣冠不整的辛夷和默默留下來的棠棣。
「你怎麼還不走?」辛夷趴在案上,目光慵懶地瞄了棠棣一眼。
「太師病得很重,只有東郭藥師才能救活他。」棠棣走到辛夷的眼前,一對明亮的眸子與辛夷對視,但他的態度不卑不亢。
「太師病得很重,只有東郭藥師才能救活他。」棠棣走到辛夷的眼前,一對明亮的眸子與辛夷對視,但他的態度不卑不亢。
棠棣記得小時候,每每太師生病,每次為太師醫治的就是宮廷里的東郭藥師。
「我為什麼要幫你?」辛夷冷笑,他將酒尊里的酒一飲而盡,將空尊丟在了地上。
「請看在太師曾經是你的琴師的情分上。」棠棣漠然的看著滾落在地上的酒尊,用懇求的語氣在說話。
「是嗎?我幾乎都忘了還有這麼一位琴師。」辛夷不以為然地說道,搖晃著慵懶的身子的從席位上站起來,朝棠棣走去。
「棠棣,你試圖過求別人嗎?是不是只有我?」辛夷身子貼近著棠棣站著,一隻手臂搭在了棠棣僵硬的肩上。棠棣偏側著臉,沒有回答辛夷的話。
「回頭看著我!」辛夷不滿的叫道,他不喜歡棠棣敷衍他,而且由於酒醉,辛夷流露了更多平日里不曾流露的感情,那是失落。
「你知道嗎,你們這些出身卑賤的巫覡連跟我說話的權利都沒有,而我卻一再的討好你,得到的居然只是你的冷漠與傲慢,多荒謬。」
辛夷顯然醉得不輕,他美麗的臉龐被酒色熏紅,形狀優美的唇亦如同塗胭脂一般艷紅,它貼近棠棣的耳邊,喃喃言語。
「我是不是自我作踐?」辛夷對棠棣露出了一個不曾對別人流露過地,近乎酸楚的笑容,他的紅唇逐漸的接近棠棣的唇沿。
棠棣的一隻手做推開辛夷胸膛的動作,而另一隻手則按在辛夷瘦弱的肩上。他知道他必須推開辛夷,但他終於還是沒有將辛夷推開,而是接受了辛夷的吻。
一個屬於同性清澀的吻,很輕地,如同蜻蜓點水般的吻。
「棠棣,我喜歡你……」辛夷將頭枕在棠棣的肩上,喃喃低語。
棠棣愕然,抬手去碰觸被辛夷吻過的唇,茫然的看著辛夷。
「你會救我嗎?棠棣……」辛夷的聲音含糊不清,他醉倒在棠棣身上,棠棣扶住了辛夷,看到了辛夷精緻的臉龐上劃下兩行清淚。
這是棠棣第二次看到辛夷的淚水。
對於棠棣而言辛夷是一個他所不理解的人,他隱約知道辛夷對他似乎有著異乎常人的情感,但他不明白這份情感是怎麼產生的,也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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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註:(1)雲夢澤是楚王狩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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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太師,辛夷沒有任何感情,雖然他隱隱知道太師與他父王和娘親之間似乎有著某種情感糾紛,但他並不同情太師的遭遇,他們三人都是楚厲王暴權下的犧牲品。誰也救不了誰,誰也不能成為對方的依靠。辛夷已經習慣了漠視,漠視楚厲王的殘暴,漠視楚厲王殘暴性情下的受難者,因為他本身就是其中一員。
夜幕下的神殿,是一片不可知的漆黑,遠遠望去,游廊上的燈光點點斑斑點綴著,如同天際的繁星。
辛夷一件白色的披風掩住了纖瘦的身子,在月光下,他絕美的臉龐,白皙的如同大理石的雕像。辛夷身後,跟隨著一位低著頭步履緩慢的東郭藥師。
兩人登上神殿那高高的彷彿不可及的石階的時候,一個修長,英氣的身影出現在神殿游廊上的石柱旁。
「現在正是時候,整座神殿皆在沉睡。」棠棣見到辛夷與東郭藥師的出現,高興的說道,他拉住了尚在登石階的辛夷的手,有些急切的將辛夷往殿上拉。
對於棠棣突然而來的動作,辛夷完全沒有準備,身子一個踉蹌,跌在了棠棣懷裡。
一陣屬於艾草的香味從辛夷的身上散發出來,這種清淡的香味是棠棣熟悉的,因為太師的衣服熏的也是這種香草。以往兩次的軀體接觸,由於當時辛夷身上都帶著酒氣,所以棠棣都沒有留意到,棠棣因這熟悉的香味而為之遲疑了一下,才趕緊推開了辛夷。
辛夷埋怨的瞪了棠棣一眼,為棠棣的焦躁行徑及粗魯的推開他而不滿。
「有傷著嗎?辛夷公子。」棠棣隨即意識到自己粗魯的推開了辛夷,便有些歉意的說道。
「你小心點。」辛夷瞪圓了明眸,沒好氣的回道,他又惱又氣的模樣竟讓棠棣感到親切,或說他看習慣了辛夷跋扈,傲慢的模樣而第一次發現辛夷也有這樣生動的表情。
繞過神殿的游廊,走進一條人跡罕至的的狹窄過道,這裡一片的黑漆,沒有一盞燈光,借著有限的月光,棠棣在前頭帶路。沒多久,跟隨著棠棣,辛夷便來到了一處破舊的神殿角落,這是一片他童年記憶中的角落。
偏僻的角落裡有一間破舊的房間,輕輕推開半掩的房門,便聽到了從房間深處傳來一陣激烈的咳嗽聲。
「太師。」棠棣急忙跑了進去,扶起了躺在粗糙木塌上的太師。辛夷遠遠站著,看到了一具沒有生氣,枯槁的身體躺在棠棣有力的懷裡。幾天前禮魂祭祀儀典中太師雖然面帶病容,但還不至於如此給人毫無生氣的感覺。
「棠棣,誰來了?」太師躺在棠棣懷裡,氣若遊絲,由於激烈的咳嗽,嘴角沾有血絲。雖然病得不輕,但太師還是聽到了屬於辛夷與藥師兩人的陌生腳步聲。
「是辛夷公子和他請來的東郭藥師。」棠棣低聲回道,他動作溫柔的用衣袖擦去太師嘴角的血絲,神情有些黯然。
「棠棣,讓他們回去。」太師乾瘦的手用竭力氣抓住棠棣的衣襟,激動的說道,他那一向沒有一絲情感起伏的聲音,在聽到辛夷與東郭藥師的到來表現得很反常。
「若玟公子,你還不能結束你的生命,你知道我在說什麼。讓我給你治病,你必須活下去,一但你終結了自己的生命,將會牽涉多少人遭受災難。」
東郭藥師走到了床塌前,對太師緩緩說道。他說的話令棠棣與辛夷都感到吃驚與些許不解,他們不知道這些話里究竟意味著什麼,但很顯然,東郭藥師似乎知道關於太師的許多事情。不過想一想多年前,一向體弱多病的太師就是由東郭藥師治療的,只是不知道為何,後來東郭藥師再沒到來。不過東郭藥師竟還稱太師為「若玟公子」,這是一個塵封已久的稱謂,本就只屬於某個中斷的記憶的角落。
「到底要我如何做,他才滿意?」淚水從太師那空洞的眼裡流出,劃過慘白的臉頰,他那低弱的聲音在發顫。
棠棣從未見過太師的眼淚,他錯愕,不忍,他抬手要拭去太師臉龐上的淚水,但東郭藥師制止了他。
「你不能碰若玟公子,他是不被允許碰觸的人。」東郭藥師拉住了棠棣的手,用勸告的語氣說道。
太師那空洞的眼睛對著棠棣,最後一顆淚水從太師的眼角划落。東郭藥師意識到自己說了殘酷的話,蒼老的臉上有著痛苦的表情。
「我會醫好他的,但你必須出去。」東郭藥師幾乎是用懊惱的口吻對棠棣說道,他要求棠棣放開太師,並且離開。
棠棣將太師輕輕的放回床上,遲疑了一下才離開床榻。抬頭看到了東郭藥師一眼,棠棣悻悻地轉身,朝屋外走去。
棠棣走出了太師的房間,辛夷也尾隨出來。
空蕩的院子,孤零零的擺著一張經歷了多年風吹日晒的木案。辛夷走到木案前,蹲了下來,用手輕輕的撫摸木案。這空蕩的院子,有著屬於辛夷的記憶,往昔的記憶。
「這是我以前學琴的琴案,都這麼破舊了,在這裡發生過的過去就好象是隔世的記憶。」辛夷喃喃說道,用憂傷的眼睛望著棠棣。
「那時你總是遠遠的看著我,用很不服氣的眼神,你是不是從小就很討厭我?」辛夷幽幽地問道。
「不,那時我是妒忌,辛夷公子。」棠棣苦笑地回答。
「為什麼呢?因為太師沒教你琴,而只教我嗎?棠棣?」辛夷笑了,一個清淡的笑容。
「對,不過那恐怕不是全部的理由,還有景夫人,你的娘親。」棠棣用追憶的口吻說道,他現在仍然記得溫柔的景夫人將一小包蜜棗放他手心時的那慈愛的笑容。
「棠棣,你是一個奇怪的人,從小你就總是一幅不服氣的模樣,似乎什麼也約束不了你,什麼也不能讓你屈服,你的力量從哪裡來?」辛夷用迷惑的目光望著棠棣,他伸出纖細如同女人般柔韌的手握住了棠棣的手。
「分點給我吧,哪怕只是一點點。」辛夷澀然一笑,似乎他有著某一份不為人知的苦悶情感。
「辛夷公子?」棠棣想抽出被辛夷握住的手,他的模樣有些不知所措。
「你害怕我嗎?為什麼?」辛夷捏緊了棠棣的手,困惑的望著棠棣,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深深的望著棠棣,長長的睫毛刷動。
「棠棣……」辛夷抬起另一隻手想撫摸棠棣菱角分明的五官,在他看來棠棣的五官是那麼的有男子氣概,那麼的好看。
但下一刻,棠棣以很大的動作撥開了辛夷想碰觸他臉龐的手。辛夷愕然過後,黯然地低垂下頭。
「請自重,辛夷公子。」棠棣冰冷地說道,他知道這世間還有一種污穢的情感,那是靡淫王室的產物,他內心只有強烈的反感。
「你覺得我噁心嗎?還是我骯髒?」辛夷抬起頭的時候,眼裡帶著失望與羞辱。
棠棣一言不發,他現在很迷惑,對他而言辛夷的個性極其複雜,他捕抓不到辛夷真正的情感。
「我幫助了你,那麼你將如何報答我。」果然,隨後辛夷抬起了高傲的下巴,居高臨下的看著棠棣。一但受到傷害,辛夷立即就會用高傲的態度掩飾,這樣的辛夷,棠棣並不了解,從而每每都因對方的高傲態度而反彈。
棠棣僵硬著身子,目光漠然的看著辛夷。在他眼裡,辛夷有時候是一位令人厭惡的王族,而有時卻又比任何女人都充滿邪魅的引誘味道,讓人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他。
「吻我啊,一個吻,不足為過不是。」辛夷近乎邪魅的冷笑著,他翕動著紅艷的唇。他知道他的情感不能為棠棣所接受,甚至會得到鄙夷的回應,對此辛夷表現得很自暴自棄。
「這樣就償還了是嗎?」棠棣不屑的說道,他現在鄙視辛夷,即使他才剛剛對辛夷有了幾分好感。隨後,他竟真的揪住了辛夷的衣襟,給了辛夷一個極其粗暴的吻。
吻后,棠棣毫不掩飾對這吻的厭惡,用衣袖擦著嘴巴。
兩行淚水不知何時從辛夷的臉上划落,那是恥辱的淚水。辛夷抬手給了棠棣意料之外的一巴掌,棠棣憤怒的看向辛夷,卻看到了一張心碎,滿是淚水的臉龐。那是棠棣第三次看到辛夷的淚水,這樣的辛夷讓棠棣為之感到深深地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