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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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的政變是不被容許提起的禁忌話題,只因當今的楚厲王是位弒父奪位的暴君。年長的大臣尚還記得十八年前的那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身為大司馬(1)的長公子——後來的楚厲王帶領軍隊包圍了王宮,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生身父親楚武王。
楚厲王的往昔如同是一段緊鎖的記憶,而唯一的鑰匙在太師的手裡。
每當楚厲王從夢魘中驚醒的時候,他總是再次的面對了用著一雙極度美麗且極度無情,充滿了憎恨的眼睛看著他的太師,他的同父異母的兄弟,那個受他父王以及所有人喜愛的完美的若玟公子——那個後來猶如行屍走肉的太師。
在昏暗的,散發著血腥味道的骯髒的刑室里,那充滿青春氣息,纖美的身軀被行刑人按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用古老的刑罰,無情的刑法,他熏盲了他那雙明亮如同寶石般的眼睛,他扼殺了他那原本活生的心靈,他給予了他一片的黑暗,無盡的黑暗。
那凄厲的叫喊聲從昏暗的地下傳出,那是一次深刻於骨髓的記憶,絕望的記憶,他所親手烙上的,永遠不會蝕磨的烙印。
長矛貫穿了野豬的心臟,野豬發出了一聲異常凄厲的叫聲,隨即倒地身亡。楚厲王雙腳無情的踩在了野豬的屍體上,拔出了長矛,那犀利的矛鋒滿是觸目驚心的血跡。望著鮮血淋淋的長矛,楚厲王嘴角勾起了一個嗜血的冷笑。
隨行的幾位文官打了個寒顫,不敢面對他們的國君那令人寒慄的表情。
他們不理解一個人何以會有如此冷酷無情的心,而他們深為理解的是伴君如伴虎這句話。
「看你們一個個戰戰兢兢,連箭都拉不圓,我養你們這幫廢物有何用!」
楚厲王手持著沾有鮮血的長矛,回過頭來不悅的看著發抖的大臣,他一聲厲喝,文官列隊里既有人因為恐懼而雙腳發顫。
「你害怕什麼?長矛?抑或我?」將長矛的鋒頭對準雙腳打顫的臣下的咽喉,楚厲王一臉冷戾的笑。
「王……恕罪……小臣我……我……」膽怯的文官嚇得趴在了地上,口齒不清的求情著。
長矛嗖一聲飛過文官的頭頂,插在了身後的一棵樹上。
楚厲王轉身離去,跪伏在地的文官因驚恐過度,四肢抖得如同狂風裡的樹葉。
每個人都怕他,就如同畏懼惡剎般。一位弒父者,手上沾滿了無法洗清的鮮血,這是雙血腥的手。
那最初的開始便就意味著無法終止的瘋狂,誰,誰來終止這永無止境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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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註:(1)大司馬:掌管軍政與軍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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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耳光,其實打得並不重,辛夷瘦弱的身子並沒有什麼力度可使,但棠棣卻覺得很痛。他第一次對辛夷感到些許內疚,即使他對道德與禮教一向遵循,持有任何正派人對同性之間的慾念是罪惡的觀點。
東郭藥師仍舊繼續給太師看病,自此太師的病情略有好轉,棠棣也為此對辛夷存有感謝之心。
楚厲王尚未從雲夢狩獵返宮,辛夷夜晚仍舊舉行宴會,偌大的東宮,他不喜歡孤獨,特別是夜晚。
然則辛夷今晚卻顯得很疲倦,他拒絕一位試圖擁摟他的同宴夥伴,那是令尹(1)熊摯的兒子祈慶,辛夷的表兄。祈慶像其他參加宴會的王室子弟那樣,對辛夷的美色都有著或多或少的迷戀,而且他與辛夷同齡,算是王族子弟中與辛夷較親近的人。
「辛夷,你今天怎麼了。」祈慶被辛夷拒絕後,略為不滿的說道。在酒宴后辛夷時常都會對他表現親狎,何況酒醉后,辛夷根本是放浪行跡的。
祈慶伸手輕浮的撫摸辛夷的臉龐,他對辛夷有慾念,只是辛夷卻不是個淫糜的人。
「回去!別碰我!」辛夷不快的撥開祈慶的手,生氣的叫道。今晚,辛夷一直表現得很不耐煩,他幾乎沒喝什麼酒,只是冷淡的看著身邊的人,他不想參與。
辛夷話語一喊出,喧鬧的酒宴參與者停止了動作,這幾位參加酒宴的王族子弟身份並不如祈慶的顯貴,見辛夷不快,都不再做聲。
「辛夷,你真是任性啊。」祈慶悻悻作罷,不過離開前他還是挽起辛夷的長發親吻了一下,而辛夷則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酒宴就這樣結束,人逐漸散去,最後只留下寂寥的辛夷。
「既然不喜歡酒宴,為什麼還要舉行。」隔著紗帳傳來的是棠棣的聲音,樂師的席位與酒席隔著一層紗帳。
棠棣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離開,他獨自一人留在了樂師的席位上。
「你又知道什麼?」辛夷冷笑,他拉開紗帳走了出來。
「我並不了解你,辛夷公子。」棠棣很坦然的說道,辛夷總是讓他感到迷惑。
說完這樣的話,棠棣便退下。
「我沒讓你走,棠棣。」辛夷如以往一貫高傲的聲音在棠棣身後響起,棠棣只好駐足,轉身看向辛夷。
「陪我去一個地方。」辛夷用淡漠的口吻說道,而棠棣沒有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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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註:(1)令尹:楚國特有的官位職稱,相當於丞相,似乎一向由楚王的兒子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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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皎潔的照在朝殿冰冷的大理石石階上,深夜,寂靜的朝殿,給人陰森的感覺。
深夜的朝殿,是處禁地。王宮裡總是有著許多關於鬼魂的傳言,而朝殿一到深夜,連王宮的守衛也避免進入。
由於極其的安靜,所以那裡又是辛夷經常去的地方,他時常獨自一個人靜坐在朝殿的石階上,默默的看著朝殿,看著他所出生的王宮。
「沒有人敢在深夜經過這裡,據說曾經有一位女子在這裡自刎死去,深夜會出現她的鬼魂。」
辛夷坐在朝殿石階上,仰臉望著半空中的月亮,若有所思的說道。他的目光沒有落在棠棣身上,就像他對棠棣沒有了興趣一樣。
「雖然這座宮殿有的是血腥的過去,一個女人的血並不是什麼希奇事。」辛夷目光移到了棠棣身上,用冷漠的口氣說道,似乎這樣的事是習以為常的事情。
「那又為何來這裡?」棠棣站在辛夷的身邊,默默的在聽辛夷的講話,他並不畏懼什麼鬼魂,但他不理解辛夷既然知道,為何還出現在這種地方。
「我喜歡這裡,如同死亡般的寂靜。你相信鬼魂嗎?棠棣。」
辛夷略表神秘的說道,他那雙極其美麗的眼睛不自覺地流露出極其深刻的孤獨。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棠棣迷惑的望著月光下如同仙子般的辛夷,他留意到了辛夷那如同秋水般深刻的孤獨眸子,那樣的一對眸子,卻憂鬱如詩。當太師擁有一雙眸子的時候,那一定也是如此美麗,令人難忘的眸子。
「我只是感到孤獨。」辛夷澀然一笑,用憂鬱的眼睛望著棠棣。
「沒有人可以傾訴,或說即使傾訴也不會有人傾聽,感覺自己也是這偌大神殿里的幽靈一般。」辛夷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酸楚的笑,他從石階上站起,朝空曠的空地走去。
他不知道為何帶棠棣到這裡來,為何對棠棣講述,然則一切都自然而然。
晚風將辛夷輕薄的白色外衣吹拂,月光下,纖質,絕美,充滿憂鬱氣息的辛夷,輕盈,縹緲,如同來自於空無與虛幻的幽靈。
「辛夷公子,我必須離開了。」棠棣彷彿是看到了他所不該看到的,他將目光從辛夷身上移開。他突然有那麼點害怕會在的辛夷的柔美與憂鬱中沉淪,他並不想親近辛夷,這樣一位與自己身份迥異的憂鬱公子。
「棠棣,再呆一會兒。」辛夷回過頭來看著棠棣,對棠棣要求道。
「據說一到深夜,那女人的靈魂就會出現。」辛夷露出詭異的表情。
棠棣用異樣的目光看著辛夷,雖然覺得辛夷的行為有些超出常理,但棠棣沒有拒絕。或許,他本就該拒絕,然則今晚的辛夷是如此的不同,他彷彿是窺見了辛夷的內心一般。
對於靈魂之類的東西,棠棣曾經見過,在神殿,每當禮魂獻祭的節日的夜晚,總是能見到一抹穿著黑色禮服,戴著高冠的男子的鬼魂,它從神殿正殿的游廊走過,像風一般。這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位死去的三閭大夫(1)的魂魄,神殿的人如是說。他生前總是在神殿出入,為巫覡們編寫詩歌,禮魂獻祭里的許多詩歌皆是這位三閭大夫的作品。
「人死後總是會輪迴的,鬼魂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對這人間還有顧念,這是違背生死規律的。」太祝曾經這樣說過。
「這似乎有點瘋狂,不過很誘人。死亡到底是哀戚,怨恨,抑惑充滿失落?」辛夷若有所思的說道,他離開了空地,返回石階坐下。
棠棣也在石階坐下,就坐在辛夷的旁邊,但兩人靠得並不近。
時間在靜止,深夜的王宮一片的寂靜,惟有風聲在嗚嗚的響。月光如水,溫柔的照在不遠處的空地上。不知於什麼時候,那空蕩而明亮的空地,一個白色的模糊一團的東西正在逐漸的清晰。
「出現了。」辛夷壓低聲對棠棣說道,他的聲音淡然,對於朝殿上的鬼魂,他見過不只一次,並不驚奇。
辛夷話一說完,那團白色的東西已經凝聚成一個女人的身影,輕飄飄地,彷彿是羽毛般的懸浮在半空。
那是個年輕的女子,有著一張十分漂亮的臉,一頭長長的頭髮披在肩上,雖然臉色蒼白如紙,而且身上還散發著一份寒冽之氣,但並不給人陰森的感覺。
那女鬼朝著棠棣與辛夷緩緩的走來,若說是走,不如說是飄,因為她輕盈如空氣。
「它過來了。」辛夷略為驚愕的說道,以前不曾出現這樣的情況。那鬼魂,從來都是輕飄飄的飄走,對出現在她面前的他無動於衷。
「這實在是太奇怪了。」棠棣喃喃低語,他目光直勾勾地注視著女鬼,臉上露出惶恐與驚錯的表情。
「怎麼?」辛夷不解的看著棠棣,棠棣的表情說是驚恐,不如說是驚訝。
女鬼此時已經來到了棠棣與辛夷所在的石階下,它一言不發正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棠棣。
月光下,那女鬼沒有血色,細緻的五官令棠棣感到無比的熟悉,心中一份奇怪的情感在棠棣的胸口涌動。
「棠棣,它一直都在看著你。」辛夷終於有些焦慮的對棠棣說道,鬼魂逐漸的逼近了他與棠棣,帶來一陣潮濕而冷冰的風。
雖然臉上沒有一絲生氣,但女鬼的眼睛卻充滿感情的看著棠棣,它遲疑了一下,朝棠棣伸出了手,像似要撫摸棠棣的臉龐。
棠棣與女鬼之間幾乎沒有了距離,而棠棣一動不動的站著,就如同是被什麼迷惑了一般。
「棠棣!」辛夷緊張地朝棠棣喊了一聲,但棠棣沒有反應。
「消失吧!你這遊盪於人間的鬼魂,你不屬於這裡,回到你該去的地方!」
辛夷沖著女鬼大聲的叫了起來,那女鬼伸向棠棣的手停在了半空,它尖叫了一聲,痛苦的捂住臉,如同霧氣般的消失在了空氣里。
「棠棣,你沒事吧。」女鬼消失后,辛夷不無關切的叫喚著棠棣。
「我沒事。」棠棣緩緩的回過神來,略帶感激的看向辛夷。他曾聽說過鬼魂會迷惑活人的神智,並帶走其靈魂,看來這種傳說是真的。
「實在太像了。」棠棣喃喃的說道,臉上滿是困惑。
「什麼?」辛夷沒有聽懂。
「那女鬼和太師的容貌有著不可思議的相似。」棠棣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聽你這麼一說倒真的是有些相似,或許是因為它也是白色的衣袍,長發披散。」辛夷不以為然的回道,太師一向給人如同幽靈般的感覺,彷彿沒有感情,沉默無語。
「不,我不會因為這個混淆,而是那五官,無論是眼睛或鼻子,都是非常的相似。」
棠棣搖搖頭回道,除去容貌,給人的感覺也類似於太師,那種對棠棣而言似乎是由內心而發的情感,那是一種很奇妙的熟悉感。
「辛夷公子,這女鬼是誰?」那鬼魂給棠棣的感覺太特殊了,況且又有著近似於太師的容貌,棠棣渴望解答。
「楚姬,宮女們是這樣叫的,關於她的事,我知道得很少,但太史(2)應該是知道的。」
辛夷很自然的想到了身為史官也掌管典籍的太史,也因此太史對宮裡掌故無所不知。
「如果你真感興趣,我明日可以幫你問他。」辛夷淡然的說道,他樂意為棠棣提供任何幫助。滿朝的文武百官,太史也是辛夷最為尊敬的一位。
「棠棣,太師的病可有好轉。」辛夷很淡漠的問道,由於聊到這樣的話題,所以他才想到病重的太師。他只在那一夜見過太師一面,後來便不曾去過。
「謝謝你,辛夷公子。東郭藥師的葯很有效,太師好了很多。」棠棣感激的說道,以往總是認為辛夷跋扈而傲慢而反感,但辛夷卻有著另外的一面。無論如何,辛夷的幫助,使得太師得以活下來。
「棠棣,你為什麼那麼的重視太師。」棠棣對他第一次對他說出感激的話語,但辛夷內心竟有些不是滋味。他不明白,棠棣為什麼為了太師可以向他懇求,而以往從來都是拒絕他的,雖然從小他就知道對棠棣而言太師恐怕是特別的。
「他賦予了我生命,辛夷公子。」棠棣沒有覺察出辛夷話語中略帶的酸意,幾乎是用虔誠的口吻回辛夷。
「太師對你而言一直都很特別。」辛夷一針見血。他還記得,當初他父王傷害太師的時候,才十歲的棠棣拿琴砸向他那狂暴的父王。
「他的存在對我很重要,就如同是心目中的神明一般。」棠棣很坦然的對辛夷說道,此時的他無疑是當辛夷是朋友。
「但他是冷冰的,沒有感情,棠棣你能從他那裡索取到什麼?他什麼也不會給你。」辛夷激動的嚷了起來,他不要棠棣內心有任何神明的存在。
棠棣愕然地看著辛夷,而辛夷則無助的看著棠棣,他喜歡眼前的這個俊朗的覡,那種喜歡或許自小就存在了。
「辛夷公子,我必須走了。」棠棣閃躲過辛夷的目光,對於辛夷可能對他抱著的感情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那種情感,是禁忌的。
「太師不是這樣的人,辛夷公子,他曾經有著許多的愛意,然則他的心在很早就熄滅了。」棠棣留下這樣的話語才離開,誰也不能指責太師,他受過了太多的苦難了。
「那麼你對他又是何種感情,那與我父王又有何差別,棠棣。」見棠棣離去,辛夷才幽幽地說道。他感到悲傷,他不為棠棣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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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註:
(1)三閭大夫:指的是屈原,屈原曾經擔任過三閭大夫的官職。很想提到屈原^^,終於還是將他寫進來啦。
(2)太史:這^^先秦,太史職位不低,漢以後就每況越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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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司馬長恭(1)始終都記得十八年前所發生的事情,那時擔任太史的父親,盡一位史官的職責如實的記下了楚厲王弒父篡位的過程,為被楚厲王所殺。
「你應當比你那迂腐的父親識時務些,當然,你也可以用自己的意志行事,不過我從不會寬恕任何違背我意願的人,這點你應該很清楚。」
司馬長恭跪伏在朝殿上接受官職的時候,剛登基的高高在上的楚厲王用他那一貫冷戾的口氣對司馬長恭如是說。
太史往往無法盡職,歷史從來都是由謊言編織的。
然則有一件事情還是深深的觸及了這位年輕,儒雅太史的心靈,他不顧一切的將所目睹的事件刻寫在了木簡上,並且因此而獲罪。
「你認為你抓住了真理?還是真實?」楚厲王揪住司馬長恭的衣袖,冷冷的說道。
「是正義,而不是你所想要撰改的歷史。」司馬長恭在面臨恐懼的時候,是血管里的古老史官血統的血液,在支撐著他的意志。
「正義?」楚厲王丟開了司馬長恭,縱聲笑了起來,那是殘忍,暴戾的笑,卻又似乎也帶著幾分偏執與瘋狂的笑。
「你以為你掌握了多少真實,可笑的儒生。」楚厲王收回了笑聲,冷嘲熱諷的說道。
「王,我必須秉筆直書,這是我的職務,也是家族的傳統。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如實的記下你的功勞與過錯,你的殘暴與無情。」司馬長恭跪伏在楚厲王腳下,用不屈不饒的語氣,面對著楚厲王一字一句的說道。
不論這頂撞的勇氣是從那裡來的,但清瘦的司馬長恭確實給了楚厲王傲骨嶙峋的感覺。
「那麼就用你那把刻刀將屬於我的人生全部刻進去,如果你能活得比我久的話。」
楚厲王一聲冷笑,拂袖走了。
當楚厲王的身影消失后,司馬長恭無力的趴在地上,像似力道全然從身上消失一般。
司馬長恭的身後是歷代史官所著汗牛充棟的史書,這些笨重的木簡成捆的堆放在木架上。
他的眼前,楚厲王那年輕而又暴戾的身影逐漸不見。
他竟沒有殺他,一位敢逾越君臣之綱,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太史。
「太史。」當辛夷出現在王宮藏書閣的時候,太史正從成架的木簡堆里走出來,手上拿著一卷木簡。
「辛夷公子,你要的史籍我已經找到了。」看到辛夷的出現。太史和藹的指了堆積在他木案上的一大捆木簡。
對太史而言,辛夷與那些不學無術的王族子弟完全不同,辛夷好學,有求知慾,是一位相對於粗魯,跋扈的王室子弟而言比較溫和,有禮貌的人。
「我等一下會叫人來搬走。」辛夷平和的回道,對於太史,辛夷是帶著一種學生對夫子的尊敬情感。
辛夷朝木案走去,打開捆好的木簡,抽出一卷展開閱讀。
「太史,你聽說過朝殿鬧鬼的事嗎?」,辛夷將展開的木簡放在書案上,閱讀了一會兒,才抬頭問仍舊在木架堆里整理木簡的太史。
「鬼崇之類的東西,辛夷公子不必去關注。」太史在木架後面整理一捆三開的木簡,他的聲音隔著木架傳出。
「每個人都是這樣對我說,宮裡發生的事情都不值得較真。」辛夷輕笑著回道。
「但是太史,無論如何努力掩飾,但誰都知道這世間再也沒有任何地方比王宮更血腥而不人道,告訴我這個故事吧,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的死亡控訴對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是無關痛癢的不是。」
辛夷離開了書案,邊說邊朝太史走去。
「再次的談論是錯誤的,辛夷公子,如果那位死者與許多活著的人都有關聯的話,那麼就讓她的死亡終結一切。」
太史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用憂鬱的眼神看著辛夷。
「既然是這樣,那麼我就更想知道,太史,你必須告訴我。」
辛夷用堅定的眼神對視著太史,如果一開始他只是想幫棠棣詢問一下,那麼經由太史這麼一說,他也產生了興趣。
「辛夷公子,這是禁止講述的過去,敢貿然講述的人必須抱著極大的勇氣,而我並不是這種人。」
太史苦笑了笑,一臉的無奈。
「與我父王有關是不是?」辛夷敏感的問道。
對於辛夷的猜測,太史沒有否認,而是默認了。
「你不敢講是因為你也畏懼他嗎?太史?」辛夷頗為失望的說道,他原本是認為太史與其他大臣不一樣,因為惟有太史是不會在楚厲王盛怒下發顫的人。
「是的,王的意志是強大的,不可侵犯的。何況,辛夷公子,這罪行是被禁止談論的,因為這是可怕的罪行,但願上天保佑王的靈魂。」
太史低頭喃喃的說道。
「上天不會保佑他的靈魂的,他是個罪人,我的父王絕對是個罪人。」辛夷冷笑著,顯得冷酷而無情。
「他會做出什麼喪盡天良的事情一點兒也不讓人吃驚,太史,我不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只問一個問題,為什麼楚姬與太師的容貌很相似。」
辛夷對太師詢問道,很顯然地太史知道這女子的身世。
「你從哪裡得知?辛夷公子。」太史用異樣的目光看著辛夷,那眼裡滿是驚愕。
「我看到了,就在朝殿。」辛夷用很淡漠的語氣說道。
「辛夷公子,你無意間打開了一扇通往往昔的忌諱之門。」沉默了一下,太史才緩緩地說道。
「楚姬是太師,也就是曾經的若玟公子的姐姐,因為是孿生,所以有著相同的容貌。」太史輕嘆了口氣,才緩緩地說出。
「這麼說我父王熏盲了太師的眼睛,將他囚禁在神殿,而楚姬又是為什麼而在朝殿自刎呢?為她不幸的弟弟?」
對於太史的話語,辛夷不免有些吃驚,他現在想知道整個事件是怎麼發生的。
「辛夷公子,你的好奇心就在到這裡終止吧,知道太多對你沒有任何意義。」太史用勸告的口氣說道,他看著辛夷的眼睛顯得很深沉。
「太史,就當是最後一個回答吧。」辛夷望著太史,他的眼裡滿是堅持,他是個固執的人,沒有得到答覆是不會罷休的。
「她心碎而死,辛夷公子,她的父王被殺,而她的弟弟下獄,將面臨死亡。她是這一場悲劇的見證人,也是最切身的受害者。」
太史深深地嘆了口氣,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
「這麼多年來,那一幕都還歷歷在目,攔阻的士兵,瀕臨崩潰邊緣硬是要衝上朝殿的女人,絕望之際,她拔出了其中一位士兵腰間的長劍對準了自己的咽喉。那天她穿了一身白色的麻衣,脖間的血不停的流著,染紅了白衣也染紅了身下白色的大理石石階,一片觸目驚心的猩紅。」
太史再次停頓了,他抬眼看辛夷,臉上掛著近乎痛苦的表情。
「辛夷公子,你為什麼會想知道這些事呢。」
太史用憂傷的語調對辛夷說道,嘴角掛著一個苦笑。
十八年前,楚厲王登基那天,太史側立在楚厲王的身邊,持筆記載著登基儀式。由於楚厲王是經由宮廷政變登位的,整個朝廷的氣氛都顯得異常的壓抑,似乎隨時都會發生些什麼。那些日子,朝廷上上下下的人都噤如寒蟬,惟恐自己稍有不甚,被楚厲王列為異己全族屠殺。而就在這種緊張地氛圍下,楚姬出現了,作為這場政變的最直接的受害者,這個柔弱女子無疑的遭受到了極大的打擊,她拚命的想要衝上朝殿,為她在死獄中的弟弟求情,但被士兵攔阻在通往朝殿的石階下,絕望之際,這位柔弱的女人竟然選擇了自刎。
這是太史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為悲壯的一幕,給予太史極大的衝擊,甚至在楚厲王下令說不準任何人提起這一事的時候,太史還是忠實的將其記載了下來,並因此差點被楚厲王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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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註:(1)根據筆者偶像司馬遷自己的講述,他的家族歷來擔任史官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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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神殿,晨曦還未爬上神殿灰色的屋檐,四周一片的昏暗與寂靜。火把閃著橘黃火焰,將神殿過道照亮。宮廷藥師提著藥箱,從悠長的走廊走過,他的身邊隨從的是棠棣。
就在走廊的前頭,棠棣與藥師的前面,年邁的太祝拄著仗默默的站在燈光並不明朗的過道正中。
「你告訴王了是吧,東郭藥師。」昏暗中看不清太祝臉上的表情,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冷冰而不友善。
「我已經派信使去雲夢稟告王了,因你的瀆職,你與我都險些人頭落地。我真不明白,你為何要隱瞞太師的病情。」
東郭藥師用嚴厲的口氣對太祝說道,如若不是因為棠棣的關係,太師恐怕早就病逝了。
「你不受這裡的喜歡,你應該知道我比太師更不樂意見到你。」
太祝用不肯原諒的口氣對東郭藥師說道。
「你幹了一件愚蠢的事,王將再次出現在神殿,那難道是太師想見到的。」
太祝從昏暗裡走出來,他那張嚴厲,冷冰的臉,是棠棣所未曾見過的。
「或許,但你與我都知道,我們的責任所在,你負責照看他,而我則負責治療他,雖然只是身體上的治療。」
東郭藥師緩緩說道,對於太祝的指責,他安之若素。
講完這樣的話,東郭藥師從太祝的身邊離開了,將太祝與棠棣留在了身後。
「太祝,為什麼?」東郭藥師走後,一直都沉默不語的棠棣,用不理解的目光看著太祝。原來東郭藥師有醫治太師的職責,但為何太師染重病的時候太祝沒有通知他,反倒是他懇求辛夷曲折的將他請來。
「棠棣,很多事情是你所不了解的,你或許會怪我,但這是太師的意願。」太祝平緩地說道,八年了,自景姬死後,太師便拒絕接受楚王所派遣來的藥師的治療,他只想默默的死去,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見楚王的面。
「不,我只是不明白,我希望我沒有做錯。」棠棣不無憂患的說道,他確實不知道很多事情,關於太師的事情卻又一直是不被容許談論的。
「你沒錯,棠棣。是該了結了,無論是對王或太師而言。」太祝意味深長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