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十個月後。
七月的天氣熱得不像話,空氣彷彿全部都要燃燒起來了。
明明天氣這麼炎熱,致光卻在發科。他坐在腳踏車的後座,手抓著自己的褲子的大腿部份想要停止手指顫抖,卻讓整個人都開始科了起來。
「拜託,你是中風喔。」負責騎腳踏車的阿旭,他以今天是聯考的第一天絕對不可以出意外為由阻止致光騎車。
致光今天穿得可正式了,是襯衫、西裝褲還加上皮鞋,怎麼看都不像是在這個鄉下的人該出現的打扮。阿旭則是和平常一樣,穿著短褲、拖鞋,還穿了件無袖的上衣,看起來就像是把睡衣穿出門。
「我有什麼辦法?」致光也很無奈,這可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參加聯考,「這可是我的第一次啦。」
「那第二次就不會緊張……」
「呸呸呸,你不要烏鴉嘴。」致光在阿旭背後瞪了他好幾眼,「我才不要考第二次,一次我就緊張得快胃痛了,兩次還得了。」
「放心啦,你隨便也會考上一家的。」
「我也希望啦。」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抖。」阿旭忍不住翻白眼。
「這哪裡是我可以控制的。」致光自己也很懊惱,他沒想到自己是這麼容易緊張的人,「你幫我想想辦法啦。」
「辦法?」阿旭回過頭來。
「看前面騎。」
「我有在看啦,就算放雙手也沒問題,放心好不好。」阿旭根本就沒把他的話聽進去,「為什麼要我想辦法?」
「因為……因為你考過高中聯考,我沒考過啊。」
「考是考過,可是我從來就沒有你抖得這麼厲害。」阿旭也不知道能提出什麼建議,他考高中的時候根本就不緊張,因為他是以離家最近的一間高職為目標,而不是現在念的這間高中。
不過,也還好他行這種狗屎運啦。
阿旭想到這裡就忍不住露出微笑。
「你在偷笑什麼?」
「沒有。」阿旭搖了搖頭,「我在幫你想辦法啊。」
「你為什麼都不會緊張?」
「會啊,我當然會緊張。」
「看不出來,你哪裡緊張了?」致光的目光從頭到腳看了阿旭兩遍,看不出半點緊張的樣子。
「我緊張的時候就會不講話。」
「……那你根本沒緊張過嘛。」阿旭每天都嘰嘰喳喳的講一些有的沒的事,根本就沒有一分鐘是安靜的。
「別這麼說嘛。」阿旭的臉微微地紅了起來,轉移了話題,「你幹嘛這麼緊張,課本和參考書你全部都讀過了三遍了,有什麼好緊張的。」
「我就是很緊張啊……」
「拜託你不要再緊張到胃痛了。」阿旭無奈地搖了搖頭,有些擔心地說,「你已經因為胃痛錯過學測了。」
「會啦,再痛我也會參加。」
「呸呸呸,你自己都說不要烏鴉嘴了,還一直講說痛不痛的事。」
「沒關係,這個又不會靈驗。」
「……隨便你了。」阿旭雖然不知道哪個比較容易靈驗,卻可以知道現在致光有多麼緊張。
「話說回來,你打算要念大學了嗎?」
「對啊。」阿旭用右手抓著腳踏車把手,放開左手搔了搔頭,不好意思地說,「跟你念了半年,好像念出一點興趣出來了。」
這三年來他都沒有好好念書,每次想到將來要繼承家裡的店,就不覺得有必要在這上面花太多功夫。
但在五個月之前,致光因為太緊張胃痛而不能參加學測之後,他開始陪致光每天念書,每天上圖書館。很奇怪的是,以前從來沒念過的課本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他很快就能找出課文的重點,彷佛是他以前就懂得課本里的知識了。
不知不覺中竟然也產生了興趣,也許讀書這件事還真的是要兩個人一起努力吧。
「那很好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念北部的學校。」
「不,我要一邊念大學一邊工作。」
「工作?」
「我會在我媽的店裡幫忙啦。所以我會念離家最近的大學。」
「是喔?」致光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那我也念附近的大學好了。」
「咦,可是你……」
「其實我本來就覺得我差不多會考上這一間啦,哈哈。」致光笑著說。
阿旭點點頭,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幸福的未來。他已經開始想像當他們上了大學之後,他和致光在同一間學校,雖然是不同的科系可是還是可以常常見面。每天下課時說不定還可以一起回家。
不過,要是能去北部念書也不錯啊。不管怎麼想都覺得致光一定會考上台北的學校,若是他也能一起去念的話多好,就可以正大光明的住在一起,就像家弘和熙源一樣。他可以和致光一起念書,一起打電動……
啊,他現在想這些做什麼,試都還沒考就以為自己已經上了嗎?
「沒……才沒有啦。」阿旭微紅著臉自言自語似地回答。
「什麼沒有?」搞不懂阿旭為什麼突然講出這句話的致光一臉迷惑。
「我講了什麼?」阿旭露出一臉擺明就是在裝傻的表情。
「算了,都我沒問。」致光嘆了口氣,他現在的心思全都放在考試上了,其他的事還是等考完之後再說吧,何況他考完試之後還有話想跟阿旭說呢。
遠遠地,稍微可以看到學校的圍牆了。今年安排的考場剛好是在他們自己學校,這真是幸運的一件事。
「加油。」阿旭小聲地說。
「嗯?」
「你一定可以上台大的。」阿旭又補了一句,「我去媽祖廟拜拜的時候有幫你求喔,你一定會考上。」
「是啊。」
因為有你的加持。
他微微地笑了一笑,他想今天的考試應該會很順利的。
*
七月二日,他們還是騎著腳踏車去考試,這一次還是阿旭載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有考英文的關係,昨天一派輕鬆的阿旭也緊張了起來。
阿旭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英文,大概是因為沒有從小好好學英文的關係,對文法啦、該發什麼音有點學習障礙;致光的問題則是國文。明明就是平常在講的話、平常在看的字,偏偏他就是不能答出正確的答案。也許中文所包含的學問和曖昧不清的回答對他來說實在太難了吧。兩個臉一樣陰沉的人坐在腳踏車上面,不知不覺速度也變慢許多。
「你昨天睡得怎麼樣?」
「不好。」阿旭雖然這麼說,可是比起致光的黑眼圈要好得多了,「你呢?」
「一點也不好。」而且不只是睡不好,是昨天一整個就是不順利,唯一順利的就是考試題目他全部都會寫。昨天他整個人像是都快要融化,考到第三科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就快死了。今天又比昨天更熱。阿旭還是穿著和昨天差不多的輕便衣服加上拖鞋。
「你今天穿這樣不會熱喔。」
「會啊!」
「……會還穿。」
「我昨天考得很好。」
「拜託,這是迷信。」
「你自己還不是昨天下午又跑去拜媽祖。」
「那不是迷信,那是真的有靈,我每一題都會寫。」阿旭嚴正地反駁,「你要信媽祖才會考得比較好啦。」
「好,好,我以後會信……」
「要真的信才行。」
「會啦,會啦。」致光搖搖手,「你昨天去拜的時候有幫我拜嗎?」
「有,當然有。」阿旭點點頭,「我還幫你求了—支簽,不過廟裡的那個老頭說他不要幫我解,等考完再幫我解。」
「……那有什麼用。」
「我有偷偷問他啦。」阿旭一臉滿足的樣子,「他說你一定會考得非常好。」
「真的?」
「真的。」阿旭點點頭,回過頭來看他,「所以你的手不要抖了可以吧?」
「你看前面啦。」每一次阿旭不看路或是騎車放雙手都會把致光嚇個半死,「我又沒有辦法,考試的時候我手就不會抖了啊。」
「真是的,昨天都已經考過了……」
「反正今天還是一樣嘛。」
「應該是吧。」
*
結果是完全不一樣。
天氣比昨天熱了不只十倍。
致光下定決心他以後賺了大錢一定要捐冷氣給學校,這麼熱的天氣是要怎麼好好寫考卷,光是擦汗就不夠時間了。而也,也不光只是熱,致光還很緊張。從早上就開始冒汗一直發抖列現在,這種冒熱汗又冒冷汗的感覺實在奇怪。
「冰水。」用蹦蹦跳跳的方式走回休息區的阿旭臉上的表情很愉快,伸手將—瓶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礦泉水塞進致光的懷裡。
「你去哪裡弄來這個?」
「跟周老師要來的。」
「騙人的吧。」致光很難想像那個古老死板又沒人性的數學老師會有這麼人性的舉動,到底是他個人對周老師有偏見還是阿旭有讓人喜歡的特質啊?
「真的啦。」阿旭看了一眼他那一支九十九塊的便宜電子錶,「等一下我考完之後在外面等你。」
「你不要提早交卷喔。」
「可是我又沒有念生物也寫不出來啊。」
「人在緊張的時候會激發出自己也想像不到的潛力……」
「放屁。」阿旭扮了個鬼臉,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還記不記得那個遺傳的部份如果是在同一條基因上是會怎麼樣?」
「嗯,你說哪個啊?」
「豌豆的啦。」
「孟德爾喔。」政光說,「在同—對基因上就會有相關……你想起來了吧?」
「啊,我想起來了。」阿旭用拳頭敲了一下手掌。考試鐘聲也在這個時候響起,阿旭拍拍他的肩膀,「快去吧,」
「你也加油吧。」
「媽祖會保佑你。」
「是,是。」致光有點哭笑不得地回答,「你下課等我一下。」
「知道啦。」
致光跟在阿旭身後走進教室里,坐在阿旭後面兩個位置上。從背後他可以看到阿旭完全不緊張,還搖頭晃腦地像是在心中唱歌的背影。
看到阿旭的樣子:心情不知不覺也平靜了下來。
致光深吸了一口氣,翻開考題。
「有關孟德爾的實驗,下列敘述何者正確?」
看到第一題時就忍不住露出微笑。
也許他該開始相信怪力亂神的東西了。媽祖大概是真的有保佑阿旭吧,希望同樣也會保佑他。致光雙手合十偷偷地拜了一下後,開始在答案卡上畫答案。
*
致光在最後一分鐘時就獃獃地看著黑板。
全場只剩下他一個人還沒有交卷,因為他不想這麼早就走出教室;並不是因為他考得不好,相反地他對自己的答案頗有自信,就算沒有台大,他覺得自己最少也有陽明醫科可以念。他不想馬上出去的原因是因為他今天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在他的人生之中,這件事的重要性僅次於他第一次握住阿旭的手。
這也是他這麼緊張的原因。
他打算在今天和阿旭告白。
「振作,你一定要振作啊。」致光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在桌子底下握拳替自己打氣。
「同學,可以離開了喔。」監考攔師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已經考完了,放輕鬆一點。」
致光這才發現已經下課過十分鐘了,他連忙跳起來和老師道謝。把東西隨便收收就沖往校門口。
大概是因為在考場里寫到最後一秒鐘的人實在很少,加上致光又發獃了好一陣子,他衝到校門口的時候,只剩下幾個人聚在門口說話,他不需要尋找就可以看到阿旭牽著腳踏車在校門口的柱子旁等他。
他用力地揮了揮手。
「阿旭,你考得怎麼樣?」
「還不錯耶,我竟然會寫。」阿旭哈哈笑了幾聲,「上車吧,我載你回去。」
「我們用走的吧。」
「用走路喔?」
「走河堤那條路不好嗎?」
「沒關係,反正又不趕時間。」阿旭沒有想太多,把腳踏車讓給致光牽之俊跟在致光身旁並肩而行,「你考得怎麼樣?」
「還不錯,我想我更少可以考上陽明……」致光突然想起阿旭打算留在附近的學校,「不過我可能會填高雄的學校啦。」
「真的嗎?」
「是啊,我媽不喜歡我去北部啦。」隨便找了個藉口,致光不想讓阿旭知道自己是因為他才留在南部,他總覺得這樣對阿旭來說負擔太大了。
「是喔。」阿旭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怎麼啦?」
「我在想啊,只是想而已啦。」阿旭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手不自覺地將已經沒有用處的准考證折來折去,「我本來想說你不是念台大就是陽明,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讀台北的學校。」
「你要念台北的學校?」
「我想和你念同一間學校……」
「咦?」
「我沒有別的意思啦。我是想說我們兩個—起租房子或許會比較便宜,到台北不是要找地方住嗎?」阿旭努力地想辨解什麼,可是頭卻越來越低,「而且家弘也要去北部念書啊,我也去是不是比較不會奇怪。而且又可以和你在一起……」
「呵呵。」
「哎,我不知道怎麼講比較對啦。」阿旭的臉紅了起來,「我想說自己是鄉下小孩去城市會不會很奇怪,有認識的人和我一起會比較安心。」
致光的嘴角慢慢地揚起。
阿旭越是想要解釋,就讓人越明白他指的就是那—回事。
「算了啦,我還是留在家裡,既然你要念高雄的學校……」
「不,我會去台北念書。」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這種事情還有假的喔。」
「你媽不會有意見嗎?」
「管她的。」
「他好歹是你媽……」
「其實我媽不會在意啦。」致光隨口說。
走著走著,他們已經走到河堤邊,兩個人一前一後,一拖一拉把腳踏車拉上河堤。由於靠近水邊的關係,河堤比起馬路上要涼快得多。
某種致光不知道名字的花開了不少也掉了不少,就掉在河堤的路上,被他們毫不如道憐惜的踩過去。雖然說反正謝都謝了,變成什麼樣子也都不重要了……
他停下腳步看著阿旭仍沒有察覺到的繼續往前走,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阿旭。」他輕聲地說
「嗯?」阿旭還是繼續往前走。
「阿旭……」致光忍不住苦笑。
「怎麼啦?」阿旭這時候才發現致光在他身後大約十公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我有件事想對你說。」
「什麼事啊?」阿旭想折回來,致光卻阻止了他,
「你站在那裡就好。」
「這裡?」阿旭—臉迷惑。
致光用力地吸—口氣。經過這麼多、這麼詳細的調查之後,致光多多少少是有一點把握了。他握緊拳頭提醒自己要振作。
他原本以為今天可能是最後一次他們—起走在這個河堤了。因為他要去念大學當醫生,而阿旭說不定要繼承家裡的包子饅頭店,以後他們會很難見面,然後就會牛郎和織女、羅密歐和菜麗葉,就這樣硬生生地被社會、環境、現實之間的差距給拆散了。
想到這裡他就很想哭。
幸好,事情似乎沒有那麼糟,事實上,比他想像得還要好上十倍不止。他可以想像得到他們一起去台北念書,住在—起,一起牛活,一起打電動,一起念書……光是想他覺得自己有一種想要大笑的衝動。
阿旭是他一生的願望,他絕對絕對要讓這個願望實現的。在心中替自己用愛的鼓勵打氣兩次之後,他把腳踏車停在路邊,雙手圈在嘴邊大喊,「阿旭。」
阿旭回過頭時一臉疑惑,手裡還拿著捲成一團的准考證,他當然不會知道致光停在原地是為什麼,「幹嘛,你走不動啦?」
「我……」致光抬起頭,今天的天氣再好不過。
是一個適合告白的大氣。
加油。
致光在心底里喊了一聲之後再一次把手圈了起來,接著用力地大喊——
「阿旭,我喜歡你。」
阿旭臉像是煮熟的蝦子一樣紅了起來,「什麼跟什麼啊……」
「全世界,我最喜歡你。」
阿旭的臉已經紅得比麻辣鍋的顏色還要紅了。
媽祖呀,他這輩子第一次被告白就是被男生告白,而且還是像漫畫一樣的場景,在河堤上,在夏天的河堤岸。
奇怪的是,他並不討厭。
致光緊張地看著阿旭,很怕阿旭罵他—聲變態就跑掉了。但他已經試探了很多次,也曾偷偷地問過家弘,應該是不會錯才對啊。
還記得他第一次請阿旭吃冰棒就是在這條河堤上,那一天的太陽和今天一樣熱,冰棒在幾分鐘之內就完全融化掉黏在他的手上。現在致光的手心也因為不停的冒汗變得黏黏的,但他完全沒有察覺,只是低聲地用其它人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自語,
「快點回答啦,阿旭,不然我就真的要像冰棒一樣融化掉了。」
「我……」阿旭紅著瞼,小聲地說了一句不知道什麼話,
「什麼?」
聽不見。
他聽不見阿旭在說什麼……
阿旭慢慢地走近致光。
致光忍不住握緊了拳頭,要是下一秒突然被揍一拳的話應該要怎辦?他在這時候忍不住想起這個問題。
但是,阿旭只是走到他面前,附在他的耳邊小聲說,「我說,我也喜歡你。」
「你喜歡我?」致光用力地搖著頭,完全不敢相信這是現實。他在做夢嗎?世界為什麼會這麼美好啊。
他用力地拉了下自己的臉頰。
好痛。
可是痛得好幸福。
「是啊,找喜歡你。」阿旭笑著對他說,那是比夕陽更加燦爛的笑容。
那一瞬間致光終於懂了,為什麼小說里老是會寫說喜歡—個人時,那個人就等於是世界的全部。
他總覺得世界明明這麼大,怎麼可能被一個人填滿。
原來是這樣啊……
阿旭的確是世界的全部,因為光是阿旭的笑容,就足以填滿他的世界。
*
「醒一醒。」
「嗯……」阿旭在豐夢半醒之間被搖醒,一睜開眼就看到致光擔心的臉,「幹嘛?」
「你還沒感覺到啊?」致光一臉受不了你的表情,指著他們的頭上。
天在晃,地也在搖。
「地震嗎?」
「……是颱風。」致光沒好氣地說。
其實是他們的帳篷在搖晃。
因為兩個人在國中的時候都沒有參加過露營,他們兩個人帶著帳篷睡袋等等的一大堆東西跑到家附近的河邊搭帳棚。露營原本不是壞事,可是沒看天氣預報就不是好事了。
「喔,颱風啊……」阿旭倒頭又睡。
「這可不是家裡啊。」致光一臉「你竟然還睡得著」的表情,「別鬧了,快點起來。」
「反正我們也不能回去啊。」
「不能回去也要回去,水漲起來了。」致光把阿旭從睡袋裡拉出來,把外套丟給他,「快起來。」
「嗯。」阿旭心不甘情不願地爬起來,慢吞吞地穿上外套。他一向很好睡很難醒,不像致光只要有一點燈光聲響就會醒過來,所以致光總是說他是全世界最好命的人之一。
「你動作再不快點我們大概會被水沖走。」
「少胡說了,就算水漲……」
「搞不好是水庫放水喔。」
「什麼?」阿旭這時才真正驚醒過來,他探頭到帳棚外面才發現水已經漲到離他們紮營的地方,淹了大約有一公分深了。只不過因為帳棚不進水所以他們還沒發現而已,「我的天啊,你怎麼不早說?」
「我現在不是說了嗎?」
「……下次再更早一點吧。」阿旭跳了起來,開始幫忙把睡袋綁好。
草率將東西塞進背包之後,兩個人跑到外面開始拆帳棚,但在黑暗之中只靠手電筒的一點點光線實在很難做事,光是拔釘子就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在他們收東西拔釘子的時間裡,水已經漲到他們的膝蓋高,而且還正以不斷加快的速度升高。
「算了,放棄吧。」致光停下手。
「啥?」大雨之中,阿旭聽不見他的聲音。
「我說,我們放棄吧。」
「等等……」阿旭抬起頭,靜靜地聽了幾杪鍾,「致光,快跑。」
「什麼?」致光也聽不見阿旭在說什麼,
「我說……啊,不管了。」阿旭拉著致光就往河堤的方向跑。
「爬慢一點……」此時致光也聽見了水聲,那不是下雨,也不是颳風,聽起來比較像是好幾噸重的東西掉進水裡的聲音,「我的天啊。」
遠遠地,好像有什麼東西向著他們方向而來,致光馬上意識到那是水庫泄洪之後排出來的大量河水。
「快上來。」先爬上去的阿旭伸出一隻手,把致光扯上去。
水流在他們剛爬上河堤時沖了過來,—下子就漲高了三倍,小溪流變成大洪水。拆掉釘子之後失去固定的帳棚被水沖了起來,一下子就漂得老遠。阿旭和致光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第一次買的帳棚像是艘小船一樣往下游飄去,不到五分鐘之內就完全看不到了。
「我的天……」致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大水。
阿旭也是一樣,在雨中獃獃地任雨淋濕全身,日送著帳棚在水上漂浮,直到消失不見了才回過神來,「接下來怎麼辦?」
「回家啊。」
「機車也泡水了……」阿旭指著河床,「還好有保險。」
「躲到學校去吧,我記得這附近有一間國小。」致光拉著阿旭走下河堤,全身都濕透了,他們一定想辦法弄乾才行。
當他們還是小學生總是隨便關起來不鎖的教室今天卻鎖了起來,大概是因為政府給了一筆錢讓小學校買電腦的緣故,所以教室也開始上鎖了。阿旭和致光想不出不破壞鎖就可以進到教室里的方法,因此只能在走廊上露宿一晚。
他們脫了濕透的衣服,穿著唯一還乾著、原本用是當明天下水玩時穿的短褲窩在一起,再用睡袋蓋在身上。
致光鑽進睡袋裡時,發現阿旭的手指就像冰塊一樣冷。他把身體挪了過去,用自己的手包著阿旭的手,「會冷嗎?」
「有—點。」阿旭低聲地說。
「靠我靠近一點。」
「……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關係。」致光將阿旭拉近自己,兩個人手臂貼著手臂,肩並著肩。
慢慢的,溫度就從致光的身上傳到阿旭的身上,也從阿旭的身上傳到致光的身上。心跳聲也慢慢平穩下來。
雖然頻率不同,卻十分和諧。
「致光……」
「嗯?」
「明天考試成績就會出來了,你會不會緊張?」
「還好啦。」要是阿旭沒提,致光根本就想不起來還有考試這件事,自然一點也不覺得緊張。可是一但想起來了,他又開始有胃痛的感覺,「我都忘記這件事了。」
「真好,我可是緊張得不得了呢。」阿旭喃喃自語似地說,「考試—點也不緊張啦,發考卷我反而緊張得要命。」
「對了,說到考試我才想起來,你弟弟今年和你一起參加聯考嘛。」
「是啊。」
「怎麼沒有看到他和你一起去考試?而且,最近好像也沒何看到他。」
「他留在高雄考。」阿旭說,「他最近好像想要買什麼東西,所以考完之後就留在高雄打工。」
「喔。」致光點頭的同時,阿旭的頭撞到了他的肩上。什麼也不能做,只能聽著風聲雨聲讓阿旭很快地就產生了睡意。
「對不起。」阿旭不好意思地說,正想抬起頭時致光卻伸出手攪著他的肩膀。
「沒關係,你可以靠在找肩上。」
「……謝謝。」阿旭輕聲地說。
這樣緊貼在一起是以前未有過的。不管在致光向阿旭告白,或是阿旭說喜歡他之前都不曾有過。雖然阿旭常常會去致光家,可是大部份都是睡在不同的房間,或是不同的床上,打電動的時候雖然會坐得很靠近,但那時候精神全部專註在畫畫或是搖桿上,根本就不會去注意靠得很近這件事。
下半身開始感覺到燥熱。致光感覺到自己的某一部份不受控制的堅硬起來……
「嘖。」致光忍不住咋舌。他可不是不知世事的小男生,當然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的下半身正蠢蠢欲動,再過不久腦海里就會充滿了性慾,然後迫不及待地想要上阿旭。
可惡,光是靠在一起他就忍不住想要抱阿旭,不管時間地點環境都很不適合,他可不想讓阿旭覺得他是那種隨時隨地都可以發情的人,又不是狗。可是眼下的情況他又哪裡可以忍得住?下半身整個都硬起來了。
他稍微側身,藉著不斷地深呼叫想要安定情緒。可是下半身還是熱得要命,他不由自主地動來動去想要撫平體內的騷動。
忽然間,阿旭的心跳變得很快。
「怎麼了?」致光當然也察覺到了。
「只是突然……沒事。」阿旭縮著身子,稍微離開了致光。應該是家弘吧?他可以感覺到家弘傳過來的訊息,這麼奇妙的感覺卻還是第一次。
他不會形容那種感覺,只能說像是置身在某種極為敏感的狀態之中,任何手指的觸碰或是接觸都會產生快樂的感覺。致光赤裸的上半身在旁邊動來動去,他就有種快要受不了的感覺了。
「你看起來不像沒事的樣子喔。」致光懷疑地說。
「大概是家弘……」
「家弘?」
「不是壞事啦,別緊張。」阿旭移遠了一點。
「真的嗎?」致光有些疑惑,「你真的不要靠過來一點比較溫暖嗎?」
「沒關係。」
致光想了一想,伸出手將阿旭拉了回來,「你不要再靠過去了,再靠過去你的手腳就會露在睡袋外面。」
「可是,咦?」阿旭想要推開致光,一不小心就碰到了致光的大腿,碰到正昂然挺立的分身。阿旭也是男生,當然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你……」
致光別過頭,臉紅得很厲害,「我知道時間地點都很不對,不過我就是沒辦法。」
阿旭想了一下就說,「我幫你弄好了。」
「啊?」致光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阿旭已經將手伸進睡袋裡。
稍微有點冰冷的手指伸到褲子里時致光忍不住渾身顫抖,發出輕微地喘息聲。
「太冷了嗎?」阿旭的聲音突然有種說不出來誘惑力。
「嗯。」這大概算是回答吧。
阿旭笑了笑,整個人鑽進了睡袋裡。在致光還沒意識到他想做什麼的時候,褲子的拉鏈就被解開,濕熱的觸感就包裹住他的分身。
溫暖地,就像是在海水裡游泳的感覺。
「阿旭……」
阿旭並沒有回答他。強烈的刺激讓致光不自覺地想併攏雙腿,但阿旭的手按住了他的大腿,手指在根部附近摩擦,溫熱的觸感也開始栘動。
時而靠近,時候遠離。
靠近的時候讓他興奮地顫抖,遠離的時候又讓他感到心慌。
「嗯。」致光的手輕抓著阿旭的頭髮,不知道是想要推開他還是想要將他拉近。
下半身越來越熱,比自己用手解決時更高昂的快感佔領了他。
眼前的一切隨著大雨變得模糊不清,隱隱約約地,有某種色彩從視覺的邊緣開始漫延,他過了好一陣子才發現那是自己的淚水盈滿眼眶。強烈的剌激讓他挺直了背脊,閃光在眼前一閃而逝,就像是忽然出現的閃電一樣,在達到高潮之後就消失不見蹤影。
「阿旭……」
「嗯?」阿旭抬起頭,嘴邊還留著液體擦掉的痕迹。黑暗之中,阿旭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竟然有點不知所措,「接下來,該怎麼辦?」
致光看著他,有點哭笑不得的說,「我怎麼知道怎麼辦?」
阿旭吐了下舌頭,露出一臉做了壞事的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忽然之間就變得這麼大膽。
*
隔天早上,雨終於停了,兩個人趁還雨剛停、天還沒亮就走了一小時的路回致光家。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換下濕濕粘粘的衣服,洗一個讓身體溫暖的熱水澡,
一個超出年齡尺度的夜晚之後,他總覺得有東西留在他的嘴邊,走路回家的時候還個停地擦嘴。
「家旭。」住在隔壁的陳阿姨叫他時,他不由自主地擦了下嘴。
「陳阿姨你好。」阿旭低下了頭,試圖讓人不要注意他的臉,「這麼早……」
「還早咧。」陳阿姨氣急敗壞地說,「你快回家勸你媽媽啦。」
「我媽?」阿旭一臉疑惑。
「你媽要打死家弘,我們不趕快進去勸他……」陳阿姨的話還沒說完,阿旭就拔腿往家裡的方向跑。
還不到門口就可以聽見東西乒乒乓乓掉落的聲音,阿旭想也不想就拉開門闖了進去。一進門時候,看到的就是母親拿著掃把在追打家弘。
「媽!」阿旭被母親嚇了一跳。
「我打死你這個的猴囝仔。」母親揮動的掃把,毫不留情地痛打家弘。
家弘一邊躲一邊哀號,手臂上可見的地方全都是一條一條紅腫的痕迹。阿旭拉著張媽媽的腰想要阻止,但是氣極的張媽媽雖然被拉住,手上的掃把還是不停地亂揮,有時還會打到阿旭的身上。
「媽,你不要打了啦。」
「阿旭你給我走開,我今天不打死……」
「媽,不要這樣子。」阿旭想要搶下張媽媽手上的掃把卻沒成功,他只好擋張媽媽前面抱住張媽媽。他回頭對縮在角落裡抱著頭的家弘喊,「你進房間去,把門鎖起來。」
「阿旭,我……」
「快點進去,我沒叫你不要出來。」
「是……是。」家弘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爬上樓梯,沒多久就聽是鎖門的聲音。
「阿旭,你讓開。」
「媽,你不要這個樣子。」家弘搶下張媽媽手上的掃把丟到角落,「家弘再怎麼不對也可以用講的啊。」
「講的?」張媽媽愣了一下,接著就哭了起來,「嗚、嗚……我的命怎麼那麼苦,老公跟—個狐狸精一起死了,兒子又喜歡男人。」
阿旭愣了一會,接著安慰張媽媽,「家弘不是同性戀啦。你聽到誰說家弘是同性戀了,那一定是亂講的。」
「嗚……」張媽媽坐在倚子上哭個不停,「阿旭,你不要像家弘那個樣子。」
「媽,同性戀又不是壞……」
「誰說不是壞事。」張媽媽抬起頭來瞪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媽被多少鄰居笑過嗎?當你爸和那個狐狸精出車禍的時候,整個村的人都在笑你媽媽。」
「媽,我不知道……」
「媽一直都相信你爸和那個女人沒有關係,不過就是一起去進香的朋友而已。你知道他們把你爸講得多難聽嗎?」
「媽,那些都過去了。」
「我辛辛苦苦養你們到這麼大,自己省吃儉用,讓你們念最好的學校,有好的生活,就是希望你和家弘好好念書,不要像媽一樣。」
「媽……」
「天天做這些包子饅頭很辛苦,媽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你們這兩個兒子啊。」張媽媽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為什麼家弘會是同性戀?」
「媽,我會跟家弘說。」
「你知道家弘跟我說什麼嗎?」
「家弘說的只是一時衝動的話,媽你不要太在意。」他猜想家弘不是跟媽說他可能喜歡男人就是問媽說萬一他是同性戀怎麼辦,不太可能真的說自己就是吧?
「家弘說要帶那個什麼……什麼源的回來讓我看看,他說喜歡那個男的。」
「不會吧……」這下連阿旭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他說要和那個男的一起住在台北,還說我同不同意都沒關係,他喜歡那個男的到就算不能結婚也要在一起。」張媽媽氣得又站起來找掃把,「真是氣死我,讓他變成同性戀,還不如我先殺了他好了。」
「媽,不要這樣,家弘……家弘他還年輕,過一陣子冷靜下來就會有別的想法。」阿旭雖然這嘴上這麼說,卻很心虛。
他沒有資格說家弘,更不會去說家弘,因為他比任何人更了解家弘。雙胞胎之間比起一般的兄弟更加親密。他們可以透過一般人無法想像,甚至連他們自己都沒有辦法解釋的方式去了解對方。他很清楚家弘的想法,甚至比他自己的想法更加清晰。他知道家弘這一輩子只會愛熙源,而且絕對不會為了任何人或是任何事而改變。
就像他一樣,這一輩子只會愛致光。
「你要勸勸家弘,變成那個樣子有什麼好處?」張媽媽捉著阿旭不放,
「你不要跟家弘一樣,要好好的念書,將來和喜歡的女孩子結婚。」
阿旭用微笑安撫著母親。但越是努力地想要裝出溫和的笑容,就顯得更僵硬。而母親臉上的熱切表情,讓他害怕媽也許已經看出來他和家弘同樣都是同性戀。
那樣熱切的眼神讓阿旭招架不住,「家弘的個性本來就比較強,只要媽退一步,他也退一步,同性戀也不是什麼很壞的事啊,現在時代已經變了。」
「阿旭你不用再說了。」張媽媽搖了搖頭,「我絕不允許那個男人進我家門。」
「媽,不要這樣。」
「我絕對不會原諒他。」張媽媽站起來把蒸籠搬進廚房,「你告訴他,他要是喜歡男人就不用再回來了。」
「媽……」阿旭看著母親搬蒸籠的背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抬起頭來看向二樓的方向,忽然想起了致光。
對他揮手說再見的背影忽然變得好遠好遠。
*
阿旭輕輕地敲了下房門。
「誰?」家弘的聲音從房間里傳了出來。
「是我。」
「進來吧。」家弘打開了門,阿旭看到家弘手上一條一條的痕迹都變成了青紫色,不由自主地比感覺到自己的手臂和背部都疼了起來。家弘看到他的表情就察覺到了,「不好意思,你也會痛吧?」
「沒關係。」阿旭搖了搖頭,走進阿旭的房間關上門。
只有寒暑假才使用的房間沒有多少物品,而且房間也小到不能放太多的東西,光是—張桌子、椅子和床就幾乎佔滿了。衣櫃則放在浴室旁邊,由家裡的三個人共用。
「你坐椅子吧,我坐床就好。」家弘把椅子讓給阿旭。
「你還好吧?」
「還好,媽就是那樣……」家弘注意到他在說這句話時阿旭的表情變得有點為難,「怎麼了,媽很生氣嗎?」
「嗯,他說要你滾出去。除非……」
「除非我變成普通的『兒子』吧。」家弘早就料到會這樣,所以一點也不驚訝,「媽是不是還說要把我趕出家門之類的?」
「嗯。」
「這樣啊……」阿旭嘆了口氣,「我雖然無所謂,不過以後生活就會有困難了呢。還是該考慮打工的事吧。」
「……家弘。」阿旭不能明白為什麼家弘聽到這幾句話時一點比不悲傷。也許家弘以為母親只是一時氣話,過一陣子氣消了之後就好了吧。但阿旭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母親這次是認真的。大概是因為以前發生過的事讓母親受傷很深,這一次似乎也是……
在阿旭和家弘三歲大的時候,他們的爸爸去參加進香團,要到台南一家有名的廟去拜拜,媽媽因為要照顧他們兩個人所以留住家裡。沒想到爸爸這一去就沒有再回來了,出發隔天媽就接到警察叫他去認屍的電話。
從認屍到辦喪事中,媽媽都沒有在阿旭和家弘面前掉過一滴眼淚。大概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振作、不堅強起來不行吧。
喪禮過後沒多久,媽媽就開始經營爸爸留下來的店。
爸剛死的那幾年,總是有爸爸是和外遇對象一起死掉的傳言。因為當時爸的車上除了爸之外還有另外一位女性,那位女性也在車禍中去世了。在爸爸去世這件事之後都表現得相當堅強的媽媽也在流言中被擊倒,生病了大概有半年的時間。
家弘因為年紀還小並沒有注意到母親當時的樣子,但阿旭卻忘不了有一天他半夜起來上廁所,卻看到母親哭的景象。小孩子不懂母親為什麼哭,只會在心裡發誓將來長大了絕不會讓母親哭泣。
「阿旭?」家弘看著阿旭,一臉不解,「怎麼了?」
「媽真的很難過。」
「我知道。」家弘點點頭頭,用很嚴肅的表情說話,「我知道媽這一次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可是你……」
「哥,我不能丟下阿源一個人。」家弘用一種帶著深邃悲傷的表情看著阿旭,「他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放棄了,只剩下我一個人而已。」
阿旭直覺地察覺到發生了某些事情讓家弘的心中充滿了波濤洶湧的熱烈感情,「發生什麼事了?」
「阿源他把我們要在一起的事告訴父母。」家弘微微地苦笑,「他告訴父母說他是個同性戀,他父親就和他斷絕了父子關係。」
家弘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他父母是大學教授吧,不是聽說放假的時候還會去觀護所講課嗎?我以為……」
「是啊,人真的是很奇怪呢。」家弘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可以原諒那些傷害了人,殺了人的孩子,為什麼不能原諒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戀呢?」
「……大概是,正常人都不能接受吧。」
「是不是察覺了孩子比自己更高大,更強壯,而感覺到害怕了呢?」家弘的話並不是對著阿旭說,而是對著自己說,「還是發現了孩子已經長大終究要離開自己,所以感覺到害怕所以不想讓孩子離開呢?」
「也許都有也說不定。」阿旭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阿旭,他昨天淋著雨到我家來,他父親連一把傘都不願意給他,他進來我家時還笑著對我說,要不是因為當場把衣服脫下來太難看,他父親也許會連他的衣服都要他脫下來。」家弘講話的時候,不自覺得露出讓人心痛的表情。
也許阿源跑去找家弘時就是這個表情吧。雖然是在微笑,可是卻像是受了傷的表情。
「家弘……」
「什麼都不給他,不管是愛還是金錢都一樣。他到我那裡去的時候只剩下他一個人了,穿著我T恤躺在床上。」熙源笑得很幸福的樣子,可是卻讓家弘的心覺得好痛。「好奇怪,我竟然可以感覺到他的寂寞,雖然他看起來還是很堅強的樣子。我忽然很想抱他,總覺得這樣子他就不是一個人,就不寂寞了。」
「……所以你們做了嗎?」
家弘點了點頭,「阿旭,你不會相信我那個時候的感覺。」
阿旭沒有回答,但是他可以相信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大概和他在露營時突然感覺到的是同樣的東西吧,真是令人傷腦筋的雙胞眙感應。
「我想和他在一起。」
「所以你才會跟媽說你是同性戀嗎?」
「我希望他不是孤單一個人。」家弘的臉上有一種過去從未有過的堅決表情,「不管會傷害到誰,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但是,媽媽她……」
「阿旭,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家,雖然我永遠都是媽的兒子,就算媽不愛我,我也會愛她。」家弘手抓著阿旭的雙臂,「但是阿源是不一樣的,我再也不會遇到另一個這麼愛我又這麼了解我的人。對阿旭來說,致光也是吧?」
阿旭低下頭,等於是默認了這件事。他努力地想在混亂的腦袋裡找出解決的方法或是可以勸家弘的話,可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知道家弘是認真的。家弘已經準備好要面對未來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壞,他都會和熙源一起走下去,「你知道離開了家的保護之後,其它人會用很殘酷的眼光看你們嗎?」
「我知道,他也知道。」家弘點了點頭,「我們已經有將來會很困難的準備。」
「萬一,我說萬一……他最後受不了還是回去家裡,你要怎麼辦?」
家弘稍微地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辦法,如果他決定要放棄的話我什麼辦法都沒有,我只能哭著跟他說再見而已。」
阿旭可以感覺到家弘其實並沒有外表上裝出來的毫不在乎,他也知道離開家之後的未來會充滿了不確定,也知道他和熙源之間沒什麼可以保障這段關係的東西,唯一有的大概就是相信對方吧。
他想起了致光。常常在一起所以沒有想過這些事,忽然之間他也該考慮該怎麼辦才好了。他可以像家弘那樣離開家裡,不過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他沒有像家弘那樣的勇氣。
「對不起,阿旭。」家弘真正覺得自己對不起的人大概只有阿旭,「我知道我很任性,可是我想就算我離開了,媽也還有你,但是阿源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知道。」阿旭點點頭。
不管是任性也好,勇氣也罷,他知道自己離不開母親。想了一會兒之慢,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如果你離開,我也離開的話,媽大概會很傷心吧?」
「對不起,我……」
阿旭搖搖頭,把悲傷的感覺丟到一邊,努力地露出微笑,「你如果不回來了要給我你的聯絡方法喔。」
家弘一瞬之間好象要哭出來的樣子,可是很快地又咬著下唇沒讓眼淚流出來,「去台北之後我會再和你聯絡的。」
阿旭點點頭,伸手抱住阿旭。他衷心地希望家弘幸福,不管是以什麼樣的型式都好。
「阿旭……哥。」濕熱的感覺從阿旭肩上漫延開來。
家弘大概是哭了吧。
阿旭臉上仍是帶著微笑,溫柔地抱著家弘,「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叫我阿旭,叫阿旭哥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