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離交志願卡只剩下一個星期的時間了，兩個人卻有志一同地都沒有談起這件事。
致光的分數—如預料的很高，高到全國排名前幾名的程度。阿旭也不差，要上台大—定沒有問題，差別只在於落在那個系而已。
今天是致光邀阿旭來研究該怎麼填志願卡，阿旭卻什麼都沒有帶過來，反倒是租了一大堆電影光碟到他家看。
「阿旭，你有在聽我講話嗎？」
「嗯？」阿旭用兩手拿著珍珠奶茶，好半天才把注意力從電視螢幕移別緻光臉上，「你在跟我講話嗎？」
「當然是跟你講話，不然要跟誰講話啊？」致光無奈地苦笑。
「喔，你要跟我說什麼？」
「……還真的沒有在聽。」致光又氣又好笑地說，「你不要我幫你看分數看要怎麼填卡片嗎？」
「喔，那件事我已經有個大概的想法了啦。」
「真的？」致光很懷疑地看著他，「你要怎麼填？」
「秘密。」阿旭露出十分欠揍的笑容。
「你喔……真是的。」致光認真地考慮過揍阿旭一拳的可能性，可是仔細想一想，這一拳打下去要是捨不得打太重，痛得可不是阿旭的臉可是他的心。
「好啦，我餓了。」
「餓了就去找吃的啊。」
「你有腳踏車，騎去比較快。」
「我可以借你腳踏車。」致光給了他—個白眼。
「我想吃新開的那家七十一。」
「什麼七十一，是7-11啦。」
「隨便啦。」阿旭的臉頰微微地發紅，「反正我要吃那家的東西就對了。」
「為什麼要吃那家？」致光不明所以，「你媽不是說那家的東西不好吃嗎？你自己也說沒你媽煮的好吃。」
「反正我現在想吃就對了。」
阿旭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使起性子來，致光卻只能嘆口氣，拿他沒什麼辦法。難得阿旭會這麼任性，可能真的很想吃吧，「……好啦，我去買就是了，真是的，那家很遠耶，沒看過那麼遠又那麼不便利的便利商店。」
「我知道你最好啦。」阿旭立刻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塊，「剩下的錢要找給我喔。」
「知道啦。」致光對他揮了揮手，牽著腳踏車出門。
致光離開之後，阿旭還是獃獃地看著電視畫面。其實他的眼睛在看卻沒有看進這部電影的任何內容，反倒像是把自己關在腦中的小房子里，思考著這幾天的事。
跟母親鬧翻的隔天，家弘就收拾了一些東西離家出走了。前幾天家弘打了電話給他，說要和熙源一起念台大電機系，除此之外就什麼也沒提起，只說了他現在過得還不錯。
母親在家弘離開之後哭了一天就像沒事一樣再也不提家弘的事，彷彿這個兒子從來沒有存在過。阿旭也不知道該怎麼勸母親才好，只能等等看過一陣子之後母親會不會接受兒子是同性戀的事實。至於要填哪間學校的事情，他根本還沒想。
在阿旭發獃的同時，致光的妹妹筱琳躡手躡腳的從樓上走了下來，看到只有阿旭一個人在客廳時輕聲地叫阿旭，「阿旭哥？」
「嗯？」阿旭一轉頭就看到站在不遠處的筱琳，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筱琳胖了一些，染了顏色的頭髮看起來很時髦，不過眼睛腫腫的，像是剛睡醒的樣子，「你在家啊……不好意思，電視太大聲吵醒你了嗎？」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有在睡。」筱琳搖搖頭，「我哥出去了嗎？」
「嗯，他去買吃的……啊，不知道有沒有買你的份？」
「哥和我都各吃各的，而且我又不常回家，哥不會在意的。」筱琳苦笑了一下，手在腰前交叉，一臉想要說什麼的樣子，「阿旭哥，我想……」
筱琳似乎很難開口，說了幾次我想之後又把話吞了下去。阿旭覺得很奇怪，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怎麼了？」
「我想去醫院檢查，你可不可以載我去。」
「去醫院檢查？你的身體不舒服嗎？」
「我有一點……一點女生方面的問題，想去看婦產科。」筱琳說完之後就咬著唇低下頭，彷彿去看婦產科是一件很羞恥的事。
「這樣的話，我陪你去好嗎？」阿旭不知道為什麼筱琳要找他，高一的時候他和致光出去玩一定會帶著筱琳，不過隔一年筱琳也上高中之後就很少在一起了，筱琳怎麼會突然想起他來，「你媽媽……嗯，請你同學陪你一起去是不是會比較好？還是說叫致光陪你去？致光也算是准醫生……」
「不，不要我哥陪我去。」筱琳拚命地搖頭。
「那請你的同學。」
「她們……也不行。」
「為什麼？」
「我和她們不熟，而且……」筱琳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我可能懷孕了。」
「什麼？」阿旭差點驚呼出聲，他告訴自己要冷靜下來，這幾天來發生的事情還不夠多到讓他面對任何事節不失去冷靜嗎？他喘了幾口氣之後說，「你怎麼會覺得自己懷孕了？」
「我，我……阿旭哥，你可不可以先別問，等檢查出來我再和你說。」
「好吧，我陪你去。」筱琳也算他的半個妹妹了，阿旭雖然覺得不妥可是還是決定陪筱琳去，「什麼時候？」
「我想一想……」筱琳的目光飄來飄去，就是說不出一個時間。
「明天好不好？」
「咦？」
「明天早上九點，你到我家來找我不要讓致光知道，我載你去醫院。」
「謝謝，謝謝。」筱琳一邊說謝，一邊又快要哭出來。
「不用客氣啦。」阿旭微笑著拍了拍她的肩。
雖然儘可能地在臉上表現出平穩的樣子，心中卻不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正在尷尬的時候，電鈴聲正好響了起來，外面傳來致光大喊替他開門的聲音。阿旭匆匆忙忙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去開門。
等他打開門，再回過頭的時候，筱琳已經跑回樓上的房間里了。
*
阿旭十分尷尬地坐在醫院的塑膠椅上，目光死盯著顯示號碼的燈，不敢亂動。
他從來沒看過婦產科，以後大概也不會有機會看，所以他也不知道婦產科等候的情況是這樣。
他坐在一長排椅子的最右側。他的左邊是二十幾歲的年輕女性，再左邊的是五十歲左右的上班族婦女，再更左邊是十幾歲的高中女生……這些人的長相和年紀有多大的差別，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全都是女性。
即使偶爾有男性進到等候區，也多半是陪妻子過來。
左右都是女性的感覺好奇怪，讓他緊張得要命。
「年輕人，你看起來好象很緊張喔？」坐在他右邊，另一排椅子上的老婆婆。老婆婆和善地握著他的手，「你老婆一定會沒事的。」
「謝謝。」阿旭點了點頭，沒有對筱琳不是他老婆這件事加以更正。
「你看起來好年輕，幾歲了？」老婆婆好奇地看著阿旭，阿旭本能地抓住左胸口的衣服，抓到的時候才想起今天並沒有穿制服來醫院，「怎麼啦，少年仔？」
「我沒有來過這裡，所以有點緊張啦。」阿旭總覺得這個老婆婆能看出他心裡的想法，每一個問題都讓他無法招架。此時，正好護士小姐走出來叫他，正好讓他能脫離眼前的窘境，「婆婆你慢慢等喔，我先進去。」
不等老婆婆開口，他就落荒而逃。
「醫生說我懷孕了。」筱琳坐在醫院大廳的一角，低聲地對他說。
大廳實在是一個好地方，不管講什麼或是講得多大聲都沒有人會去特別注意你，因為其它人全都專註在自己對話的對象上。這對阿旭來說真是一件再幸運不過的事——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個問題。
「嗯，那小孩子的爸爸是……？」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筱琳—臉茫然地搖了搖頭，「阿旭哥，我該怎麼辦？」
你問我該怎麼辦我也不知道啊。阿旭在心裡這麼說，但這話是不能說出來的，「孩子幾個月大了？」
「五個月大了，醫生說沒辦法墮胎。」
「那……」
「我想要生下這個孩子。」筱琳摸著自己的腹部，「我也做了健康檢查，雖然檢查報告還沒有出來，不過醫生說應該是沒有問題。雖然我現在還感覺不到自己要當媽媽了。」
阿旭真的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筱琳，你真的要把孩子生下來嗎？」
「對。」筱琳點點頭，話雖然說得很堅決，但阿旭看得出來筱琳的手在抖。
「那……你要和小孩子的爸爸結婚？」
筱琳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
雖然覺得這種事情很誇張，一定有其它原因，可是阿旭還是開口問，「你想想看，六個月前的事應該還不會忘記……」
「阿旭哥，我真的記不起來。」筱琳一邊說一邊搖頭，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你……你別哭啦。」阿旭拍拍她的肩膀，筱琳卻躲過他的手。
「阿旭哥，你以前就很照顧我，可不可以再幫我一件事？」
「什麼事？」
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
「和我結婚。」
「什麼？」阿旭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他右手撐著椅子把手才勉強穩住身體，「你不要鬧了，我不能跟你結婚啦，我要是和你結婚，致光會殺了我。」
搞不好也會殺了你。
「我會跟哥哥講清楚，而且我不是要你真的和我結婚。只是要用來報戶口啦，報完就可以離婚了。」筱琳用期盼的眼神看著他。
「離婚？報戶口不用結婚吧。」
「小孩子報戶口不是都要報爸爸的名字嗎？」
「一定要嗎？」頭痛了起來。他在心中不斷告訴自己，筱琳還是孩子，什麼都不懂，他不可以對她太凶。
「如果小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爸爸不是很可憐嗎？」筱琳一臉委屈。
「你可以找孩子真正的爸爸啊……不要哭啦。」眼看筱琳又要哭出來的樣子，阿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讓我回去想一想。」
「只是一個形式而已，報了戶口我們就離婚沒關係。」
「不要這樣講啦，我要是娶了你一定不會跟你離婚的。」
「謝謝你，阿旭哥。」筱琳感激地看著他，「可是我真的不是要綁住你。」
「不要謝我，我還沒答應。」阿旭轉過頭去不敢看筱琳，「我載你回去。」
「好。」筱琳點點頭，跟在阿旭後頭走出醫院。
阿旭把安全帽戴好，「好了嗎？」
「嗯。」坐在摩托車後座的筱琳點了點頭。
「你的手要不要抓著我的腰，不要掉下去喔。」
「沒關係，我抓這裡就好了。」筱琳的手抓著摩托車的鐵架。
「我會騎慢一點。」就在阿旭的準備加油門的時候，迎面走過了一個中年女性，滿臉憂愁地走進醫院裡。
阿旭眨了眨眼，希望是自己看錯。但不管他再怎麼眨眼，女性的臉並沒有因此而改變。阿旭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誰了，他奇怪的是這位女性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那是阿旭的母親。
幸運的事情是他正帶著安全帽，母親也許認不出他來。但比起被母親誤會他為什麼到醫院來，他更關心母親為什麼會到醫院來。樸素的上衣和有點皺的牛仔褲感覺很有點凌亂，不像母親平常的樣子。但真正吸引他注意力的還是母親臉上焦躁的神情。那種神情他好象在什麼地方看過，卻又想不起來。
「那不是你媽嗎？」筱琳也注意到了，「你媽不是一向身體很好嗎？怎麼會來這裡看醫生？」
除那好幾年前那一場大病，他不記得母親有來醫院看過病，身體好象一直都不錯、充滿活力的樣子。但現在的母親卻像突然之間老了很幾歲。
「我也不知道啊。」阿旭搖搖頭，心中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腦海中不斷地想起母親的話——媽什麼都沒有，只有你們兩個兒子而已。
「我們下去看看好不好？」筱琳察覺了阿旭不安。
「嗯。」阿旭回過神來，渾渾噩噩地走到醫院門口。
「先生，安全帽請拿下來喔。」警衛擋住了他，阿旭卻沒有理會他們，只是探頭往裡面找。
但不管他怎麼找，都沒有母親的身影。
不知道為何，忽然有一股涼意從頸后擴散開來，他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這場面竟然和十幾年前他們站在門口向父親揮手說再見那一天的景象重迭，讓他不寒而慄。
他還記得，那一天父親笑著跟他們說再見之後搭上車。
卻再也沒有見面了。
*
要不是廚房傳來汽笛的聲音，致光也不會注意到他們差一點就要開瓦斯自殺了。他關上瓦斯爐時爐火已經從青色變成黃色，只剩下—小叢。
「阿旭，你在幹嘛？」他拍了下阿旭的腦袋。
「咦？」阿旭回過神來，才發現水早就燒開了，他的魂魄好象在不知不覺之中脫離了身體，在另一個次元里遊盪。
「你最近怪怪的耶。」致光原本就是很敏銳的人，不至於會遲頓地沒注意到阿旭的異常，「明天我們就要繳卡片了，你是不是很緊張啊？」
「不會啊，我為什麼要緊張？」阿旭對他笑了笑，但笑容看起來有點勉強，「大概是我最近都很早起來幫我媽忙，所以精神有點恍惚吧。」
「是嗎？有事情你要講喔。」致光雖然有些懷疑，可是他知道要是阿旭不想講的話再怎麼勉強也沒用，「你弟弟要去念電機對不對？」
「嗯。」阿旭點點頭。
「你要念哪裡？」
「嗯，差不多吧……」差不多是什麼意思連阿旭自己也沒辦法回答。其實他這幾天想了很多，可是就是想不出來一個可以回答致光的答案。
「差不多是什麼意思？」致光當然沒有被他搪塞過去。
「等出來的時候再告訴你。」
「至少告訴我，你是填北部的學校還是南部的學校啊。」
「我覺得會上台北的學校啦……」阿旭的手放在桌子底下，手指心虛地絞在—起。
「真的嗎？太好了。」致光高興的說，「我也填了台大醫科……」
「這個以後再說啦，你不先去洗澡嗎？」話才說到一半就被阿旭打斷，「快十點了耶，你妹妹不是十一點就要睡，太晚洗澡會吵醒她。」
「對喔。」致光看了看時鐘，才發現時間不早，「那我先去洗澡，等一下再聊。」
阿旭目送著致光走上樓，又把目光轉回熱水壺上。
離他們互相告白還不到兩個月，卻覺得過了很久很久。國中的老師總是說好日子過得比較快，但他卻認為正好相反。好日子比較充實，回憶比較多，因為每一分每一秒的畫面都記在心裡，回頭去看時反而覺得很慢。
他今天一整天都在想。昨天、前天、大前天也都在想，這一個星期以來，他想了很多事情，特別是有關於致光對他告白時的那句「我也喜歡你」、「全世界最喜歡你」在當時說起來像是理所當然，可是事後回想起來總讓他不由自主地紅了臉。
原本是理所當然的問題，沒有想太多。現在他卻開始問白己，是不是真的喜歡致光。
不是朋友的喜歡，而是一輩子在一起，情人那樣的喜歡？
他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家弘，想起了筱琳，每一個人都在腦海中給他不同的建議。
最後，答案已經很清楚地呈現在心裡。
阿旭走到客廳，從背包里拿出那張答案卡，上面畫了幾個格子。他想了一想，拿起橡皮擦用力地擦個乾乾淨淨。
眼前一片模糊，但他仍然用力地擦著，幾乎要把卡片擦出一個洞出來。
這就是他的答案。
*
水從蓮蓬頭傾泄而下，打到致光的皮膚上又彈到浴缸里。
他喜歡稍微熱一點的水和充滿蒸氣的浴室，特別是在夏天時會感覺到全身舒暢。衝過水之後，他在浴缸里放滿了水，把身體沉入水中，闔上眼。
思緒跟著身體一起浮了起來。
今天的阿旭特別的奇怪。他無法形容那種感覺，只能說那看起來很像是做出了不願意卻非做不可的決定。
「致光。」阿旭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致光忍不住想笑，他一定是泡太久泡昏頭了。睜開眼想要從浴缸里爬起來時，阿旭的臉卻出現在面前，嚇了他一大跳，「阿旭？」
阿旭赤裸著身體，正一腳跨進浴缸里。
他的第一個想法是還好自家的浴缸還不算小，可以容納兩個男生在裡面同時洗澡。但他馬上把這個想法拋到腦後，因為現在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
阿旭在浴缸里半跪了下來。在致光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時，阿旭的嘴唇已經貼上了他的臉。比水溫低一些的溫度，在額頭上和他接觸，慢慢地移到了他的眼瞼上。
「哇。」幾乎是立刻，他全身都緊繃了起來，「阿旭，你怎麼啦？」
阿旭沒有回答他，更沒有停下動作，相反的更加大膽地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珍惜的動作撫摸著他。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想這麼做。就像每一個青春期的男孩子都會在夢裡幻想一個對象，可能是女明星或是女朋友。
他幻想的對象是致光。
他幻想著致光的手觸碰著他，他的手也是一樣。他們互相的愛撫、觸摸，感覺溫熱的嘴……
那是溫柔的力量，而且十分強大。
現在，致光身上的力量更是強大到淹沒了他。
他消失了。
在這像是海浪的快樂里消失無蹤了。
就像他每一個晚上的幻想，讓他又快樂又悲傷。
在蓮蓬頭灑落的水中，聽著自己和致光的呻吟聲，阿旭哭了。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即使是致光也分不出那是眼淚還是水了。
「我愛你，致光。」他輕聲地說，混雜著呻吟和哭泣。
「我也愛你。」致光吻著他的耳際，讓他忍不住又發出低沉的呻吟聲。
如果可以永遠在一起就好了。
快樂地在一起。
希望明天永遠不要來。
這樣的想法讓阿旭有些悲傷，還有深深的害怕。他—只手抓著致光的大腿，希望留住時間的腳步。但他知道時間是不可能被留住的，能被留住的只有回憶而已。
阿旭頭靠在牆上，淚水落在牆上，順著水管流進了水溝里，再也找不到蹤跡。
即使一切都會過去，只要有回憶也就足夠了。
*
第二天，他們就到學校去交卡片。
小姐接過阿旭的卡片時抬起頭，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你確定要這樣填嗎？」
阿旭點了點頭。
「可是……」小姐似乎還想勸他幾句，阿旭卻不讓他說下去。萬—在這裡花了太多的時間，也許致光就會覺得奇怪了。
「沒關係。」
「真的嗎？你不需要再確定一次……」
「嗯，謝謝。」阿旭點了點頭，不等小姐再說話就抓著東西走出去。
「你交個卡片為什麼交這麼久啊？」致光覺得有點奇怪。
「那個小姐好象認識我，和我講了幾句話。」阿旭隨便找了個理由掩飾過去，「我們回去吧？」
「當然好。」致光聳聳肩。
「用走的好不好？」
「為什麼要用走的，很遠耶。騎腳踏車不好嗎？」
「我想要走那條河堤啦，上了大學之後也許不會再去了。」
「好啊。」致光點點頭，「不過我看以後我們還是會常來，那條河堤就在你和我家附近而已……」
阿旭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他以後也許會再去河堤上走，但那不會是和致光。
這一個星期以來他都在想。想自己的事，想筱琳的事，想母親的事，想家弘的事。一開始每一件事都讓他覺得很煩，因為除了填志願卡之外其它都不是他的責任，但現在卻全變成他的責任。
他畢竟只是個十八歲的「孩子」，懂的東西也限於孩子的世界。從家弘離家出走之後他就開始問自己，到底自己有沒有決心要和致光在一起生活一輩子。不，先不要提一輩子，光是「有沒有決心要和致光一起生活下去」這個問題他都沒有辦法回答。看到熙源的父母和自己的母親，他才真正地了解到父母並不是永遠都能理解孩子的事情。
他會失去避風港，他會失去一切。
他不斷的問自己，可以嗎？他可以像家弘那樣，為了一個和自己有同樣性別的人而不顧一切嗎？
他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不知道該往左、往右，還是往前。
每一條路都看不到終點。
家弘已經選擇了他的路，他選擇了一條和熙源一起走下去的路，即使從—般人的眼中看來這條路毫無未來可言。
他卻無法這樣走下去。
單純地生活，從不煩惱未來的時光令他懷念，可是他知道他該長大了。有些事情他必需割捨，兩個人之中總有一個人要放棄自己想走的路。
雖然那個人不一定得是他。
他不知道他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他知道的只有不能再逃避。他逃避過自己的感情，等致光開口他才去回應。但他現在已經不能再裝作不知道，因為他已經不是孩子。身高數字漸漸成長的同時，要背負的東西也比過去更多了—些。
牽著腳踏車走在夕陽下的河堤上，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怎麼都不說話。」致光偏過頭來看他，有點擔心地問，「很痛嗎？」
他們第一次做愛就是在他家的浴室，雖然微溫的水灑正身上做愛會成為很特別的回憶，但還是應該照一般的程序來，從最普通、最簡單的床上運動開始做起吧？致光很認真地思考第一次經驗就失敗會不會造成未來的陰影。
「沒有。」阿旭搖搖頭，「不用擔心我。」
「你怪怪的耶。」致光並沒有被阿旭的話騙過去，「平常的你不是這個樣子。」
阿旭總是活力充沛，好象永遠不會累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天的「運動」消耗了太多的體力了，看起來有點沒精神的樣子。
「……我有事想跟你說。」他抬起頭看著致光，想象著也許不會再見面，想象著聽完他說的話之後致光也許會先揍他一拳。
「什麼事？」致光漫不經心地問。
「你妹妹懷孕了。」
「懷孕很好啊……等等，我妹？」致光可以說是被嚇醒過來，「你說筱琳她懷孕了，怎麼可能？等等，你又怎麼會知道筱琳懷孕了，連我都不知道啊。」
「我陪她去醫院檢查。」
「真的懷孕了嗎？」致光握緊了拳頭，不敢相信自己的妹妹懷孕的事，「她才十七……不，她才十六歲啊。」
「嗯，筱琳說要把孩子生下來，而且醫生也說墮胎可能很危險，小孩子已經有六個月大了。」
致光簡直不敢相信這種連續劇才會出現的劇情會發生在他們家，常常住在外面的妹妹在十六歲就懷孕了，而且還想把小孩生下來，「……孩子的父親是誰？」
「我。」
「你？」
「對，我。」阿旭心想著下一秒致光的拳頭就會馬上打在他的臉上，但致光並沒有，他只是握緊了拳頭。
「狗屁，六個月前就是二月份的寒假，你整個寒假每天都和我一起去圖書館念書，你要什麼時候和我妹在一起。」
「在你不知道的時候。」
「狗屁。」致光根本就不相信阿旭的話。不管是他的理智還是感性都這樣告訴他，他對自己的記憶力和觀察力有信心，更對阿旭對他的感情有信心，「絕不可能是你，是你認識的什麼人？還是我妹叫你不要說？」
「不是，是我。」
話還沒有說完，一拳就揮到了他的臉上，阿旭一個踉蹌之後跌坐在地上，「……我不想聽你說這些話。」
「你不想聽也得聽我說完，我要和筱琳結婚。」
結婚兩個字換來一陣靜默。
那種安靜彷彿是致光已經離開了他。阿旭低著頭，難過的想哭。
他並不想這麼做，他想告訴致光全世界最愛的就是他，他好想好想和家弘一樣，不顧一切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可是他不能。
他很笨，也沒有勇氣。
他沒有辦法丟下媽媽一個人，也沒有辦法拒絕那麼傷心的筱琳。他看來看去，他唯一能捨棄的就是致光和他的幸福，因為這是他唯一可以決定的事。
「……我明白了。」致光已經恢復了冷靜，「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吧？」
阿旭一抬起頭就看到致光的表情。
雖然語氣嚴肅，可是表情就像平常一樣溫柔，也許是已經發現是怎麼—回事了吧。
「沒有……」
「阿旭，我雖然不像家弘一樣可以和你感覺到相同的感覺，可是我很了解你，你不是這種人。」致光將腳踏車停在旁邊，蹲下來對阿旭說話，「難道我不值得你信賴嗎？就算感覺不到，我們也是可以用語言來互相了解的吧？」
「對不起，致光。」
「這次你真的很對不起我。」致光抓著他的手臂，「告訴我，有什麼事讓你非得這樣說才可以，即使你自己一個人解決不了，我也可以幫你。」
「謝謝。」
致光應該是已經看穿了吧。阿旭心裡這麼想著，從以前他就什麼事也瞞不住致光，雖然說他一直不擅長說謊，但致光是真正的了解他。
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遇到另一個這麼愛他又這麼了解他的人了，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都是一樣。
但他現在卻要將這個人拒絕於他的生命。
「你幹嘛跟我說謝謝？」致光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彷彿有什麼壞事要發生。
阿旭看著致光，勉強自己露出微笑，「我沒有告訴你，對不起。」
「你幹嘛跟我對不起？」
「我沒有填卡片。」
「啊？」致光愣了一下，才意會到阿旭是說他沒有填志願卡，「沒有填卡片？可是你今天有交……」
「我交了空白卡片。」阿旭抬起頭，想要把眼淚吸回眼睛里，「我不念大學了。」
是他自己決定要和致光分開，是他決定要做壞人，所以不能哭。因為男人是不能哭的，因為做了壞事的人是不應該哭的。
「阿旭……」
「我好想好想和你一起念大學。」只是這麼單純的一個願望啊，可是他卻沒有辦法實現，「可是我要和你妹妹結婚，繼承我們家的店。」
他走到了十字路口，背後那條路正在漸漸地消失，左轉的路正在重鋪柏油，右轉的道路從來就不存在過。
他只能往前走。
「阿旭，不要這樣子。」致光伸出手想要抱住他。他從未看過阿旭那麼脆弱的樣子。
彷彿只要再多一點打擊就會破碎了。阿旭卻推開了他的手站起來，用一種明明是笑可是更像是哭的表情看著他。
不好的預感。
致光看見阿旭的唇慢慢地張開，卻聽不見聲音。
「再見。」
阿旭說完之後轉身就跑，沒有給致光說下一句話的機會。
「等等……啊，痛。」
致光慌張站起來的動作撞到了腳踏車，腳踏車就這樣倒了下來，摔在河堤上發出了鈍重的聲音。
把手壓到了致光的腳，可是他卻不覺得腳痛，只覺得心裡很痛。
他站了起來，卻沒辦法追上阿旭。
世界在崩潰，天旋地轉。
再見？
再見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