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蠻受歡迎的嘛。」翊捷趁著紅燈的時候回過頭去看後車座,只見浩浩和好幾束花坐在一起。家駒出院的時候有好幾位護士送他花,禮物也收到了不少。
「可能我長得很帥吧。」家駒笑得很得意。
「才怪,你是臉帥心不帥。」翊捷做了個怪表情。
平心而論,家駒的外表絕對不差,光是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看起來就很不—樣了,更何況是有四分之一德國人血統的深邃五官在東方臉孔中顯得特別突出。
在綠燈亮起時,汽車轉進巷子,開進大樓公寓的停車場內停妥。家駒在停車位的一角看到了浩浩的腳踏車,上面掛了個小手套。
「那是棒球手套吧,浩浩會打棒球?」
「丟丟球而已啦。」翊捷把浩浩從後座抱出來,坐了二十分鐘的車之後浩浩已經昏昏欲睡。
「搞不好將來浩浩會去打美國職棒大聯盟也說不定。」
「別把你高中時的白日夢加在我兒子身上。」兩個人邊鬥嘴邊牽著浩浩搭電梯,到翊捷位在十二樓的公寓。
出院之後他們還去買了一些家駒需要用到的東西,加上護士姊姊們給的花和禮物,東西多到不只翊捷、家駒手上提了兩三袋、甚至連浩浩手上都拎著兩盒巧克力。但這些可憐的禮物一到家就被丟在客廳的桌子上,然後兩大一小全部累得坐在沙發上不想爬起來。
家駒勉強提起精神看著他未來要住一段時間的新家,對太過整齊的房間感到有些驚訝,「你家還蠻整齊的。」
「沒辦法,我討厭亂七八糟。」翊捷振作起來把浩浩抱進浴室,「我先幫我兒子洗個澡,等會再煮點東西來吃。」
「你自己煮?」家駒不可思議地看著翊捷,沒想到翊捷還會做菜。他很難描繪出自己穿著圍裙做菜的樣子,光用想像的他都覺得很有可能會切到手。
這大概是結過婚有小孩的男人和沒結婚的差距吧。
「我只會煮簡單的東西,不要期待太多了。」翊捷的後半段話和水聲同時從浴室里傳了出來。
趁翊捷替浩浩洗澡的時候,家駒無聊地看著四周圍的傢俱擺設,黑白兩色樣式簡單的傢俱很有工程師的味道。雖然他才「重新」認識翊捷沒有多久,但可以感受到工程師的性格在翊捷的生活里展現無遺。他的目光在掃過一圈之後被電視櫃吸引,倒不是因為那台四十二寸的電漿電視,而是電視櫃的上面擺了個有海豚裝飾的相框。
那是整個客廳里最沒有翊捷性格的東西,像是女孩子會喜歡的款式。也許是翊捷的前妻留下來的吧。
家駒彎下腰讓視線相框平高,注視著那張照片。
照片里是翊捷和浩浩的合照,在他們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小蛋糕,上面插著不知道哪裡找來,大得誇張的一支蠟燭。不知道拍照的人是誰,可是把那個畫面抓得很好,照片里的翊捷和浩浩部在笑,除了一大一小之外,那笑容幾乎是一模一樣。
看起來很幸福。
家駒不自覺地扯動嘴角,走回沙發旁坐下。
他很喜歡翊捷和浩浩,因為這兩個人讓他有很親近很安心的感覺。他也很喜歡翊捷和他聊天鬥嘴,大部份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根本是在聽另一個人的故事,但有時候卻模模糊糊地好像有一些記憶的影像在腦海里,但想要仔細去回憶的時候那些模糊的影像就消失。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沒有記憶之後他還會做很多事,像是說話、寫字、吃飯,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知識也沒忘記。比如說,他會在報紙上畫紅線,甚至在不知不覺之中加註幾句連自己看了都會嚇一跳的筆記。翊捷說那是有關經濟之類的的東西吧,還說以前的他常常會這麼做。雖然記不得自己是誰,可是對日常生活好像沒有妨礙。
但他常會覺得有些不安。
少了二十八年的人生,他好像很容易就可以聽到體內傳來空空蕩蕩的聲音。
特別是在翊捷和浩浩不在的時候,他更容易感到空虛。好像有某一部份的他被某個人給偷走了,而且,那是很重要的一部份。
「你吃義大利面嗎?」翊捷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家駒著才回過神來,發現不知何時翊捷已經幫浩浩洗好澡,開始做菜。
「應該不討厭吧?」家駒也不知道自己不喜歡什麼。
他隨手拿起搖控器打開電視,轉來轉去不是通緝犯逃脫的新聞就是哭來哭去的連續劇,不然就是聽起來很像是雜音的流行樂。家駒不知道自己過去喜不喜歡這些東西,可是他很肯定現在的自己很不喜歡。
他關上電視,溜到廚房的門口看翊捷煮飯。
熟練的動作看得出來翊捷對做菜這件事駕輕就熟,在把麵條下到水裡之後就開始削花椰菜的皮,削完之後在另一個鍋子里有和牛奶顏色相同卻濃稠得多的液體。翊捷似乎可以同時分心做好幾件事,等東西煮熟的時候就收拾流理台,等到義大利面端上桌的時候,流理台又恢復到原來的乾乾淨淨。
他發現翊捷喜歡有條不紊的生活。
「好吃嗎?」翊捷從冰箱里拿出啤酒遞給他一罐。
「嗯……」家駒吃了一口,翊捷煮的義大利面味道清清淡淡的,不錯但是稱不上是很好吃,「還不錯。」
「哈,這是你第一次稱讚我。」翊捷坐在家駒對面的位子上,拉開啤酒的拉環,「你以前一定會說我煮的東西普通到沒辦法再更普通。」
「我以前說話都這麼失禮嗎?」雖然很普通,可是吃多了不會膩反而會覺得意猶未竟,「平常人就算不好吃也會說些好話吧?」
「你以前根本不懂得說話的時候要怎麼樣才不會得罪人,想講什麼就講了。」翊捷笑著回答,「不過知道你講話很直的人就不會覺得討厭,其實這是你厲害的地方吧,每個人都覺得你很爽朗,好像很好相處。其實你只是……」
「只是因為我比較笨而已嗎?」
「賓果。」翊捷露出促狹的微笑,「其實你應該記得的還記得嘛?」
電話鈴聲在此時響了起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翊捷和家駒對看了一眼,同時露出迷惑的表情。家駒是「第一次」聽到電話鈴響,翊捷則是不知道晚上十點了還有誰會打電話給他——或者是他們。
「喂,我是翊捷。」他拿起餐廳旁的分機電話,另一頭拿電話的人好像在—個很熱鬧的地方,好幾個人的聲音交錯在一起。
「是我啦,文勛。」
「學長啊,有什麼事嗎?」翊捷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家駒看到翊捷的微笑時,忽然有一種討厭的感覺。他不是討厭翊捷的微笑,相反的,他很喜歡這個笑容,他討厭的是電話另一端的人。
為什麼翊捷聽到這個人講話就會露出這麼好看的表情?
「我們可以到你家開PARTY嗎?」文勛的背後傳來阿倫說「可以嗎、會不會太麻煩」的聲音。
「我家?為什麼是我家?」
「為了慶祝家駒出院。」
「這有什麼好慶祝的,你們只是想找地方胡鬧而巳。」
「因為只有你家的頂樓夠大又會有人嫌我們吵,所以才要去你家。」文勛在電話的另一端笑嘻嘻地說著。
「有人嫌你們吵還過來。」
「這樣才有趣嘛。」
「好啦,好啦,你們什麼時候會到?」翊捷忍不住翻白眼,文勛學長和他的那群朋友真的是缺乏社會性。
「哈哈,我們一分鐘就到。」
「一分鐘,你現在在哪裡啊?」翊捷皺起眉頭,走到窗戶邊去看樓下的馬路,可是剛好被各家的陽台檔住,根本就看不到有任何的人或是車在道路上。
「我在你家的樓下,我把電話拿給管理員伯伯,你跟他講叫他讓我們進去……」
文勛話說到一半就中斷,在翊捷的錯愕之中,傳來樓下老管理員破口大罵的聲音。翊捷皺起了眉頭,把電話拿離到一公尺遠的地方,轉頭對家駒搖搖頭。
***
文勛、阿倫和六、七個家駒現在不認識可是以前應該很熟的人抱了一大堆東西到翊捷家,其中還包括了睡袋,偏偏沒有任何吃的東西。家駒懷疑他們是不是只要想來白吃白喝兼住免費的旅館,翊捷倒是很認命地打電話去叫披薩和啤酒。
等披薩的過程中,一群人就在客廳里閑聊起來,「文勛,我先警告你,要是你們其中任何一個人在我家胡搞的話,你們就再也不用到我家來了。」
「放心,我們才不喜歡在你家這個沒氣氛的地方辦事。」文勛做了一個鬼臉,「浩浩到哪裡去了?」
「他今天跟著我們在台北市繞了一整天,已經睡著了。」翊捷講到浩浩就露出溫暖的表情,接著又說,「你們要是吵醒他,以後也不用來了。」
「那我們不就只能看電影了嗎?」文勛的臉都皺在一起,一大群男人難得聚在一起只能看DVD實在是很無聊。
他們這一群人里有的人是工程師,有的人是藝術家,也有人是老師,大部份的人都很忙祿,像是還沒有失憶前的家駒一個月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待在台灣,翊捷除了休假之外,大部份都在公司忙到三更半夜。他們也很少和其它的同性戀圈子交流,因此除了各自和伴侶聚會之外,一群人大概一個月只會聚在一起一次。
「沒錯,好好地看那一套魔戒完整版。」翊捷用一種很故意裝出來的遺憾表情對文勛說,可是沒兩下就又露出了惡作劇般的笑容。
「你家真的很無聊……」文勛雖然這麼說,可是很快地就和一大群圍在一起看電影了。
原本很安靜的屋子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翊捷卻找不到家駒到哪裡去了。他沒有和文勛他們擠在一起看電影,也沒有在房間里陪浩浩睡覺。正在著急的時候,翊捷忽然想起了以前家駒很喜歡跑到頂樓吹風。
他再一次警告文勛不準在他家胡來之後就把一群人丟在樓下,拿著啤酒和一大盤粘在一起的披薩跑到頂樓。
不出他所科,家駒果然就站在頂樓的中央,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
翊捷不忍不住在心中偷偷地笑出聲。
從他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家駒就喜歡最高的地方,所以他們曾經從安全梯爬到他們應該不可以上去的大樓上,大學的時候幾乎也是一有空就去爬山,雖然沒有登過百岳里的每一座山,可是有名、難爬的那幾座他們全都去過了。
家駒還說他有一天要站在喜瑪拉雅山的山頂上。
雖然現在的家駒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但卻沒有忘了要站在最高的地方。
而這附近最高的地方就是他家的頂樓了。翊捷拿著披薩走到家駒的身邊,「從樓下那群餓死鬼那裡搶來的,還吃得下嗎?」
「謝謝。」家駒伸手接了過來——不過接過來的只有啤酒而已,「我住你這裡會不會帶給你麻煩?」
「我不知道,不過應該還好吧。」翊捷開始想像他的老闆知道之後的臉,唔,也許會被開除也說不定。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的老闆只要有錢賺就好,似乎不會管幾千幾百個工程師里到底有哪一個是同性戀。
「我看到你的衣櫃里有一疊好像不是你的衣服,你的女朋友嗎?」剛剛上樓來的時候怕天氣冷,他就自己在翊捷的衣櫥里找件襯衫。那時才想起來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買衣服,不知道是翊捷也忘記了還是因為已經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