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飄飄白雲、朗朗清風，一株參天古木下，坐著一名白衣女子，正低頭撫琴。

這裡原是荒山絕頂，平時少有人跡，附近除了野兔飛鳥，就只有她一個人和一間簡陋的茅屋。

但自從數天前，她出手救了一名身中劇毒倒卧在路旁的男子之後，以往那種安寧平靜的日子再也不存在了。

此刻她的身邊圍了一群人，照衣著打扮來看，應是分屬不同門派。但他們顯然都存著同一個目的。

一名面貌斯文、手持摺扇的青衫男子道：「在下是飛龍堡堡主謝蒼碧，人稱「玉面公子」。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尹靈兒面無表情，神色淡然自若，依舊專心撫琴。彷彿世間除了她手中這把琴外，其它完全不在眼裡。

謝蒼碧尷尬的輕咳了聲，眸中卻難掩傾慕之色。

這女子有著天仙般的絕色姿容，白衣飄飄彷若天人下凡。他謝蒼碧行走江湖二十餘年，足跡遍布大江南北、中原關外，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女子可與之相比擬。

而外在的形貌還不是最重要的，主要的是她身上所散發而出的恬淡自若、空靈絕塵的氣息，才是讓他傾倒的原因。

依她纖弱細緻的骨架來看，顯然不會武功。但身處在眾多江湖人士之間，她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驚惶畏懼的神色。

「我等冒昧來此打擾姑娘清居，實屬不該。」謝蒼碧低聲說：「但為了姑娘自身的安全及整個武林大局著想，還請姑娘移駕到舍下暫住……」

一旁隨即有個聲音打斷他的話：「憑甚麼讓這位姑娘住到飛龍堡？我們青刀門難道就不能住人了？」說話的是個滿臉虯髯，渾身肌肉糾結，手持大刀的粗壯大漢。

謝蒼碧還未開口，另一個人便譏諷的說：「與其住到你們青刀門，還不如讓這位姑娘到飛龍堡來得讓人安心。誰不知飛龍堡一向行俠仗義，以天下人安危為己任；而你們青刀門表面上是名門正派，暗地裡卻凈做一些打家劫舍的勾當……」

虯髯大漢隨即撲上前和這名說話的人扭打起來。

一旁的人有的勸架，有的吆喝助陣。

謝蒼碧搖搖頭。「讓姑娘見笑了。江湖中的俗事紛爭實在不該將姑娘牽扯進去，但自從幾日前，一名身中「中秋斷腸散」的華山弟子在瀕死前讓姑娘的回春巧手救了回來，我們就知道整個武林有救了……」

尹靈兒淡說：「我本不想救他的，但不能讓他骯髒的身子玷污了我的地方。」

「這……」謝蒼碧笑了笑。「無論姑娘是基於甚麼原因出手救人，畢竟這世間除了下毒之人，這「中秋斷腸散」也只有你一人能解。」

「是又如何？」尹靈兒撫琴的手仍未停下來，悠揚的琴聲流泄在空氣中，完全不受一旁打罵呼喝聲影響。

「姑娘可有聽說「不歸山莊」？」

「沒有。」

「這不歸山莊的莊主是個極具野心且邪惡殘忍的女魔頭，據說是天下第一美人。」

謝蒼碧頓了頓，深深望了她一眼。「不過我想這是言過其實了。」

尹靈兒似乎完全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自然也沒有注意他眼中流露而出的愛慕神色。

「說起這不歸山莊，人人皆知有十二名武功高強的殺手，專門誅殺剷除異己，許多名門正派的高手皆死在其手下，但卻沒有人見過他們真正的面目；」謝蒼碧道：「除此之外，不歸山莊莊主還是個使毒行家。上回你出手救的那名華山弟子就是身中不歸山莊有名的「中秋斷腸散」，」他頓了一頓。「在場便有多位身中此毒。」

尹靈兒面無表情。

謝蒼碧輕輕一嘆。「不歸山莊就是用這手段控制人心，叫許多名門正派之士不得不聽命於她。那名華山弟子就是生性倔強，沒有依不歸山莊莊主的要求行事，所以中秋之前才未服下不歸山莊賜予的解藥因而毒發……幸而有姑娘相救，否則名門正派之士又要少一人了。」

尹靈兒淡淡一笑。「這麼說來，眼前這幾位過了中秋仍未毒發身亡的人，是不是表示他們已屈服不歸山莊的手段了？」

「這……」謝蒼碧頗感尷尬，低聲說：「姑娘言重了。江湖中人有時為了成就大事，忍受一點屈辱不算甚麼的。這才是一個能屈能伸的好漢子。」

尹靈兒冷冷一笑。

這就是所謂的「名門正派」？是非黑白全在自己的一張嘴裡。

「為了整個武林著想，我們必須借重姑娘的解毒能力，這樣一來，就不需再受不歸山莊的控制。」

尹靈兒淡道：「這關我何事？」

謝蒼碧望著她。「何況，當初姑娘出手救華山弟子一事，現在已傳遍整個江湖，只怕不歸山莊已派人前來捉拿姑娘；畢竟他們是絕不可能容許有任何人阻擋他們一統江湖的決心，姑娘目前的處境實在堪慮。」

尹靈兒冷道：「生死有命，不勞公子費心。」

一人粗聲粗氣嚷著：「說那麼多廢話作啥？直接綁回去不得了！」

謝蒼碧沉下臉，轉頭對那人說：「我們是有求於這位姑娘，自然要尊重姑娘的意願行事，如此莽撞，豈不笑掉天下人大牙？」」

那人大聲道：「照你所說，如果這位姑娘堅持不跟我們下山，我們豈不是要一輩子受制於不歸山莊？」。

謝蒼碧皺皺眉，輕嘆一聲。「無論如何，我們絕不能做出強人所難之事，這與不歸山莊這種邪門歪道的行事作風又有甚麼兩樣？」

那人冷笑。「那好，你去當你的名門正派、俠義之士，我寧願先保全自己這條命要緊。」說著，突然伸手朝尹靈兒捉去。

謝蒼碧臉色一變，手中的摺扇朝那人手腕打去，隨即制住他身上幾個穴道，那人跟著軟倒在地。

他轉身望向眾人，眼光陰沉，大聲說：「還有誰想上來試試？」

的確有不少人看來蠢蠢欲動，畢竟這事關生死大事。雖然今年在中秋之前已服下不歸山莊給予的解藥，但這也只能在一年之內不毒發。誰也不敢保證明年運氣是否如同今年這麼好，又或者事事皆能順不歸山莊莊主之意；如果不，明年中秋就是他們的忌日了。

但是眼看那人三兩招之間就敗在謝蒼碧手下，眾人不得不忌憚他的武功高強，一時之間倒也沒有人敢上前。

謝蒼碧緩下臉色，沉聲說：「既然如此，我們不如就先守在這裡，一方面試著勸這位姑娘跟我們下山救人，另一方面，也可防止不歸山莊派人來對姑娘不利；各位可有意見？」

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敢出聲。

尹靈兒皺皺眉。「這裡是我的地方，為甚麼就沒有人問問我的意見？」

謝蒼碧一臉歉意，望著她道：「請恕我等失禮，畢竟這事關整個武林安危，而且許多人性命也系在姑娘一念之間，我們不得不出此下策，還望姑娘恕罪。」

尹靈兒輕哼一聲，轉身向茅屋走進。

謝蒼碧揚揚手，眾人隨著他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準備來個長期抗戰。

＊＊＊

不歸山莊是個神秘的地方，江湖中人只知這裡有個號稱天下第一美人的莊主，卻誰也沒有見過。除此之外，不歸山莊還豢養十二名武功高強的殺手，個個殘忍好殺，神出鬼沒，然而真正讓人恐懼的，卻是不歸山莊莊主使毒的手段。她若欲對一個人下毒，往往在神不知鬼不覺間，甚至連面都沒見著，對方便已身中奇毒；最重要的是，她所下的毒，除了她本人，無任何人能解。

曾經有許多自稱俠義之士為了挽救武林的安危，解除眾多正道中人身受奇毒之苦，且為了擺脫不歸山莊的控制，因而起誓要剷除這個恐怖的山莊，意欲翦滅這個邪惡而又神秘的地方；然而只要曾這麼做過的人，不是離奇死亡，就是突然消失在這個世上。

有人說他們是死在那十二名殺手之下，也有人說他們一日一見過不歸山莊莊主的美貌之後，一個個都鬼迷心竅，反其道而行，自願一輩子待在不歸山莊里再也不出來了。

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甚麼，也無法知道。但不歸山莊卻因此更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所謂的「不歸」山莊，就是一旦進去了，就再也不能歸來。

然而誰也料不到，這個充滿神秘而又恐怖的地方，竟是像仙境一般的美麗。

一座座的亭台樓閣，一彎彎的曲徑迴廊，一簇簇的奇花異卉，還有一個個如仙人般美麗的丫鬟婢女穿梭其中；放眼望去凈是巧奪天工的假山魚池、櫛比林立的屋宇瓦舍……恁是仙境也沒這般美麗。

一名婢女蓮步輕移，緩緩來到一個院落，在一間屋子前面站定，舉起手敲了敲房門。

過了好半晌，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推開房門，怒瞪著她。

婢女慌忙低下頭，小聲說：「樊公子，莊主有請。」

男子正是不歸山莊頭號殺手樊問刀。

樊問刀臉色蒼白，額頭冷汗涔涔直落，仿彿剛打了一場苦戰似的，身形略顯憔悴。

婢女不敢直視他，儘管內心存著疑問，但待在不歸山莊久了，她也學會裝聾作啞，對任何荒誕古怪的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因為她知道，即使只是一句無意的閑聊或是一個好奇的眼神，只要惹得莊主不高興，隨時都可能不明不白的死去。

畢竟身處在這個江湖中最神秘的地方，任何一件事都可能帶著神秘的色彩，不是她這個下人有權力過問的。

尤其是眼前這個男人，除了是莊主眼前的紅牌殺手之外，他全身上下狂野高傲的氣息，還有眼中那股殘忍冰冷的神色，更是教人不敢逼視。彷彿多看一眼，就會讓他給生吞活剝了似的。

樊問刀冷冷說：「知道了。」

婢女福了一福，低聲說：「奴婢告退。」隨即像是如釋重負，匆忙轉身離去。

樊問刀看著她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冷冷的眼光四下張望一會，隨即踏入房內關上房門，快速的將攤在床上的書壓回枕頭底下。

＊＊＊

金碧輝煌的大廳，牆上高掛著燭火，照耀得一室瑩亮。

柳如絮身著淺紅衣衫，面上罩著淡紅的輕紗，靜靜望著樊問刀。

她的身形纖細修長，一身淺紅的衣衫顯得過於單薄，兩條藕臂裸露在空氣中，僅僅用著半透明的絲綢斜披在肩上。

明明該是輕薄有失端莊的模樣，在她身上卻只看得見「嫵媚」兩字。

她臉上僅有一雙烏黑朦朧的眼眸不在輕紗的遮掩之下，然而只要這雙眼睛就夠了。

任何男人只要能讓這雙眼眸看上一眼，即使一輩子沉淪在這秋波之下，相信也死而無憾。

她的雙眸足以勾去任何一個男人的魂魄，讓他們為她出賣靈魂，背叛一切……

但是也有例外的人，就好比眼前的樊問刀。

柳如絮靜靜的打量他，這是她每回見到他時都會不由自主深思懷疑的事。這個男人究竟要的是甚麼？

金錢？美人？抑或是權力？。

自從樊問刀十六歲那年進入不歸山莊，她就知道，這個男人是可造之材；天生是個習武的料，手段也夠殘忍毒辣，短短數年間，躍升為頭號殺手，替她除去了不少心腹之患。

於是她不惜一切想要留住這個人才，甚至對他連同其他十一名殺手一般，悄悄在他們身上下了分量不等的毒藥，想藉此控制他們的一舉一動。

另外十一名殺手倒也好掌握，只要在金錢或女人上頭滿足他們，就能讓這些人乖乖的替她賣命。

然而，樊問刀卻不。他不屑金銀珠寶，更不要如花似玉的女人。

她不懂他在想甚麼，甚至懷疑他究竟知不知道她在他身上下了毒。

「有事？」樊問刀望著她，淡淡問。

柳如絮微微一笑。這個男人真是愈來愈張狂了，一般人見到她這個莊主，無不唯唯諾諾，必恭必敬，而他，竟一日比一日囂張，看來就要不把她放在眼裡了。

至少，他也該像一般男人，看見她時，總要露出痴迷愛慕的神色吧。但顯然他連做做樣子都不屑。真是目中無人！

柳如絮微笑著，勾魂懾魄的雙眸在他臉上兜轉一圈。「是有事，不然何必找你來呢？總不會以為要聊天吧。」說著，掩唇一笑，彷彿挺有趣似的。

樊問刀也回望著她。揚著眉，等待下文。

有時候他會懷疑，眼前這女人究竟是多大歲數了？他記得七年前剛進不歸山莊時，柳如絮就已經是二十齣頭的模樣，但幾年下來，她的外貌仍是一點改變都沒有，老天爺顯然是太厚愛她了。

「你可有聽說，最近江湖中出現了一個女子，居然能解「中秋斷腸散」之毒？」

「聽說過。」樊問刀淡淡回答。

柳如絮笑了笑。「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人能解開我精心特製的獨門配方，這樣的女子，我還真想會會。」

樊問刀雙手環胸，揚眉看她？「你要我把她捉來？」

柳如絮掩唇一笑。「你愈來愈能了解我心裡在想甚麼了，這幾年我算沒白栽培你。」

樊問刀輕輕應了一聲。

「不過，要捉她來沒有點本事還真不行。」她狀似憂心。

樊問刀冷笑。「她武功很高？」言語充滿不屑。

若論武功高低，他相信這世上還沒有幾個人是他對手，何況只是名弱女子。

「不，聽說她不會武功。」柳如絮笑了笑。「不過守在她身邊那幾條狗卻個個是武功高手。」

「那又如何？」樊問刀斜眼望著她，眼裡凈是高效狂妄的神色。

「又如何？」柳如絮佯裝訝異的瞪著他。「你知道有甚麼人嗎？飛龍堡的謝蒼碧、青刀門的韓鬍子、武當的無塵老道，還有……」

樊問刀不耐的打斷她的話：「那些人我還不放在眼裡。」

柳如絮唇角含笑，靈動妖艷的雙眼瞅著他。「說得也是，你可是不歸山莊里的頭號高手，這江湖中還沒幾個人武功強得過你呢……」所以才愈來愈囂張。

樊問刀撇了撇嘴角，冷哼一聲。

他不是沒有自知之明，也懂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若論武功高強，首推第一的算是現今的少林主持一念大師。只不過一念大師早已不問世事，靜心潛修。

再者，就是江湖中人稱「劍神」的常天恆常大俠。聽說他在十八歲那年就靠著手中一柄劍打遍天下無敵手，年紀輕輕就博得「劍神」名號。只不過此人在十年前就突然消聲匿跡，也不知是死了或是遁隱起來；僅僅出道兩三年的時間，即成為江湖中一則傳奇。

他相信，除了這兩名江湖高人，世上一定還有許多高手，武功是他難以望其項背的。不過，他也相信，很快的，他就將會成為天下第一……

柳如絮突然輕輕一嘆，柳眉微微蹙起。「想我費了那麼多心血，才在眾武功高手身上下了「中秋斷腸散」之毒，沒想到竟讓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輕易給破解了……這麼一來，還有誰會畏懼我不歸山莊？」她眼裡隱隱透出一股寒光。「這女子真是心腹大患，不得不除。」

樊問刀不置可否，頗感無聊的彈彈指甲。

幾年下來，他不知為柳如絮殺了多少人，也從不問那些人該不該殺、能不能殺。早在進入不歸山莊之時，他就有一種認知：只要身在不歸山莊一天，這條命就不是他的。

雖然柳如絮對他總是看來一副禮遇的模樣，但他又何嘗不知道，自己這條命隨時都有失去的可能。面對這種如蛇蠍般狠毒的女人，任何一條命都將會成為她權勢地位下的犧牲品。

十六歲的他，因為饑寒交迫、性命垂危，走投無路之下，不得不進入不歸山莊為他人效命。但幾年下來，他親眼目睹了柳如絮掌控他人性命呼風喚雨的得意，於是他體內那股對權力的渴望也悄悄萌生。

自小流浪街頭，受盡欺凌嘲笑，三餐不得溫飽的日子，他過怕了。總有一天，他要洗盡所有恥辱，成為武林至尊！

而現在，他正朝著這條路邁進。

柳如絮忽又微微一笑。「不過，你也先別急著殺她，我要你將人完整的帶回我面前。」她眼珠轉了一轉，嬌笑著。「聽說這女子也是個美人，我倒要看看美到了甚麼程度。」

女人對女人，總是存在著莫名的妒忌，尤其是美女對美女。

柳如絮既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自然不能忍受有任何女子勝過她。女人對同性之間的妒忌，足以毀天滅地、不擇手段。未必是為了男人，純粹是自身的比較，便足以讓她們毀了另一個對自己有威脅的人。這就是身為女人的悲哀。

樊問刀當然不能理解這種微妙的想法，對他而言，殺一個人比捏死一隻螻蟻還要簡單；但要將人完整無缺的帶回來，就稍嫌麻煩了。何況這女子現在是黑白兩道的目標，想必覬覦她的，絕不會只有不歸山莊。

不過既然是柳如絮的命令，他是無權力過問和質疑的。只要身在不歸山莊一天，他就永遠只能是一個受人操縱的傀儡。

樊問刀冷冷一笑。「我會把她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