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香薰謀殺案

第九章 香薰謀殺案

夜裡十一點鐘,我剛剛睡下,卻忽然因為一陣奇怪的心悸而驚醒了。

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的心跳得這樣厲害?

電話鈴忽然尖叫起來,在沉寂的靜夜顯得凄厲而絕望。

我跌跌撞撞地撲進客廳里抓起聽筒:「喂?」

「她死了……」對面是一種似嗚咽又似號叫的聲音,夾著牙齒打顫的聲音,如一隻受傷的獸。

我一陣毛骨悚然。「誰?你是誰?誰死了?」

「白朮……」

是宜中。那端的人居然是宜中。

「宜中!你在哪裡?你的聲音怎麼會變成這樣?」

「白朮……」宜中哭嚎起來,「小李子,小李子死了,她死了……」

我的心揪緊起來,第一個反應是去看了一眼掛鐘,這是夜裡,我是在做夢吧?我拍拍自己的臉,有感覺的,不是夢。那麼,是宜中在做噩夢,說夢話?

「宜中,宜中。」我只有不斷喊他的名字,「你在哪裡?」

但是電話已經掛了。

我幾乎要發瘋,小李子死了?這是什麼意思?宜中又在哪裡?為什麼給我打來這樣一個電話?

我開始撥打宜中的手機,一次又一次,都是佔線。又撥打他家裡的電話,沒有人接。

最後,我找到白芍:「姐,宜中剛才給我打了一個奇怪的電話,他說小李子死了,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很怕……」

白芍很快趕了過來,她臉色蒼白,穿著一身素服。

「白朮,馬上換衣服,跟我去李家。」

「到底出了什麼事?」

「小李子死了。」白芍的手微微顫抖,「我剛才打電話到小李子的娘家,宋宜中也在那裡。小李子死了,初步判斷是自殺。她娘家的人口口聲聲說是你逼死了她,要找你算賬。我們不能坐等在這裡,只有直接送上門,趁著所有親戚鄰居都在,讓她們發足了氣,免得後患。你姐夫在樓下等我們,我已經通知了幾個朋友,都會隨後趕到,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你吃虧。」

「小李子死了?她真的死了?」我篩糠一樣抖起來,兩隻膝蓋控制不住地對碰著,腦子裡亂成一團,怎麼也理不清,只有不斷地告訴自己:我在做夢,我在做夢,很快就會醒過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只是一個夢!

白芍自作主張地打開衣櫃替我選衣裳:「把這套穿起來,別化妝了,憔悴點反而好,免得李家看著生氣。等下不論她們說你什麼,你都不要頂撞,讓她們發泄去。放心,她們不敢動手,你姐夫不會袖手旁觀的……」

我聽不懂。我聽不懂白芍的話。李家的人為什麼要罵我打我?小李子怎麼會自殺?

「可是今天下午我們才談過話,談得好好的,她怎麼會自殺呢?」

姐姐的動作停下來:「你說什麼?今天下午你們見過面?」

「是呀,不是你讓我去和她好好談談的嗎?我去了,還替她做過按摩,她情緒很平靜,沒有一點要自殺的跡象……」

隨著我的敘述,白芍的眉頭越擰越緊,最後,她把衣裳扔在床上,斷然決定:「你還是不要去李家了,我和你姐夫去。在我回來之前,任何人你不要見,任何電話不要接,哪怕是媽媽或者宜中的電話也別接,更不要跟任何人說你今天見過小李子。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出了什麼事?」

「這件事有蹊蹺……我說不準,不過我斷定這件事有蹊蹺……」白芍拉住我的手,再三叮囑,「把電話線拔了,門上鎖,任何人不要理會,尤其是警察局的人。窗帘拉死,不要開燈,等我回來!有門鈴聲別理會。我會用敲門做暗號,三下停一下,是我你才開門,一定要記住了!」

白芍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了。

我坐立不安,腦子裡塞滿了亂糟糟的念頭。一會兒是下午和小李子談話的內容,一會兒是李家人到花之韻大打出手的情形,一會兒是宜中獸吼般的聲音……

最終,我的思緒停在了宜中身上。宜中,他怎麼樣了呢?小李子死了,李家人會放過他嗎?他現在正在李家,一面承受著妻子暴斃的痛苦,一面承受著李家的指責和遷怒,他怎麼受得了?

電話鈴再次響起來,我吃了一驚,本能地要接,想起白芍的叮囑又停住了。

白芍為什麼還不回來?如今,她成了我和外界惟一的聯繫。

電話響了又響,每一次響起都令我心驚肉跳。每一次停止又讓我惶惶不安。

時間靜止,偌大的別墅變成了一座巨形墳墓。我有些懷疑消息的錯誤,的確有人死去了,但不是小李子,而是我自己。我死在自己的繭里,被整個世界遺忘了。

前所未有的恐懼與孤獨。

我揪著自己的頭髮,懷疑它們會在明天早晨變為雪白。

夜為什麼這麼長?白芍去哪裡了?她會不會把我扔在這裡,再也不回來?我到底是不是死了?我要見宜中,宜中,你在哪裡,你怎麼樣了?宜中!

白芍直到天微微亮才回來,三下停一下地敲門,好像玩特務遊戲。

她神色慘淡,因為連夜奔波,臉上蒙著一層灰氣。姐夫也一臉嚴肅,坐下來就不斷地抽煙,咳了兩句才開口:「白朮,我們談談。」

我更加意識到事態的嚴重。這麼多年來,姐夫很少介入我家的事。現在白芍靜下來,讓姐夫與我談,那就代表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連精明的姐姐都覺得不能把握。

「姐夫,我在聽。」

「小李子死了,死亡時間是今天下午五點鐘。當時還是上班時間,小區里沒什麼人,是一個路人發現從宋家的窗戶里冒出煙來,打電話報了警。消防員趕到的時候,火已經燒起來,消防車一邊噴水一邊向樓上喊話,這時候小李子忽然打開窗戶,從樓上跳了下來,當場摔死……」

我呻吟起來,不敢再聽下去,心揪成一團,疼得窒息。

白芍雙手捂住臉,也是不住地發抖。那可怕的敘述,觸手可及的恐怖與殘酷,讓我們不能相信這樣殘忍的事實會發生在現實中,發生在一個熟人的身上。

姐夫捻滅煙頭,又重新點燃一支,深吸了兩口,才又接著說下去:「我託了一個警局的朋友打聽出來,驗屍報告說,死者在死前服食過少量安眠藥,然後開了煤氣,屋子裡還有沒有燒盡的香精燈,估計是爆炸引起大火,死者沒被炸死燒死,卻被煙熏醒過來,看到消防車趕到,就跳樓自盡……」

「不!」我叫出來,心中朦朧地感覺到一些什麼疑端,卻只是理不清。「不是自殺!」

「我也覺得不是自殺。」姐姐終於開口了,「我仔細想過了,如果真像白朮說的那樣,小李子下午剛剛和你做過一次談話,還讓你替她做按摩來侮辱你,那麼你走後,她應該很得意也很平靜,覺得事情解決了。就算要自殺,也會過一段日子,看看事態發展才決定不遲。就算她們鬧得最凶的時候,她也沒有真正採取什麼極端的行為,怎麼會忽然變得這麼堅決,又服安眠藥又開煤氣又跳樓的呢?」

「就是這樣!」我心中的疑團被白朮牽出頭緒,立刻就變得清晰起來,「還有最終要的一點就是,當時我替她做按摩,做到一半的時候她就睡著了。我看著她睡著才走的。她吃了安眠藥,按理沒那麼快醒過來,怎麼可能自己爬起來去開了煤氣再睡呢?」

姐夫說:「會不會是煤氣泄漏?」

我想了想,肯定地搖頭:「不會。我走的時候,屋子裡絕對沒有煤氣的異味,不存在漏氣的可能性。」

「白朮對氣味一向很敏感,她說沒有煤氣味,就絕對不會有錯。」姐姐頓一頓,提出事情的關鍵,「那麼,疑點就在,是誰開了煤氣?」

「是他殺。」姐夫沉靜地說,「很有可能是他殺。但問題是,這個疑點只有白朮一個人清楚。而白朮,偏偏是最有殺人動機的人。」

「什麼?我?」我大吃一驚,「你們懷疑我殺了她?」

「當然不是。」白芍拉我坐下,嚴肅地說,「我們當然相信你。問題是,警察會不會相信?今天下午,只有你見過小李子,換言之,你是死者在死前接觸的最後一個人,而你是她的情敵。你喂她吃了安眠藥,你帶去香薰燈並且點燃,那麼,如果你在她睡著之後開了煤氣再鎖上房門離開,就是最順理成章的一種推論了。」

「什麼?」我如墜冰窖。白芍的推論匪夷所思,卻又偏偏合情合理,再自然不過。聽著她的敘述,我簡直好像親眼看到另一個我走進宋家,喂小李子吃藥,然後開煤氣,點香精燈,再關門離開,從而製造了一次爆炸……太合理了,合理得天衣無縫,不容置疑。

「殺人動機,時間,地點,方式……都十分清楚。」姐夫再點燃一支煙,進一點敲定我的罪行,「李家的人現在口口聲聲喊著你是殺人兇手,是你害死了小李子。但是他們的意思還只是說小李子因為你搶走她丈夫,才含恨自殺的。並沒有真說你做過什麼。如果你現在送上門去承認自己今天見過小李子,那就坐實罪名,真成了殺人兇手了。」

「不是我!」我號叫起來。

白芍忙衝上來按住我的嘴,怒喝:「住口,你想把警察引來嗎?」

我的淚汩汩地流下來,不能說話,只有哀哀地望著姐姐。

白芍鬆了手,嘆息:「所以,你一定要記住,不能告訴任何人你見過小李子。無論是他殺還是自殺,總之與你無關。」

「警察就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發現嗎?比如手印腳印什麼的。」

「沒有。」姐夫搖頭,「這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現場已經完全被燒毀,什麼證據也找不到了。找不到真兇的痕迹,也找不到你的痕迹。所以,雖然沒有人想到這件事可能另有兇手,不是自殺是他殺,但同樣的,也沒有人知道你去過宋家,從而也就不會懷疑到你……」

換言之,小李子的死將成為一段沉冤血案,永難昭雪。

真正的兇手,將因為我的怯懦自保而逍遙法外,讓小李子死不瞑目。

小李子死了,是被我親手點燃的香薰燈殺死的,而且,由於我的隱瞞真相,她又將再死一次。我於心何安?

白芍一次次叮囑我:「不要說,對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能說真話,說了,你就是第一疑兇。」

姐夫在一旁幫腔:「現場已經找不到任何證據證明有第三者來過,如果你出面證明小李子是他殺,而警察又無法找到真兇,那麼你就是疑兇。小李子的死因照樣不明,咱們家卻要白白被卷進去。別忘了,你是最有殺人動機的一個人。」

不說,我不說。可是,怎麼面對自己的良心?

夜夜夢到小李子披頭散髮來找我,哭訴著:「白朮,我死得好慘,只有你知道,我不是自殺。我死得冤呀,你要替我洗冤呀!你欠我的,你得還我呀!」

我哭著,跑著:「不是我,我不說!」

但是,我可以瞞盡天下人,我不能瞞宜中。他必須知道真相!

我找到宜中,就在他的家,在那個已成廢墟的宋宅。四壁全是黑灰,床榻幾敗,所有的東西都呈現出奇怪的扭曲,燒了一半的床單半是火跡半是水漬,有種洪荒的蒼涼。

宜中半跪半坐在屋子中央,深深地埋著頭,彷彿憑弔。

我走過去,抱住他的頭,心疼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宜中抬頭,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來,他的眼神,是一種遲滯的哀傷,彷彿認不出我是誰。

然後,他開口了,聲音暗啞,帶著一絲恍惚,仍然未能相信一切發生過的事實便是生活的真相。

「她死了,她說過死也不要離婚,她真的做到了。」

「不是的,宜中,她不是自殺。」我哭出來,緊緊地抱著他,「我在警察局沒有說真話,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那是假的。其實我見過她,就在她死的那天下午,我來你們家,和她談過一次話,我見過她,她不是自殺……」

我哭著,艱難地,斷斷續續地,說出事實的真相。

宜中越聽越奇,眼神漸漸集中,眉頭越擰越緊,最終,他理清所有的概念:「你是說,小李是死於他殺?在你走後,另有別人進過我家,開了煤氣製造爆炸?而小李子是在被煤煙熏醒后,因為神智不清或者急於求生才跳的樓,而根本不是因為要自殺?」

他站起來,撫著牆慢慢地走,從一個屋子走到另一個屋子,彷彿在聆聽牆的說話。真相,就記錄在牆壁里。這沉默的四壁,他們是惟一知道小李子死亡真相的食物,他們,會告訴宜中真相嗎?

宜中停下來,已經完全清醒了:「白朮,你做得對。」

我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他。

「不要說,不要跟任何人說出真相。」他說著和白芍完全一致的話。他和白芍,都是我的親人,因此,都做出同樣的決定。「如果你說出事實,警察未必會找出兇手,但是你,會成為疑犯,帶來想象不出的後患。」

他轉過身,對著床的方向跪下,忽然間聲淚俱下:「李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他的聲音里充滿著的,竟然是痛苦的悔意!是我,是我帶給他這樣的痛苦和掙扎,我向他說出真相,就是逼他和我一起擔負道德的枷鎖,逼他在忠誠與背叛之間做出抉擇。

他做了,那就是——不說。

不說,就是讓小李子冤死,就是與我同流合污。現在,不僅僅是我一個人在隱瞞真相,還有宜中。他知道了真相,卻同樣叮囑我不要說,那麼,他就成了共犯!他會恨我嗎?

「宜中……」我無力地呼喚。

他不看我,疲憊地說:「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的心沉下去,看著他,看著他,他和我相距只有一步,我伸出手,可是不敢擁抱他也不敢撫摸他。好容易拉近的一點點距離,忽然間就拉遠了。這一刻的我們,彷彿隔海相望,遙不可及。

「宜中,讓我陪陪你,好不好?」我軟弱地央求著。

「不用。」他頭也不抬,只是冷冷地再次叮囑,「記住,什麼也不要說。」

我徹底地崩潰了。

他恨我!他知道了妻子的慘死,卻不能替她伸冤,而要幫我一起隱瞞真相。他對不起她,雙重的對不起。是我逼他帶上這樣的枷鎖,他恨我,他恨我!

宋宜中恨我!天哪,我用了十年的時間來等待他的愛,可是等到的,竟然是他的恨,天!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家的。

宋宜中恨我,宜中恨我,我愛了十年的大師兄在恨我!這個意念讓我瘋狂,心上像有千萬蟲子在咬嚙。

我找到白芍,哭得喘不過氣來:「姐,你陪我去自首好不好?我不能再隱瞞下去,我要去自首,去說出真相!」

「你瘋了!」姐姐搖撼我,「白朮,你在說什麼?什麼自首?你又沒殺人犯科,說什麼自首?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的失態使姐姐很不放心,更加不允許我去警察局說出真相。她甚至放下生意不理,專門請了假,押著我上了火車,去南方旅遊。

我們去了雲南,游麗江,蝴蝶谷,蒼山洱海……曾經我對著宜中做過千百次的夢,現在由姐姐把這些夢想陪我實現。但是,有什麼用呢?

在西安,有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去了,而活著的人從此活在死人的陰影里。那裡,是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麗江的水再清,西雙版納的花朵再艷,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每天晚上,我都照例會給宜中打一個電話。多半是不通,偶爾通了,他也不肯接。我們的距離,不只是西安和麗江那麼遠,而是遠在天邊。

後來,電話就再也沒有打通過了。

倒是姐夫打來一個電話,他說,宜中失蹤了。

姐姐小心地瞞住了消息不使我知道,仍然帶著我到處逛。但我只是一具行屍走肉,被她牽著手,毫無興味地漫遊著,眼睛沒有聚焦,談話沒有內容。

夜夜噩夢,不住地叫宜中的名字,或者狂喊「我不說」。

半個月後回到西安,媽媽看到我幾乎認不出來,失笑說:「這是去旅遊了,還是從軍回來?」

我放下行李就要出門,姐姐知道我是要去找宜中,到了這時候,不得不告訴我實話,說宜中已經失蹤,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去向。

我當時就發起狂來,大喊大叫著,只是一次次往門外沖。姐姐眼看攔不住,只得陪著我出門。從宋家找到診所,最後又一起出現在小李子的娘家。

李家人見到我仍然仇恨不已,但畢竟已經鬧了那麼久,沒有力氣再鬧,只是惡狠狠地詛咒:「姓宋的也許是死了,再不就被李子的魂兒

抓走了。你小心著,也不得好死!「

我隨他們咒罵,沒有一句反駁。

隨便給我怎麼樣的懲罰都好,只要讓我見到宜中。宜中,你在哪裡?你怎麼忍心就這樣扔下我不顧?再大的災難,再重的負擔,讓我們一起來面對好不好?你怎能再一次丟下我,孤零零生活在痛苦和思念中?

用盡各種辦法,甚至報了警,登了尋人啟事,只是得不到半點宋宜中的消息。

我關了美容院,開始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尋找,幻想著會在某個路口迎面和宜中相遇。

然而奇迹不屬於我。

宜中就這樣從我生命中消失了,如風掠過水麵,不留痕迹。

每當我點燃香薰燈,就會想起小李子,燭光中總見她幽怨的眼神,彷彿在對我說:「為什麼呢,我們兩個一起失去了他?」

小李子死了,宜中走了,我們兩個,一起失去了他。

香薰燈的燭光把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對面的牆上,微微搖動。

從今往後,我是否要終生與影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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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的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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