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換你心為我心
水仙花開時,媽媽告訴我,宜中回來了,明天會來拜年。
我剛調好一杯蜜汁果茶,忽然整個人失去控制,握著茶杯端又端不起,放又放不下,左右送不到唇邊來,只聽得杯子碰碟子上下齒一起打顫。
春節,是中國的大節日,徒弟給師母拜年,天經地義,雷打不動。宜中在西安時,原本每年都要來的,但是他去北京已經一年多,驀然重逢,倒彷彿隔世相見。
媽媽說:「宜中在北京的研究項目,結果出來了,有三種新葯都申請了專利權,他占著很大的股份,這次回來,要重開宜中診所,北京研究所投了大筆資金,算是北京的分公司,宜中是執行董事,這一次,事業真要做大了。」
我終於不得不見到他。
說「不得不」也許矯情,如果當真想避,總會找到藉口避得開。
但是也許內心深處,我並不想避開他。
我貪婪地看著他,貪婪得要可憐自己,不舍錯目。他似乎有些見老了,眉間深深的「川」字紋是新添的,時隱時現,彷彿有話欲語還休。
讓我心酸的,是他也久久地回望我,半晌不能轉眸。
所有的心事盡泄,在一個不設防的時辰,在煙花次第響起,家家戶戶去舊迎新之際,我和宜中,不需一句話,終於第一次明明白白地,以目光傾訴盡所有的相思與愛。
炮仗驚天動地那樣地響起來,有眼睛的人都會清楚地知道這屋子裡發生了什麼。
但是沒有人說破。
姐姐努力地製造喧嘩,插在我和宜中之間,向小李子懷裡接過胖胖的寶貝來逗弄笑贊著,又給了厚厚的壓歲錢。小李子教寶貝拱手說謝謝,又教他給婆婆拜年。
媽媽笑著,笑得尷尬而僵硬。
然後便開席了,每個人都對每個人不住地勸酒布菜,可是桌上的菜,始終不見少下去。
各自心事如磐,眼光如麻。
小李子很快告辭,拉著宜中離開,一家三口擠擠挨挨地走出門,連背影也相連,丟下我,孤零零如斷絮,無論如何粘不上去。
姐姐拉我到小屋竊竊私語:「原來你喜歡大師兄?」
「是。」我勇敢地承認,「從小,到大,我只愛過他一個人。」
「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沒有開始。」
「你是說,你是暗戀,一廂情願?」姐姐詫異,「可是不像呀,姓宋的明明對你用情很深。」
「真的,姐姐,你真的覺得大師兄也喜歡我?」
「我是過來人,什麼事瞞得過我這雙火眼金睛?宋宜中整個晚上失魂落魄的,不只是我,小李子也早看出來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今晚回去還不定怎麼興風作浪呢。」白芍嘆氣,「小妹,你這次戀愛可真是一枚苦果。」
「這苦果,我吞了十幾年了,早生根發芽、茁壯成長了。」
「大師兄有什麼好?」
「葉子臻又有什麼好?」我蹙眉,「我跟他朝夕相處一年半,使勁兒挖掘也找不出他有哪一點好過宜中。不然,或者可以懸崖勒馬。」
姐姐笑了,興緻勃勃拿出紙筆來算帳,把愛情測驗當成一盤股局來計數。「那,男人呢,分錢權才情貌五個評分標準,如果滿分一百,那麼這五項各佔二十分。這邊是宋宜中,這邊是葉子臻,我們來算一算誰的分數高。」
白芍在做姑娘時,一周七天約會排滿,舞伴每晚都不同,感情生活不知多豐富多彩,然而婚後因為工作壓力過大,忽然間停手罷戰,一身武藝荒廢多年,十分地不甘心。如今在我身上找到好題目,真八卦得可以,當下筆走龍蛇,逐條列項,彷彿分析股票走勢:「咱們先算錢,錢上頭,葉子臻肯定佔滿分了。」
「不見得。」我大大地搖頭,「子臻的錢是他家裡的,又不是他自己賺的,也不由他自己分配。宜中卻不同,他白手起家,從小學徒做到大公司的執行董事,一分一厘都是自己賺來的,憑的可是真本事真才幹。所以,宜中的分數應該比子臻高,如果給宜中15分,子臻最多是及格,12分,根本不能算有錢,只不缺錢就是了。」
「算你有理。下一項是說權,不用說,你肯定又是說宜中的公司是自己的,子臻的職位是他爹給的,子臻不如師兄吧?」姐姐大筆一揮,加減乘除,「那就還是師兄15分,子臻12分。該算才氣了,才氣上你怎麼說?」
「當然宜中贏。宜中懂醫術,又旁學雜收,不論說什麼都能與我合拍。」
姐姐不同意。「為人是公平點好,你跟我說過子臻的見識也很豐富的,不然也不會幫我們家贖回那堂黃花梨木傢具,而且又懂得玩,沒宜中那麼古板,死用功。現代人的才學,不能光是天文地理,也得有些浪漫情趣才好。子臻在玩上,可算精通。」
「那也不一定。我的西餐禮儀可全是宜中教的,小時候,都是他帶著我到處去玩……」
「算了算了,就當他們打成平手,都是15分好了。」姐姐擺擺手,「現在該算什麼了?情?嘩,這一項可是子臻占絕對勝算。你別忘了,宜中呢,是你暗戀人家;子臻,才是他追的你。他對你的感情,當然好過宜中對你。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最高讚美,就是肯向她求婚。而且,宜中為人又花心,女朋友不知多少。」
「子臻還不是一樣?你忘了胡司容的事了?對婚姻不忠的丈夫,又有什麼感情可言?」
姐姐嘆息:「也是。向男人要專一,比跟公雞要蛋還難,這一條免了,兩個人都只有零分,不計數。最後一條,最後一條是貌,子臻比宜中年輕十歲,總該多十分吧?」
「多五分已經勉強。宜中看起來最多只有30歲,一點點皺紋,只會讓他更成熟有味道,風度氣派比子臻可瀟洒多了。」
姐姐瞠目,不住搖頭:「真沒見過有像你這樣做太太的,可著勁兒損自己老公。你呀,心早就野了,別說葉子臻,就是劉德華、李嘉誠站在這裡,也會被你挑一堆毛病出來。總之世上只有宜中好,其餘一切是垃圾。你中蠱了你!」
「是呀是呀。」這一回我終於點頭,「大師兄精通醫術,說不定真是給我下了什麼痴情葯也說不定。」
姐姐也笑了:「不過說的也是,送宜中也不知怎麼搞的,年輕時比同齡人都顯得成熟,過了這十來年,又比所有同齡人顯得精神。男人的好處,他可都佔盡了。」
我們兩姐妹對著忽而長吁短嘆,忽而嘻嘻哈哈,直聊到月落星沉才歇息。最終姐姐說:「想愛就愛吧,小心別讓葉子臻知道。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婚姻管婚姻,戀愛管戀愛,開心就好。」
姐姐向來沒是非觀。
或者說,姐姐是非向來分明,總之自己的家人做什麼都對,別人則怎麼都不對,恨不得日月星河都隨我心,潮汐不必跟著月亮走,月亮不必圍著地球轉,都只以我意志為轉移便萬事皆安。
聊得累了,她揮一揮手:「睡吧睡吧,明天我還得陪你姐夫去他家拜年。」
但是怎麼睡得著?
我伏在枕上輾轉反側。睜眼閉眼,都看見宜中一雙俊眼,含情相向。
罷罷罷,白白咬牙切齒髮毒誓,又苦苦地修行兩年,一見了他,功力全廢,不必對方一兵一卒,甚至不必說一句話,只是雙眼那麼一睃,我已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這一刻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讓我知道,我愛他,我愛宋宜中。愛上一個人是沒法子的事,我早已墮入輪迴,萬劫不復。
愛上他,是我的命。
初三是宜中夫妻在酒店設宴回請我們。
姐姐隨姐夫去了外地,子臻說有應酬,只有媽媽和我赴宴。媽媽雖然沒有明說,顏色間並不大喜歡讓我陪她。我明知這是鴻門宴,卻不甘逃避,假裝不懂媽媽的意思,一大早便起來梳妝打扮,把十幾套衣裳換了又換,試了又試,存心與小李子一競風采。
然而再沒有想到,一進酒店,已經迎面看到最不該見到的一對人物。本能地身子一矮,藏到媽媽身後去,急急地說:「我們換一家酒店吧。」
小李子不明所以,還只管問:「已經訂了檯子,怎麼忽然要走?」
媽媽嘆口氣,只道:「出去再說。」
出了酒店,我已經興緻全無,自己的老公都管不住,還與別的女人斗什麼氣?這世界真是公平,我惦記著人家的丈夫,而我的丈夫,在同人家偷情。
小李子莫名興奮,本來就是鉚足了勁兒要來對付我的,沒想到不戰而勝,十分得意,控制不住地咯咯笑:「做賊的不怕,捉賊的倒怕?白朮,我要是你,我就走上前去把桌子掀了,一巴掌打得那狐狸精找不著北。」
狐狸精?我失笑。胡司容可不是姓胡?
媽媽還在替我遮掩:「也許是公事……」
「不是公事。」我嘆息,失敗到這種地步,反而無所謂,索性全翻出來講,隨他們笑去,「我躲開他們,不是怕,也不是氣,只是不想聽他跟我解釋。到時候,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個女人叫胡司容,是子臻的情人,他們來往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中間分過一次手,我還以為斷了,原來還在聯繫。不知道是一直藕斷絲連呢,還是最近才死灰復燃的,不過也都沒什麼所謂了。反正不是胡司容,也會是別的人。葉子臻不會甘於寂寞的。」
「你就這麼由著他?」宜中青筋暴露,「白朮,別讓他欺你娘家無人,要不要我去找那小子談談?」
「有什麼可談的?」我無所謂地笑,看不慣小李子幸災樂禍的樣子,有意裝瘋賣傻,逼自己扮淘氣,「男人都是這樣子的了。大師兄,你過去不也是一樣嗎,天天換女朋友。」
「可是,葉子臻怎麼對得起你?」宜中是真的動怒,「讓我去教訓那小子,他怎麼能這樣對你?」
我忽然感動起來。即使所有的男人都朝三暮四,可是在宜中心中,仍然認為我理該遇到一個例外,遇到千挑萬選后那最好的一個。是為了這個渺茫的希望,他才會那麼自制地對待我吧?留著我,留給一個或許不同的男人,從而得到幸福。
但是我只遇到了葉子臻,一個比宜中更加花心的紈絝子弟,二世祖。
現在,他還有什麼理由來拒絕我?冷落我?
和宜中一起面對面地看到我自己的丈夫偷情,反而讓我覺得輕鬆,甚至有絲莫名的快意。
我反而同情起葉子臻來。他走到這一步,也許真不能怪他,畢竟,他曾經想過要悔改,還為此付出了五十萬的代價。最終仍然還是要在一起,總是有點真感情的吧?
愛就是一種糾纏。無論是使了錢的情慾,還是不要錢的情慾,只要不是明媒正娶,便是藏奸偷情,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有金錢交易,也仍不無真心;便不取一文,也仍然是悖德逆道,原無區別。
我自認是罪人,並不想扮貞潔,只對宜中說:「男人的心可以四分五裂,只要他的人一天在我身邊,心裡有沒有我,我並不計較。同樣的,如果我能得到一個人的心,也未必會計較是不是真的可以得到他的人。」
當著小李子的面,這樣明白的宣言,反而逼得他們啞口無聲。
反正是輸,輸得已經無可再輸,也就是贏。
回到家,子臻問我:「白天玩得高興嗎?」
「不錯,氣氛挺融洽的,媽媽很開心,像年輕了幾歲。你呢?應酬得怎麼樣?」
「普通的客戶見面,增進交流的,也許年後會有生意往來。」
兩個人說起謊來,都面不改色,對答如流。彷彿高手過招,勢均力敵。
如果一直都能這樣大度,看得開,一輩子也不是不容易過的。我反正沒打算對子臻三貞九烈,便也不在意他的不忠。還是那句話,五十步笑百步,他不過是比我早行一招就是了。
晚上,我在鏡前擺弄脂粉。子臻一卷在握,搖頭晃腦:「紅帳無塵白晝長,丫頭日日待君王。」
我隨口問:「宮裡的婢女不是叫宮女嗎?怎麼叫丫頭?」
子臻笑:「這你就不懂了。在古代,皇族們擔心太子久居深宮,與世隔絕,通常會在宮中專門辟個地方養些小動物來對太子進行啟蒙教育,比如帶太子看公貓追母貓,看鴿子接吻什麼的,還給那些貓兒狗兒封侯加爵。這個丫頭呀,不是指人,而是指貓,是對貓的昵稱。」
「丫頭是貓?」我有些佩服,「你知道得還真挺多的。」
子臻受了鼓勵,越發慷慨激昂:「自然間萬事萬物,都會適時發情,就像花應春而發,鳥應時而鳴。只有人,卻一定要諸多啟發,還要解開層層束縛,才能通靈。所以人是世界上最冷感遲鈍的動物。」
說著,他走過來,要與我同領那些貓兒狗兒都會應時而發的奧妙。
我本能地推開,臉上忍不住掛下來。
再高明的演技,在玉帛相見時,也不得不打回原形。
我和子臻,都只是本色演員,上升不到演技派的水平。
結果當晚子臻搬到客房去睡。分屋而居,好過同床異夢。不過也許,在今晚我們心中所想的事情,終於可以內容一致了。
箭在弦上,是收回囊中,還是發弓射出?
轉眼已是十五燈節。
我和姐姐相約了兩家人一起去興慶宮放燈。
興慶宮建於唐朝,一度夷為廢墟,文革后重建。內中亭台閣樓,早已不復皇家氣派,但青山籠翠,綠水長流,每到佳節,不是燈會就是花展,倒是老百姓應景湊熱鬧最喜歡去的公園。好像正月十五,只有去興慶宮放了燈,才算是過節了,不然,總覺遺憾。
燈做蓮花五瓣,粉紅晶瑩,浮遊水上。燈芯里,藏著女兒的心愿:「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之類。
但是我心中的君,不是身畔的夫,而是十年前,在青龍寺后坡親手採摘玫瑰花贈我的那個人。贈人玫瑰之手,經久猶有餘香,十年不散。
蓮花燈迤邐而去,我和姐姐各自追著自己的那盞燈沿岸隨行,漸漸走得散了。
燈擅自靠向對岸,纏在水草中不肯再走,我折了樹枝伏在欄杆上隔著溪水去勾,那盞燈只是眷戀著無名水草,痴纏不肯去。
對岸的人說:「小姐,這是你的燈?我幫你。」隨手一撥,蓮花燈原地滴溜溜打個轉兒,又向下游去了。
我望著對面,滿腹狐疑:「先生,謝謝你。」
那人驚覺:「白朮,是你?」聲音清清楚楚地如釘子敲在砧板上,不是大師兄又是哪個?
「宜中……」我忽然哽咽起來,顧不得石滑露冷,只一徑跌跌撞撞地向前趕。
那邊師兄也沿著岸小跑起來,雖然隔得遠看不清他的臉,可是我知道他在望著我,我們的眼光穿越了黑暗,已經比身體先一步於空中相遇,交織。
匆匆地走,匆匆地走,兩個人終於在中間的橋頭遇上了,雙手互執,一時無語。正是我夢中的情形,是我對愛情最高的理解,最深的詮釋。
我們終於誰也不再騙誰,誰也不再多誰,相遇在一起,相愛在一起!
「宜中,我,我……」我努力地咽著淚水,逼自己把話說完整,「這幾天,每時每刻,我一直都在想著你。」
「我也一樣。」如石破天驚,他終於吐出這四個字。
只有我才知道,說出這樣的話,對大師兄來說有多麼難。
我也一樣。
換你心為我心,始知相憶深。我們的心,終於互通靈犀,終於同聲同氣,終於苦盡甘來,終於心心相印。
我告訴宜中:「你一直都怕毀了我,現在,我已經循例結婚,而且已經分居。宜中,我看不出我們之間還有什麼阻力,使我們有理由違逆自己的心。」
宜中不說話,走過來,輕輕抱住我。
忽然間,我鬆懈下來,淚水放肆地灑落。等得太久,一旦夢境成真,反而不敢置信。
岸上的燈和水中的燈交相輝映,流離溢彩,宛如仙境。
有船夫搖著槳自橋下經過,提聲問:「先生太太,要船嗎?」
一條船。十年修得同船渡,白年修得共枕眠。自古以來,浪漫凄艷的愛情故事總是和船離不開:白娘子和許仙撐了傘,借了雨,相逢在一條船上;蘇小小畫舫到處,笙歌無數;杜十娘船至江心,散盡百
寶箱;西施和范蠡掛冠歸隱后,相偕相伴,泛舟西湖,享盡曉風殘月……
此刻的興慶宮遊船,便是西湖畫舫;我與宜中,便是白蛇和許仙、西施和范蠡了。欲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這小船,便是洞房春宵夜;這蓮燈,便是花燭照影紅。
遠遠地,依稀傳來電視劇《白娘子傳奇》的主題歌:「千年等一回,哦……」
等了千年,才一宵團聚,多麼難得,多麼珍貴!我抱住宜中,緊緊地擁抱:「宜中,我再也不要同你分開,永遠不分開。」
理智退位,情感湧上來,如水漫金山,勢不可擋。
我們,再也不要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