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那次之後,他幾乎天天到冷宮來,一個高高在上的王,老往冷宮鑽,別說體統了,根本是史無前例、絕無僅有的情況。
不過,他們不太交談。
經常是幾個公公帶了文房四寶、手捧奏章進門,二話不說,他和她面對面坐著,她讀她的醫書,他閱他的奏摺。
安安靜靜一個夜晚,待燭火燃盡,公事忙完,宣了人進門伺候晚膳,晚膳過後,撤下人,他躺上她的床,自顧自把她攬進懷裡睡覺。
這種怪異舉動,在一而再、再而三發生之後,大家自動視為常理,小凌兒特別配合王上的習慣,將茉兒的沐浴時刻往前挪,又怕茉兒太晚用飯犯胃痛,備下幾碟點心茶水在桌上,好讓兩人填填肚子。
今夜,茉兒不安寧。
小凌兒日間一席話影響她,他說王上冷落後宮娘娘,專寵於她,這事兒鬧得可大了。
她們一群人吵到王後跟前,要求王后出面主持公道,把迷惑男人的狐狸精給趕出宮廷。
王后勸大家有容乃大,還說了篇婦德給大家聽,可這番話誰聽得進去,竟還有人指著王後面上說--我們是尊稱妳一聲王后姊姊,才拿這事兒請妳作主,說難聽點兒,妳不也和大家一樣,是個失了新鮮味的棄婦。
為這件事,向來沉靜安閑的王后暗地傷心。
茉兒從不想妨礙別人,可她的出現不免擾人,她無力改變這種狀況。
幾度偷眼望向批閱奏章的軒轅棄,他很專註,想開的口,在他的專註眼神當中緘默。
終於,他合上最後一本褐色奏摺,招手,讓人把東西撤下。
伸伸懶腰,常常忙到這個時候,他才覺得飢腸轆輾。
他停下工作,茉兒反而不敢看他了,真要說,她能說些什麼?
告訴他--你不該來這裡,你應該到你的後宮佳麗那裡去。這話兒……存了妒嫉意味。
或是告訴他,王后傷心了一下午,你該去安慰她。
別傻了,他哪會聽人指揮?不要弄到最後,害了王后,自己也弄得一鼻子灰。
怎麼辦?能在門上貼兩道封條,禁止他進入?
當茉兒東想西想時,皺起的眉頭不曾舒展。
軒轅棄覺得好笑,八年了,她經歷幾次生死苦難,可她藏不住心事的臉還是一如往昔。
「說吧!」
這些天,他們誰都不先和對方說話,沒錯,他們是在冷戰,她惱他的霸道,他氣她一心想出宮。
他們就這樣生活,一起用膳、一起休憩,卻半句話部不交談。
現在軒轅棄先開口,表示他低頭妥協。
「什麼?」茉兒問。
「妳偷看了我二十三眼,有什麼話要告訴我?」
二十二眼?數得這樣清楚,驀地,茉兒臉紅。
「不想說就算了。」他拿喬。
「不是不想說,是還沒有想到該怎麼說。」茉兒忙道。
「好吧!給妳一頓飯的時間,等用過晚膳我們再談。」
舉箸,他在面前的菜肴里翻翻挑挑,他和茉兒的菜是分開的,他嗜肉,她茹素,連吃飯都要一國兩制。
說來說去全是歐旸御不好,早先他已訓練得她能吃下一點肉食,這會兒,歐旸御將就她三年,讓他連一口肉都喂不進她肚子里。
茉兒低頭安靜吃她的東西,一小口一小口,好象把東西吞進胃裡是種莫大痛苦。
她就是這樣才養不出一身豐腴,瞧玉貴妃、茹妃,哪個不是白白圓圓的一身富態,就她,多吹兩陣風就能把她吹倒。
「不好吃嗎?」茉兒問。
軒轅棄這才發現,自己一雙筷子東挑西挑,還沒把東西給挑進嘴裡。
「膩了。」
他打死不承認自己是在想她的事兒,想得分心。
「要不要試試這個?」
茉兒將一包展開的荷葉包推到他面前。
軒轅棄看一眼,裡面是幾種菇類、絲瓜和薑絲混在一塊兒烤煮的東西,光看就清淡得讓人吞不下肚子。
但他說「膩了」,既是膩了,總不能再吃得滿嘴油吧,皺眉,夾滿一箸放進口中。
沁心的甜脆盈滿嘴巴,沒他想象的難吃嘛!
「是不是不錯?」
看軒轅棄兩道斜飛濃眉放下,茉兒抿唇,偷笑。
「難吃。」
他言不由衷,接在話后,他又舀了一大湯匙絲瓜草菇,擺進碗里。
「不難吃了,尋常百姓哪來的功夫做這樣一道菜,他們得先把幾種菇類挑撿好,再用薑絲縛綁,淋上香油,用荷葉包得密密實實,不叫湯汁流出來。想想這麼多人的心思才弄出這樣一道菜,你怎好意思說不好吃。」
「我不喜歡吃菜。」軒轅棄道。
自從他有本事替自己掙得第一碗肉后,他再也不吃蔬菜饅頭,不讓自己有機會回想過去的苦日子。
「多吃點菜對身子是好的。」
茉兒說畢,夾一筷子青菜送到他碗里。
明說了不吃青菜,他還是沒拒絕她送過來的蔬菜。
開了口,冷戰結束,她說了一串理兒,愈說愈順口。
「種菜不容易呢,澆水施肥,錯過時節還種不出好收成,農人一滴滴血汗落在土裡,才有咱們碗中的佳肴,你不應該挑嘴。」
這些年,她種菜種出心得,也種出惜福心情。
「養豬戶也砸了心血,才有好肉送到我跟前。」對於屠戶的「心血」,他可也得照管,誰教他是王。
不受教的男人,不和他爭辯!
茉兒每吃幾口飯,就堆一些蔬菜到他碗里,這回他沒再表示意見,乖乖把東西吃進肚子里。
「聽說妳想在外面那塊地上種東西?」
這些天,小凌兒到處要鋤頭畚箕、要桶子、要肥料和種子,沒有哪一宮的娘娘會去向人要這些東西,她的行徑看進有心人眼裡,存了底。
居然話這麼傳著傳著,傳出茉兒有重大陰謀,意圖對他不利。笑話!幾個畚箕鋤頭就能對他不利?他是紙糊的嗎?
「可以不可以?」
茉兒想起這裡是王宮,事事都有規則得依循。
「現在才問可不可以,會不會太慢?」
瞪茉兒一眼,軒轅棄突然發覺自己還是有本事讓她手足無措,這個認知讓他很開心。
「哦,不行啊……」
她的種子育出幼苗,瓜兒、果兒全長出鮮綠幼芽……這兩天才打算尋個好天氣移植,可是……輕咬下唇,她又犯了禮……
這幾天,宮中的禮官來過好幾回,一開口就是她違反多少條規矩。
比如,她不該將王上留宿冷宮;不該在王上批閱奏章時,坐在對面,偷窺朝中大事;不該以罪女身分與王上合媾……
最後她們往往以相同一段話做總結--別以為王上專寵於妳,妳就可以無法無天,在宮裡就是王后犯了禮,我們也有權出面指正。
問題是,她哪有能力控制他的行為,好符合她們口口聲聲的「禮」?他的霸道大概是從盤古開天闢地,就註定的事兒,他不理會別人意志,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誰有本事變更?
嘆氣,那些小苗株,明兒個請小凌兒送出宮給百姓吧!
「我說了不行?」
風捲殘雲,軒轅棄將她吃不完的蔬菜全掃進肚子里,吃慣魚肉,偶爾吃點清粥小菜,也挺愉快的。
「種菜違禮……」
「禮?我說的話就是理,想種就去種,誰想干涉叫他來找我。」
他開始後悔聽從辛植儒的意見,弄了個什麼禮宮,原以為這樣能管管後宮那群閑過頭的女人,別再到處惹紛爭。沒想到,她們沒本事管那些小心眼女人,反倒管到他頭上來了。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種?」她不確定他的表情是可以抑或不行。
「不過……」
「那些個禮官太閑的話,妳問問她們要不要換個位置,來噹噹王上?」
一句粗暴,他阻斷她的疑問。
偷笑,她能想象禮宮聽見這句話的驚恐表情。
弒君篡位?多大的罪名,誰敢承擔。
「過來!」
他走到梳妝鏡前,單單一柄玉梳子,一副銀耳環和簪子,她這裡東西太簡陋,若將她移到後宮……算了,她會被一群女人生吞活剝,還是賞些東西,替她增添門面。
茉兒乖乖地走過去。
「替我更衣。」
這個笨女人,事事要人教,錦書不用誰交代,更衣伺候樣樣做得好,哪像她,連男人的扣子都要扭半天,才弄得開。
偏偏他寧願待在這個笨女人身邊,不樂意回到樣樣完美的錦書身旁,他一定有被虐狂。
果然,她又叨念起來。
「你不會自己脫衣裳嗎?還是學學的好,哪一天,你身邊沒了人幫你,可怎麼辦?」
只不過是隨口說說,茉兒沒想過真會有這麼一天,他必須自己動手。畢竟他是一國之君,又是人民愛戴的好帝王,這樣的男人一輩子都會有人圍在他身邊,等著替他解衣。
「禮官說,身為君王,許多事不能親力而為。」
這時候,那個想「篡位」的禮宮,又變得好用起來。
並肩躺在床上,他們都避免去談讓彼此不快樂的事。
所以她絕口不提出宮、不說歐旸御,她假裝他忘記對她的恨,也假裝這種親密很合理。
當然,她不談,軒轅棄也不會主動去提。
「御醫說妳的身子還沒有完全恢復,想種菜先掂掂自己的力氣。」是叮嚀,口氣卻霸道得可以。
「我自己是醫者,會小心在意的。」
會小心在意,才有鬼!是誰貧血常暈倒,還用水蛭替人過血?這個笨女人,只會替旁人著想,什麼時候想過自己?
軒轅棄忘記她的過血是受自己所逼,不過不管是受誰脅迫,看重別人勝於自己,就是種笨蛋行徑。
「有空時,你會來幫我種菜澆水嗎?」
話出口,茉兒立即明白自己說錯話,時間身分都不同了呀,他們不再是當年的醫者和病人,他是王,而她是罪女……
眼色黯然,不想提的事,橫在心間。
「我有說不幫妳嗎?看妳那是什麼臉。」
見不得她委屈,軒轅棄一出口就是不合宜。
「怎麼能幫忙?你是王上。」搖搖頭,茉兒搖掉自己亂七八糟的念頭。
「我說能就能,要不要再養條小土狗?」沒想過要討好女人,但這句話擺明了討好。
「可以嗎?」三個字剛問完,她噗哧一聲笑開。「當然可以,你說了算,對不對,要是禮官太閑,我可以問她要不要換個工作去噹噹王上。」
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也只有她這個蠢女人才敢在帝王老大面前說。
不過,無所謂了,這個笑容太美,他有多久沒看見這樣的笑?無憂無愁,他懷念這個笑容……
原來女人的微笑是男人寵出來的,而且還要正確的男人來寵,才能寵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璀璨笑顏。
在谷中三年,她很少有情緒,不哭不惱、不笑不怒,歐旸御為她用盡心思,她感動卻不心動。
沒想過短短几日,他救活了她的心,讓她又能快樂得不見負擔。
離開的念頭淡然,雖然她不適合宮中生活,但留在他身邊是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只是……他還要她留嗎?
若歐旸御的影子,一直存在他們當中,他們有可能幸福?
「妳再苦著一張臉,我就不準妳種菜養狗。」軒轅棄不滿她心思飄離。
「我沒有。」她急急否認。
「永遠不要讓我看見妳的苦臉。」
他不僅要控制她的生活起居,還要控制她的喜怒。
「好。」茉兒忙點頭同意。
她很少對他說不,歐旸御是唯一的意外,掠過這個念頭,他不讓歐旸御跳出來,破壞他們之間的和諧。
「小凌兒說妳喜歡茉莉,我命人在御花園裡種下了,有空的時候,可以去看看。」
「可以嗎?我以為住在這裡的人,是被限制活動範圍的。」
她說的沒錯,被放逐在冷宮的女人,通常是犯了過錯,閉門思過都來不及,誰還敢往前頭去招搖?
「我沒有限制妳。」
「那隔壁的惠妃和采妃呢?」
看來她已經開始認識新鄰居。
「她們……」說實話,他根本想不起來這兩個女人的長相,更遑論記起她們怎會住進冷宮。
「你記不得她們?」
「我怎麼可能記得?」軒轅棄說得理所當然。
「真悲慘,冷宮女子連同我共有三十七名,她們時時刻刻憶及你對她們的恩寵,常常懷想過往種種。就是過季農裳,明年也還有機會展露美麗,而她們卻只能被關在這裡,永久收藏。」
「她們要妳替她不值?」
「不值?錯誤,她們覺得此生值得了,能得到你一夜青睞,是她們覺得最感驕傲的事情,要不是犯錯被關進這裡,大家對未來都有憧憬。」
「既然如此,妳有什麼好出頭的?」
「我不是替她們出頭,我是在和你講道理。知道嗎?平日她們秈宮女們一樣,要負責洒掃清洗的粗重活兒,聽說吃得不好、穿得不暖,還要時時受陳嬤嬤的氣。
這些還不難忍受,最苦的是漫漫長夜孤寂無人訴衷,多麼殘忍的事兒啊!若是你不喜歡她們,為什麼不讓她們離開宮裡,重新尋找幸福?」
「她們出宮,沒有幸福可尋,不信的話,妳大可去問問她們,誰願意離開王宮。」軒轅棄自信滿滿。
「我問過了,不願意離開宮裡,是因害怕到外面世界無從生存,若你肯給她們一筆錢,讓她們不擔憂未來生計,她們就願意了。」
「原來對她們而言,我只是個提供食宿的人。」
女人眼裡只看得見功利,所以夜夜歡情,只為產下龍子,好保障一生權貴風光?軒轅棄不屑。
「難道你希望她們對你有更多想法?要知道,是你對不起她們,可非她們對不起你。」這個男人很壞。
「我對不起她們?妳有沒有說錯。」
軒轅棄發現,女人真是寵不得,一寵就寵壞掉了,前幾日,她還不敢對他多說話,結果,才幾天光景,她就能組織起一團娘子軍,對抗他的威權。
「我沒有說錯話,惠妃懷胎三月,讓人下藥,失去孩子,她身心受的飢傷不亞於你,你居然判她搬進冷宮?難不成,你還希望她對你感激涕零?」
「我沒要她感激涕零。」
「在你眼裡,女人是財產,進進出出,不管是誰都好,只要確定自己荷包滿滿,就行了。
在女人眼裡,男人是天、是全部,當你不再願意為她們架出一片藍天,她們就只能躲在陰暗角落暗泣,有人悲怨哀鳴、有人心生妒恨,所以並非女人天生性格刻薄嫉妒,那全是男人逼出來的呀!」
「弄到後來,我又要為她們的壞性情負責任?」
「你聽過苗人養蠱嗎?」
軒轅棄不懂,這事怎又和苗人養蠱有關,但他懂的是,這個茉兒瞻子變大了,理說得正順,要讓她閉口難啰。
他該決定的是,要不要用個兇惡眼神,提醒她正在和「王上」說話,不過……糟糕,他竟然迷上她毫無顧忌的說教表情。
「沒聽過。」
三個字,他讓茉兒接出下面一篇話。
「苗人養蠱,是將一群蟲虺毒物關進瓮里,不餵食,任它們在瓮中自相殘殺,直到最強者出現,才開始訓練飼養。
你也一樣,你把一群女人關在大房子里,讓她們彼此竟爭暗鬥,落敗者送進冷宮或失去生命,成功者為妃為後,你有沒有想過這種做法很殘忍?
你告訴過我,這是個吃人世界,人是所有動物中最聰明的,所能想出來的手段也最殘忍,你怎忍心讓這群青春年華的女子,為了你自相殘殺?」
「說到底,殘忍的居然是我?」
「也許你不存心,也許對王宮來講,這只是一種歷代相傳的體制,但卻是一種最不仁道的體制,就算貴為王后,也不見得會生活快樂。」
「王後有什麼好不快樂?她已經爬到最高位,再沒有人能和她抗衡。」
連王后的喜樂她都要管?這回茉兒管得還真不是普通的過分了。
「如果有一群女人時刻覬覦妳的位置,如果沒能力掌理好後宮,如果妳所能得到的只是王上的冷落,我不認為當王後有何快樂可言。」
「所以,妳寧願我冷落妳,將我讓到王後身邊去?」
「不,我是說……」茉兒輕嘆氣。
「妳說什麼?」
「我不適合這裡,不適合你的體制;而最適合你的人是王后和你的嬪妃。」
她的結論讓軒轅棄不爽。
什麼不適合,就算把梅花移到溫暖南方,它都要學會在冬天開花;把高山兀鷹養在庭園,它也得學習親切溫馴。這是生存守則,適者生存--沒有合不合適這個字眼。
「不用再多說,明天妳去問問那些女人,誰想出宮,我給兩百兩銀子。」兩百兩,夠她們一輩子優渥度日。
「真的嗎?你想開了?」茉兒問。
他不是想開,而是不想再聽她滿嘴合不合適的廢話。
「對了,這個東西我替妳保存很久,妳自己收好,別再隨意給人。」軒轅棄從懷裡把她的玉篦交到她手上。
那是……她父母留給她的唯一東西……
「這三年,你一直把它放在身上?」茉兒輕問。
是嗎?可能嗎?堂堂王上將一柄粗糙的玉篦隨身帶上,仰頭,她期待著他的答案。
「妳那是什麼表情?我當然帶在身上,不然弄丟了怎麼還給妳。」
說著,側過身,軒轅棄摟她入懷。
帶個玉篦在身上很了不起嗎?他又不是把石磨經年累月背在身上,幹嘛用那種傻臉看他?笨女人!
手縮得更緊,緊緊緊緊地,他就是要她在身邊才睡得安穩香甜怎樣?就是要她一直一直留在身邊怎樣?管他什麼鬥爭殘殺,他一定會將她保護得妥妥噹噹。
吻落下,燃起一室綺麗。
知不知道,她的菜苗長了三吋高。
每天一早,晶瑩露珠在上面閃耀,她的努力有了收穫。
小凌兒和軒轅棄新撥給茉兒的文公公和小紫兒,彎著腰在抓菜蟲,他們四人說說笑笑甚是愜意。
「我還沒入宮前,家裡是種米的,可是年年欠收,再加上戰火不斷,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爹爹才將我送入宮中。」
文公公述說過往,三十多年,嘗過富貴卻忘不了童年。
「後來呢?」
「後來前朝被推翻,宮裡貴人走的走、跑的跑,可我們這種人除了宮裡,還有哪兒能待呢?只好留下來服侍新君。不過,不是我多嘴,軒轅王比之前的腐敗國君可好得太多。」
「好?是好凶吧,我看見王上,遠遠的就不敢抬頭望。」小紫兒吐吐舌頭說。
「王上不過是嚴厲了點,只要咱們謹守本分,不犯事兒,都能平平安安過日子。」
「前朝的國君很壞嗎?」小凌兒問。
「何止壞,他是殘暴不仁、草菅人命,看見別人受苦,他才會覺得快樂,妳們瞧瞧我手臂上的傷。」
文公公捋起袖子,袖子下整隻胳臂變成赤褐色,難怪平日老覺得他的動作不俐落。
「好可怕,不會是被熱水燙著的吧!」好猙獰的傷,挺嚇人呢,小紫兒有些害怕。
「不,是讓火給烤的。」文公公回答她。
「火烤?」小凌兒不懂,哪個人閑來無事,把自己的手烤成這等模樣?
「我記得那年冬天,屋外下著大雪,屋裡暖烘烘地燒起一大盆火,絲毫不覺得寒意,那夜前朝王上才用過飯,半躺在龍床上假寐,我和兩三個宮女正忙著收拾食籃。
王上突發一想,說他要聞聞烤肉香,命令一下,幾個侍衛突然抓住我,把我拉到火盆邊,強按住我,拿我的手臂在火上燒烤,不多久,果然有肉香傳出,我痛暈過去,暈倒之前,聽見王上的大笑聲在耳邊迴響,醒來后這傷便跟著我。」
文公公環視身旁三個女人,她們眼裡部流露出同情。
「很痛吧!」茉兒走來輕觸傷口,心跟著擰絞起來。
「舊傷,不痛了,不過我常夢見那一幕,驚醒后就再睡不好。」那個痛刻骨銘心,老在不注意時鑽出來,疼他一疼。
「我來配副安寧散,你在睡前服一點,就能一覺到天亮,那是溫補,對身子有益無害。」茉兒說。
「謝謝茉兒姑娘。」
「後來呢?」小紫兒愛聽故事。
「什麼後來,他是帝王,有冤能向誰申去?忍啦!有段時間我的動作不方便,很怕自己被趕出宮,無法謀生,我就每天逼自己用左手拿重物、左手工作,久而久之,手雖不若以前靈巧,總算能掩飾過去。
新帝王進宮,篩選太監宮女,王上看見我的手,不嫌我老、不嫌我無用,居然把我給留下來,打那時候起,我就曉得王上雖表面嚴肅,骨子裡卻是個仁民愛物的好國君。」
「說到好國君,這可是如假包換的事實,宮外不論士農工商,都說咱們有個好國君,連天公都來幫忙,年年風調雨順,民富國強。」小凌兒插話。
他已經成功脫去掠奪者形象,成為好帝王,茉兒為他高興,真的。
「前年我告假返鄉,爹娘都過世了,三個弟弟的孫子都長得同咱家一般高。聽他們說,自戰火平息,老家的幾畝田開始有好收成,三個家庭齊心努力,地一畝一畝買,現在也成了大戶人家,這些可都得感激咱們的好王上。」文公公說。
「這我就不懂了,收成和老天賞不賞飯吃有關,和王上有啥關係?又不是咱們王上去幫他們種的田。」小紫兒問。
「這個呀,可得我來說明,王上減輕賦稅,讓老百姓人人吃得飽、有力氣工作,收成自然好。
王上用一大批清廉官吏,不貪污、不收賄,當捕快的致力抓賊,當地方官的努力為人民申張冤屈、維護安寧,久而久之,當人們理解揮汗工作比攔路當賊有更好的日子可過,誰還想當強盜?」小凌兒說得頭頭是道。
「真聰明,是誰告訴妳這番話的?」小紫兒一臉崇拜。
「是王後娘娘,她常對馨兒講,我聽久了多少能聽懂幾分,王后常說一句話,什麼大官員叫老百姓當壞人的……我記不起來。」小凌兒抓抓頭髮。
「胡扯,大官是用來抓壞人的,哪裡會叫老百姓當壞人。」小紫兒用食指推推小凌兒額頭。
「話是這樣說的--官逼民反,意思是指一個壞官吏不幫人民,反過頭來苛刻百姓,久而久之老百姓生活過不下去,被逼急了,沒辦法只好起來造反。」茉兒向大家解釋。
「對對對,王後娘娘就是這麼說的。」小凌兒接下茉兒的話。
「她是一個好王后。」茉兒輕語。
「沒錯,王後娘娘人真的很好,她讀好多書、懂的事情又多,處處替王上著想,她的脾氣很好,不會隨便對下人生氣………」說起王后的好事,小凌兒扳動手指,一件件算,想算得清還真不容易呢。
「王后是令大人的女兒,自小受父親熏陶,自然見識比尋常人廣,這些年,王上在令大人的輔佐下,不時推動好政策,受惠的自然是百姓。」文公公同意。
有這樣一雙父女為他分勞,他減輕不少負擔吧!茉兒淡淡笑著,不發表意見。
「茉兒姑娘,下回有空,我陪妳去拜見王後娘娘,得了她的支持,妳要封妃機會比較大。」小凌兒慫恿茉兒。
封妃?不,她沒有這層想法,茉兒很清楚,即便眷戀眼前的平靜幸福,她仍然不適合宮闈生活。
小凌兒誤會茉兒的意思,苦口婆心勸道:「茉兒姑娘,妳別認為眼前王上寵愛妳,便不把王後娘娘看在眼裡,這樣不好的,畢竟妳還沒有正名。
更何況王上寵愛過的女人何其多,結果不是人人下場都好,妳還是應該替自己找個靠山。」
文公公跟著勸說:「茉兒姑娘,我在宮裡待那麼多年,別的沒學會,至少學會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來得好,王後娘娘是個可以信賴的朋友,禮貌上,妳是該去拜見一趟。」
茉兒笑著婉拒他的好意。
看茉兒頻頻搖頭,小紫兒想起過去,訥訥問她:「茉兒姑娘,妳不會和三年前一樣……不想留在宮中吧?」
「不管想不想,她都得留。」
軒轅棄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在場所有人,他們面面相覷,不敢多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