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茵的葬禮在美國舉行。
所以,我沒有去。
在醫院的太平間中,我見到她最後一面。
揭開白色的布,便看到她沉睡的容顏。化妝師的功力很高,只薄薄一層粉,就遮去死亡的顏色。而潤澤的雙唇,竟讓我有一種她還在微笑的錯覺。
其實我應該哭的,可是不知為什麼,哭不出來。
他們說她跑得太急,從樓梯上跌下去,恰好,磕到了頭。
前來做筆錄的警察說,「真可憐。」
還有人說,「巧得沒話可說。」
我聽著,竟不知該說什麼。
茵,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你。
到最後,我不該告訴你真相,不該對你說出那麼殘酷的話,把你最後一點希望,破壞到粉碎。
對不起。
手指,很溫柔的撫上她的冰冷的臉頰。
在值班醫生驚訝的注視下,我親吻了死去的茵。
李彬的臉上,一直沒有其他表情。
從茵被帶到醫院,一直到她的臉被蒙上白布送到太平間中,一直到他打電話回去,說他就要帶著妹妹回去……
他不哭,也沒有憤怒。
只是眼睛中,沒有任何東西。
我還在醫院時,文浩趕了過來,他始終站在我的身後,沒有開口。可是有一隻手,卻始終緊緊握住我的手。
「走吧。」終於,在茵的屍體送上車后,文浩很輕的,在我耳邊說。
去機場的車隊是文浩派出,似乎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之下,包括,對媒體的絕對保密。
在加長的卡迪拉克中,李彬抱著茵,他閉著眼睛,好象在哼一首歌。
我忽然想起了某天,茵曾經在我那間小小的廚房中,哼唱過一支美妙的歌曲——
忽醒又忽睡等你入夢內
你如此不覺使我不成眠
何時動情弦別付諸流水
你不能體會猶然獨喜悅
你像只蝴蝶在天上飛
飛來飛去飛不到我身邊
我只能遠遠痴痴望著你
盼啊望啊你能歇一歇
張洪量的歌曲,我和她的最愛。
在小提琴的悠揚曲聲中,她化做蝴蝶,飛去遙遠的天堂,而我,仍舊是地上那條最醜陋的毛毛蟲。
靠在文浩的肩上,我流下茵死去后的第一滴淚水。
臨上飛機前,李彬忽然大步的向我走過來。
文浩放開我的手,站到我的前方。
李彬沒有看他,他的視線,定定落在我的臉上。
「冰音。」沙啞的聲音,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哭過。
「小茵讓我告訴你……」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似哭,又似笑,「無論你做了什麼,她都和從前一樣愛你。」
「她還說,要你原諒她,因為從此以後,她再不能陪你,她說,希望你可以幸福。」
李彬靜靜看我,他的目光中,有些奇怪的,我看不懂的東西。
許久,他說,「冰音,從此後,李家與你,再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我,不後悔已經做過的事。」
我看著飛機遠離。
陽光太過強烈,晃花了我的眼睛。
可是我仍然站在太陽照射的地方,讓熱到近乎融化的熱力,洗去身上的所有痛苦。
文浩說,「走吧。」
走吧。
在天邊,我又看到茵。
她微笑的臉,輕啟的唇,她說,音,我愛你啊。
我愛你。
可是,你不愛我。
一瞬間,她的臉上流滿了鮮紅的血。
我抓住身邊某個人的手,失去知覺。
「C28,你愛我么?」
又一個傻瓜。
我淡淡笑著,親吻他的唇,「我愛你,我當然愛你。可是,只有這段時間喔,只有在我們肌膚接觸的時間中,我愛你。」
「C28,和我結婚吧。我會把我所有財產都劃到你的名下。」
少婦用她嬌艷的唇,說出令人動心的話。
可是我沒有看她,我把頭,深深的,埋在她柔軟的胸前,輕輕的,啃咬她嬌滑的肌膚,把她的思緒,再次帶到沉淪的慾海中。
「C28,你沒有心么?為什麼不願意接受我?」
也許,這個俊秀的少年是真的愛我。
可是我的心,早被封在最深的地方,從來不曾接觸過,任何一個與我有肌膚之親的人。
「C28……」
「C28……」
「C28……」
……
不,不!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拿出真心來,然後任憑你們宰割,然後,成為第二個母親,第二個君雲,第二個,茵……
「音……」
茵微笑著走近了我。
「我愛你啊,可是……你的心呢?」
「讓我看看你的心……在什麼地方……是不是,還在跳動……」
她的手,忽然穿過我的胸,然後,抓出一顆血紅的,滾燙的,心。
「音,原來,你也有心……」
「原來,你的血,也是熱的……」
我猛醒過來,汗水已經浸濕了全身。
很大口的喘著氣,瞪大的眼中,竟只看到一片赤紅。
「茵,茵,茵!」
我伸出手,試圖抓住那個空氣中的幻影,可是她笑著,煙消雲散。
「冰音!」
視線彙集,我看清楚站在面前,一臉擔心看我的人。
Daphne,是她。
一濕毛巾覆上我的額頭,她說,「一身的汗,快擦乾了,要不Roy回來肯定會瞪死我。」
Roy?
我終於回神過來,「我現在在哪兒?」
Daphne象照顧小孩一樣,很溫柔的擦去我額頭上的汗水。
「自然是Roy的家。」
文浩他帶我回了他的家?
「大概的經過我都知道了……」Daphne把毛巾放到盆中。
我有些奇怪的看她——感覺中,她不是象做這些事的女人。
「你還好么?」她擰乾毛巾,然後問我。
好?
好。
當然好。
怎麼會不好呢。
我靠在枕上,越過她,看著對面白色的牆壁。
「我很好。茵走了,我還活著……李家的人,也不再和我有任何關係。」李永明和李彬,終於還是放過了我。
雖然,我不明白李彬最後的那句話。
「這不是你的錯。」她淡淡的說。
我笑,當然,不是我的錯。
是,現實的錯。
「冰音……」Daphne放下毛巾,雙手捧住我的臉,「你是從迷離夜出來的,你該知道,活著,無論以怎樣的方式活著,就是上天給我們的最大恩惠。」
我知道。
就是因為想活下去,可是,找不到其他的方法,於是,只能出賣自己。
「所以,既然活下去,就要想方設法讓自己幸福。」
Daphne微微的笑,「而幸福,如果你沒有受傷,如果你沒有哭泣,如果你沒有尋找,是不會來到。」
我低下頭去。
就是為了尋找幸福,茵,離我遠去。
「冰音,你還是不明白么?」
她有點微微的氣惱,「真是……我不跟你說了!」
這回輪到我睜大眼睛——
Daphne竟然也有撒嬌的時候?
我還以為她永遠都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看什麼看!」美女用芊芊素手擰我的臉,「眼珠子都掉出來了,象色狼!」
我笑起來。
然後她放開我,很溫柔的笑,「乖乖躺著,我去煮東西給你吃。」
不是沒有人對我好。
太多的人傷害我,可是,仍然有人,願意擁抱我。
青韌。
文浩。
Daphne。
父親。
還有,茵。
李彬對我說,茵希望我可以快樂。
而我最後看到她,她是笑著的。
就在生命消失的一瞬間,很多很多的心結,就那麼打了開來。
我閉上眼,再一次,見到了她。
「音……」茵微笑著。
「我們一定會幸福的,是不是?」
「如果不是,那麼,你一定要幸福。」
「因為,我愛你。」
「冰音。」
文浩走進來,「你好些沒有?」
我睜開眼睛,「謝謝你。」
他坐到我的床邊,手撫上我的臉,「瘦了那麼多……」
好象很不滿意的樣子。
我笑一笑,象只貓一樣,摩擦他那隻冰涼的手掌。
「Daphne呢?」
「走了。」
「為什麼?」她說過要煮東西給我吃的啊。
「她打擾到我了。」文浩皺起了眉。
有一種名叫柔情的東西,在心中溢開來。
「文浩……」
「恩?」他歪著頭,輕輕答應一聲。
這樣美麗的面孔,配上這樣孩子氣的舉動,讓我很想擁抱他。
「你愛我么?」
原本生動的表情在他臉上驀地僵硬起來。
很久,他說,「這很重要?」
我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我抱住他的頸,「以前是,現在不是……你要我,是不是?」
這回,他點頭。
我親吻他的唇,粉紅色的,可是冰冷的唇。
「我把自己給你,你要不要?」
他忽然抓住我的肩,然後看著我的眼睛,他說,「我不要。」
我笑,「為什麼?」
「你的心裡,還有別人。」
他說,他忽然抱住了我,很緊很緊的擁抱我,「冰音……我……」
那句話,他始終,沒有說出口。
我在文浩家裡住了下來。
同居么?
好象是,又好象不是。
我想,就這樣吧,不管他愛不愛我……他現在還要我,那麼,我就可以靠在他的身邊,享受那得之不易的寧靜。
不知道為什麼,在那段時間裡,我竟然,完全沒有想起青韌。
他的誓言,在我心中,似乎已經無跡可尋。
Daphne說,我好象已經完全適應了文浩的怪脾氣,我說,他是怪,可是,面對象他那樣美麗的人——就算只看也很賞心悅目。
「冰音……」Daphne很仔細的看我,「你變了。」
「我是變了。」我微笑,「這樣的變化,難道不是你們希望看到的?」
她皺起了眉,想了想,點頭,然後又立刻搖頭。
「我不知道……有些東西,我看不清楚。」
我大聲的笑,然後轉身,不再看她——
有的時候,幸福,並不如想象中那般令人動心。
我仍然在瑞氏做事,且心安理得享受別人對我的恭敬。
文浩很寵我,我知道他很寵我,雖然他從不說出來。
想要的東西,我只要多看一眼,或是對他開口,他立刻就找人送回家來,若是我不喜歡什麼,他就不聲不響拿走它,令它不出現在我眼前。
我還有什麼不滿呢?
從前想都不敢想象的生活,現在變成了真實。我應該是幸福的,不是么?
只是文浩從不和我上床,他為我做任何事,卻不要求我的回報。
他心裡想的,到底是什麼?
「冰音。」
美麗的清晨,在餐桌邊,他邊喝咖啡邊喚我的名字。
我就坐在他的對面,「什麼事?」
「今天你不用去公司了。」他放下杯子,「陪我談筆生意。」
我抬頭看他。
他仍然半低著頭,手裡拿著英文報紙。今天的天氣有點涼,所以他穿了很薄的,圈住頸的黑色毛衣,於是,越發顯出他的,玉一般的肌膚。
他很美麗,真的很美麗。
很少男人可以美成這樣,真的如天人一般,但是他不柔弱,冷漠的表情,還有天生的貴氣,令他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
這樣的人,現在就和我在一起。
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很想笑的衝動。
終有一天會改變吧,他還是會厭倦我,從初初的肉體接觸開始,到他的新鮮感過去……
只要他說,我就會離開。
走到天涯海角,走到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
可是我不會哭,因為我的淚,已經跟著茵,去了天堂。
我隨文浩大步走進酒店。
然後看到來迎接的人——竟是我的父親。
他也看到我,一愣,「冰音?」
隨即,文浩抓住我的手,「你認識他?」
其實早應該習慣,可是,在父親面前,我竟微微紅了臉,「他是我的爸爸。」
見我和一個美男如此親熱,父親也是滿臉訝異,「冰音,他是誰?」
文浩轉向他,「我是瑞文浩。」
「瑞總裁?」
「爸爸,就是你要和瑞氏談生意么?」
他點點頭,可還是很疑惑。
我微笑,知道他想什麼——
這樣年輕美麗的男人,竟就是瑞氏總裁,或許真有點匪夷所思。
有父親在場,我不便和他們一起進去,於是,留在了大堂之中。
臨行前,文浩對我說,「你若等得不耐,就先回去。」
我微微一笑,表示回答。
扭頭看到父親,眼中好似有疑問萬千,卻始終,沒有問出來。
我在大堂中找地方坐下,翻出幾本過期雜誌,埋頭其中。
有人走到身邊來,坐下。
我抬頭,是她?
「林冰音。」她笑著,喚我的名字。
我張了張嘴,卻忘記她的名字。
她再笑,「我姓羽,羽芳華。」
啊,是。青韌叫她芳華,福伯喚她羽小姐。
「你和瑞文浩在一起。」她說。
我以一副見鬼的神情看她。
「是,他從不在媒體露面。」羽芳華看著我,「我的師兄,做的是經濟類案件,所以,我曾在一次酒會上見過他。」
又是一愣。
於是她說,「我是律師,韌的律師,也是,迷離夜的律師。」
真是世事難料啊。
當我和羽小姐坐在咖啡廳中喝咖啡的時候,我這樣想。
這個女子,竟是青韌的律師,而我,現在竟與她有說有笑。
「其實,瑞文浩比韌好。」她忽然說。
我抬頭看她,有些怔忪。
好?
她指的是什麼?
「瑞氏的財勢,根本超出你我想象。和他在一起,你的一切,都可以得到保障。」
一時忍不住,一口咖啡嗆了出來。
「羽小姐,你的意思是,青韌所擁有的,無法與文浩相比?」
「難道不是?」
我拿出手絹擦去唇邊的褐色液體,整個人卻真的忍不住想大笑出聲。
我以為,她和Daphne是同種類型的女人,卻沒想到,她們差了太遠。
「你是青韌的女友么?」我問她。
她答,「算是吧。」
「那麼,你想與他結婚么?」我再問。
「想。」她很乾脆。
「可是,你知道我與他之間的事。」
這回輪到她笑,「那又怎樣?」
「男人,是不可以讓女人抓在手裡的,只要他最後還願意回家,那就足夠了。」
我靜靜看著眼面的咖啡,嘴中,心中,苦澀一片。
「冰音……」她忽然伸手過來,抓住我放在桌上的手,「你不要愛季青韌,千萬不要愛上他。」
一驚,我抽出手來。
「羽小姐,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愣了一愣,「他不會是個好情人。」
我終於笑出聲來。
起身,「羽小姐,青韌是否好情人,我想,也許我比你有發言權。」
「再見。」
留下女士一個不是有風度的男士該做的事,可是,我實在不想再與她面對下去。
直接出了酒店大堂。
外邊風很大,立刻灌滿外套。
我站在街頭,一時間,竟不知何去何從。
其實,我聽不懂羽芳華話中的意思。
可是,直覺中,有些真相,我不想面對,也無法面對。
茵,你在哪裡?
我想,靠在你的肩上……
我想,你可以笑著,為我唱張洪量的歌……
有一件大衣,忽然披到我的肩上,我回過頭,看到文浩深潭般的眼睛。
「天冷了,小心著涼。」
他說。
那一瞬間,心裡好象有一塊東西粉碎。
嘩啦啦的聲音——
於是我的心,裸露了出來。
在瑞文浩的面前。
「你讓我說什麼才好……」
父親有些焦躁的在窗前走來走去,地毯上,全是煙頭。
「爸爸……」其實,我大可不必在乎他,甚至,根本不必告訴他,可是,這種被在乎的感覺,竟讓我想到了母親。
「和男人在一起,不知嫣然知道會怎麼想……」
母親?
我肯定母親她什麼都不會說,她只會拍拍我,「冰音,記住,不要動心。」
可是母親,晚了……
在他出現在我背後的那一瞬間,我便跌進了那雙黑色眼睛里,爬不上來。
「爸爸,」終於鼓起勇氣,「我想我愛他。」
「你愛他?」父親爆發出來,「他是男人,你也是男人!兩個男人怎麼可以相愛?」
我很平靜,「在澳大利亞,我不信你沒有見過同性戀。」
「見過怎麼樣?」父親終於坐了下來。
「你是我的兒子,而他們,和我沒有關係。」
我輕輕微笑。
「可是,你忘記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你不在我的身邊。」
「所以,你不知道,我遇到過怎樣的事……」
甚至,就在你在這裡的時候,還發生了一件幾乎令我絕望的事情。
「爸爸……」
「我不想,你不同意。」
他開始沉默。
過了很久,他轉頭看我,他的手,落在我的頭上。
「冰音……你長大了。」
「只要,你幸福就好。」
父親回了澳大利亞。
他還是看文浩這個「女婿」不順眼。
他說,男人怎麼可以美成那樣,簡直不是人……
然後我就笑,可是,他對我好。
父親嘆氣。
上飛機前,他抓住我的手,「冰音,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在澳大利亞等你,只要你願意,無論什麼時候你都可以來見我……」
「我真的,想為你和嫣然做些什麼。」
文浩始終沉默著,不說一句話。
父親看了看他,「瑞先生,我把兒子交給你了……希望你好好待他,要不然,拼了這把老骨頭,我也要和你算帳。」
文浩忽然笑了一笑,「我知道。爸爸。」
那天晚上,我和文浩,終於有了第二次的肉體接觸。
我嗚咽著,如同第一次接受他一般,顫抖著張開身體,迎接他的進入。
他說,「你很疼么?」
我點頭。
於是他親吻我,很溫柔的親吻我。
他真的好美,我想,我真的在和這樣一個天使做愛么?
他真的願意接受這樣一個,早已經不幹凈的,早已經被許多人玷污過的身體么?
他說,「疼的話,你就告訴我。」
我輕輕的笑,汗水滑下額頭,「然後,你會放過我?」
他一愣,然後苦笑,「不會。」
我吻上他的鼻尖。
「所以,我們繼續。」
做到天亮。
做到累到不能動。
做到天長地久。
做到海枯石爛。
做到,你說,你不要我的那一天。
「你愛我么?」
一如預料般,他輕輕皺眉。
我笑,「你要我么?
「要。」
「要多久?」
他沒有回答我。
我把頭埋進他的胸,聽著他的,劇烈的心跳,對自己說,如果我說一輩子,會不會,太貪心……
高潮終於來到。
我的指甲掐進他的緊繃的肌肉中。
可是他叫的,卻不是我的名字。
在那一瞬間,他喊出的,是我在迷離夜中,最深刻的記憶——
「C28……」
那一夜,我們並沒有做完那一整夜。
只是一次。
唯一的一次。
文浩放開了我,在我身邊,沉沉睡去。
我很安靜的躺著,看著黑夜中,閃動的光芒的天空——
星辰很亮,布滿夜空,銀河中,漫溢的溫柔……
悄悄的起身,雖然還有些疼,不過,我忍得住,所以,沒關係,沒關係。
很小心的穿上所有衣服,然後,轉過身,看還在熟睡中的文浩。
那樣美麗的男人,那樣冰冷的男人,沉睡中,卻象個純潔的孩子……他在做夢么?是什麼樣的夢呢?美麗不美麗呢?
我低下頭,輕輕的,把唇放在他的額頭上。
是的,我知道,他在夢裡看到的——
絕對不是我。
夜半時分,我回到自己的家裡。
我無事可做。
天有些微微的冷,我想起那件披到身上的大衣……
我還是動心了。
明明知道伴隨而來的,只是危險,可是,我還是動心了。
太過美麗的事物,帶來的,往往只有傷害,可是,我還是動心了。
看著身邊這些事一件件發生,看著身邊這些人改變,可是,我還是動心了。
所以這一次,我墜進了最黑暗的地方。
坐在地上,蜷縮到了牆角,頭埋進膝蓋,雙手緊緊掐住胳膊,我閉上眼睛——
不是流淚。
因為,我再沒有淚水。
這一次,流的是血。
很多很多的血。
心碎之後,流出的血。
來找我的,不是文浩。
來找我的,是Daphne。
那時,我跟父親通完電話。
他跟他說我很好,我跟他說文浩也很好,我跟他說,我們很好……
在那家小小的PUB里,Daphne讓我坐下,她說她有話要說。
「可是我在打工。」我笑著,拒絕她。
「這一個小時,我雇你。」她說。
「可是我的工作……就沒人做了。」我仍然笑著。
Daphne回頭,讓跟著她的一個高大男子走到了吧台那方。
「這樣就行了。」
我在她對面坐下。
「冰音,Roy他工作很忙,所以……」
我看著她,燦爛的笑,「其實,你不用騙我……」
「所有的一切,我想我都有了底。」
Daphne扶著酒杯,手指卻在顫抖,「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什麼?」
我越過她,視線落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知道,文浩他喜歡的人,不是我,是一個很象我的,甚至也在迷離夜中做過的,也曾擁有C28號碼的那個人。」
PUB里,響著溫柔的音樂。
SCARBOROUGHFAIR。
不過這一次,不是PaulSimon演唱的,那是一個PUB中的女孩子,很普通的女孩子,站在那個小小的舞台上,很溫柔,很溫柔的唱著這首歌。
AreyougoingtoScarboroughFair?
Parsley,sage,rosemary,thyme
Remembermetoonewholivesthere
Sheoncewasatrueloveofmine
Daphne還是抓住了我的手,我的,顫抖的,已經開始握不住任何東西的手。
她說,「我早該告訴你的,早該告訴你。」
我說,「其實你已經說過了……很多次,是我,沒有聽懂。」
而文浩,其實在開始就說過。
他說,「C28,我要你。」
他喚的,是C28。
不是林冰音。
他說他要我。
他沒有說他愛我。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Daphne哭了。
她哭泣的模樣,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惹人憐愛。
我繞過桌子,坐到她的旁邊,抱住了她的肩。
過了很久,我才聽到她的,哽咽的聲音,「我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叫做C28。」
「他在迷離夜中待了三年,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Roy愛他,我也愛他。很愛,很愛。」
我想起她曾和我說過,她的死去的男友。
「可是他笑著,拒絕了所有的人,一個人來到這個城市,一個人,死去。」
「娶我的那個老人,是個好人,其實他選上的,是他,不是我,可是,他沒有去。在我離開迷離夜的時候,他說,Daphne,你去和他結婚吧,他是好人。他答應過我,等他死後,所有的財產,都會給你。你的這段經歷,也就,煙消雲散。」
「我問他,為什麼,你不和我一起離開這兒。」
「他說,若我離開,就再找不到可以收留我的地方。」
「我問他,瑞氏那個美麗的總裁,他不是說他愛你的么?」
「他笑了,他說,他們不可能在一起。永遠,都不可能。」
「因為性別,因為身份,因為經歷,因為很多……他說,Daphne,現實就是這樣,不是有了完美的愛情,就能解決一切。」
「他留在了迷離夜,Roy也沒有任何辦法。有關迷離夜的一切,他調查不出來,也無法插手。」
「兩年後,我知道他原來已經得了絕症,再去見他的時候,他還是那樣微笑的模樣。」
「為什麼不離開?為什麼,不去醫院……我問他。」
「他答我,因為去了醫院也治不好他的病。而若他離開迷離夜,他也做不了別的事……在這裡,他說,還有很多很多的人,需要我的安慰,需要,我去治癒,他們心上的傷口。」
「三年……他留了三年的時間。」
「然後,在一個清晨,他死去了。」
我抱住Daphne。
我忽然想哭,為了那個不知名的男人。
可是,我哭不出來,我沒有淚水。
那個女孩子仍然在溫柔吟唱著,和著淡淡悲傷的音樂,她不知疲倦的唱著美麗的歌。
PUB里燈光是黯淡的,可還是,刺痛我的眼睛。
AreyougoingtoScarboroughFair?
Parsley,sage,rosemary,thyme
Remembermetoonewholivesthere
Sheoncewasatrueloveofmine
那一夜,我知道了一個故事。
一個也曾擁有過C28這個號碼的,普通男人的故事。
他其實不美麗,他很普通。
可是,在迷離夜中,他是個天使,只要你可以在夜晚時分擁抱他,向他傾訴,讓他親吻你的額頭,靜靜的,和他在一起,很多很多的東西,你都可以拋棄掉。
重新,做回一個嶄新的自己。
「冰音,」Daphne輕輕的,撫摸我的臉頰,「你和他,有一點點相同,就算只是身體上的交易,你們仍然用心去做。」
我微笑。
不,不是。
我不象他那樣偉大。
他用心去做,而我,只是遵守我的,職業道德。
「其實……」
Daphne有一點點的遲疑,「Roy他,應該沒有完全把你當作他的替身,他的心裡,仍然,有一點點,是愛你的。」
「要不然,他不會在你還沒有C28這個號碼的時候,就記住了你。」
我把頭埋進她的秀髮。
我說,「忘記吧,從這一刻開始,我不再記得他,而他,也會漸漸的,漸漸的,忘記我。」
Daphne猛然抬起了頭,她抓住我的手,她說,「你娶我好不好?我做你的妻子好不好?」
看著她的明亮黑色眼睛,我輕輕的,很溫柔的,親吻她的紅色嘴唇。
「不好。」
輕輕的說,「一點都不好,你愛的那個人,不是我。我愛的那個人,也不是你。」
「Daphne,你是個好女人,終有一天,你會遇到,愛你的男人。」
「Daphne,你會幸福的。一定會。」
知道了真相,所有的悲傷與痛苦,都消失到無影無蹤。
我知道,其實,把我做替身的那個人,比作為替身的我,受到了更重的傷害。
C28,他也許治癒了很多的人。
可是,惟有那個人,那個被人們看做天之嬌子的男人,那個叫做瑞文浩的男人……他放棄了,並且,讓他受到更重的傷害。
若是那時,他沒有愛上他,他沒有那樣瘋狂的,不顧一切的愛上他,那麼他,就不會受傷。
在屬於我的小小房間中,我閉上眼睛,細數看到的,聽到的一切。
愛上我的親生父親的母親。
愛上母親的父親。
愛上孔非德的君雲。
愛上我的茵。
愛上瑞文浩的我。
愛上C28的文浩。
每一個人,都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而每一份愛情,都把自己傷到體無完膚,進而,傷害到別人。
我想,還需要愛么?
為什麼,還會動心……
明明知道,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
母親,你說對了。
「永遠不要愛上別人,否則,你就會象美人魚一樣,變成海面的泡沫。」
我永遠,永遠,不會愛上任何人。
可是我不會知道,這個誓言。
這個早已被我丟棄了又拾起的誓言,又要再一次的丟棄。
我的心,還沒有到堅硬的那一刻。
所以,一個溫柔的人,一句溫柔的話,一個溫柔的動作,在我的心正是最柔軟的這一刻,輕輕的,佔領了它。
青韌。
我對那個男人說,你是最後一個了……
是他,在我的快變做死地的房間中撿到我,整天,整天的照顧我,親吻我,和我做愛,說他愛我。
我能相信你么?
他很溫柔的擁抱我,頭,埋在我的頸間。
最後一個。
我再也,承受不了傷害。
再也,不想承受傷害。
所以,你是最後一個,真正的,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