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後悔嗎?」
故事講到一半,嚴肅忽然插了一句。
我奇怪的看他。
「我說了啊,我不後悔。」
又不是女孩子,再說後悔有用嗎?
「不,我不是說你和做愛的事,我是說……」他遲疑一下,「你把感情都給他的事。」
我笑起來。
「可是有些事,與其不做後悔還不如做了再後悔。」
如果那時我沒有把全部感情給他,那現在我肯定會後悔——我也許會想,說不定就因為這個,他才不要我。
不論如何,至少他讓我打開了自己。
從此以後,可以挺起胸膛面對以後要面對的一切。
嚴肅忽然把車停在了路邊。
「怎麼?」
他摘下墨鏡,趴在方向盤上看我,我忽然有些心慌,可是不知該說什麼。
「喂,你沒事吧,到底怎麼了?」
他輕輕的笑。
「方方,你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
我想了想,歪著頭看他。
「在你的想象中,我是什麼人。」
他說:「怎樣的人……總之,昨天晚上的你和現在的你給我的感覺截然不同。」
我哈哈的笑。
「但是你看到的每一個我,其實都是我啊。」
每個人的性格都象顆鑽石,無論哪一面都能折射出光芒來。
「我喜歡你。」
他說。
加上這一句,他一共對我說過三遍同樣的話。
我把手伸過去,蓋在他的手上。
「走吧。」
「為什麼你不回答我?」
「回答你什麼?」
嚴肅說,「我說我喜歡你,你呢?」
我笑。
「我也喜歡你。但我喜歡很多很多人,喜歡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愛很難。」
如果我說「我愛你」,那表示我會把心交給你。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要慢慢來。
再給自己十年的時間,就算到三十七,我還是方方。
「我知道了。」
嚴肅發動車子。
「那麼,我等你說出那句話來。啊,接著講你的故事吧,你的初戀故事。」
其實第一次戀愛持續的時間很長,從中學一直到了大學。
我們約好了,三個人考了同一所大學。
林樂陽和陳哲是早商量好了的,而我,是跟著林樂陽做出的決定。
「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我這樣對他說。
陳哲笑我是小女人,那種從一而終的心態。
我狠砍了他一頓,說我是女人?這傢伙還真是不想活了……
勒了他的脖子,大吼你認錯不認錯?
他也不掙扎,就只是笑。
氣得我。
林樂陽在一旁靜靜看著我們,他不說一句話,臉上的表情也很奇怪。
考試結束以後他就變成這樣,真是奇怪。
陳哲說不要理他,這人就這副德行。
「方方,過來。」
林樂陽向我招手,於是我走過去。他低下頭,用額頭抵在我的肩窩,我聽到他長長的嘆氣。
我忽然感覺到了惶恐,那種即將失去什麼,無論我怎樣使勁,都握不住手裡原來東西的惶恐。
林樂陽讀的專業和我在同一個系,所以我們住了一間宿舍。
他同陳哲還是和中學一樣叱吒風雲,在各自的系裡甚至學校里都很吃得開,我也和原來一樣,繼續自己的懶蟲生涯。
所有的事,平平淡淡走過去就好。
周末的時候,舍友都出門去了,找女朋友的,打遊戲的,看電影的……我和林樂陽留了下來,拉上窗帘,縮門,下了插銷,在掛著蚊帳的床上做愛。
也許是覺察到我的惶恐,林樂陽偶然會不動聲色把我們的攻受關係顛倒過來。
但他不喜歡做在我身下痛苦呻吟的那一個,我知道。
所以後來我也不動聲色再把這種關係換過來……
我習慣了,而且身體也能在這樣的律動中找到快感,直達高潮。
這樣日子,也許不會長了呢。
我抱住他的腦袋昏昏欲睡時忽然這樣想。
有了那麼多的前兆,有了那麼多的惶恐,其實我該慢慢把心收回來,等到那一天終於來到的時候,受傷的程度,也就到了最小。
可是……
愛情這東西,真是毫無道理可言。
明明知道,還是象傻瓜一樣,源源不斷把真心交了出去。
「方方,你再不能這樣下去了。」
最後連陳哲都覺察到了,林樂陽不在的時候他跑來勸我。
我呵呵的笑。
「阿哲,有些事,不做後悔不如做了後悔。」
「可你明明知道做了以後結果是什麼。」
他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結果?
怎樣的結果?
會讓我後悔的結果?
那反正都是後悔,做了也就做了吧。
陳哲終於無話可說,他看我半天忽然一把抱住我。我先嚇一跳,然後安心下來,只是朋友的擁抱,永遠不會代表什麼。
「方方,我是樂陽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你記住。」
所以說陳哲絕對是個好男人。在那個時候我就老想,以後做他女朋友肯定特省心。
二年級的時候林樂陽提出了分手。
其實早有準備,不過等我們做完以後他說出那句話來我的心還是象被什麼敲了一樣,疼得厲害。
「對不起。」
他背對著我坐在床邊吸煙。
什麼時候他學會了這個呢?我不記得了……
所以說,一切事物都是發展變化的,至少這變化是好是壞,那不在我要討論的範圍中。
我開始找衣服穿。
二年級一開學他就在外邊租了房子,他在打工,工資還挺高。
「方方,你怎麼不說話。」
他終於忍不住轉過頭來看我。
我穿上牛仔褲,然後在地上那一堆衣服里找我的T恤。
「你想聽什麼?」
你想聽什麼我就說什麼。
忽然想起有人說太悲傷的時候反而哭不出來,大約就是指這種時候吧……
他愣了愣,自己先哭了起來。
我嘆口氣,扔下手裡的衣服轉身過去抱住他的頭。
有什麼好哭的呢?
其實你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了吧……
說起來還真是難為你,一直這樣和我在一起。
中學時代的白馬王子啊……女生們心裡的美夢,可是他,卻只喜歡男生。
「方方,你會不會恨我?」
他的臉埋在我的小腹上,所以說話聲音悶悶的。
我說不會。
陳哲說愛和恨之間就是一張紙的距離,如果你不愛我了,那我幹嘛要恨你。
忘記最好。
忘記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把這個人,從心裡徹底抹掉。
他哭得很厲害,我的肚子涼涼的,一定濕得很厲害。
等我終於穿上T恤的時候他也找到了自己的褲子。
「方方,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嗎?」
他低聲問我。
我想了想,「暫時不要吧。」
朋友,你知道,我們原本就不是朋友。我說要忘記你,如果做了朋友,我怎麼能忘記你。
他不再說話。
我出門的時候他去了衛生間,我走到門口,又轉回去幫他把衣服從地上拾到床上。
一不小心,外套口袋裡的錢包掉了出來。
蹲下去,拾起來,卻忍不住打開它。
女生總會在那塊塑料後面放上自己喜歡的人的照片,林樂陽會嗎?
他會。
裡面果然放一張照片,兩個人一起照的。
林樂陽。
陳哲。
從他那套小小的房間走出來,陽光燦爛,行人歡聲笑語。
而我終於哭了起來。
肆無忌憚的,就好象自己那時行走的,是另外一個空間。
「這就是我的初戀。」
嚴肅的車停在一片草地旁邊,我們在KFC買了一大堆垃圾食品,漢堡,可樂,薯條,雞腿,還有聖代。
「說起來,幾乎延續了三年呢。」
我舔著手指。味道還行,很久不吃偶然碰一下覺得也不是那麼太差嘛。
「看,吃得到處都是。」
他很溫柔拿起紙巾來替我擦嘴,也不管我們現在是坐在草地上,周圍一群孩子。
大庭廣眾。
我傻傻笑一笑。
嚴肅有一點點象林樂陽,他們的眼睛,很溫柔,笑起來會斜斜的眯起來。
但林樂陽不象狐狸,他是一隻狸貓。
「那個林樂陽,喜歡陳哲?」
我點頭。
「是啊。那個傻瓜,他是先知道自己喜歡陳哲,然後才知道自己是gay,可他竟然什麼都沒跟阿哲說。」
所以直到現在陳哲都不知道這件事。
他不想說,我就替他保密。
我理解林樂陽的心情,因為喜歡,所以很小心的珍惜。希望陳哲的整個生活步調能隨他心意,他捨不得打亂。
「陳哲……」
嚴肅好象在想什麼東西。
一個胖胖的小男孩把球踢了過來,我接住,然後扔過去。
「謝謝哥哥。」
他們這樣說,稚氣的童音,好可愛。
啊,他們叫我哥哥呢。
不老不老,方方怎麼會老呢。
「方方。」嚴肅喊我。
「幹嘛?」
「陳哲,該不會是昨天那個在酒吧的男人吧。」
「YES,就是他。怎麼了?看上人家?」
他先一愣,然後笑。
「你這傢伙,怎麼可能……倒是你,你說你二十七,十七歲認識的他,你們一直在一起?」
「算是吧。不過我們可只是做了十年的朋友。」我糾正他,「你看到吧台裡邊那個美女沒有?那是他女朋友,酒吧的老闆。」
「他一直不知道那個什麼林樂陽喜歡他的事?」
「恩。」
可樂里的冰塊融化完了,於是變得溫起來,味道怪怪的。
「那林樂陽呢?」
他?
「大學畢業以後就出國了,我和阿哲都沒他的消息。」
他沉默一會兒。
「方方……」
很溫柔的聲音,不過讓我雞皮疙瘩起了幾粒。
「又幹嘛。」
我把伸向玉米的手縮回來,奇怪的看他。
「讓我愛你好不好?」
這一次,他說了「愛」。
是愛。
不是喜歡。
我哈哈的笑,「怎麼,聽了一個故事就被感動成這樣?」
男人的心怎麼能軟成這樣呢?
「不……」嚴肅說,「先是喜歡,但現在,喜歡發展成了愛。」
我啃著玉米,「好快的愛情啊。」
不過,在我的意料之中,昨天晚上見到他的時候,我不會就給自己機會了么?
機會來了呢。
「……好吧,我們戀愛吧……」
黃舒駿有首歌叫做戀愛症候群,歌詞很長很長,不是用唱的,是用念的。
林雨很喜歡這歌。
陳哲說它莫名其妙。他喜歡黃的另外一首歌,叫做雁渡寒潭。
雁過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驚鴻一瞥。
嚴肅就坐在我的旁邊,他伸過一隻手攬住我的腰,說話時會呼氣在我耳朵上,痒痒的。
我喜歡。
我喜歡戀愛的感覺。
就算是驚鴻一瞥,我也甘心。
「說定了,周末去我家做飯。」
林雨拍著手,很高興的說。
「嚴肅會做什麼菜?」
我轉頭看他,「他?就他那樣?做菜?我看就會吃吧。」
某公司的什麼總監,好象和藝術沾點兒邊,工作清閑,工資很高。陳哲笑我找到了一台提款機。
但我和從前那些有錢的男朋友在一起時也沒從他們口袋裡拿過一分錢。
我不想有這樣一個錯覺——愛情,可以用錢來衡量。
「方方你小看我!」
嚴肅啊一口咬住我的耳垂,不用力,輕輕的捻。
我哈哈的笑,卻躲不開。因為他的胳膊,牢牢拴住我。
常去酒吧的客人都認識我,也知道我喜歡男人的事,所以大家見慣不怪。有什麼怪的呢?這世界什麼怪事沒有,男人愛上男人算什麼?
陳哲忽然咳一聲,微微轉過頭去。
對我的每一任戀人他都這副德行,林雨說虧得是我,要不他打死都不會接受同志這種生活方式。
不,不是因為我他才接受。
因為林樂陽。
那個和他站在一起,一動一靜,一個陽光燦爛,一個溫文爾雅,黑馬王子與白馬王子的組合,林樂陽。因為他,他才接受gay。
那時我偶然會想,如果林樂陽把事實告訴陳哲,陳哲的表現會是什麼呢?
然後我忽然感覺到了恐懼。
那種即將被拋棄的恐懼。
所以我也明白林樂陽為什麼一直隱瞞了這件事——也許有些事,還是不做後悔比較好吧……
「阿哲做什麼菜呢?」
林雨裝出興緻勃勃的模樣很輕鬆轉過了話題。
象她這樣一個女孩子,和陳哲真是絕配。
「我?我只會番茄炒雞蛋。」
「啊!」
我立刻大叫一聲,嚇得正在調酒的小丁差點把東西給砸了。
「方方你叫魂啊。」
林雨撫著胸口直喘氣。
「沒啊……」我很無辜看著他們,「我只是……阿哲把我唯一會做的菜做了那我做啥?」
他們互相看看,大笑了起來。
正好阿藍過來拿酒,看著我們時一臉的莫名其妙。
可是我也奇怪呢。
我的確只會做番茄炒雞蛋……
「方方,你什麼都不用做。」
笑夠了,林雨這樣說。
「啊?不做?那我幹什麼?」
「你負責吃就行。」
嚴肅吻上我的臉頰,我聽到他在我耳邊輕輕的說,「受不了,你怎麼這樣可愛?」
可愛也是我的錯?
真是見鬼。
阿藍又拿著托盤過去了,林雨換上一張CD,她說,「阿哲,你喜歡的歌。」
雁過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驚鴻一瞥。
周末的時候,我去嚴肅家裡過夜。
既然是過夜,當然會做一些少兒不宜的事。
嚴肅是個很完美的情人,尤其在這方面我不得不對他俯首稱臣。
不要說技巧啊花樣什麼的,光是他的精力就讓我有些吃不消——比我年輕一歲的差距就這麼大?想不通。
「嚴肅我問你……」累得半死,所以只能任由他在身後抱住我,「你這一身工夫是哪裡練出來的?」
他很得意的笑。
「怎麼你也想練?」
我?算了,既然你會的話那我還練什麼。
我打個呵欠,「好熱,離遠點好不好?」
他根本不聽。
抱得更緊。
「方方,明天去林雨家吃飯你想吃什麼?我們先去超市。」
說起吃來我來了一點點興緻。
嚴肅這傢伙一看就象是好吃懶做那種類型的花花公子,可沒想到他做起菜來竟然連林雨都甘拜下風。結果那一次后大家都上了癮,每隔一禮拜的周末就要聚一次,目的自然是嚴肅做的菜。
我洋洋得意對陳哲說,哈,沾光了吧。
他冷笑一聲,一句話不說。
這傢伙。
吃他吃得最多,話他說得最少,酷樣也是他做得最多,真是服了他。
「吃素吧……」
我終於懶懶開口。
雞鴨魚豬牛羊螃蟹大蝦上上禮拜甚至連貓肉都試了,我實在不知道自己還想吃些什麼。
「吃素?」嚴肅沉吟一下,「也不錯,這對我的手藝可是個挑戰,我接受!」
在他沒看到的地方,我露出一絲笑容。
不知不覺,我竟然也愛上了他。
但他真的不錯。
英俊,有錢,會做菜,溫柔,但做起愛來毫不含糊……這樣好的男人,我打了燈籠也難找啊。
可是這段愛情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我不知道。
從十七歲開始,從初戀開始,我就知道愛情沒有道理可講,沒有規律可循。
所以,慢慢來吧,它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
夜深的時候,嚴肅終於睡著了。
我輕輕把他的胳膊從身上移開,又輕輕坐起來。
嚴肅沒穿衣服,裸了上半身,可又不乖乖蓋著薄被,於是整個小腹都露出來。這樣很容易感冒啊……
我嘆氣,很小心的抓起滑到他身旁的薄被,然後小心的蓋到他的肚子上。
他翻個身,嘴裡嘟囔了幾句,又繼續沉到夢鄉中。
我無聲的笑。
象孩子一樣的男人啊……那時在酒吧里和我搭訕的模樣,卻那樣清晰浮現出來。
「我喜歡你,做朋友好么?」
我和他的未來,能到什麼時候?
很小心把腳放在地板上,不穿拖鞋,就這樣赤足走出去。
月光撒滿大大的客廳,我到落地窗前坐下,靜靜看著墨藍色夜空里懸挂的月亮。
玄關那裡忽然傳來微微的響動。
門被打開的聲音。
那是門被打開的聲音。
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個有很長長頭髮的女孩推門進來,她放下手裡的皮箱,穿上那雙很可愛的女式拖鞋。
那一瞬間,我忽然忘記應該怎樣呼吸。
她走上客廳的地板,然後看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