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幾日後的清晨，氣溫驟降，空氣驀地轉為稀薄，昔日舒服的晨風也在這一刻變得寒冷刺骨，冷冽的空氣中更是充滿了無限哀愁的氣氛。

將軍府的所有家僕臉上，個個掛著一張仰慕的表情，將軍那一身盔甲裝扮，宛如增添了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嚴，讓他們更是打從心底萌生畏敬之意。

駱濤自從在昨夜接到朝廷的旨意，命他在今日率兵前往邊疆捍衛國土之後，他的神情就一直沒有改變，始終帶著誓死打退蠻荒外族的決心，沉默不語的面對這離別的一刻到來。

奇怪的是昨晚一整夜裡，他與龍兒並沒有因此而黯然銷魂，或離情別緒，兩人彷彿是達到一個共識似的，一個字也沒多說，他就這樣默默凝睇龍兒綉著「百鳥圖」，完全沉浸在這寧靜的幸福當中。

如今天色漸明，分離就在眼前，心中縱然有萬般不舍，也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

駱濤和貼身侍衛王唯兩人，在朝廷派來的官兵陪同下，已經做好出發的準備，就連馬匹也繫上了韁繩與甲片，一切就等將軍一聲令下了。

「劉管家，府里的一切就交給你打點了。」臨走前，駱濤做最後交代。

劉管家老邁的身子深深的彎下腰去，「是的，將軍。」

「嗯。」駱濤點了點頭，目光移向尤嬤臉上，「尤嬤，別忘了我交代的事。」

尤嬤點點頭，「將軍請放心，尤嬤不會忘記將軍所託付的事。」

駱濤滿意的回以一笑，最後，他仍是不忘給予愛妻最深情的凝視。雖然心中有千言萬語，然而在眾目睽睽中，他也不再多說什麼的離開家門，投入戰場。

所有人默默的看著將軍與夫人的深濃情意盡在不言中，鶼鰈情深的夫妻無奈被迫分離，如此傷感的畫面有誰能不為他們感到鼻酸。

就當駱濤決然的轉身走向步隊，只見龍兒雙唇微微一動，澄澈明亮的眼眸淚光閃動。

尤嬤見狀，難過地輕聲安慰：「夫人……」

「龍兒？」駱濤回頭一看見龍兒欲哭的模樣，馬上又心疼的回到她面前，並抬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予以安撫。

怎料龍兒如珍珠般的淚水，竟像斷了線似的滾滾而下，令駱濤心疼不已，急忙伸袖拭去她臉上的淚水。

「怎麼了？」他輕輕抬起她雪凈的容顏，蹙眉地問：「不是說好不哭的嗎？怎麼又落淚了呢？」

「對……對不起……」龍兒連忙以手背拭淚，卻不知淚水為何都拭不去，教她是又急又慌。

駱濤看到她這番模樣，馬上控制不住地當眾緊緊擁抱她那顫抖的身體。

「乖，別哭，我不會有事的，只是出征幾個月罷了。」

「可是……」

他以大手溫柔的撫摸她柔軟的長發，低頭將她面頰上殘留的淚痕拭乾。「我保證當院里那棵老榕樹重新萌芽的那一刻，一定回來，嗯？」

龍兒貼著將軍冰冷厚重的戰服上，咬著紅唇悲傷道：「真的嗎？等榕樹布滿新芽？」

「嗯，當綠苗重新籠罩枝頭、大地回春的那時候，我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駱濤認真的保證。

龍兒不明白那需要多少時間，只知道就算再苦，她也要撐過去。

「好，龍兒等待，龍兒不哭。」她努力的把淚水吞下肚子后，在他寬厚的胸前抬起一張苦澀的笑顏。

駱濤心疼的抬起她的小下巴，輕輕掌弄著，「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千萬別忘了三餐，也別忘了我，嗯？」

「龍兒不會忘記將軍，龍兒每天都會惦記著將軍。」龍兒這時眼帘沉了一下，隨即又抬了起來，「龍兒只希望將軍到了戰場后，千萬別惦記家裡的事，也別想龍兒，龍兒有尤嬤和大夥陪著，會過的好好的。」

「嗯。」雖然他明白龍兒絕對會牽腸掛肚而食不下咽，不過他仍選擇相信她的安慰。

侍衛王唯看著天色已亮，啟程時間已到，縱然他不想打擾將軍與夫人最後相處的寶貴時間，卻也不得不開口打斷他們。

「將軍，時候不早了，該上路了。」王唯十分為難的開了口。

駱濤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龍兒的雙眸，溫柔的為她撫順被風吹落的幾根烏絲，再一次仔細端視她的五官，最後才說：「我走了。」

「嗯。」龍兒踮起腳尖在將軍的臉頰上輕輕一吻，依依不捨道：「一路平安。」

駱濤為她突然主動的行為愣了一下，想不到害羞內向的龍兒，竟也會有主動的一天，天曉得這個小動作，就足以讓他雀躍三天三夜了。

「對了，」他突然把貼身玉佩從懷裡取出，「這塊玉你留在身邊。」

龍兒訝異的看著將軍掌中的龍紋玉佩，連忙搖頭婉拒：「不，這是駱家的傳家玉，將軍怎可以……」

駱濤拉起她冰冷的小手，把殘留他體溫的玉佩放在她的掌心，「收下它吧，它就代表著我的存在，想我時就多看看它，等我回來后，再將它還給我，嗯？」

龍兒低頭看著手中的玉佩，感覺它所帶來的溫度像是一股暖流似的，從掌心慢慢蔓延到胸口去，暖和了她的四肢百骸，也溫暖了她的心。

她小心翼翼的收起掌心，抬起頭給了他一個保證的笑容，「我會好好收藏它，直到你回府的那一天，再親自將它還給你。」

駱濤用手緊緊的包住她的手，堅定地說：「等我回來后，我們還要一塊搬到竹籬去，千萬別忘了。」

龍兒強顏歡笑，淚水盈盈道：「嗯，等你回來。」

駱濤捧著龍兒布滿淚水的小臉，溫柔的一吻，給龍兒一抹肯定的微笑后便放手，毅然決然的躍上馬背。

在他準備策馬離去前，還不忘看了愛妻最後一眼，隨即霍然疾速奔離而去。

龍兒就這樣不發一語，失魂落魄的呆立風中，雙眼緊隨著將軍昂藏的背影，直到他逐漸消失在自己眼前。

這時手中緊握的玉佩，宛如有所感應似的，在主人離開后沒多久，也漸漸失去它的溫度，恢復冰冷。

她的心，隨著玉佩的失溫，漸漸陷入悵然若失的愁緒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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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後。

一場連夜的暴風雪肆虐整個城鎮，放眼望去只見皚皚白雪幾乎覆蓋了大地原先的生氣，形成了一座銀白色的世界。

家家戶戶在這個難熬的季節里，幾乎都是緊閉門窗、足不出戶，一家人共同窩在狹小的空間里，挨過這個嚴寒的冬季。

她相信就算不出外捕獵，大夥一樣也可以倚賴簡單的腌漬物，度過一個充滿溫暖的嚴冬吧？龍兒是這麼猜想著。

因為從每一戶人家煙囪上不斷冒出裊裊白煙，即可想象一家人團團圍坐在爐火前的熱鬧氣氛，以及笑聲綿延不絕的溫暖場面。

她深信就算沒有豐盛的菜色、柔軟的床被，只要有最心愛的人陪伴在側，心中的那股溫柔仍是可以抵擋大自然的力量，直到春天融化了雪冰的那一刻。

龍兒獨自倚在門檻邊，望著那榕樹被厚厚的白雪覆蓋住枝頭，連原先懸挂在枝節上最後一片殘葉，也在昨夜的大雪中被悄悄打落。

就這樣，她每天數著樹上片片掉落的葉子，直到它們無法承受風雪的摧殘，一個充滿全新的期待，便從這一刻開始。

龍兒默默的轉身坐回椅凳，拿起桌上未完成的「百鳥圖」，繼續在這寧靜的小廳里，拿著綉針在綉布上不停來回穿梭。

時間在她全神貫注的刺繡中，一點一滴的流逝，直到黑夜取代了白晝，四周化為一片寧靜的夜。

尤嬤在這中間已經送來好幾次熱茶和膳食，每次卻都是原封不動地退回膳房，看著夫人如此食欲不振的模樣，宛如看見老夫人的翻版似的，教她更是心疼不已。

畢竟老夫人就是因為長期處于思念的等待中，才會日久成疾，弄壞了身子。

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初將軍會千叮萬囑，一定要好好看顧夫人的三餐，相信將軍早料到會有今天，生怕夫人在漫長的等待中，弄的一身憔悴吧！

「夫人，尤嬤給您端熱茶來了。」

尤嬤每天晚上一到這個時候，必定會端著熱呼呼的參茶來到夫人的房裡，先替房裡的暖爐添加新的炭火后，再陪夫人小聊幾句，藉以消除夫人的憂愁。

龍兒緩緩抬頭，一看見尤嬤，馬上投以甜美的笑容，「您來啦！」

「呼，外頭又開始下起雪來了，看來這場雪又要下上好些天了。」尤嬤先把參茶擱在桌上后，趕緊把門扉給關起來，避免冷風灌進屋內，奪走房裡的溫度。

龍兒這才留意到，外頭又開始飄起雪來，已經連續下了第四夜的雪了，不知道遙遠邊疆的氣候，是否也是如此惡劣？

「夫人，女紅先擱下吧，先把熱茶給喝了，免得冷了可會失去味道的。」尤嬤把托盤端到夫人桌前，小心擺放在不會打翻弄髒綉布的位置。

「嗯。」龍兒小心翼翼的擱下已經完成八成的「百鳥圖」，端起尤嬤特地端來的參茶，輕輕的湊在嘴邊啜飲。

「外頭的天氣是愈來愈冷了，睡前要是不先暖和身子，還真是難以入眠。」尤嬤走到窗邊，看著外頭不停降落的雪花，雙手不忘用力摩擦生熱，並以掌心掩住口鼻，藉由口中呼出的熱氣取得些許溫暖。

尤嬤的話令龍兒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邊疆如此荒涼，既沒避風雪的篷帳，也沒厚軟的被子，不知道將軍在那兒是否挨了凍、受了寒？軍糧是否足夠？三餐是否溫飽？

點點憂愁像是一團火焰在胸口燃燒，燃了又滅，滅了又燃，反反覆復的思緒雖教她心急如焚，卻也只能遙思遠遠的那一方。

不知這種思念的煎熬，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尤嬤在回頭時，注意到夫人又陷入沉思當中，一天之中，夫人總要思念將軍好幾回，有時夫人甚至就拿著將軍的玉佩發獃，一整個下午都不覺得累。

「夫人又在思念將軍呀？」尤嬤微笑的走到夫人身旁，看著桌上擱置的「百鳥圖」，幽幽嘆道：「將軍領隊出戰也有個把月了，不曉得這場戰還要打多久？」

龍兒望向窗外那棵榕樹，「我想，應該快結束了吧？」

「是呀，快結束了，將軍也快回來了。」尤嬤笑著附和，只要能讓夫人開心，就算要她說明天，她也會說的理直氣壯。

龍兒垂眸看著手中的「百鳥圖」，腦子裡突然想到將軍曾承諾過的話，讓她猛一抬頭，擔心的望著尤嬤，「對了，尤嬤，您還記得將軍交代的那座竹籬嗎？它蓋好了嗎？」

尤嬤偏頭仔細想了一下，「我記得上次聽劉管家說，已經完成八成，明年春天時應該可以完工吧！」

「是嗎?」龍兒聽了后，不禁憂心的蹙起眉心，「眼看春天就快到了，要是將軍提早回來，而竹籬還沒完成，那可怎麼辦？」

尤嬤見夫人為此擔心，趕忙開口說：「不如我明兒個吩咐劉管家派人前去交代一句，請他們加快進度，如何？」

龍兒仔細思考一下，才同意尤嬤的建議，「嗯，這樣也好，就請劉管家要求他們務必加緊速度，別讓將軍回來等待。」

將軍說過，等他一回府之後，就要遷離這個地方，一塊到屬於兩人的竹籬里去生活，對此她可是充滿了期待，只要能夠不與將軍分開，就算要她變成農家婦人，親自下田耕種，她也甘之如飴。

若是能再為將軍生幾個兒女，相信那和樂融融的歡笑聲，一定會每天不絕於耳。

龍兒每次只要想到那般無憂無慮的生活，心中就會充滿希望，迫不及待幸福的日子能早點來臨。

「夫人？」尤嬤看時候也不早了，該是準備讓夫人就寢了。

龍兒在思索中回過神來，「嗯？」

尤嬤微笑地說：「天色不早了，該歇息了。」

「喔，您先下去休息吧，我還想再多綉一會兒。」龍兒又低頭拿起「百鳥圖」。

「可是……」尤嬤見狀，實在放不下心，生怕夫人又熬夜趕綉工，累壞了身子。

龍兒抬眸，看見尤嬤擔心的模樣而笑了起來，「您放心，我保證一會兒就熄燈，不會熬夜的。」

尤嬤雖然不太放心，倒也拗不過夫人倔強的性子，「那……好吧，夫人可要早點歇息，千萬別累著了。」

龍兒給尤嬤一張保證的笑容，「嗯，我知道了。」

尤嬤在門口猶豫了好一會兒，本來有許多話還想勸夫人，不過全部放棄了，因為她太了解夫人的個性，夫人決定的事，除了將軍可以改變外，根本沒人可以說服，所以最後她也只能選擇離開夫人的房間，留下夫人一個人繼續趕著綉工。

龍兒在尤嬤離開后，臉上原本輕鬆的笑容，立刻轉為憂心忡忡的愁容，就連眼神也瞬間黯淡失色。

她心裡明白尤嬤的用心良苦，然而她就是無法放下一顆思念的心，所以她才會選擇強顏歡笑，讓大夥儘可能的放心做事。

龍兒緩緩站起身子，走到窗口邊緣，看著外頭白雪漫天的景象，不知道這場風雪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停止下來。

等待，永遠是人生最漫長的煎熬，雖然僅僅度過了幾個月的時間，對她而言，卻宛如流逝大半歲月一樣，又苦又長。

回頭看著桌上的「百鳥圖」，如果「百鳥圖」更能實現一個願望，那麼她真心祈求將軍能平安回來，只要這場戰爭能早日結束，就算她必須折半壽也甘願。

龍兒幽幽地嘆了口氣，嘴邊喃喃地念起一首詩。

「倚望天邊遙寄情，盼望良人早日歸，無奈分隔數十月，望眼欲穿終無回；龍兒親手綉百鳥，千萬針線千萬情，只待團聚那一刻，但願今生永不離。」

目前她只能不停的等待，無止盡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