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空傳出螺旋漿的聲音,盤旋在半空的直升機緩緩降落到主屋屋頂。
原本要帶柳雁沄前去參觀服裝展的雷邢浩臉色忽然一綳,溫和的神色瞬間冰凍,他緊握起拳,遙望著屋頂停靠的直升機,整個人呈現備戰狀態。
「發生什麼事了?」直升機?雷邢浩怎麼會有錢到這種地步?
「我必須先去處理一些事,你先在庭園逛逛,我們遲一點再出發。」雷邢浩在柳雁沄額間烙下一吻,鬆開了她的手,匆匆走向了主屋。
「總經理,老爺來了,正在辦公室等你。」傑瑞已站在大廳門口,等待雷邢浩。
「真會挑時間。」
「應該是為了二少爺和方家的事情而來。」
「其實也沒太大差別,不論何時過來都不會受歡迎。」雷邢浩冰冷的語調感覺不出任何溫度。
推開辦公室的門,他走向滿頭白髮、正抽著雪茄的老人。
「你正要出門?」老人轉頭,刻滿歲月的臉上仍不減精明幹練。「我有沒有打擾到你?」
「人都已經來了,講這些客套話會不會太遲?」
雷振遠揉了揉眉心,又轉頭觀看起窗外。
「爺爺千里迢迢來我這裡,應該不是為了看我庭院的風景。」雷邢浩拿出一疊資料夾,放到了桌上,「如果是為了二叔的事情,我的答案是——沒商量的餘地。」
「你能把這件事處理到這種程度,已經夠了,看在他是你二叔的份上,而且也沒多少股權了,可以留多少情面給他就留多少給他吧。我不想外界知道雷氏集團正鬧內鬨。」
「事情不是我引起,也不是我擴大,認真算起來那時我正在休假,二叔還必須賠償我幾天假期。」都怪那敗家子打擾了他好好的假期,讓他被迫提前回美國。
「邢浩,得饒人處且饒人,好歹他也是你二叔。」雷振遠彈了彈雪茄。
得饒人處且饒人?最沒資格講這句話的人竟會說出這句話。雷邢浩嘴角浮現了諷刺的冷笑。
「前提是他必須還當我是他『家人』才可以,爺爺。」他加重了家人二字的語氣。
雷振遠捻熄了雪茄,煩躁地來回跺步。
他還沒老到看不清眼前的事實。十三年來他盡心儘力地栽培雷邢浩,一方面是為了彌補亡子,一方面是雷邢浩的確是新一輩中唯一夠資格繼承雷氏集團的人。長子的背離是雷氏的一大損傷,但他卻留下了這個能力與他不相上下的孩子。
但是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確定雷邢浩對雷氏而言究竟是福還是禍。十三年來,他仍摸不透這孫子的心,他有最卓越的能力,也有著最古怪的脾氣,即使所有的親戚想盡辦法要將他從雷氏集團中驅逐,但他還是爬到了這個位子。然而對於眼前的地位,他似乎卻又不屑一顧,彷彿眼前的成就並非最大目的。
「我也老了,不該再插手太多事情。」雷振遠嘆了一口氣。「這樣吧,這次放過你二叔,十天內完成併購方氏企業一案,我名下的股份就全數由你繼承,並且馬上召開董事會任命你為董事長。」
「交換條件?」
「就當是好了。再怎麼糟糕,你二叔畢竟還是我兒子。如果……如果當年你爸爸沒為了那個女人離開,今天他早就是雷氏集團的繼承人了。」
如今他口中的「那個女人」的兒子,卻攬走了雷氏的大權。不論經過幾年,雷振遠對他母親的稱呼永遠是「那個女人」,雷邢浩背過身,不讓眼底的仇恨被看穿。
「我得到一些消息,聽說你在台灣親自與方氏企業接觸了。既然都親自上陣了,為何併購案會拖那麼久?依你的能力,併購方氏企業並不困難。」
「那是我的假期,我沒理由花太多心力。雖然方氏企業未來利潤可期,對雷氏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
「當年我也是依照雷氏家族的決定才娶了同樣是富豪世家的妻子,這是雷氏家族向來的傳統,婚姻是為了讓家族企業更穩固。你也已經看到了不遵守家族規範的下場,你父親就是最好的一個例子,這點你最好牢記。」
這個老頭子在警告他了,看來,他應該得到了一些消息。
「你玩過賭博吧?」
「每一筆生意都是一場賭局。」
「想獲勝必須掌握對方手上的牌組,是吧?」
「當然,掌握愈多,勝算愈大。」
「現在你掌握了我手上多少牌組?」
雷振遠沉默地盯視著雷邢浩。
「不到一半,是吧?」雷邢浩陰沉一笑。「等你掌握了我手上的牌組,我們再來談論雷氏家族的家規也不遲。」
「即使無法掌握你手上的牌組,至少我手上的牌組也不差。邢浩,別忘了,目前我仍然握有雷氏集團最多的股份。」
「正是因為你的牌組也不差,所以我們還能共同坐在這場賭局中。」至於那些不夠資格的人,早已被淘汰出局。
雷振遠又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似乎正在跟惡魔做買賣,而那惡魔竟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人。
「重點是放過你二叔,以及方氏企業的併購。其它事情日後再詳談,我累了,先去休息。」拄著拐杖,雷振遠緩慢地走出辦公室。
叱吒商場一生,年老時卻面臨家族分裂,這算不算是上蒼對他的懲罰?懲罰當年他對長子的狠心,懲罰他即使知道了「那件事」,卻仍不制止的行為。
如果當年制止了,現在雷氏雖沒有人才,至少也能圖個安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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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坐在這裡?」見柳雁沄一個人獨坐在大廳中,雷邢浩心中有種不祥預感。「走吧,現在趕過去,還來得及看發表會。」
柳雁沄低垂著頭,並未回答。
「不舒服嗎?」他坐近,摟住她的肩。
「那位爺爺說的……是真的嗎?」
她聽見他們的談話了?雷邢浩沉默不語,摟著柳雁沄的手勁卻不自覺加重。
「是真的嗎?你到台灣,是為了併購方家的公司?」
「看來你真的聽見了。」
「原來……你真的在騙我。」柳雁沄抬頭,眼眶中有淚水,卻倔強地強忍著。
如果不是因為忘了拿相機,她才走進屋裡;如果不是因為雷宅太大讓她迷路,加上辦公室的門又沒關,她也不會聽到這件消息。這一連串的「如果」,竟然將她瞬間打入了地獄。
就在不久前,她還滿懷信心的相信他,但在這一刻,她卻只能倉皇地接受這最大的諷刺。
「我以為自己能隱瞞到最後。」
「然後暗地裡恥笑我的愚蠢與好欺騙嗎?」揮開雷邢浩放在她肩上的手,她失望地看著他。「只是遊戲而已,是嗎?我終於明白你所謂的遊戲了。」
「我到台灣的目的不是為了併購,是因為你。就算一開始是遊戲,但現在已經不同了。」
「沒有不同,只是你的遊戲還沒結束,中途被識破而已。」她搖搖頭。「你不甘心在獲得勝利前被識破,所以還想編織謊言嗎?欺騙我真的那麼好玩嗎?」
「你坐下,冷靜聽我說。」雷邢浩伸手想拉住她,卻被揮開了。
「冷靜是你這種掠奪者的特質,我沒有辦法冷靜,更沒辦法像你一樣連感情也能出賣。」
「併購案是併購案,我們的感情是我們的感情,你為什麼非要把這兩件事牽扯在一起?」
「我們的感情?為什麼這樣的話由你口中說出來會是那麼地諷刺?」甚至令人心痛。
「隱瞞併購案是我不對,但是我已經想辦法在補救了,你手中的那份合約是最好的證明,方家即使被雷氏併購了,還有你手上的資金重新成立公司。如果方家認為資金不足,我可以增加資助金額。」
「錢能解決一切,你想讓我明白的就只是這樣?」現在她終於明白那份合約的意義了,原來那份合約是一份彌補,難怪眾人會想不通,難怪只要她一提起雷邢浩大家就皺眉。「這麼說來我真該感謝你了,謝謝你在并吞了伯伯視為生命的公司后,還願意施捨金錢給方家。」
「柳雁沄,你一定要把我的好意講成這般難堪嗎?」他大可不必多此一舉,早早併購了方氏企業,完全不留後路給方家。會做這種愚蠢的事,全是因為她,但她卻完全不領情。
「否則我該說什麼?說我喜歡上要并吞方氏企業的人,說我背叛方家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所以被欺騙了是活該、是報應嗎?」
她何嘗不明白雷邢浩是在為方家留後路,但是被欺騙的心痛,早已超越了理智的界線。
她愛他,她終於肯說了,但為什麼他們必須在這樣的情境下彼此坦白?
「為什麼你要以這樣的身份和我相遇?」她像是在問雷邢浩,卻又像在問蒼天。
如果這一切只是老天爺所開的一個玩笑,老天爺是否太過殘酷了?在她確定愛上這個人后,卻又揭開了所有真相;她以為她真能擁有幸福了,但幸福卻是來得如此短暫。
「什麼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相遇了,而你也愛上我了。」
她凄苦一笑。「我希望我從來就沒愛過你。」
「我們已經走上這條路,你無法後悔,也沒有選擇了。」雷邢浩的預感正告訴著他,柳雁沄正在作選擇,而他,會是被捨棄的一方。「只考慮我們兩個,難道不行?」
「我已經自私過了。」愛上他就是她自私的懲罰。「方家養育我十三年,我不能捨棄他們。方氏企業是伯伯白手起家辛苦奮鬥的成果,方家無法接受被併購。」
「你無法捨棄方家,我也無法捨棄我的目的。」經歷了重重阻礙,他才有今日的成就,眼見只差一步目的就能達成,他同樣無法放棄。
「我明白了。」柳雁沄背過身去,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遊戲是你贏了,恭喜。」
「我不會就這樣結束,也不會放手。」
既然已經知道她愛他,他怎可能就此輕易結束?不論是這段感情或是雷氏集團,只要他認定的人、事,就沒有改變的可能。
「讓我靜一靜……」她忍著不回頭,不想滑落的淚水讓人瞧見。
「只要你的選擇不是我,就永遠不會結束。」
選擇?她還有得選擇嗎?她的心早偏向他那一邊了,但現實狀況下她卻無法站在他那一方。
關上客房的門,柳雁沄雙腿一軟,縮坐在門口,只能獨自啜泣。
在方家十三年的日子,她十分清楚方伯伯簡直視方氏企業為生命,上次為了投資案失敗,已經過度責怪自己,甚至大病了一場,現在公司如果再被併購……柳雁沄彷彿已看見下半輩子鬱鬱寡歡的兩老。
為了雷邢浩,她已經不顧一切地傷害了書恆,現在要她再度傷害方家二老,她怎麼狠得下心?
他堅持達成他的目的,而她也有她的兩難,如果「等待」等的是這種結果,上天為何要讓他們相遇?不如不曾相識,讓楚河漢界的兩個陌生人,彼此堅持自己的立場。
柳雁沄不知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再度抬起頭時,只見天空已逐漸泛白,已經過了一夜。她勉強地站起身,默默地收拾著行李。
清晨的秋風冷冽無比,風旋起了一地的楓葉,世界在瞬間,墜入了艷紅的世界。
就在她踏出雷宅,最後回首時,馬路中央急響的喇叭聲,奪走了柳雁沄所有注意力,也奪走了她僅剩的意識。
滿天飛舞的楓,不是艷紅,而是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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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經理,你已經兩天沒睡了,歇一歇吧。」
讓管家撤走了完全沒動過的晚餐,換上一碗熱粥,傑瑞擔心地站在雷邢浩身旁。
雷邢浩只是擺了擺手,不發一語。
「醫生說柳小姐已經過了危險期,現在只等清醒。醫生和護士都在宅內,能夠應付各種狀況,倒是總經理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才是。」
緊握著柳雁沄未骨折的左手,雷邢浩仍舊堅持不離開。
事情會演變到這種局面誰也預料不到。前一刻還沉浸在幸福中的兩人,下一刻卻險些生死永別,如果柳雁沄這條命沒撿回來……傑瑞不敢再想下去。
那天清晨,雷邢浩抱著躺在血泊中的柳雁沄,瘋狂地叫著她的名,不斷地嘶吼著不准她死的話,震驚眾人的不只是這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更有雷邢浩的瘋狂。大家幾乎以為他瘋了,就連向來冷血無情的老爺,也對孫子瘋狂的舉動大表擔心。
「吃碗粥吧,你不進食,怎麼熬得到柳小姐醒來呢?」
「擱著。」
傑瑞最後只能無奈地搖著頭,關上房門。
飛舞的紅楓,一地的血紅,不斷地浮現在他腦海。那一刻,他以為他的愛將永遠埋葬在那片血泊中。
即使兩人的選擇不同,但他從不認為會錯過她,只要她的選擇不是他,就永遠不會有結束的一天。但上蒼卻用「生命」考驗他,要他作選擇,該說上蒼太殘忍,還是太明智?讓他在愛情與報復間無法選擇兼顧或遁逃。
「別睡了,快醒來,我們還有好多話還沒談。」在柳雁沄掌心烙下一吻。雷邢浩沙啞地說。
有人在呼喚她,不斷地在呼喚她,她認得那聲音,卻睜不開眼。好累,好倦,好想就這樣沉沉地睡著,不理會發生的一切,就只是沉沉地睡著……
「我知道你聽得見,算我求你,睜眼看我,只要一眼就好。」
他在求她?指間傳來的濕潤是淚嗎?是雷邢浩的淚嗎?
他是強人,是掠奪者,不應該哭的。
「我不能失去你,絕對不能……」
柳雁沄努力地睜開眼,只見雷邢浩向來自信冷傲的臉正埋在她掌間,不斷地低喃著她的名字。
她鼻子一酸,滾燙的淚水忍不住滑落。
雷邢浩抬頭,忽見柳雁沄正淌著淚望著他,一時悲喜交加,卻又礙於她渾身是傷,不敢抱住她。
「你這女人……想嚇死我嗎?」他伸手揩去了她臉龐的淚。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稍微一動就渾身刺痛,好難過。
「如果你是故意的,我現在可能已經到陰間找你了。」受傷的人竟還在道歉。
「鬍渣——」她心疼地看著雷邢浩滿臉鬍渣,鼻子一酸,險些又落下了淚。
「不準哭。」端來一杯水,見她眼眶又紅了起來,雷邢浩生氣地命令。「受傷的人沒資格哭。」
「誰才有資格哭?」是他嗎?男兒有淚不輕彈,但她卻看見了他充滿血絲的眼。
「醫生說你有腦震蕩,右手及右腳都骨折,必須好好休養。」他轉移話題。
柳雁沄咬了咬下唇,皺眉望著雷邢浩。她真的想沉睡,至少沉睡了,能一直伴在他身邊。清醒了,又要面對抉擇,在恩情與愛情間選擇其一。
「我沒事,我想回台灣。」
「你必須好好休養。」他怒視著她。
「我……想回台灣。」
她不能待在他身邊,在他身邊,她只會貪戀他的羽翼,即使那是一對別人眼中的惡魔羽翼,對她而言,卻是最安全最溫暖的羽翼。
「在你從鬼門關回來后,想對我說的只有這句話?」
「那天早上我已經作了選擇。」她躲避著雷邢浩的視線。
「你哪裡也不準去,只能待在我身邊養傷。」
「然後呢?等我傷勢好了,必須再養另外一個傷——你傷害方家所帶給我的傷害?」
「你現在是病人,不需要煩惱那麼多。眼底、心底只有我就好,難道不可以?」
「心留給你……留給你一輩子都可以,但我不能留在你身邊。」
他徒留她一顆心有何用?不能長相伴,愛情也只是神話,只能在虛無縹緲中捉摸。
「即使你回到方家,也挽救不了方家的命運。」
「我不敢奢望改變你努力了十幾年的堅持,即使我不明白你的目的是什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方家,十三年的撫育之恩我無法背叛。」
「所以你選擇背叛我們的感情?」
柳雁沄沉默地別過頭,無法回答,無論選擇哪一方,她永遠都是背叛者。選擇雷邢浩,背叛了方家;選擇方家,背叛了雷邢浩,也背叛了自己。
「我……要回台灣,回方家。」
「你只能待在我身邊,只能待在我身邊——」
雷邢浩的唇忽然重重壓上了柳雁沄的唇,鬍渣刺痛了她,也再度刺痛她的心。
門外,聽見怒吼聲的傑瑞悄悄地關上了方才偷偷打開的門縫。
柳小姐若死了,邢浩會發瘋;她活過來了,邢浩又快氣瘋。果真是遺傳他父親的因子,註定談不了一場簡單快樂的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