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苗疆山明水秀,天高雲淡。有這麼靈秀的山水,才會生出海棠那般明艷的人來。我未回西湖,也不想去遼東,整個天下,只有這麼一個人此刻見了不覺膩煩,說起來該是同病相憐。
海棠在流裳瀑布重新建了草廬。夜半月明,兩個人在瀑布之頂對酌,每每喝得大醉。我笑他是傷心落魄至天涯,他則悠然對答,同是天涯淪落人。兩個人齊齊黯然,卻各自無語,不是什麼事情都能用言語表達。
一次海棠大醉,縱身躍下瀑布深潭,說要撈月亮給我。我踉蹌站起,隨他躍下深潭,共撈那一輪破碎在波影凌亂中的明月。潭水幽深,我深深潛下去,隔著層層細碎的深藍看著遙遠黯淡的月。世事皆不復原貌,我放送自己讓身體慢慢向湖水更深處落了下去,水在身邊溫柔的纏綿,窒息的眩暈中我放棄的閉上雙眼。心裡長久來的疲憊一瞬間排山倒海般將我碾的粉碎。能長眠在這水月湖底未嘗不是幸福。
「要死嗎?」
海棠卻在那時將我從深潭中拽了出來,滿眼笑意的看著劇烈喘息的我。
「很多次,我都想一直落到最深的湖底,再也不醒過來,」海棠轉身向岸上走去,卻停在了幾尺遠的地方,惘然的仰首望著天邊亘古未變的蒼茫月色,「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明明我已經不再愛他,卻還是除了他再沒有別人,連我自己都漸漸變得沒有。」
潔白的月色下,淋灕水滴從海棠無暇的臉上滑落,我知道那裡沒有一滴是淚,他清澈的雙眼正與天上明月對視,可我又偏偏覺得他明明是在哭泣。
「海棠,我們,回中原吧。」我忽然激動起來,「我們回長安。為什麼我們要躲在這裡一輩子?憑什麼連死都擺脫不了他們的痕迹?」
海棠詫異的轉身看著我,喃喃道,「不錯,我們回長安。」
「是,」我借口道,「我們找一處宅子住下,你養養花草,我寫寫文章,無聊的時候去找小蒼和錦園。」
「好好的活著,忘記那些不該記得的人,」海棠說著忽然笑了起來,「小四,如果我愛上的是你該多好。你一定不會拋下我再不回來對不對?」
「是。」我點點頭。如果不是重炎,而是海棠,我未必會如在皇宮那樣的地方一個人苦苦掙扎,時而惶恐,時而屈辱,卻無處可訴,無法可解。
我們站在月光動蕩的湖水中,濕淋淋的彼此對視著,拚命壓抑著自己的悲涼。流年蹉跎,愛過的人在心裡化成一團模糊的淚痕,記憶里回蕩著類似哭泣的聲音。從今而後,要做的只有兩件事,忘記那個人,好好的活著。
回長安的路迢迢無盡頭,星辰日月,田野村莊,一點點在眼前展開,人在孤寂里溫暖。海棠懶懶倚在車裡,一路盤算以後的日子該如何過下去。海棠樓是不再開了,他的目標居然是做浪蕩公子,逛遍長安章台的花紅柳綠,秦樓楚館。我覺得這個比較的難,真的很難找到比他更美的女子。我建議他跟我一樣,塗上我特製的藥膏,變成普通一點的樣子。海棠不肯,他一向自矜美貌,半點不肯掩
飾,任由著他明艷容顏驚世駭俗,只是換了男裝,憑添了一段冽冽英氣。
我已變成一個普通的二十幾歲男子的樣子,藥膏塗在臉上有時不甚舒服,我卻一點也不想洗去,這樣子實在很好,自有記憶以來便追隨身邊的驚艷的目光終於消失,整個人彷彿自在起來。只不過是一副皮囊而已,不知世人為何這般孜孜以求。念頭一轉,又想到當年入宮若也變個模樣,是不是也不會有今日結果。
沈明玉的名字是用不得了,海棠叫我跟他姓玉,大家也好說是兄弟。進了長安,在西坊玄武街甜水
巷買了一間宅子,三進三出的院落,布局甚好,地上鋪的青磚森森雪亮,屋檐上細細雕刻著九獸,據說也是有些年月了。我和海棠見了都喜歡,便買了下來,再買了些下人奴婢,一切也算就緒。長安的天空常年青碧著。成群的鴿子在鐘鼓樓間起起落落。
海棠果然有信用,家一旦安頓好些,他便在立誓一日看盡長安花,帶著我直奔向長安上流鶯聚集的西市福安坊,從醉月樓一路喝到眠花樓。席間有曾人過來搭訕,「這不是海棠樓的玉老闆嗎?」海棠只是不理,拉人喝酒,不日我們竟結交了一大群酒肉朋友。
大家呼朋引伴,今日去西家擺酒,明日過東府看戲,熱熱鬧鬧的便將一些日子打發了。有時酒醉,也覺這樣在酒宴歌舞間日復一日實在窮極無聊,可轉念一想,若不是當年被送進宮去,沈家四公子,過的也無非是這樣的日子。又有什麼區別。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手握天下,運籌帷幄一展抱負的。冬至那一天,梅公子派人來請過府一聚。
長安街上凌瓊碎玉素白一片。海棠不耐冷,圍著雪白的貂裘,還捧著小小的手爐。梅府里宴席已經擺開,觥籌交錯的好不熱鬧。梅公子特意請了長安城裡最有名的歌妓素秋前來獻唱助興。
素秋的琵琶果然清妙。廳前深雪皚皚,與素秋的清越歌喉相映成輝。
我有些醉意,拔下發上白玉簪為素秋的琵琶聲擊案相和。滿廳的人立刻起鬨,要素秋敬我一杯。
一曲終了,素秋盈盈上前端起一杯酒,「多謝公子賞識,這杯酒本該敬公子。只是素秋近日常聽人說玉府的四公子寫得一手好文章,詩賦也是極妙。素秋斗膽請四公子為奴家寫一首曲子,不知四公子賞不賞個面子?」
別人還不提,坐在身邊的海棠已哄然叫好,還不停推我,「小四,快點寫。素秋肯唱你的曲子,不日你就名滿長安了。」
我略一沉吟,起身向廳外走去,檐下長廊上早有人設了香案筆墨準備伺候。
「再來緣
知己一人誰是?已矣!贏得誤他生。多情終古似無情,莫問醉耶醒!未是,看來如霧。朝暮將息花天,為伊指點再來緣,疏雨洗遺鈿。」
我運筆一句句寫著,一邊隨口念道。方一放筆,忽聽對面有人嘆道,「好一個多情終古似無情。」慢慢抬起頭來,有三人立在不遠的長廊盡頭。
重炎一身家常服色,在我大哥和另一蒼老官員的陪同下緩緩踱來。
初冬白茫茫的天地一如我空空如也的心。我聽到自己心裡淡淡的笑。多情終似無情。相見爭如不見。
重炎從我身邊擦身而過,淡然隨意道,「這曲子寫的不錯,甚得我心。」
我點頭謝過,一絲笑意出現在唇邊。這樣相逢,這樣錯過,不是很好。莫要再問我為什麼,我無法回答。
跟在他們三人之後回到了宴席上,才知那蒼老官員就是本府的主人梅翰林。大哥信口開河,說重炎是他小弟,一直在外浪跡江湖的沈家四公子沈明玉。重炎則笑容可掬的向眾人抱拳問好。我只覺暗暗好笑。轉頭去看海棠,只見他拈著杯子,笑意盈盈的與人喝酒,竟似沒見到我大哥一般。
皆是相逢不識。我用藥膏掩蓋了自己的容貌,海棠則掩住了自己的心。這一場宴席,真是難說百般滋味。
大哥夠狠,談笑風聲,與眾人應對自若,竟不向海棠這邊看一眼。倒是重炎坐到了我和海棠中間,與海棠攀談起來。他身上有著我熟悉的龍涎香的味道,人清瘦了一些,越發顯的英秀逼人。看來,我們沒有對方的日子都過的不錯,這世上本來就是沒有了誰都能活下去的。我以前擔心他會哭會傷心,實在是有些自做多情了。
我一口口抿著酒,聽身邊熟悉的聲音和海棠淡淡的談著一些閑話。
不時的傳來海棠清如銀鈴的笑聲。席間有人醉話連連,說人間絕色莫過海棠。眾人連連稱是。海棠也不惱,朱顏上浮起淡淡笑意,聽著眾人的紛紛議論。大哥依舊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我卻見他眉尖難以察覺的微微一蹙,轉瞬即逝。
「還有一個人那。」身邊的人在眾人笑語喧嘩中輕輕說道。
彷彿一片羽毛輕輕落在湖水之上,微微的漣漪轉瞬即逝。我偏過頭去看廳外深雪,遠遠梅花。咫尺天涯,各自平安。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們彼此擁有著不同的天空,註定無法比翼天涯,若是有時這樣悠然想起對方,帶一絲追憶的悵然,帶一絲懷念的遺憾,也就不虛此生曾有情絲萬般糾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