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淡淡纏繞身畔的,是醫院裡常見的消毒水氣味。葉凜微微蹙著眉,信步走過空寂的病房走廊。偶爾有幾個小護士和他擦肩而過,年輕的臉上依舊盈著笑意,並未因長伴病魔和死神身畔而有絲毫減色。

他沉默地走了一會兒,終於在一扇同樣漆著白色的門前停下腳步。輕嘆了一聲,他緩緩推開了門靡。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小而空曠的房間里只擺著床和床頭櫃。觸目一片潔白。

聽見門開啟的輕微聲,病床上的老人循聲望去,憔悴的臉龐上顯出了驚喜之色:「小凜?」

他停在門畔,眸光不忍地梭巡過養父葉鈞蒼老了許多的臉龐,喉頭一時有些硬咽,竟是說不出話來。

葉鈞卻支撐著坐起身來,一邊還熱絡招呼,「小凜,來、到這邊坐,有凳子……」

他疾步走了過去,自行拉出了床底的凳子,阻止了養父想自己端出來的費力意圖。但他卻不坐下,只是怔怔立在床頭看著葉鈞。

「……來參加南部國際音樂節的吧?意識到氣氛過於沉寂,葉鈞笑著找了個話題,「準備得怎麼樣?」

葉凜沉默,忽而低下頭,別過了養父的目光,沉聲問道:「怎麼了?」

「啊?」葉鈞茫然反問。

「病、病怎麼樣?」葉凜不情願地重複。

葉鈞恍然,臉上綻開了笑容:「沒什麼大礙,我只是過度疲勞。醫生說休息幾天就沒有大礙,是老張他們小題大做,硬要我來住院……」

「你見過她了?他絮絮的話語被葉凜冷冷地打斷,「見過那個女人了?」

葉鈞神色一滯,隔了半晌,才低聲嘆道:「她畢竟是你母親……」

「是啊。」葉凜唇邊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眼神卻幽深得一如無底冰潭,「她是我母親,吉永龍夫是我父親,你則是替別人養小孩的濫好人!」

葉鈞神色一暗,痛惜地望若眼前青年俊朗憤激的容顏,一時間無言以對。

兩人陷入了怪異的沉默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輕輕的敲擊聲,兩人情不自禁循聲看去。

「請問葉鈞教授一一」話聲嘎然而止。方緒雅怔怔地立在門畔,與那雙熟悉而又生疏的幽深黑眸對視,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想要變得坦率,變得堅強……

想要變成,真正主宰自己命運的女性……

然而,為何腳步凝固、語音乾澀,為何連一朵微笑也無法呈現?她望看他,下意識咬緊了唇,默然無語。

葉凜回望她,帶著淡淡的空虛、淡淡的寂寥,還有淡淡的戲謔,他的眸光滑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后,最後停駐在她捧在胸前的花束上。

是來探病嗎?

他對她的不期出現頓時釋然、唇邊掠過一絲似笑非笑的奇妙神情,卻亦緘默不語。太累大倦,他甚至不知該以如何的神情面對她。——因為,她已再是是當初那個怯弱尊純的小女孩啦!她已羽翼漸豐、飛出了他的視野。

……是他,改變了她。

「緒雅嗎?是緒雅嗎?葉鈞驚喜地重複,終於打破了沉悶的氣氛,「你也和小凜一起來南部了?」

方緒雅怔仲當地,抬眼望了葉凜一眼,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向恩師解釋。

葉凜卻淡淡一曬,忽然邁開大步,走出了房間。他與她擦肩而過,鼻端忽地溢滿了芬芳的清香,也不知是她的發香還是花香,情不自禁側眼望去,那張清麗秀美的玉容映入眼帘。令他心頭微顫的,是她澄明美眸中的迷惘。

儲大的廳堂裡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音樂界的名人濟濟一堂。

這是由中國小提琴家馮至新主持承辦的,招待此次國際音樂界名人的社交宴會。董亞梅一身絳紅晚裝,站在一身純白的方緒雅身畔,手端一杯紅酒,言笑晏晏地左顧右盼,極為靚麗搶眼。

葉凜甫一進門,便看到了她們兩人,卻不過去,只靜靜立在一隅,隨手端了杯酒遠遠觀望。

董亞梅一身絳紅,明艷照人,風姿奪目。但,方緒雅立於她身畔,卻亦毫不遜色。

她著了件純白的小禮報,弔帶的設計恰到好處地顯出圓潤勻稱的扁頭,如緞烏髮披泄肩后,窈窕動人。她幾乎沒佩帶什麼首飾,只是戴了一對珍珠耳環,小巧雅緻,在燈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暈,益發顯出膚光勝雪。只是,靠近肩胛處,雖有長發遮掩,仍露出積年未消的淡淡疤痕…

他澀然苦笑。

真是成長了呢!當初,拚命掩飾慘痛過往的女子竟然開始不再掩飾傷痕,勇敢袒露出受虐的標記,……她,離他愈來愈遠了。

可是,他為什麼在意?為什麼開始留意她的一舉一動?為什麼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追隨她?

她對他,並無任何意義啊!

只是,自塵沙混雜的泥沼中,挑出那枚原石,以著近乎殘虐的心態打磨鍛燒,原本也只是想品味淘金冶鍊的成就感和近乎自虐的狂亂心態作祟。

可是從何時開始,她己脫胎換骨,由原石蛻變為閃閃發光的金玉,在他無法想象的程度和無法企及的距離外、成長了……她已羽翼漸豐,如風凰展翹,翱翔九天。

而他、卻依舊局促在,冰冷陰暗的角落。

葉凜剛進門,正和馮至新交談的吉永龍夫便看見了他。吉永司卻正忙著為父親和馮至新翻譯,並沒留意到父親目光的陡然一暗。

吉永龍夫眸光一轉,毫不在意地望向馮至新,淡然一笑道:「這次音樂節,我們樂團里還增加了一位貴國的小提琴演奏家,她才華橫溢,只是還未在大賽中獲獎。不知馮先生聽過她的名字嗎?」

吉永司對馮至新一一翻譯,頓時勾起了他的興趣。吉永龍夫忙含笑要兒子邀方緒雅過來,馮至新興緻勃勃地同她交談起來。

葉凜一直凝視著方緒難,見她優稚自如地加入兩位音樂名家的談話圈中,恬靜含笑,風姿嫣然,竟是落落大方。低下頭來,他淺抿一口紅酒,眸光冷黯。

忽然之間,他隱隱感到目光的注視,抬眼望去,身畔一位絳紅美女,正炯炯地望著自已,卻是方緒雅的好友董亞梅。

他微微苦笑,以目示意。董亞梅略一點頭,兩人遂結伴走出廳室,來到了陽台。

清冷的月光下,明紅的酒液宛如透明的琥珀,反射出幽幽的寨光。葉凜怔怔地凝視著它,輕輕搖蕩著這美麗的液體,竟似出了神般。

董亞梅斜眼注視著身畔男人的舉動,淡淡一笑,舉杯輕啜了一口。隨手把酒杯放在欄杆上,她向前走了兩步,幾乎貼到了陽台欄杆邊沿,開始發話:「你剛才一直在看緒雅。」

葉凜劍眉微聳,卻不說話,緩緩舉杯飲了一口。

「你當初為什麼挑中緒雅?」隔了半晌,她忽然找了個離題甚遠的話題,「除了她的音樂才華之外,有別的原因吧?」

葉凜訝然抬頭,迎上她咄咄逼人的凌厲美眸,一時之間無言相對。隔了良久,他眸中的驚愕緩緩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帶著狡滑的好看笑意:「你呢?你為什麼挑中她做你的朋友?」輕輕湊過頭去,貼近她的耳畔,他惡作劇地呵了口氣,低沉的嗓音猶如蠱感,「真的不嫉妒

嗎?看著平凡的她一步登天?」

他敏銳地察覺了近在咫尺的少女瞬間的僵硬,索性更加張狂地大笑出聲:「果然啊!那麼,」他輕輕轉過她的臉龐,直視她美麗的眼眸,「不想報復嗎?」輕喃聲中,他低下頭去,吻住了她的唇。

董亞梅怔仲而立,一時間竟沒有反抗,神志乍一清醒,她反手推開了他,不假思索地端起酒杯潑了過去。

看著明紅的酒液濡濕那張俊朗的臉龐,她填靜地吐字出聲:「想要報復的,是你吧?她清冷冷地笑著,澄明的美眸在夜色中熠熠發光,「與其有時間嫉妒,不如好好想一下,緒雅對你來說,到底是什麼。」

她優雅地轉過身,一手仍拿著空杯,另一手輕牽裙子,翩然離開了陽台。把他一人留在黑暗夜色之中。

葉凜怔怔地目送她遠去的背彤,忽而澀然一笑,抹了抹滿臉的酒漬,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飲而盡。

「你瘋了!」吉永龍夫沖著兒子暴眺如雷,「音樂節迫在眉睫,你不抓緊時間練習卻要去為小孩子拉琴?」

吉永司溫和然而堅定地點了點頭:「是的,我已答應了……」

「滾吧!」不待他說完,吉永龍夫便粗暴地打斷了他,「你這個沒出息的傢伙!」他背過身去,徑自重重摔上了門。

吉永司沉默地在原地立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扶起琴匣也徑自出門。

在門前,他遇見了方緒雅。但見她穿著橙黃色的連衣裙,於清秀中透出一種明亮的暖意,笑面恬靜端莊,說不出的清新優雅。

吉永司怔怔地凝視著她,感受到呼吸一滯,略一點頭,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倒是方緒雅大約聽見了兩個人的爭吵,輕蹙秀眉主動發話:「怎麼樣?沒事吧?」

吉永司忙擠出微笑:「沒什麼,只是答應了個朋友去他開的幼兒園為小孩子拉琴。可能略為耽誤練習時間,父親有些生氣。」

方緒雅點了點頭,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兩個人怔怔地對視而立,卻都無話可說,氣氛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

隔了良久,吉永司嘆確看開了口:「我聽紫姨說了,你和葉大哥……」他頓了一頓,試探著又說了下去,「原本是情侶對嗎?」

方緒雅心頭一顫,抬起頭來,直視眼前儒雅青年明澈坦然的雙眸,過了半晌,終於緩緩點下了頭,「是,但……」她微微嗟嘆,卻也說不下去了。

「他是……」吉永司遲疑著,終還是問出了口,「富有才華的人嗎?」

方緒雅一愕,下意識迎上他專註到近乎痛苦的眸光,說不出話來。

氣氛再度陷了僵持之中。好半天,吉永司謂然嘆道:「原來如此……」終邁開大步,走出了室門。

他說的是日語,方緒雅並不太理解他的意思,卻從那面容神情的陡然一黯中猜到了七八分光景。可是,她也只能別過頭,忘記所看見的一切。因為,她是如此地無能為力。

謂然長嘆,她的美眸迷離。

痛苦的,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啊!凜。

董亞梅一直認為,自己很討厭拉小提琴。

可是,她卻並不討厭,在空閑時,應朋友邀請來到幼兒園為核子們拉琴。所以,她有時候常常在想,是不是她並非討厭拉小提琴,而是討厭古典音樂呢?

在南部上學時代的朋友開了家幼兒園,她常常去給孩子們拉琴。這次來南部,她左右無事,緒雅又要去樂團演奏,沒時間和她逛街,思考了一會兒,她信步來到了這家幼兒園,閑逛之餘也探望朋友,卻沒料——那是一段溫暖如春水的樂曲。

在幼兒園常見的小孩子們喧囂吵鬧的雜訊中,飄揚著這麼一種悠揚的小提琴聲…

或許,演奏者有著純熟的手法,完美的技巧,但是,能令董亞梅側目動容的,並非這些機械外在的東西,而是——那一分如海洋般寬厚包容,如春風般溫柔親切的溫潤情愫。

這是一種,由心底升起,最真摯最熱切的心聲,演奏者是用「心」在演奏…

董亞梅幾乎是下意識放輕了腳步,彷彿怕驚擾了這位全心投入的演奏者,靜靜地走到了教室的門前,卻在見到演奏者面容的那一刻失聲驚呼。

「啊!」她看見的,是吉永司。

流暢的快板,明朗而淳樸,宛如順著平坦的河道靜靜流淌的河水……音調低沉下來,漸漸變成了有些憂鬱的慢板,哀嘆柔美的音調,那徘徊不定的曲調沉浸了一種到處掙扎卻又無濟於事的情緒,彷彿是河水遇阻,狹窄坎坷的河床阻住了流水一瀉而下的自如……樂忽強忽弱,變化不定,正如流水在重重阻礙中艱難前行,悲傷哀愁的情緒有增無減。

門把扭動的聲響驚擾了葉凜的演奏,他下意識抬起買來,望進了一雙美麗雍容的眼眸。琴聲嘎然而止,葉凜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望著門畔的母親吉永紫,卻說不出話來。

吉永紫直直地回望著他,隔了半晌,彷彿只是為打破沉寂僵滯的空氣,吐字出聲:「我問了你們團員,知道你在這裡,特地來看看你。」

葉凜怔怔地凝視著母親淡漠的臉龐,緩緩咀嚼她的語意,在反覆低喃了幾遍「特地」之後,情不自禁澀然苦笑。

原來,母親來見兒子,是要」特地」的!

他冷冷地笑著,竭力掩飾著黑眸中深邃的痛苦,緘默不語。

吉永紫靜靜地注視著他,眸光始終停駐在他手中的小提琴上,遲疑了一會兒,她終於問出了口:「你——還是不打算放棄小提琴嗎?」

葉凜沉默地回望著她,仍不答話。

「你……」怔怔地注視著眼前陰暗難測的兒子,吉永紫咬緊了下唇,「為什麼……要破壞我的幸福呢?」語調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她悲鳴出聲,「你為什麼在十多年以後,還要來破壞我的幸福呢?」淚水滑下了她精緻秀美的容顏,她泣不成聲,「我只是,只是想和龍夫過平靜的生話而已啊!」

在她的啜泣聲中,葉嶙啞然無語,只是專註地凝視著遠處虛空某個不確定的焦點,眸光愈冷愈暗。

我,破壞了你的幸福?

我,破壞了你平靜的生活?

哈哈哈……還有比這更滑稽的事嗎?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嗎?在我和養父捨棄了自已的幸福、自己的平靜和自已所有的夢想之後,那個始作俑者再掉轉頭來在我面前含淚控訴。

那個破壞者、那個罪人、那個犯了大錯的人,是我?

我想要的,並不是這樣的結果啊!

……我,我放棄了幸福,放棄了夢想,也放棄了一切去竭力爭取的,並不是這樣啊!

他舉起小提琴,示威般地在哭得淚流滿面的母親眼前晃了晃,唇邊綻開了嘲謔的微笑:「那又如何?」

吉永紫驚恐地睜大了眼陣,喃喃著說:「你……你不會這麼做吧?她滿眼懇求,滿臉希翼,「你是我和龍夫的親生兒子啊!你若是,若是……龍夫會、龍夫會在音樂界身敗名裂啊!」

葉凜聽到這裡,再也無法忍受,用力把小提琴摔向地面,他大吼出聲:「滾!」

是啊,我是你和吉永龍夫的親生兒子!那麼,你和他為何……要奪去親生兒子的夢想?你為何要屢次揭開我心口流血的疤痕?

女人,真的是可以為了愛情,什麼也不要嗎?

「好了,好了,大家別吵,靜下來!快靜下來!」董亞梅叉著腰站在一票幼兒園小孩中間,竭力維持著安靜。下意識地問過頭去,但見吉永司站在身後,仍維持著演奏小提琴的姿勢,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董亞榴臉上微紅,轉回了頭,佯作不在意地繼續大聲訓話:「小朋友們快點靜下來!聽這位叔叔給你們演奏!哎,別吵,穿海軍衫的男生,靜下來靜下來!」

一片吵嚷之後,吉永司開始了第二輪演奏。

「兩隻老鼠,兩隻老鼠,跑得快,跑得快……」出乎意料地,他竟拉起了童謠,而小孩子們在吵鬧了一陣之後也安靜下來,後來還跟著曲子煞有其事地唱了起來。教室里充滿了和樂融融的安詳寧馨的氣氛。

董亞梅坐在孩子們中間,望著吉永司帶著發自真心的笑容的溫和臉龐,彷彿回到了童年時代第一次聆聽舅舅的演奏,還在充分享受音樂帶來的美感和愉悅的光景。

音樂,原該是美,是歡樂,足一種享受啊!……但是,從何時起,它竟變成了一種痛苦,一種折磨,一種揮之不去的夢魘!

怔怔地注視著吉永司含笑的側臉,她用力閉了閉眼。尤其是,對他和我而言……

對那些出身於所謂音樂世家的孩子們而言……

她忍不住長長地嗟嘆出聲。

——我討厭的本不是小提琴,更不是音樂而是那令人窒息的空氣……沉悶、僵滯的空氣。彷彿心靈感應般,吉永司恰在此時抬眼望來,兩人的目光不期然地交織在一起。會心一笑,二人各自別開了視線。

那種相似的波動開始在兩人心底緩緩流淌。

波士頓交響樂團是美國五大交響樂團之一,它的常任指揮在創團之初大多由德奧血統的大指揮家擔任,長期以來保持著世界古典音樂的優秀級水準。而吉永龍夫以一介日本演奏家登上該團常任指揮的神壇之後,不僅沒辱沒其輝煌的歷史,反而為它增添了一層新的光彩。

晶瑩透明的合奏音響,朝氣蓬勃的流動感和華麗清晰的音色,是波士頓交響樂團的傳統和吉永龍夫風格個性的完美結合。

但是,在南部國際音樂節上,一個少女將這一完美結合推上了新的顛峰!

葉凜靜靜地坐在台下,聽見身周來自世界各地的古典音樂巨匠和大師們議論紛紛,讚嘆不已……對那位中國少女締造的神話!

她站在舞台中央,閃爍燈光之中,微伸下頜,兩腳分開,隨著她那洒脫自如的手臂在空中擺動,沁人肺腑的美妙琴聲響徹音樂大廳。

方緒雅——這個名字已如神秘的蠱咒般深深焰入每一個聽眾的心中。

葉凜坐在台下,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萬眾矚目的少女,彷彿想從那雙因陶醉而輕闔的雙眸中找到自己影子的殘像。無疑,他是失敗了。

側耳聽去,幾乎半數人都在反覆吃語這個陌生的卻又是突然席捲了所有人心的名字,葉凜禁不住澀然一笑。

雖然身為第二獨奏,在世界樂壇名不經傳且從未有獲獎經歷,加之本人身為女性,方緒雅仍然以著無可爭議的壓倒性優勢成為當晚音樂節上最矚目的明星。她璀璨的光芒,不要說是第一獨奏吉永司、波士頓交響樂團整體,甚至連這屆音樂節所有的巨匠名家,也無法掩

飾、無法阻擋…

葉凜深深地望著她,遠遠地望著她,忽然間感到視野模糊起來,炫目的舞檯燈光交相輝映,連綿成一片光斑,令得他眼花撩亂起來,就仿若——跌進了一口五色斑瀾的萬花筒……已分不清是幻是真。

明明是夏末,葉凜坐在人頭簇動的大音樂廳中,卻覺得渾身冰冷。

他坐在那裡,不知過了多久,卻對一切卻視若無睹,聽而不聞。直到曲終人散,聽眾們己紛紛退場。

「葉凜先生。」

不知是第幾聲呼喚,他茫然地抬起頭來,發現整個大廳已人去樓空,只有寥寥幾人。而自己身前,不知何時多了一位氣質高雅的金髮麗人。

「你是……」他遲疑地問。

金髮麗人淡淡一笑:「克莉絲·伯姆。已經忘了嗎?」她發聲吐字並不標準,卻偏是音色清脆,如玉石交擊,別有一番風情。

葉凜恍然悟道:「哦,對……」

「我還曾去北部拜訪過你。」克莉絲湛籃的美眸如怨似艾,「你已經忘了嗎?」

葉凜一時難以開口,緩緩搖了搖頭,他忍不住心情複雜地把目光投向對方的左手

左手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完全粉碎性骨折……對這麼一個出身古典音樂名門,天賦過人、才華橫溢的年輕小提琴演奏家而言,意味著什麼啊!

他望向對方明澈的眼破,卻讀不到絲毫痛苦和陰鬱。

克莉絲卻不以為意,恬靜地開口:「方緒雅嗎?果如你那日所說,很出色。」

他呼吸一滯,正不知如何回答時,金髮的美女已湊近過來,絳唇吐氣如蘭,對準了他的耳畔:「但是,你更出色!」輕輕地把及肩長發甩向肩后,她幾近感嘆地幽幽出聲,「你,絕對比她更加出色啊!」她蹙眉微笑,彷彿刻意讓這一優美風姿在他腦海中留下印跡。

之後,她輕輕擺了擺頭,轉身翩然而去。

方緒雅忽然覺得很寂寞。

身處喧囂熱鬧的宴會盛典,眼望眾賓客談笑風生,觥籌交錯,那種難以言喻的悵惘之情突如其來席捲了身心。

放眼望去,吉永龍夫立於人群之中,放縱豁達,顧盼自若地接受眾人道賀,而自己身畔亦從者如雲,舉杯之際只覺聽不盡的道賀、看不盡的笑臉一一縈繞周圍,一時之間哪裡記得了,更不用說回應。一曲成名,舉座俱驚,想必就是這種感受了。

不用說慧眼識珠的伯樂吉永龍夫喜不自禁,就連波士頓交響樂團的成員們也與有榮焉,滿面春風。方緒雅舉目避遙,但覺舉座諸人都喜樂和悅,唯有自己一人傷心無限。

更加痛心的是,偏沒一人能同自己分擔這無端而來的煩擾。

董亞梅早在來此之前便已推辭不就。而她在波士頓交響樂團初來乍到,竟無一人知心,當此之時,也不知該向誰傾訴愁腸。而眾人皆羨她今日一曲揚名,哪裡料得到她竟是愁緒紛紛,欲斷而不絕。

她就這麼神思恍忽地端著一杯紅酒,在眾人環伺中怔怔出神,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

「方小姐……方緒雅小姐!」

侍者的連聲呼喚終於將她自沉思中驚醒,她茫然望去,四周層層疊疊,圍著一圈又一圈陌生的臉孔。

「什、什麼事?她好半大才回過神來,楞楞地問。

「有電話找你。」年輕的侍者緊緊盯著她的眼晴,恭敬地說,臉已興奮得發紅——能和舉世聞名的小提琴演奏家(雖說是未來的)說話,他顯然情緒激動。

「謝謝你。」她欠身道謝。而身周人早已忙不迭讓了一條通道方便她走出去。出了人潮擁擠的大廳,空氣也彷彿輕鬆了許多。她深吸了一口氣,眸光迷離。

「喂,」拿起電話,她輕聲說道,「我是方緒雅,請問是哪位?

出乎意料的,電話中卻是一片沉寂,沒有任何回答和聲響。她並不著急,只是那麼執著話筒、靜靜地、耐心地等待著。

與內廳的喧嘩相比,這裡簡直寂靜得不可思議。空氣流動的聲音,呼吸的聲音,甚連心跳聲也清晰得近在耳畔。

良久良久,那人極輕極輕地嘆息了一聲,隨後便掛上了電話。

當收線的「嘟嘟」聲反覆在耳邊迴響時,方緒雅整個人都彷彿痴了,靜靜地倚在牆畔,拿著話筒怔怔出神。

叫她來接電話的侍者一直遠遠地站在對面望著她、似乎發覺了她的異樣,卻又不敢上前搭話,只是站得遠遠的看著她。

「緒雅小姐,來……」吉永龍夫操著不那麼流利的漢語,自內廳奔了出來,「我為你介紹……」

方緒雅卻在瞬間陡然站直,放下不話筒:「對不起,我有急事要離開。」她截斷了吉永龍夫的話。

「啊?不,我要為你介紹的是……」吉永龍夫一楞,越發說得結巴起來。

「對不起。」方緒雅回身向他低下頭去,美麗嫻雅的臉龐忽然溢滿了激動的紅潮,「我有急事要先離開。非辦不可的急事!」

她一字一頓地說完,不待吉永龍夫回答,便轉身跑開了,急沖沖地跑著離開了宴會場所。

她光潔如緞的長發揚飛成一通風景,絕美的風景。

樓道里沒有光,一片黑暗。

夜已經深了。殘月如鉤,晦暗無光,即使是夏末也一片寒意。方緒雅踏著樓梯,在一片黑暗中默數著前進。在多次踉蹌和站定之後,她緩緩推開了二樓一室虛掩的房門。

走廊的窗戶開著,淡淡的月光凄清地照進來,平添了幾分慘淡蕭瑟的味道。她幾乎是下意識脫下了鞋,赤著足盡量無聲地走進去。

空曠的室內沒什麼傢具,只是靠牆根處影影綽綽坐著個人影。

她輕輕地走過去,凝視了他半晌,在他身畔跪坐了下來。

他倚著牆壁,委坐在地,漆黑的頭髮零亂地撒落在前額,長長地遮住了眉眼。他把頭伏在膝上,抱膝而坐,彷彿沉睡未醒。身畔隨意落著手機和數個空啤酒罐。

她幾乎是噙著淚伸出纖指,輕輕理著他散亂的黑髮,目光盡皆眷戀地停留在他半闔的黑眸上無法移開。

月光冷冷地斜映在他俊秀的側面上,半闔的長長睫毛上,有晶瑩的水珠光澤在反光。

她心弦微顫,欲探身過去細看,不慎碰到了啤酒罐,發出輕微的聲響。仿若心靈感應般,他緩緩睜開了眼眸。

微弱的光線下,他的黑眸深透如一泓深潭……他望著她,眼也不眨一下,卻一直不說話。

方緒雅被這雙漂亮的黑眸子注視著,不知不覺間喉頭乾澀起來。頓了一下,她回望他,在臉上綻開了一朵溫柔的微笑。

「……我來了。」她專註地凝視著他的眼,柔聲吐字。

他望著她,忽地眨了眨眼,自唇邊擠出一絲苦笑,喃喃地說:「果然,又在做夢了……我喝得太多了吧……」

緒雅一陣心痛,輕聲問:「怎麼了?」

「……從剛才起,」俊秀的臉龐大半隱藏在陰影中,葉凜是如此的脆弱,「我一直在做同樣內容的夢。」

「你夢見什麼?」

他微仰下額,如在夢吃:「在夢裡,我一直在等你。可是,等了又等,你也沒有來。正想放棄希望時,你來了……」他抬起手,抹去臉上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你說……」他的語調低沉下去,幾近無聲。

緒雅靜靜地凝視著他,但見他淚光湛然,竟是平日難得一見的脆弱與無助,一顆心不知怎地痛惜不已,再也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抬起頭來,俊朗的臉龐上笑得一片慘然,「你說,再不會見我,再不會喜歡我……你最討厭我……」他的笑聲比哭聲更加凄涼,「是吧?你是來說這些話的吧?

——他是她最不該愛上的人,是她不能也不想愛上的人,他是她即使愛上了也要拚命否認和拒絕愛上的人,他是她竭盡全力想要逃離的人!

他是個不值得愛上的人啊!罔顧她的真心,漠視她的柔情,甚至惡意踐踏著她的自尊和感情。

她還沒有那麼堅強,能不懼痛苦,她還沒有這種勇氣,可跨越苦難,她所能做的,該是遠遠逃離他的身邊啊!

她凝視著他,深深地凝視著他,良久良久。

「……不是。」彷彿隔了一個此紀那麼久遠,她終於啟唇吐字。

「啊?」他訝然。

「我喜歡你!」含淚吐訴,被那種痛苦莫名的柔情驅使,她猛地張開雙臂,緊緊擁住了他,「喜歡……很喜歡你!」

即使如此,還是喜歡他!還是愛著他!

因為,她早就陷下去了。早在她因為失戀而逃到樂團的那個夜晚,與月下演奏的他邂逅相逢,這分隱約的吸引已如磁石般難以拆解。

清冷黯淡的月光下,她和他流著淚,傾情相擁,吻得難捨難分。

黑暗和陰翳也溫柔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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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瀾協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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