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三年前,比利時布魯塞爾國際音樂大賽小提琴的冠軍……你還記得嗎?」
葉凜凝視著眼前裊裊上升的煙圈,澀然一笑。
怎會忘呢?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參加的國際小提琴比賽……他所獲得的第二名的獎盃,至今還珍藏在南部家中的收藏櫃中……
怎會忘呢?
如雷的歡呼聲彷彿仍在耳畔回蕩,連指尖的灼熱都還記憶猶新。作為東方人,在強手如林的國際小提琴大賽中力挫強敵,獲得亞軍……
怎會忘呢?
當年少的他自信滿滿地俯瞰全世界時,卻發現站在他前方的是更加稚齡的天才少女,十二歲的女孩擊敗了他獲得冠軍,他傲慢的自尊多少受到了傷害……
而十三年後,稚齡女孩已成長為風華正茂的金髮佳人,巧笑嫣然地出現在他眼前,緩緩抬起手,說出的卻是「不能再拉小提琴」這種話……
「哈哈……」他啞然失笑,嗆出幾口煙來,「再也不能拉小提琴了……我,也是啊!我也不能再拉小提琴了!」咸澀的淚液悄然滑下臉頰,他嗆得更加厲害。
「我希望你能參加義大利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比賽。你,有興趣嗎?」白天的對話再次迴響在耳畔。
冰藍色的美眸熠熠發光,她凝視著他,言笑晏晏。
「你不想放棄小提琴吧?你想要演奏小提琴吧?」她繹唇張開,吐氣如蘭,「我知道的,你還是無法捨棄小提琴的!」黑暗之中,她的聲音彷彿有穿透力般超越時空而來。
指尖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他痛苦地閉上了雙眸。那種心頭的熾熱一直傳導到了指尖,他呼吸急促起來。是啊!他忘不了……
在得獎發表會上,他站在眩目的舞台中央,在觀眾潮水般的歡呼聲中演奏……強有力的下弓,一氣呵成的連弓,跳躍般的跳弓,雙音,和弦……輕如羽毛的泛音,活潑輕盈的撥弦……那種滿溢了身心的強烈鼓動,從指縫間產生的閃亮音色,穿透胸臆的感動與共鳴……都是他,永遠也無法忘記的!
指間的香煙不知何時落在了地上,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苟延殘喘地閃爍著紅光。
「你真的想放棄嗎?」克莉絲·伯姆的聲音反覆縈繞在耳畔,「真的想離開小提琴嗎?真的忘記得了那種感動嗎?」情切之下,她說了一連串的德語,冰藍的美眸首次打破了恬靜出現了激動的神情。
「你的手指沒有斷,為何要放棄小提琴?」
葉凜閉上眼,重重一腳踏在煙頭上,熄滅了最後一絲光亮。
「參加義大利的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比賽?吉永司用升調轉譯了父親吉永龍夫的狐疑。
「啊,是、是的。」方緒雅緊張地點點頭,「我聽了克莉絲·伯姆小姐的提議,認為……」
這次沒有通過吉永司翻譯,吉永龍夫率先叫了出來:「克莉絲·伯姆?」
「啊?」方緒雅驚然一驚,戰戰兢兢地點頭,「是的,維也納愛樂樂團前任小提琴首席克莉絲·伯姆小姐……」
沒有聽進她的話,吉永龍夫深深蹙起了濃眉:「伯姆家族的人,又想和我爭嗎……」
他說的是日語,方緒雅似懂非懂地睜大了明眸,不明所以。
「在那之前.先參加南部國際音樂節吧。」沉吟半晌.吉永龍夫示意兒子把這句話傳達給她。
方緒雅一楞:「咳?我本來就……」
「不是代表星光交響樂團。」吉永龍夫沉聲打斷了她,「而是作為波士頓交響樂團的第二獨奏和第一小提琴手,參加南部國際音樂節!」
她震驚地睜大了美眸。
「那個……」
吉永司怔怔地凝視著父親的背影,欲言又止。過了半晌,他終低下頭去.輕聲續道:「為什麼這麼早就讓她成為我們樂團的正式成員?」
吉永龍夫回過頭來,濃眉一揚:「早?」
「她……方緒雅雖然擁有不俗才華,但卻一次也沒和我們波士頓交響樂團配合過……」吉永司輕輕地抬起眼,又低下頭去,「這麼早就作出讓她作為第二獨奏參賽的決定,未免過於倉促了。至少也讓她參加一次排練后——」
話沒有說完已被吉永龍夫冷冷地打斷:「沒那個必要!
「但……」吉永司張口欲語。
「你以為她和你一樣嗎?」吉永龍夫冷哼了一聲.「你不了解嗎?她是我等待已久的、不,是我們吉永家族等待已久的——『真正的天才』!」
「她是天才:對,就和那個人一樣……」聲音低沉下去,吉永龍夫背過身,走出了門去。光線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很長。
等待已久的…
那麼…
吉永司怔怔地凝望著父親的背彤,情不自禁咬緊了下唇。
我……算什麼呢?……爸爸……
兩行清淚滑下了冰冷的顏容。
你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我一眼,
是的……從頭到尾……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父親是個才華橫溢的演奏家,卻也是個自私自利的人。
據說父親年輕時就已橫掃日本樂壇成為首屈一指的小提琴手。但是在世界古典樂壇來說,一個年紀輕輕的日本小提琴手根本不足為提。不過,幸運的是,又或不是幸運而是雙方刻度的交易,父親娶了我母親——德國若名音樂世家鮑曼家族的「沒有音樂才能」的女兒,同時接過了世界著名交響樂團波士頓交響樂團的指揮棒,從而令鮑曼家族和日本演奏家在古典樂壇的勢力同時得到提高。
而卸下了小提琴手的頭銜並坐上指揮之位的父親,當狂熱的野心在地位的鞏固后得到滿足時,便開始費盡心機地尋找下一個目標:為了延續兩個家族的輝煌而不得不存在的繼承人!
遺憾的是,我並非他需要的那個人。
流著兩大家族嫡傳血液的惟一獨子,很遺憾的,不具備那個條件…
我一直也不知道,我所不足的……是什麼?
努力?
練習量?
到底是才能、是感受力,或者是精神力?
只比一般人強一點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我是兩大家族的惟一繼承人!
我從小就接受音樂英才教育,據說最遠甚至可以溯源到母親懷孕時所聽的音樂就是帕格尼尼!當同齡的孩子還在數數字、拍皮球以及尿床時,我已經拿起了生平第一把小提琴在艱難地演奏……我甚至對母親的葬禮毫無印象,因為當時我正在忙著背下帕格尼尼的D大調第一小提琴協奏曲的樂譜,以便應付第二天父親的抽查。
但是我的所有努力,也無法換得父親的一句認同……我的演奏並不比同輩的世家子弟來得差,然而,也比他們好不了多少,至少遠未達到父親要求的超越他們的程度……父親的感嘆時常也在我的腦海中回蕩:「凡人要花上百倍的心力去練習,才能成功。但,我所需要的,不是凡人,而是……天才!」
我,不是他需要的天才。
從一開始,就不是。
甚至我也知道,他也不需要母親,他需要的只是鮑曼這個姓氏而已。如果母親和我沒有這個姓氏,他……大概是永遠也不會看過來吧。
我大約還是會一直演奏下去的……為了鮑曼和吉永這兩個姓氏。
「代表波士頓交響樂團參加南部國際音樂節?」董亞梅大聲嚷了起來,美目中異彩漣漣,「這麼說你正式跟他們簽約了?
「也還沒有……」緒雅輕吸了口橙汁,「不過吉永大師倒是說會在近期內正式和我簽約……」
董亞梅不由興奮起來:「很好的機會啊!成為世界著名交響樂團的第一小提琴手,太難得了!」頓了一下,她微蹙了秀眉,「不過為什麼,這麼急著跟你簽約?」
方緒雅點了點頭,美眸迷離:「是啊,我也覺得有點奇怪。」
「那是怎麼提起的呢?董亞梅眨了眨眼,「你甚至一次也沒和他們配合過。」
緒雅思忖了一會,遲疑地說:「似乎是我說想要參加義大利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比賽·提到了克莉絲·伯姆小姐……」
啊!董亞梅恍然大悟。
方緒雅忙睜大了明眸:「你想到了什麼?」
董亞梅喝了一大口檸檬茶,深深地挺起了眉:「總算被我想到吉永龍夫這傢伙的企圖了!」
「什、什麼意思?緒雅茫然不解。
董亞梅卻不急著開口,緩緩攪拌著眼前的檸檬茶,她一直保持著緘默。隔了半晌,她才緩緩開口:「像這些古典樂世家,表面上高貴優雅,骨子裡呢……」
方緒雅知道她還有下文,不由屏息靜聽。
「那個吉永龍夫啊,多半也發現了,他那個兒子吉永司雖然不是笨蛋,但也絕不是天才。」董亞梅閑閑地說了起來,「想要繼承他那一代的輝煌,只有另想辦法。」她望了望凝神細聽的方緒雅,不由」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他是看中了你做他的媳婦羅!」
「啊?緒雅卒不提防,吃了一掠,玉面微紅。
看到她發窘的模樣,董亞梅愈加開心:「絕對是這樣沒錯。音樂世家的公子與天才美女的結合、必定會在古典音樂圈造成轟動,再造輝煌。吉永龍夫那個老狐狸就是打這個主意啦!」
方緒雅低下頭去,沉默不語。
「不過,你已經有葉指揮了,很為難吧?」董亞梅興高采烈,「是要為愛生存還是一舉成名,這是一道很難回答的題目呢!」她猜緒雅會害羞反駁,便笑吟吟地等著,卻沒聽到回答。「……怎麼了?」董亞梅發現情形不對,忙收斂了嬉笑之態。
「他……」緒雅低著頭,語音硬咽,「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一點也不知道……」
董亞梅秀眉微蹙,試探著問:「他是……指葉凜?」
緒雅更深地垂下頭去:「怎麼辦?亞梅,我——」她緩緩抬起頭來,淚水盈盈欲滴,「我真的……愛上他了。」
「啊?」董亞梅應她中間那幾個字細若蚊納,不由反問。
方緒雅玉面通紅。欲言又止。
「原來如此。」董亞梅總算恍然大悟,「你愛上葉凜了,最少是喜歡上他了……對嗎?」
緒雅輕輕點了點頭,淚水又欲奪眶而出。「但是他性格好惡劣,為人又反覆無常……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這種人……」
「那麼,難道你提出想參加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比賽,也是因為……」
「我想要離開他的控制,永遠也不再看見他!……因為我,已經太累了!
「還有什麼忘了的嗎?」董亞梅一邊拎起大旅行袋,這詢問方緒雅這沉靜的少女茫然打量了一下空蕩蕩的房間,緩緩搖了搖頭。若說是半年前,甚至是三個月前,她都根本不敢想象自己會和陌生男子同住在一幢房子中……和交往多年的男友分手,被迫搬家,住進認識不過一周的男人家中……這短短一段日子以來,經歷了太多她從來沒有想象過的變故……
而今,她終於下定決心,要搬出葉凜的家了!
當初她無處可去時,和亞梅又誤會重重,只得住進了葉凜家中。但是,在意識自己已愛上了葉凜,而且沒有希望得到回應時,選擇離開應該算是最明智的決定吧。
趁著休假,亞梅特地過來幫她拿行李,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緒雅澀然一笑,緊隨好友之後,步出了房間。
不出所料地,葉凜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沉默地觀看著日本電視劇。煙霧裊裊地自他手上的香煙升騰起來,籠罩了他模糊的面容。似乎對身後的動靜一無所知,他專註地凝視著屏幕,一言不發。
緒雅走到他身後,想了又想,終還是怯生生地站定,張口欲語。
凝視他熟悉的背影,她心中酸澀。漆黑的發色在微弱的光線中絲毫不損亮澤,大約很久沒剪了,後面稍有些長,緊貼在線條圓潤的後頸上。雙耳的輪廓很協調地配合著肩頭的寬度,從這個角度看去,他相當放鬆。拿煙的手是左手,右手隨意地搭在沙發一側的扶手上,想必那日的傷口還未完全痊癒。
她就那麼地望著他,一時間忘了開口說話。
「怎麼?竟是他低沉的聲音首先開口,「還有什麼事?」他並沒有回頭,隨手敲掉煙灰,彷彿只是不經意地詢問。
那種酸澀的傷痛忽而排山倒海地湧上了心頭。
不該愛上這個人啊!
縱使再多的真心,再多的付出,也不會換得他眸光的停駐……因為,這個人,沒有心……不知道他喜怒無常的個性下有多少真實的自我,不知道他玩世不恭的行徑中有多少真心的所為。他所有的真摯,似乎早已消隕在多年前遙遠陌生的歲月河流之中;而今剩下的,是徒
具空殼的軀體,變幻無常的影子。
她還沒有那麼堅強,能不懼痛苦;
她還沒有這種勇氣,可跨越苦難;
她所能做的,也就是逃離他的身邊而已!
「再見!」她綻開了最甜美卻也是最凄楚的微笑,向她的初戀揮手告別,「這些日子多謝你的照顧,再見了!」
她跟隨在董亞梅身後,大步跨出了門檻。
為什麼?疑問和吶喊埂咽在喉頭,少年葉凜什麼也說不出口,只是怔怔地凝視著蒼老了許多的父親。
嘆息著移開了目光,葉鈞仍是低暗著再度重複:「小凜,你……放棄小提琴吧……」那種窒悶如海潮般淹沒了整個身心,少年緊咬著下唇,那異樣的殷紅與面龐的蒼白形成鮮明映照。充溢於口鼻之間的,是熟悉的PH值小於7的氣息,他卻壓下了它,以著與年齡不相稱的老練。葉鈞眸光游移,如在夢囈:「你媽媽太苦了,如今,該得到幸福啦……你,就成全她吧!」
那麼,我就不該得到幸福嗎?您就不該得到幸福嗎?我成全她,那誰來成全我?又誰來成全您?!
千萬聲吶喊在胸中澎湃,少年卻只是怔怔地立著,緘默不語。
「算爸爸求你……」葉鈞的聲音已微弱到幾不可聞,「你……」
「什麼放不放棄的!」少年終冷冷地開口,打斷了養父喃喃的話語,「小提琴算什麼!我真正想做的,是操縱整個樂團的——指揮家!」
什麼指揮家!什麼操縱整個樂團!他,只是想拉小提琴而已,只是……想拉小提琴而已啊!
冰冷的臉龐漠然而孤傲,葉鈞怔怔地凝視他,從這張清俊的少年臉龐上找不出絲毫動搖!
半晌,葉鈞長嘆一聲,既似喃喃自語,又似委婉傾訴,絮絮說道:「紫也是迫不得已……吉永龍夫的前妻,是鮑曼家的人,吉永龍夫今天的地位,很大程度上仰仗於此,因此,吉水龍夫要顧忌前妻留下的兒子……紫不是狠心,只是……」
「行了。」少年終冷冷地打斷了他,蹙眉道,「這,與你無關吧?」
葉鈞楞然:「啊?」
壓抑了許久的憤懣忽然在一瞬間完全爆發,少年猛地抬起頭來,大吼出聲:「這與你無關吧?為什麼、要由你來解釋?你以什麼身份來解釋?!」
「我……」葉鈞訥訥地支吾起來。
「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濫好人!」少年歇斯底里地大叫出聲,眼中水氣氤氳。
沒錯,他討厭濫好人!討厭濫好人的養父!更討厭——濫好人的自己……
說什麼「你是吉永龍夫生平僅見的音樂奇才」,說什麼「有你的話,鮑曼的孩子在小提琴界就永無出頭之日」……因此,就說「請你放棄小提琴吧?!」
……他討厭這樣的自己……明明痛苦不堪卻故作瀟洒……討厭這樣的養父……討厭,十分討厭。
聽見方緒雅的告別,葉凜終從回憶中蘇醒,發現臉龐上已淚濕一片。
「你的手指沒有斷,為何要放棄小提琴?!」克莉絲·伯姆的話語突然超越時空般撞入耳際。
他苦笑著攤開了手掌,目光無意識地梭巡著,唇邊不由自主地浮現了一縷苦澀的笑意。
「因為……」他凝視著自己修長的手指,夢囈般地低喃出聲,「我……也是個濫好人……」
沒錯,他也是個——濫好人。
明明對小提琴有著無法割捨的留戀,明明對自私的親生父母深惡痛絕,明明對同父異母的兄弟嫉妒得發狂,卻偏偏……無法忍心面對養父憔悴的臉龐,而故作豁達地毅然放手……但內心深處那個真實的自己卻無時無刻不在憤懣吶喊。
有誰發現了?面對小提琴他黑眸中深沉的痛苦,面對吉永司他內心中無盡的妒恨……他清俊的臉龐上終年籠罩的冰霜,他幽深的黑眸中無盡的冷漠和深沉。全是他的痛苦、他的掙扎、他的心碎神傷!
香煙快燒盡了,裊裊輕煙縈繞在鼻端,熟悉的氣息卻在此際勾起了心底酸澀的波瀾,排山倒海地涌動著……灰燼一顫,掉落在地板上,便如他十來歲的青春,湮沒在歲月的風塵里,一去不返……
他,真的好累。
電話鈴聲恰在此刻響起,他發了一會兒怔,好容易止住指尖的顫抖,拿起了話筒。「……小凜嗎?」
在聽到養父熟悉聲音的一剎那,所有的脆弱都立刻用冷酷武裝了起來,他冷冷地開口:「什麼事,快說!」
話筒那端停頓了一會兒,終遲疑地開口:「你要來南部吧?
葉凜一楞,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南部國際音樂節……」葉鈞在話筒那端低低地嘆息,「你會回家來住嗎?
家?
這個詞藻乍一出現,葉凜幾乎有失聲長笑的衝動,與此相應的,卻是眸中氤氳而生的淚霧。深吸一口氣,葉凜硬生生壓下了喉頭油然而生的硬咽,乾澀地開口:「家?」他乾笑了兩聲,笑聲卻比哭更難聽。「誰的家?我,還有家嗎?」
「……」
不待葉鈞回答,他重重地接上了電話:「那一刻,他抑制了多時的淚水終決堤而下。
「精彩極了!」董亞梅笑意盈盈,輕輕拍著手迎上前來,「緒雅你簡直棒透了!」
方緒雅玉面微紅,低聲說:「亞梅,你別再這麼說了……大家都在看呢!」
董亞梅聞言,四下望去,果然見到波士頓交響樂團的成員們紛紛含笑望向這邊。她不慌不忙,向眾人嫣然一笑,神情自若地回過頭去。
方緒雅見到她這種舉動,整張玉面都羞紅了,情不自禁垂下頭去。
應吉永龍夫的要求,緒雅終於決定代表波士頓交響樂團參加南郡國際音樂節。留在北部的最後幾日,由她擔任獨奏和樂團配合練習,也取得了良好的反響。波士頓交響樂團里那些眼高於頂的外籍演奏家們,紛紛對緒雅的表現讚不絕口。董亞梅見到朋友風光,心中也十分得意。她素來善於交際,在人群之中顧盼自若,談笑風生,出盡了風頭。
緒難卻有些害羞,低下了頭不再說話。
這時吉永司卻走了過來,未說話先是微微一笑,說不盡的溫文爾雅:「方小姐,今天你的表演太精彩了!你肯加入我們樂團真是太棒了!」
方緒雅更覺羞澀,輕聲說:「謝謝你的誇獎……」
兩人都不是健談的人,場面上的客套話交待過之後,一時都找不出什麼話來說,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
吉永司悄悄抬起頭,凝視著她清麗的容顏,心微微地疼痛起來……
有著清秀柔弱的外貌,卻又才華橫溢的女子……那一次,他一度以為,她是經不起打擊,會崩潰敗退的女子,她卻展現出令人驚嘆的鎮定與冷靜……她是與他截然不同的人,是他父親親自選中的人,是與平凡庸碌的他沒有交集的人……卻也是,他的目光在不知不覺中總
會注視聚焦的人。
是愛?羨慕?欽佩?嫉妒?
抑或只是一種本能,一種習慣?
他聽著她的演奏,或溫暖如陽光,或柔和如春風,或激蕩如浪濤,或清冷如冰霜……她纖秀的指尖在琴弦上撫過,那天籟般的樂音便流水般輕輕涌動出來。
他聽著,全心全意地玲聽著,感受到一種淡若茶氣的悲哀,氤氳心頭,久久不去。
董亞梅回過頭來,就見到那兩人相對無語,啞然無聲。她有些訝異,凝神望去,忽地也說不出話來了。
那種她再熟悉不過的神情。
「到南部啦!」董亞梅快樂地叫一聲,完全不顧街頭行人的側目。「真的,感覺空氣都好像和北部不一樣呢!」她側過頭,向方緒雅笑著吐了吐舌,「總覺得更厚實更廣闊……也許是小說和電影的潛移獄化,總覺得北都從街道到人都很小市民……」
她一語出□,又吐了吐舌,卻半晌沒聽見好友反應,不由回過頭去。一看之下,不由微微一怔。
但見方緒雅眸光迷離,神思恍惚,竟是在默默出神。
董亞梅頓了一會兒,便瞭然於心,垂下頭去,她嘆了口氣:「你和我一樣,也是在南部長大的吧?眸光緩緩掠過街道和老房的屋脊,「……這裡,有很多回憶呢……」
兩個少女的情緒莫名地都低落了下來,緩緩地行走在似曾相識的古老街道上,兩人一時相對無語。
夏天的風濕熱地拂過面頰,視野中不知怎地帶上了昏黃的色調,宛如遺忘在角落裡的老照片,予人以懷舊卻又壓抑的感覺。
「我小時候,幾乎全是在那個煩死人的古板舅舅家度過的……」董亞梅突兀地開口,打破了沉寂得近乎僵硬的氣氛,「你也知道吧?中國古典音樂界的一代才子,馮至新……他那時候還不太老,才三十歲吧,卻已經是那種化石腦袋了,天天逼著我和堂、表姐妹兄弟們練琴,
煩都煩死了!」她輕輕地發著牢騷,頰上卻掛著淺淺的笑意。
童年,再怎樣不堪,也是一段溫馨的記憶吧?
「其實我家除了老舅以外,也就是外公年輕時還學過鋼琴,不知怎的就變成什麼『古典樂世家』了。真是笑死人了!我們那幫小孩子,沒一個有什麼所謂遺傳才能的……」她輕甩了甩頭髮,「老舅強迫我們練習時,我們一個個都假裝肚子病要去廁所,溜了個精光。後來他氣壞了,一次只讓一個人去,還讓小舅媽看著進廁所。
她頓了頓,「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連這樣都不行,我們還是能躲就躲,後來他千脆在廁所裝了個錄音機,專放古典音樂!」
被她的情緒感染,緒雅亦輕笑起來:「所以,你是聽著古典音樂長大的?」
董亞梅一偏頭,俏皮地桃了挑眉:「是的,在廁所里聽著古典音樂長大的!」
兩個少女失笑出聲,笑向前仰後合。空氣中亦添了靈動挑悅的風韻。
半響,董亞梅才收住笑聲,認真地開口:「其實,我壓根兒就不喜歡古典樂,拉小提琴更非我的本意……直到現在也是,我,一點都不想再這樣拉下去了!」
乍聽此言,方緒雅心弦微顫,偏偏在心頭醞釀了幾遍,卻找不出合適的言語來勸慰。
董亞梅瞟了她一眼,發現她有些慌亂,忙自我解嘲地笑了起來:「啊啊,我又在發牢騷了!你別往心裡去,我老這樣的……啊!」她打岔般地驚喜叫道:「你看,有糖葫蘆呢!去吃吧?好不好?」
她領頭踩著小碎步跑了過去,還不忘招呼緒雅:「快過來呀!這兒的冰糖葫蘆好幾年沒吃到了!它的味道就是比別地方的正宗!」
緒雅感染了她的歡快情緒,也疾步趕了過去。
兩個少女挑挑揀揀了好一會,才心滿意足地付錢。小販也笑嘻嘻地任她們換來換去。
「咬?不會吧?重新上路的董亞梅瞧著同伴手中的糖葫蘆,大驚小怪地叫出聲,「你不吃山楂的?哎,冰糖葫蘆就是山楂的才最好吃呀?」她吮著自己的那串,感嘆不已。
方緒雅怔怔舉起自己手中那串蘋果做的冰糖葫蘆,陽光下,那晶瑩剔透的紅冰糖猶如琥珀,反射出擯紛的光芒。她情不自禁微眯了美眸。
良久,她感嘆出聲:「我的童年,也是在大院里度過的……」她語音飄渺,宛如來自遙遠天際的回聲幽幽地回蕩在昏黃陽光的夏日午後
「爸爸似乎在記事前就不在了,也不知是和媽媽離婚了還是過世了。」她淡淡地說,彷彿回到了多年前,懵懂無知的歲月,「我只知道媽媽……她一直不在家、晚上回來就是睡覺,不太搭理我……」頓了頓,她勉強綻開了笑面,「現在回想起來,她一個人帶著小孩,似乎又沒什麼積蓄,真的蠻艱難的。工作又重,她身體也不是太好,每晚累壞了就睡覺,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有時候,她偶爾會回來的早……但臉色卻更加陰沉。」她望著手中的糖葫蘆,美眸中有霧氣氤氳而生,「現在我是知道了,那是她被辭退了,不得不另找工作做……但是她學歷不高,沒什麼文化,也沒什麼特長,能找到的工作本來就有限……況且,又拖著個小孩。那時,她情緒差級了……就會因為一些小事拚命打我……」
淚漸凝結成形,她停下腳步,用力閉了閉眼。
「緒雅,你……」董亞梅擔憂地望著她,欲言又止。
「我開始就只會使勁地哭,可是媽媽反而會打我打得更厲害……而聽到的鄰居們也會說我不聽話,媽媽這麼辛苦還惹她生氣……」咬了咬唇,她繼續說下去,「慢慢地,我就學乖了……媽媽再打我的時候,我也不哭,忍著痛一直笑,再痛也還是笑……媽媽反而就不打了,停手了,然後抱著我,不斷地流眼淚,說。乖孩子,媽媽對不起你……每次她打過之後,就會幫我洗臉,然後帶我去買一串山碴糖葫蘆吃……」她怔怔地凝視眼前鮮紅可愛的糖葫蘆,苦笑出聲,「可是我現在,再也不能吃山楂糖葫蘆啦。那種疼痛的記憶鮮明得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
董亞梅輕聲道歉:「對不起,我……」
「其實,我想忘卻的,不僅是那段不斷挨打疼痛的記憶……」方緒雅淺淺一笑,以眼神止住了好友的歉疚,「我那種以微笑掩飾痛苦的處事方式,我也不想再繼續了!」
「就是那副濫好人的面具,我想要拋棄!」她炯炯注視著好友,吐露了自己的心聲,「我想要更真實坦率地面對自已!」她繼爾道,「那個時候,是音樂拯救了我。熙言那稚拙的琴聲,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是天籟般的樂音!我埋頭在音樂中,宣洩出不為人知的痛苦、快樂和吶喊……」方緒雅的臉上浮現了恬靜如夢的神情,宛若陽光照亮了晦暗的心田,「我,得到了救牘。但,又未能在生活中貫徹。直到——我遇見了凜……」
「他?董亞梅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問。
方緒雅緩緩點了點頭:「是的。縱然他的方式粗暴、冷酷而又蠻橫……他卻的確救贖了我。否則,我早已在虛偽的空氣中窒息了……」迎著風,少女堅定地許願。「我,想要變得坦率,變得堅強!想要變成,真正主宰自己命運的獨立女性!」
沉默了一會兒,董亞梅也爽朗地開懷大笑:「好!我也是!」
「讓我們一起努力加油!」在同樣的街道上,兩個少女笑語格格地追逐奔跑起來。
天色,亮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