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伯符……伯符……」
一聲低柔的輕喚,在孫策耳邊響起,撫在臉上的手,是這麼溫柔,彷佛在愛憐他、疼惜他,但是這種感覺卻太虛幻了,宛若這一切,不過是他的錯覺,就如同那個夢一樣……夢?
他驀然睜開雙眼,下意識地便抓住貼服在他臉上的白皙細手,還來不及訝異於眼前之人,渾身便痛了起來,尤其是他的腰,痛得彷佛快斷了似的。
「夫君……你沒事吧?」一名身著粉紫霓裳的妙齡女子,愁起一張美麗的臉孔問道。
孫策卻被問得茫然了,緊抓著女子的手也不禁放開,內心一片悵然,是失望嗎?他到底還在妄求些什麼?縱使夢再甜、再美,也只是個夢罷了,它永遠也不會成真,也不可能……改變得了什麼了。
心一沉,他不由得笑了,望著眼前仍然艷紅一片的幛幕,仍舊充滿了喜氣,卻像是被他心所淌出的鮮血而染紅,看得他又是一陣默哀,苦澀的說不出半句字語。
「夫君?」女子見孫策沒有反應,臉上的擔憂更濃了,抬手便又想探探他的額頭,看他是否有發寒。
孫策卻抬手輕擋住女子的細手,勉力地撐起身軀看向她。「讓妳擔憂了,我不要緊,咱們快梳洗一番,好去見喬公他老人家如何了。」
正當孫策欲起身之時,一旁的大喬卻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輕搖著頭說:「爹他已經回廬江郡皖縣去了。」
「怎麼這麼忽然?現在不是才……」孫策抬起頭欲指窗外,卻發現天已經暗下了,一張臉是變了又變,才懊惱地坐回床榻上。「我睡了多久了?」
「你睡了一天了夫君,周郎晌午時有來這兒看你,說爹那邊他會處理,要我安心在這兒照顧夫君你,夫君也快別擔心,爹和我都……可以理解的。」說著,大喬的聲音不禁轉弱,頭也低垂下來,意圖掩去臉上寫滿的哀愁。
聞言,孫策的臉卻白了,絲毫未查覺眼前之人有何不對勁,腦子頓成一片空白。理解?這話什麼意思?難道他對大喬做了些什麼嗎?
「夫君要起來梳洗了嗎?還是要我吩咐人去準備一些飯菜?這麼晚了,夫君也餓了吧?」大喬輕抬起頭,強裝振作地朝孫策微笑著問說。
「不了……我不餓。」孫策勉強的回以一笑,忍著渾身的疼痛與不適,自行梳洗起來。
大喬見了,也不再說些什麼,只是一雙美目,遲遲不肯自孫策那高大的背影移開,說怨恨,她恨不了這個男人,說忌妒,她也無法妒忌周瑜,只能怪自己太晚了,也無法為他付出這麼多,多到願意為了接近一個人,而去娶或嫁給他人,所以她不會怪這兩個人,卻難免感到心傷,為自己,也是為了她的夫君。
孫策毫無所覺地走入屏風內,將自己身上凌亂不堪的紅衣褪去,換上一件乾淨的黑衣才走了出來。
他看向同樣也看著他的大喬,干啞著聲說:「我想到外頭走繞一下,妳就先歇下吧!別累著了。」
大喬乖巧的輕點頭,目送著孫策離開新房。
走到外頭,孫策緊繃的身軀也隨之放鬆,房內的氣氛壓迫得他幾乎喘不過氣,無論怎麼說,都是他虧欠了大喬,讓她嫁給了一個愛著男人的他。
他靠著掩上的門扉,內心又痛又悶,抬頭看望著夜空,卻無法向之傾訴他的苦悶,只能將這份愧疚一同埋入心底。
微風輕吹而來,撩醒了沉浸在思緒中的孫策,他這才邁開腳步走入長廊內,隱隱作痛的腰身,讓他走沒幾步便累得直想找塊乾淨的地方坐下,欲回房,卻又想起大喬還在里內,不肯面對她的念頭,讓他立刻打消主意,索性靠著廊邊的柱子坐下。
忽然,一道人影罩在他上頭,阻擋住微弱的月光,開口便詢問他道。「夜晚風涼,坐在這兒可是會著涼的伯符。」
孫策渾身一震,抬頭便見周瑜穿著一身清雅儒裝地站在他身前,內心頓時紊亂如麻,更多的……是一股難以言欲的痛楚與苦澀。
「起來吧!」周瑜見孫策再次露出一臉哀傷的神情,內心也跟著揪痛起來,抬手便將他拉起。
「不了,讓我在這兒坐一會兒吧!」孫策輕搖著頭,不敢對周瑜說自己根本站不起來,身體酸痛的不得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就算他真的因為凶酒對大喬做了些什麼,也不該是自己渾身發痛吧?他……需要一點時間將事情釐清。
「別逞強了,昨晚肯定累著你了,讓我扶你回房休息一會兒吧!」周瑜不由得露出一慣的淡笑,卻更添一絲溫柔地將孫策扶起。
孫策一聽,臉色是忽紅忽白,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任由周瑜將他攙扶起身。
正當周瑜欲邁步之時,孫策卻立刻拉住他。
「我……不想回房,你就讓我一個人在這兒靜一靜吧!」孫策說罷,便想轉過身走回柱子旁坐下,想將自己今後該怎麼處理他與大喬之間的事情仔細思慮一番。
周瑜很快的便轉身拉住孫策,「那我帶你到別的地方去吧!在這兒可是會著涼的。」
孫策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周瑜便牽起他的手往東苑的方向走去。沒一會兒,兩人便來到了周瑜從前的寢居。
周瑜抬手輕推開門扉,拉著孫策一同走入內,將他壓坐在凳上,才走到桌旁點燃燭火。
「公瑾……」孫策總覺得有一絲怪異,不知是因為公瑾對待他的態度轉變,又或者是他太過多疑,這一切都令他感到渾身不對勁,內心也為此緊張起來。
周瑜笑著朝孫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便上前將他擁入懷中,聞著他身上那股清爽的氣味。
昨晚對他來說太短暫了,那麼點溫存,根本不夠彌補他對伯符的虧欠,但是為了他倆,他只能趁著天色尚未亮起時,將他送回新房內。
或許他的做法無法被大喬所認同,更在送伯符回去時被她狠狠賞了一巴掌,他也毫無怨尤,至少伯符是他的了,他也不會因為錯失這段情感而後悔。
「公瑾你!」孫策錯愕的怔了下,想推開周瑜,卻反而被他抱得更緊。
「我不會躲你了伯符,今早我已經捎封信到丹楊,跟爹說我要隨你一同去征戰,今後不論你到哪兒,我便隨你到哪兒去。」周瑜輕撫著孫策的臉孔,句句溫柔地說道。
孫策不懂,也不知道周瑜的這番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更無法理解他為何要這麼親昵的抱著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究竟在說些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呢?」他干啞著音嗓低問。
聞言,周瑜不禁皺起眉頭,隨後又松下,似是了解了什麼地問說:「你忘了昨晚的事了嗎?」
「昨晚?」孫策不由得想起那段曖昧的夢,夢裡他被公瑾帶到山上的一座屋內,其中有好些地方他記不清了,只記得他被抱了,而且不止一次,可這不可能是真的呀!那不過是一場夢……
看著孫策瞬息萬變的神色,周瑜無語了。
「我……不記得了……」孫策說得有些氣虛,不敢相信那個夢是真的,但是回想起來,一切卻又是如此真實,可他怎麼能接受?他已經娶妻了呀!無論他愛大喬與否,他對她都有一份責任存在呀!
「忘了嗎?」周瑜輕嘆一聲,不由得將一臉慌亂的孫策抱的更緊。「是真忘了,還是你想逃避呢?」
「公瑾……」孫策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愛著周瑜,更曾私心希望他也能接受自己,不過妄想仍舊只能是妄想,他……已經沒有回頭的資格了。
周瑜不懂為何孫策的反應會如此猶豫不決,忍不住地抓住他的雙肩問道:「伯符,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嗎?你愛我,我也喜愛著你。」
乍聽見周瑜這番話語時,孫策那傷痕纍纍的心,幾乎要為此碎裂,強壓抑了許久,才艱苦地沉聲說:「公瑾……我知道你是個重情義的人,但你不必如此,也請你……別把同情當成愛。」
「伯符?」周瑜俊美的臉孔當下刷白,不懂他為何要這麼說,把同情當成愛?他周公瑾會是這樣的人嗎?若不是真喜愛他,他就是親自送上門,他也不屑碰他一下,卻沒料到,伯符竟會說出這種話,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孫策只將周瑜的反應當作是默認,心底那股熟悉苦澀的滋味,再次蔓延開來,他斂下眼帘,沉默不語地站起身,越過周瑜便走了出去。
「伯符……」周瑜倏地轉身抓住孫策的手臂,「你真的這麼認為嗎?我以為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難道我錯了嗎?」
孫策痛苦的閉上雙眸,眼眶已然泛紅,「就是了解你……才不願你這麼輕易的說出愛這一字,這個字太沉重了……」
是呀!無論是過去或現在,愛這個字,已經不是他倆所能承受的,他有他的霸業,他的夢想、他該擔負起的責任,桃花樹下的初遇,他對他的愛戀,最終還是只能成為回憶的一角,一場……永遠也不可能有結局的夢。
周瑜輕放開孫策的手,不再阻止他離開,一雙眼卻緊盯著他看,像是責備又似縱容般地說:「傻子……」
聞言,孫策卻笑了,笑得苦澀萬分,無論是誰,只要牽扯到愛這一字,又有誰能精明的了?又有誰……能不為此痴傻瘋狂呢?
只可惜,早在踏上紅堂的那一刻起,他也已經失去了為愛自私與瘋狂的資格,再也……回不了頭了……
◎◎◎
自那晚過後,孫策便一直避著周瑜,非常可笑,卻也悲傷,曾幾何時,換成他在躲他了呢?
說躲,其實自己還是會想他、念著他,更曾偷偷的在遠處觀望他,可是往往受傷的,卻還是自己。
同樣一顆桃花樹下,同樣令他著迷不已的人兒,身旁的位置卻不再是自己所能擁有的,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美麗活潑的俏人兒,兩人站在一起的模樣,美得連他也不得不讚歎。
心雖痛,但又能如何呢?這是他的決定,是他把唯一的機會推開,就算傷,也是他自找的。
好幾次,他曾試著遺忘那張在腦海中不斷浮現的臉孔,想忘懷公瑾與小喬站在一起的美麗畫面,卻只是徒增傷悲,越是想忘,記得越是清晰。
孫策苦澀地笑了下,甩開那煩雜的思緒,緩步走到假山之後,輕倚靠著山閉上眼眸,好希望……一切都還能夠重新來過,不要再像這次這麼傻,也不要……再愛上一個不能愛的人。
那為什麼還要回到這裡?為什麼要回到遇見公瑾的地方呢?他該做的,是回到大喬身旁,好好的疼愛她,對她百般照顧,盡一名丈夫該做的事呀!
孫策不由得想起這幾日來,大喬看他的眼神,哀傷、無奈,卻又默默承受不語。他懂得這種眼神代表些什麼,因為他也曾用這種眼神看過公瑾,明明就不願傷害他人,他卻還是傷了註定要陪他一輩子的女人。
不是他不願意回報她,只是愛已經給了別人,收也收不回,想掏出,心已空,折磨了她,也苦了自己,偶爾的關懷,是他唯一能給的。
思及此,孫策不願再多深慮,睜開雙眸,卻看見不知站在他身前多久的周瑜,內心頓時紊亂無緒。
「在想些什麼?」周瑜的聲音有些干啞,像是被沙子磨過一般的難聽,似是染寒了。
孫策本欲越過周瑜離開的身軀,硬生生地停住,慌亂的心緒,也被擔憂所取代。「你病了嗎?怎麼不趕緊找個大夫來看看?」他緊張的伸手探了探周瑜的額頭急問。
「你還沒回答我。」周瑜輕拉下孫策的大手,抬起蒙上一層霧色的眼眸看著他說道。
「這事兒我們晚點再談,先讓我替你找個大夫看先吧!」孫策只管著關心周瑜的身子,完全忘懷了他應該做的,就是趕緊離開他,而非這般關懷他。
周瑜非旦沒有理會孫策的話,更將拉著他的孫策推回假山旁,覆身上前將他壓制住地說:「伯符……你要我拿你怎麼辦?你要我別把同情當成愛,可我從沒有想過要這麼做,也或許我對你的感情沒有像你愛我的這般深,可它絕對不是同情。」
孫策愣了下,隨即抓住周瑜的肩頭說道:「公瑾……難道你還不懂嗎?該站在你身畔的,就該是像小喬那樣的美人兒,而不是像我這樣高壯的男兒。就是愛你,所以我才會娶大喬,不想讓你因為我的愛而感到愧疚,只因為你無法回報我呀!」
「我不會因為同情一個人就勉為其難的抱了他!如果不是有相同的感覺,我怎麼可能會去抱一個男人!」周瑜聽得不禁氣了,一把推開孫策的手,將他扯到懷中緊緊抱著的吼道。
孫策不由得顫抖起身軀,不願想起那晚的纏綿,更不想知道在那晚,他傷害了一名愛他的女人,這是不該的,儘管他多麼希望能夠毫無顧忌的回抱公瑾,他的責任、爹親的寄望、總是在一旁默默守候著他的大喬,這些理由,都不允許他這麼做,他……不能呀!
「伯符,如果你是怕傷了小喬,那你大可放心,我早在娶她之前,便與她有過約定,她不會阻止我去愛任何人,而我也不會碰她。」周瑜緩下聲,扯開隱隱發痛的聲帶,低啞著聲說道。
「可我已經傷害了大喬了呀!我不能……」孫策還想說話,卻被周瑜壓上前的唇緊緊貼住,一番話硬生生地被逼回喉中。
周瑜激狂的親吻著孫策,那厚實的唇瓣,舔咬起來的滋味仍是這麼美好,一如那晚一樣。
孫策抓緊周瑜單薄的肩頭,想推開,又生怕弄疼了他,一個不注意,口內忽然被闖入,探入口中的舌又熱又暖,舔得他渾身酥軟,整個人幾乎被吻岔了氣。
「伯符……我願意為了你娶小喬,你為何不能為了我自私一點呢?」周瑜微喘著離開孫策的唇,緊擁著他的雙臂箝得更緊了。
孫策又何嘗不想這麼做呢!可是他不能也不可以呀!「你還是不懂嗎?我已經不能像以前一樣的愛著你了,爹親死後,我必須肩負起將士們的性命,必須擔起一名身為丈夫該負的責任,一切都晚了呀!我已經……沒辦法再回頭了。」他哽聲低吼道。
「借口!」周瑜氣紅了一張俊美的臉孔,一把將孫策推到一旁,憤怒難消地又說:「好……好……既然這是你的決定,我也就不逼你了,但是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就是找我也不行,否則我會要你付出代價!」
「公瑾!」孫策錯愕的想上前拉住欲離去的周瑜,卻被他狠狠的甩開手,連頭也不回的便離開。
他垂下被甩開的手,神情哀愴的看著那抹纖細的身影越漸遠離,這回,是真的結束了吧?是他太懦弱,才會讓他倆落至這個地步吧?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
孫策忽地跪倒在地,想著周瑜方才那番絕然的話語,他的心更痛了,真的……不會再有所牽絆了,他們……真的結束了,不是朋友……也不再有任何關係。
這一日,風颳得好大好冷,一片片的枯葉隨風飄舞,掩住了他的視線,也掩去了遠方不再清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