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驚險的日子似乎就只有來時那幾天,自從跟隨日延住到他營帳附近后,她的生活平靜了許多。方澄碧刻意不去想曾經共處過的那些女子現在究竟如何,也不想再去面對羨慕或嫉妒的目光,除安排新主子的生活瑣事外,她幾乎足不出戶。
她從雜役處接了些刺繡、縫補等比較輕鬆的活來做,一來多少可以減輕其他女俘的負擔,二來也可打發無聊時光。
「哎呀。」一聲輕呼,心不在焉的她不小心被針刺到,點點血珠立刻從傷口湧出。她擦拭不及,有一滴正好滴落在鵝黃色香囊上,鮮紅很快滲透到布料里,成為一個圓,看起來分外刺眼。
「糟糕,怎麼這麼不小心。」澄碧暗自懊惱,好端端一塊料子就這麼毀了,香囊也算白做了,這原本打算送給他的……
「日延,日延你在哪裡,給我出來!」外頭傳來高聲的叫嚷,將方澄碧的思緒拉回,她皺眉望向帳篷入口——果不其然,帳子被唰地掀開。
高大陰影遮住視線,她本能而不安地向後挪了挪。
「我說二弟怎麼最近老實不少,原來是金屋藏嬌。」來人大剌剌地扭著她的下巴,粗重的鼻息噴在臉頰上。「上次讓你逃了,我說後來怎麼找不到你,原來大樹底下好乘涼,巴著這麼尊佛,日子過得不錯嘛!」仇邪一眼認出眼前的女子,就是當日之人。
虎嘯大王子的身分,讓他想要什麼女人便有什麼女人,但像這種內斂不動聲色的烈馬,他還真有馴服她的慾望。
「大殿下萬福。」形勢比人強,日延又不在這裡,方澄碧只好默默咽下這份屈辱和輕薄。
「萬福個屁!」仇邪順勢坐在她身邊,摟住她的肩膀。「本王子的好事被你家主子破壞了,你倒說說,該怎麼補償?」
他邪惡的眼裡毫不掩飾的慾望,讓澄碧幾乎嘔吐——天底下真有如此可惡、不知廉恥之人。
「請大殿下您不要這樣!」被魔手狠狠襲擊,她再也忍不住,倏地站起身來,竭力想逃出他的勢力範圍。如果不是理智還在,她恨不得用手中的針戳他個千瘡百孔。
「放肆!誰允許你這個賤奴以這樣的口吻,對堂堂虎嘯國大王子說話?!」仇邪就是故意來找麻煩的,找不到弟弟的麻煩,找他暖被女人的麻煩也非常痛快!
「外面陽光明媚,應該是狩獵的好日子,怎麼王兄卻火大到拿下人出氣?」日延不知何時回到帳篷,他走到兩人中間,巧妙地以身體隔住他們互相仇恨的視線。
「原來是大忙人回來了。」仇邪來了勁頭,上下打量著日延。「早聞弟弟不沾女色,怎麼屋子裡會多個暖被的人?」
即使隔著日延,澄碧依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仇邪那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周身陡然寒冷,她不由自主悄悄揪住了日延的衣角,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安心。
「要什麼女人儘管和大哥說,保證應有盡有。不過這女人可早就不幹凈了,不如讓我賞給有功的將士們,給他們點甜頭嘗嘗,在知恩圖報之餘也好再立功勛。」
方澄碧有股想咬死他的衝動,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得罪他了。如果說是王位之爭,怎麼矛頭會全聚集到自己身上?
「如果你是說獻祭那件事,那麼您多慮了。」日延看了眼方澄碧,視線重又回到仇邪身上。「手無寸鐵的女子本就無奈,難道這也怪她們?大哥,以後那種殘酷的儀式還是盡量免去。這不僅是為父王著想,我們的子孫後代都應該有一顆寬容仁愛的心,而不是依仗強勢去欺凌弱小。」
仇邪被日延一番話堵得牙痒痒又無計可施,暗藏內力朝他胸膛上捶了幾拳,笑道:「你的血統果然很『純正』啊,不愧是父王寄予厚望的繼承者,哈哈哈!」
他大笑著離開,彷彿打了勝仗的將領。
「二殿下,你,怎麼了?」方澄碧全然不知底細,目睹日延臉色由從容轉為蒼白,擔心的問道。
「你會騎馬嗎?」日延打斷詢問,突然冒出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一句話。
澄碧遲疑著點頭,她在鳳棲和龍翔時都接觸過不少良種馬匹,閑暇時也會練練身手,只是不特別好罷了。
「那好,陪我騎馬吧。」日延笑笑,轉身離開帳篷。
她怔忡了會兒,快步跟上。
〓♀www..net♂〓〓♀www..net♂〓
澄碧一直跟在曰延身後,氣氛是少有的凝重冷靜。
「不要理會那個臭鞋子,他有病。」直到他動手解開馬韁時,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勸道。
「臭鞋子?」日延將馬牽出挑眉詢問。「我大哥?」
「是啊。」澄碧點點頭,繪聲繪影的解釋。「仇邪,臭鞋也。看看那些事吧,他這傢伙啊,脾氣、性格連同品德就像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人如其名,那是一定的!」
「哦?」日延的心情在她的耍寶搞笑下由陰轉多雲,頗有興緻的詢問。「那我呢?」
「你?」她眯起眼仔細審視,如江湖術士般搖頭晃腦。「日,陽光也;延,擴展延伸也,虎嘯將來還是要靠二殿下你來發揚光大以『正』國威,切不可讓世人認為你們與強盜匪徒無異啊!」
她鮮少展露的明媚笑臉沖淡了原有的陰霾,讓他的心情不再如先前那麼糟糕。
日延無可奈何看著她:「你說自己曾是鳳棲謀士,我只當那時你為了保命在胡說,但現在看來,你絕對有這個資格。」
「怎麼?」
「伶牙俐齒的,一不小心就被你糊弄過去了。」
「喂,您可別不識好人心,本姑娘可是非常吝於讚美人的,還不知足?」
澄碧覺得能讓他恢復陽光般的笑容,是她現在最願意去完成的使命了。除了鳳棲,除了鳳將軍,她從沒像此刻般,感到自己還有跟隨、追求的目標和希望。
看她難得的女兒嬌態,映襯遠方離離野草,彷彿畫中女子。日延心思一動,伸手拂了拂她被風吹亂的髮絲。
澄碧覺得自己在剎那間停止了呼吸。
她低下頭來,生怕被日延瞧出自己對他的一廂情願。也許他知道後會從此遠離她,也或許他會欣然接受?可他是那麼地優秀,怎麼會……
「你來騎我的馬,我怕你騎一般的馬到時追不上我。」日延奇怪於她的神遊,但還是把馬韁交出,自己翻身上了另一匹棕色駿馬,把慣騎的「飛燕」讓給她。
「這不好吧,二殿下的坐騎我怎麼敢騎,萬一它認生欺負我或摔人怎麼辦?」澄碧收斂心思,笑著掩蓋那份惆悵。
知道他騎術高明,可虎嘯人向來愛馬如命,將自己的馬借出,這份心意實在太貴重,她承擔不起。
「原來你在擔心這個,那好辦!」日延還是那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只見他對著「飛燕」竊竊私語了一番,才道:「上來吧,它允許你今天暫時充當它的主人。」
「哼,裝神弄鬼。」方澄碧被他惡作劇般的表演打敗了,嗔笑著上馬,順便不動聲色展示在鳳棲時習得的好騎術,只為博他一笑也好。
日延本來有幾分擔心,親自替她拉住籠頭伸出手來相扶,誰知她輕踩馬鐙,身輕如燕便已經翻身上馬。
嬌弱女子也能有這等俐落的身手,日延不禁感到激賞,也生出棋逢敵手的心理,打馬迅速奔跑起來。
不意外地得到他讚賞的眼神,澄碧微笑著揚鞭,追逐絕塵遠去的身影,彷彿在追尋自己的希望。
〓♀www..net♂〓〓♀www..net♂〓
「你的騎術出乎我意料之好!」日延放慢速度,在馬背上對她大喊,語調里全是充分發泄情緒后的爽快俐落。
方澄碧臉色有點發白。即使騎了最好的馬,即使速度快要到達極限,還是不能和他並駕齊驅。在這種行進速度下,她不敢開口說話,怕一開口便會驚叫出聲。
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她今天算是領教了。
「我們休息一會,跑這麼多路人累馬更累。」日延看她似乎有點不知所措,暗怪自己光顧著發泄而忽略別人,決定今天到此為止。
澄碧稍稍鬆口氣,拉緊韁繩準備讓馬停下,然而座下馬兒卻完全不聽使喚,只是一逕向前奔跑。
「澄碧,你怎麼還繼續跑?」日延看到她仍向前方急速賓士,不禁喝問。
「我停不下來,它不聽我的話!」風從耳邊呼嘯而過,衣角飄飄然在空中。她慌了,身下的馬根本不聽命令!
「該死。」日延低聲詛咒,趕緊再策馬急追,可因為時間、速度等原因,一時之間無法追上。
她身下的馬兒腳步開始凌亂,奔跑時一顛一顛,完全沒有節奏,似乎要發狂。澄碧雙手抱緊馬的脖子,發現自己手臂上全是鮮血。汗血馬流血了,這意味著……
「澄碧,把手給我!」日延拼了命追逐,已經快要接近。該死,「飛燕」到底怎麼了,以前從沒出現這樣的狀況啊!
方澄碧深吸一口氣,不意外空氣里瀰漫著濃濃血腥,那是從馬兒身上散發出來的。她顫抖著將一隻手伸出,等待他的救援。
「飛燕」忽然撒蹄長鳴,整個馬身幾乎站立起來。因這變故,兩人指尖交錯而過,日延停頓不及,反而衝到她前面。
「澄碧!」只見她已失去平衡,被馬的力量拋到空中。就在電光石火間,他從馬上一曜而起,朝後方飛去。
在方澄碧身子幾乎要接觸到草地時,她腰部突然被一雙有力的臂膀勾住,捲入懷中,大大減少了衝擊力。
她在他的懷抱里隨著衝擊餘力不斷翻滾。髮辮散了,瀑布似的長發紛紛散落,劃出一道烏亮的弧形,將兩人密密糾纏。
天旋地轉后一陣恍惚,方澄碧只看到日延那雙眼睛,像湖水一樣清澈透明,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急切而關心地望著她。
「你怎麼樣?有沒有傷在哪裡?」日延問道。剛才絕對是對他的嚴峻考驗,顧不了自己是否會受傷,只想著怎樣才能讓她平安。
天與地都安靜下來,只剩下他和她。身體這樣近,心靈也這樣接近,近到幾乎已經是毫無阻礙。
他身上有淡淡的體味和陽光氣息,他的手臂還箍在她腰際,隔著衣衫甚至可感覺到那臂上灼熱的體溫。
他的發讓風吹亂了,縷縷掠過明凈的額頭,雙眼焦急地直視著她,彷彿懷裡所呵護著的是件珍寶。
「謝謝,我沒事。」有點受不了他那關切的眼神,她首先打破沉默。「真是我的榮幸,竟然能讓虎嘯國二王子捨命相救。」
「你呀。」日延看她還有精神開玩笑,應該沒什麼大礙,笑著點了點她小巧的鼻子。「這時候還貧嘴,我越來越弄不懂你了。」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不合宜,他愣了愣趕緊起身,像是迴避她目光似的低頭揮去身上草層。
澄碧臉一紅,也裝模作樣起身整理衣物。
「都怪我。若不是我堅持將『飛燕』讓給你騎,也不會出這種意外。」看見她依然酡紅的臉頰,日延以為她驚魂未定,不由感到抱歉。他話說完,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臉色突變。「對了,『飛燕』!」
急忙走近「飛燕」,見到曾經驍勇的駿馬已然倒地奄奄一息,四肢不斷抽搐著,渾身雪白的它幾乎要被爭先恐後湧出的血珠染遍。
日延默默將馬的雙眼合上,任鮮血抹在手上。
「應該是中毒。」方澄碧蹲在他身邊,腦中搜索到關於這些癥狀的資料。
「汗血馬雖然在奔跑體力到達極限時會流血,但只要保養得當加上充分休憩應無大礙。」
「的確是這樣。」雖然日延對養馬興趣不大也沒深入研究,但對於汗血馬的基本常識還是略知一二。
「但你看『飛燕』,明顯是在瞬間將所有能力爆發出來,突破自身極限,然後氣血逆流引發內部爆裂。我想肯定是有人在飼料中加了什麼,好歹毒。」
「我千方百計避免和他們正面衝突,他們竟得寸進尺……」日延無奈,皇族骨血親情,不過淡如溪水。
「是他,我敢肯定是他。」除了那傢伙還有誰這麼狠毒,也這麼不入流。澄碧揪緊衣擺,詛咒仇邪早死早超生。
「可笑,那些人的目標是我,但陰錯陽差之下竟讓你替我受過。澄碧,今天讓你受累了,對不起。」
「若真要計較,你將我從那場活人獻祭里救出,我又應該如何報答?二殿下不必介意。」
日延將她拉起身,雙手搭在肩膀上,目光深沉。「我沒看錯人,你這個朋友本王子交定了。你今後不必喊我二殿下,直接叫名字就可以。」
「日延。」她突然喚道。
「嗯?」他不明所以的回應。
「你讓我喊你的名字呀。」澄碧俏皮眨眨眼睛,笑意閃動。
「臭丫頭。」拿她沒辦法,他不禁失笑罵道。
看他重展笑顏,不再為「飛燕」的死而難過,澄碧不由滿心安慰,可心底卻像缺了一角。僅僅是朋友……她,只能當他的朋友?
「你……真的沒什麼?」日延見她神色傷感茫然,以為她身體不適,又開始自責起來。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你看我好好的呢!」為了讓他放心,澄碧跳了幾下,又轉了幾圈,燦爛一笑。「我說沒事吧,別擔心了。」還沒說完,她的笑容凝固在嘴角邊,無邊的黑暗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最後只看到他焦急的神色,接著就完全失去了意識。
〓♀www..net♂〓〓♀www..net♂〓
「記得將葯分三次煎煮,過濾一遍再煎一次,空腹服用效果最好,雖然病人喝了會難受,但為了早日痊癒就忍忍吧!」
「你們按大夫說的辦,記住,不要讓大王子的人知道。否則,後果你們是知道的。」
「奴婢知道了。」
耳邊隱約傳來或陌生或熟悉的聲音,方澄碧看著油燈從清晰到模糊,再由模糊到清斷,塗了渾身酸痛外,意識倒清明很多。
「我怎麼了?」她被自己發出的沙啞聲音嚇了一跳,喉嚨也似火燒般灼熱。
「澄碧!」驚喜的聲音伴著人影,眼帘映入他關切表情。「你終於醒了,都已經昏睡兩天,把我急的是……」
原來兩天了,她覺得似乎有一個月沒見他。他那副憔悴的面容,讓她有股想觸摸撫慰他的衝動。
寂靜間目光流轉,沒有人說話,氣氛曖昧到可怕。澄碧首先別過臉去,閉目休息。
「也是,你精神不好,多休息多睡睡吧。」聽到身邊人尷尬地喃喃低語,如果不是精神不好,她真要好好取笑他。
待將煎好的葯喝完,喉嚨舒服很多,也精神了些。「謝謝,麻煩你了。」方澄碧對服侍她喝葯的婢女道謝,對方則收拾好東西后恭敬退下。
他沒有親自喂葯,多少讓她感到有點遺憾。但是,他們倆畢竟還沒熟悉親密到那個程度不是嗎?澄碧釋然,隨後又嘲笑起自己的痴心妄想。
前人所謂的「門當戶對」,不是沒有道理。她能拿什麼去愛他,而且,他需要她的愛嗎?
「對了二殿下,您吩咐不要讓大殿下知道是為什麼呢?他們不應該因此警惕而停止對你的陰謀?」她強迫自己想些別的。
「叫日延,又忘記了吧。不過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本王子不予追究。」日延看她精神好轉,也放鬆開起玩笑,如老友重逢般親切。「倒不是因為這個。」他坐在床邊挪了挪被角。「虎嘯人生病,都是請巫師治療,無論大病小病都由他們那伙人定奪。」
「巫師懂醫術?」澄碧好奇,她向來對這些裝神弄鬼的傢伙沒什麼好感,難不成虎嘯巫師厲害到令人側目?
「他們要懂我改名叫日斷好了。」他鄙視,語調間充滿輕蔑。
「除了耽誤病情還能做什麼?可笑有些人寧願子民死去,也不願意讓他們接受大夫的治療,還美其名曰維護祖制傳統,笑話!如果什麼祖制傳統都要維護,那叫故步自封,這個國家如何進步。」
「所以你偷偷請鄰國大夫來?」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她遲疑著卻沒問出口。
「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因為那些人渣,白白死在我面前。」日延雙眼間的怒火讓她吃驚。
「遲早有一天,我要徹底收拾這些人,再也不讓他們繼續禍國殃民。要把那些殘忍愚昧的刑法全部去除,不再禍害臣民!」
「我來幫助你。」澄碧輕輕握住他的手。「幫助你實現理想,讓這裡存在的愚昧殘酷徹底消失。」
我一定竭盡全力幫助你繼承王位!她在心底暗暗發誓。
日延並沒有深究其中含義,帶著感動與欣賞,反手握住她那傳遞給他安慰和勇氣,卻仍舊冰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