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月初四,是南安國一年一度的桃花節。
「公子,真的好熱鬧呀。」
「淺離不是說了嗎,今日是酬謝桃花仙子的日子,老百姓自然會歡聚一堂。」
葉玄真緩步而走,不時環顧左右。
「說起來也真是的,淺離公子為什麽在今天這麽重要的時候卻不來呢?」這一個月來,基本上,秦軒每天傍晚都會到清風館來,有時彈琴,有時下棋,有時畫畫,更多時候則是徹夜長談。
葉玄真隨手摺下一枝桃花,在手中把玩。
「淺離說他今日有事,不來了。」
「不來了?!」蘆兒抱著古琴,飛快地跑到他面前,「我們不是要去宮裡參加桃花宴嗎?沒有他來帶路,我們怎麽進去呢?還說今天宮裡會有各地的琴師到來,這個樣子,根本就是什麽也見不到,太掃興了。」
葉玄真從袖中摸出一塊金色的牌子,上面金光閃閃地鐫著兩個字——行走。
「淺離早就把進出禁城的牌符給我了。更何況,我們要進入什麽地方,還需要通行證嗎?」雖說沒有了法術,但還有一身高強的武功可以自保呢。「再說了,我喜歡清靜,若是進去了,一大堆人問東問西,恐怕興緻也沒了。」
「公子說得對,我們自己進去。不知道今天這種日子他會到哪裡去?公子您知道嗎?」
「我沒問。」雖然已經認識了一段時間,葉玄真卻極少問他那些經世為官之道,不但不問。甚至有的時候無意中說起了也會避開話端。他欣賞秦軒是一回事,但可不喜歡他爭權奪勢。
「我聽清明說,他好像是給一位要去打仗的將軍擺宴。」
「打仗?」葉玄真頓時眉關緊鎖。他永不會忘記,他的族人、親人、朋友,皆是死於血光之中的。「真是自尋死路。」那一個「死」字彷佛是從牙縫中鑽出來的,聽起來竟有深切的惱怒。
「我也覺得是,人類呀!」這是蘆兒的口頭禪,每一次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情或人,他總會這樣感嘆一下。葉玄真不只一次告誡他,既然來到了人間,就不可以說一些古怪的話了;可蘆兒總是記不住。
「你錯了,人類、神魔,我想這世間凡有生命的東西都會對高高在上的感覺非常留戀,過分地留戀。」他拍拍蘆兒的肩,就像是對著自己的孩子。「蘆兒,我想我從來不曾懂過他們,而不懂他們,結局往往會非常的凄慘。」
「公子。」蘆兒輕聲喚了一句,有些哽咽。
他用拇指輕輕抹去蘆兒眼角的水珠,「傻瓜,那麽大了,還像個孩子一樣,你這樣,可一點也不像威震武林、一呼百應的盟主蘆青玄喲。」
「我才不做什麽狗屁盟主呢,誰想到只是不小心救了些人,也會給纏住。」要不是還要靠他們來打探公子要的資訊,他才不要跟他們相處呢。「我只要做蘆兒,公子的蘆兒。」
葉玄真笑著,幽紅的眼中折射出水漾的溫和,只是他沒有再說什麽。
於是,主僕兩人一路走過喧鬧的市集。走向皇城。今日的皇城一如往日的威嚴,還添了幾分喜氣和熱鬧,人山人海的程度居然不下於民間,身穿官服的大人,美麗嬌艷的嬪妃和官眷,以及忙碌的太監、宮女來來去去。
桃花宴,果真不同凡響!葉玄真心裡這麽想。
等到傍晚時分,帝王站在高高的樓台上,舉杯致意,然後歡呼群起,接著那些有名的樂師便帶著他們的得意之作登台獻演。
蘆兒小聲地問:「如何?」
「不過爾爾,人間的俗物罷了。」葉玄真淡淡回答,「蘆兒,我們走吧。」
「不再等等嗎?」
他笑著搖頭,退出了筵席。在穿過花園的時候,意外地聽到有人在假山之後談話。
「那個秦軒還真是有本事,居然可以把原本已經成定局的事情逆轉過來。」
葉玄真不覺停止了腳步。
「可不是,不但把燕子含請出山,還鼓動全城的百姓都來請願出戰,逼得李相國不得不退讓。丞相大人一直在嚴密地監視他,居然事先一點也不知道。還有,我懷疑,當年救下燕子含和渠岸的人就是他。」
「我看就是,這天下還有誰敢跟李家作對的呢?木過,我不認為李相國會放過他。今天來的時候,我可看見李家的管事在曲陽樓和一個一身黑衣的江湖人,神神秘秘不知在密謀什麽,大約是……」
「小心,隔牆有耳!」另一個人小心地低聲提點。
「蘆兒,清明可有說今天他主人去了哪裡?」葉玄真問。
「好像、好像就是曲陽樓。公子,有什麽問題嗎?」
他一個分神,足下一沉,發出了極為清脆的樹枝斷裂之聲。
「什麽人?」假山後的兩人異口同聲。
葉玄真一把拉住蘆兒,飛身飄到了一棵巨大的樹上。談話的人見不到人,以為是聽錯了,便各自離開。
葉玄真見人走遠了,這才下了樹。
「蘆兒,我們走。」
「回家嗎?」蘆兒不明所以。
「不,去曲陽樓。」若是他想的沒錯,此刻秦軒定然有麻煩了。對於這樣的陰謀氣息。他太熟悉了。
★★★
曲陽樓。
秦軒坐在靠窗的位子,往日的他總是七分的清冷三分的憂鬱,而此刻,他的眼角眉尖流露的是難得的淡淡喜悅。
「燕將軍,此次北行,除了這五千兵力,淺離再也沒有別的助力了。」想來,要以五千兵力去打號稱兩萬的北印大軍,確實是一場艱苦的仗。
「秦大人,能有這些人,已然足夠,我定不會有負大人所望。」燕子含怎會不知道李塵寰對於出征這件事情的百般阻撓,能夠有這些兵力,秦軒已盡了最大的努力。
秦軒笑著說:「淺離相信大人一定馬到成功。將軍,對於北印大軍你有何打算?」
白了頭髮的燕子含久經沙場,也歷經了無數次的戰役。但是面對著這個俊朗的年輕人,他也不敢託大。「大人可有什麽好主意?」
「以五千敵兩萬確實是我們不利,但是北印人兇殘,早引起境內百姓的憤怒,將軍若是能夠善以利用,可獲事倍功半之效。而且將軍定要記住一點,此戰宜快不宜慢,因為敵人看久攻不下雲淄城,必然會用圍城之術。這原本也不用擔心,但是去年夏天,雲淄數月大雨,莊稼毀去了大半,如果與敵人對峙一久,必然會水乾糧盡。
燕子含頗為吃驚,一直以來,秦軒在他心中是個謀臣,是個忠心的良相,然而這些天接觸下來,竟發現他的才智可謂無雙,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無所不能。
「大人的話,燕某記下了。」他謙虛地說。
正在說話間,店小二陸續端上幾盆菜和一壺酒上來,末了,還殷勤地為他們斟酒,「兩位大人,請慢用。」
燕子含正要舉杯,秦軒卻用指尖輕輕地按住他的手,動作看似輕柔,卻又十分有力。「老將軍莫用,此酒有疑。」聲音極低可清晰,恰恰讓坐在對面的燕子含聽見。
燕子含也是有數十年閱歷的人,聽了之後雖有詫異,面上表情倒還自若,他不動聲色地放下杯子。
「是有毒嗎?」他猜測著,語氣已是肯定。
秦軒點頭,「不過不會要人命,至多讓一軍之首的將軍您貽誤出發的時間,然後自然而然改派下毒者的下屬出戰,一場戰役也就消弭於無形,不戰而敗。」
燕子含看著他鎮定的笑容,帶著懷疑的詢問:「大人如何得知有毒?」他不明白,不通武功的他如何得知。
「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跡可尋,是那個小二泄了密。泄密的原因有三:其一是你我都不是這裡的客人,也沒有穿上官服,他卻稱我們為大人,可想是有人指點。其二是一個普通的店小二何以會把短刀佩在腰際,還在手背上紋了血刀的圖案?其三,他身為一個店小二自然要把注意力放在所有的客人身上,可是他卻一直留神於我們,雖然他故意走得遠,我發覺他的打量,而我注意他時,他又心虛地轉頭。這不是有所圖謀之相嗎?」
燕子含略一回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大人心細如塵,燕某佩服。可有人既然有心要害我們,又為什麽不乾脆下重葯?」
「將軍是朝中重臣,又有任務在身,若是出了事,自然會有官府追究,到時必然會有麻煩。他既然只需讓將軍小病一場就足以解決問題,又何必為自己惹來更大的麻煩。」
燕子含覺得有理,正要問下一步該怎麽做,秦軒卻問了一句——
「大人身上可有尖銳之物?」
「有。」他馬上取出了,一把銳利的短刀。
秦軒笑著將刀面置於指間,細細把玩。「真想身穿戰袍,與將軍一起征戰,為國出力,可惜淺離卻是身單力薄,無能為之。」
聽出他口中的感慨之情,燕子含正想安慰,卻見這位丰神俊朗、眉目清秀的年輕人做出令人吃驚萬分的舉動,他把刀鋒一轉,尖利的刀口迅速地割破了手指,紅色的鮮血從破口之處涌了出來。他眉眼不動,神色也是如常,只是俐落地把指尖放在燕子含的杯口上,滴入幾滴,又轉向壺口,也滴入少許,之後收回受傷的手,縮人衣袖之中。
看見燕子合不解又驚訝的表情,他溫和地開口解釋,「淺離自小就服食各種珍貴的藥物,所以我不怕一般的毒藥,而我的血也有解毒的功效。現下,杯中毒已解,請將軍儘管服食。」
燕子含心裡對他的敬意更重了幾分。「可是,我可以不喝的呀!」
「將軍若是不飲此酒,回去時必然會有其他禍事,他豈是那麽容易罷手的人。」
秦軒自顧自喝下放在面前的酒,又說:「那何不就在此地遂了他們的心愿,讓我們避開一難,不必費心再去猜測他們會有什麽舉動。」
燕子含白眉一挑。「大人小看我燕子含了,我豈會怕他們的小伎倆。」
「淺離自然相信將軍的勇氣和堅毅,可是暗箭難防,若是將軍倒下,我從何處去找第二個將軍呢?」
「可是,大人……」他欲言又止,眼光始終留在那本是白色現在卻隱隱印出紅色的衣袖。
「區區幾滴血,怎比得上那些上了戰場的將士?」秦軒是毫不在意。
「大人之義,可真是……」燕子含虎目含淚,竟然說不下去。
他再次舉杯,「將軍,我敬您。」
燕子含依言,大口喝下去,任英雄淚落入杯中。這個年輕人,明明是弱不禁風的樣子,但其魄力遠遠大於一個習武之人。
當葉玄真來到之時,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這一老一少邊說話邊喝酒,少者,容貌美麗,神色從容,語態溫和:老者,熊腰虎背,眼中含淚,神情激動。
他飛快地走近他們。拿起酒壺,見裡面早已涓滴不剩。他先是一驚,待聞出裹面的氣味雖有不妥卻沒有毒時,這才放下了高懸半日的心。
「玄真。你來了,這位是燕子含燕老英雄。」
葉玄真本來就心高氣傲,自然不願理會這些宮門裡的人,所以僅僅只是禮貌而疏遠地點頭而已。
燕子含看出他似乎有話要對秦軒說,便起身要走。
秦軒忙說:「大人回到家中……」
「我記住了,回到家中,必然馬上閉門不納客,稱病三日,躲人耳目,等到了點兵出發前再出家門,是嗎?」
他含笑頷首。
燕子含走後,蘆兒比著燕將軍剛才坐過的位子說:「公子,坐。」
葉玄真卻沒有回應,逕自往他處落坐。
秦軒笑笑,沒有在意他的動作。「玄真,今日可去了宮裡?可有找到你要找的人?」
葉玄真不語,只是凝視著他,幽紅的眸光中有著難以遮掩的不悅。
「玄真,桃花節可好?」
他終於開了口,卻是答非所問:「為什麽?」
秦軒一愣,可一轉念也就明白了他的心意,只是裝成不明白地問:「玄真想問什麽?」
「我知道功名利祿自有它的吸引力,可是需要到這個地步嗎?真的需要嗎?」
「玄真說的是何意思?來。我們不要談這些,既然來了曲陽樓,不能錯過桃花酒吧,這裡的桃花酒可是出了名的香醇。過幾天,桃花謝了,恐怕喝不到新鮮的了。」
「我不想喝。」葉玄真的口氣是從來沒有過的嚴厲。
「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受那些爭權者的連累,我可不像有些人,喜歡喝著摻了毒藥和人血的酒。」
秦軒聽了之後也不生氣,只是溫和地說:「沒想到玄真的鼻子如此靈敏。」
一時之間,葉玄真只覺得有一股氣湧入心口,痛苦極了,壓抑著他無法呼吸。
他是如此擔心淺離,生怕來晚了,他有什麽意外,結果換來的卻是他這樣滿不在乎的態度,難道是他自作多情嗎?
「蘆兒,」他猛地起身,不知是因為動作太大了,或是他們引人注目的美麗,總之,所有的視線都轉向他們。
「公子,怎麽了?」蘆兒驚惶地問。
「我不喜歡這裡,我們回家。」
秦軒攔住了他,「玄真,我是否得罪了你?」
葉玄真只是冷笑著說:「怎麽會?」雖只有三個字,卻如同冰針一樣銳利寒冷。
他一甩衣袖,拂開了秦軒的阻擋,走了出去。
秦軒呆在那裡,不能言語。他知道,自從姨娘走了的那個夜晚,他就沒有了軟弱的權利,只能站著,只能笑著,只能用不太強壯的身子,支撐另一個人手裡的江山。此時此刻,看見玄真為他擔憂、為他不悅、為他憤怒,這些彷佛在他堅硬的心裡開了一個小口,原本就屬於他的本性——溫柔,一發難以收拾。
原來,他的心也會有累的時候呀!他不自覺地向前走了幾步,等發現自己的意圖時,他已經站在葉玄真的面前了。
「玄真。」
「秦大人,還有何事?」葉玄真不語,是蘆兒開的口。
「玄真,今日我不想一個人。」
「你不想一個人?自可去找那些穿著朝服的人聊天取樂,跟我說只會掃興,沒有意思。」
「對不起。」
悠悠三個字,葉玄真竟被他語氣里的祈諒所感。他的話,他懂,他的心,他也是懂的。原來他不是無所謂呀。
「算了,我幾時是個小氣的人了。」他秀眉一彎,態度軟化下來,「不如去我住處吧,我讓蘆兒替我們煮桃花酒。」
「好。」
★★★
都說,酒之一物,小飲怡情,大飲則傷身。葉玄真卻只說,小飲多因心喜,大飲常為心痛,所以,在昆崙山的那個時候,他和軒亦會對酒而笑,卻不常醉,即便是醉了,也多因他故意使壞灌酒,而他也縱容所造成的。他愛看軒亦酒醉時紅了的臉,喜愛看他笑著對他唱歌,瘋狂的樣子全然沒了往日的優雅和細緻的美麗,喜愛讓他把自己放在他的膝上,然後他輕輕以手摸著自己的額。
自從和軒亦別離之後,他已經好久不曾見過人醉了的模樣了,總怕醉了的旁人會讓他想起軒亦,更怕醉了的自己會跌入回憶,無法自拔。不過,好在看似清瘦俊雅的秦軒,酒量還不錯。
「可惜,快要入夏了,今年的春天就要去了。」秦軒有些感慨的說。
「春來秋往,本是人生常態,淺離也是看過人生起伏之人,怎麽會對此長嘆不已呢?」葉玄真微微嘲笑他的矛盾。
秦軒把手伸出窗外,正好接住幾片飛來的桃花,「那麽應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嗎?」
葉玄真心裡以為,他這樣的人本應笑看浮雲眼前過,紅塵不沾身的,只是當他說出口時,話卻不再是心裡所想的。「或許是,或許不是,在命運之中的生命,恐怕沒有人可以真正做到這樣的豁達和瀟洒。」
秦軒聽出他話里的哀傷,不免有些後悔引起這樣的話題。不想他繼續不開心。他轉了個話題。
「玄真,明年的今日,不知你在何處?」
「浮萍隨風搖,風往哪兒,我就往哪兒。」這是玩笑之語,實際上卻道出了他的心事。「怎麽,淺離要留我做客嗎?」他挑起秀眉,看著他。
「是呀,要是明年的春天你還在這裡,我們再去賞桃花。」他半眯著眼,似乎在想像那一天的美好。他當然看得出葉玄真已經在計畫離開,可是他實在不願意這樣。
「明年?今年尚未過完,就想著明年,未免太遠。」
葉玄真邊說邊去拿酒,秦軒也在這時準備拿酒,不意兩人雙手相觸,彼此的溫度奇妙地交織在一起。葉玄真的手,有些冷中帶暖,如冬天的初雪,秦軒的手,是溫中有寒,如秋天的清風。
兩人心頭俱是一跳,又馬上分開。避開彼此糾結的視線。
葉玄真佯裝無事地繼續剛才的話題,「明年,實在太遠,未來是自己所無法掌握的。」
秦軒依著他的話介面,「未雨綢繆,總也不錯。」
他溫和地微笑,眼中流動著特別溫存的光彩。葉玄真看著他的笑,一見也笑了,不由自主。
「是呀,不錯,那就明年,我們一起賞花去。」
夜不知不覺來了,人也不知不覺有了些醉意。但秦軒始終沒有離去之意,而葉玄真也沒有趕他的意思。
「淺離,你可有作過夢?你可有自己想要而要不到的?」葉玄真認真地問他,這樣的話,若是全然的清醒,他是不會開口問的,畢竟如此內心深處的懷疑,是不能也不願與外人分享的,可是,此刻不同,因為他已是半醉。
半醉的秦軒也沒有了日間假裝的面具,這樣反倒變得可愛起來。「扁扁一葉舟,江中獨垂釣,兩岸花紛飛,爛漫三月桃。」
他抬起頭來,幽紅的眸光有些忽明忽暗,看不真切。「那是你的願望?」
秦軒笑得天真,有幾分孩子樣。「怎麽不是,我想總有那麽一天,我要這樣,想要如何就如何。」
「為什麽要總有一天,現在不行嗎?」他反問他。
「現在,不行的。」秦軒豎起指,搖了好幾下。「現在我有更加想要做的事情。」
「那是什麽?」
「我想要陛下可以高枕無憂,可以不再如此憂傷;我想要這朝堂之上,沒有欺騙、沒有爭權奪勢,臣下想到的只有如何為國出力:我想要這國土再也沒有戰爭。百姓不會擔心吃不飽、穿不暖,不會擔心自己的東西被異國人所掠奪。」
一股熱氣突然就涌了起來,眼眶中有了眼淚,葉玄真記起了軒亦毅然決定去補天時的模樣,他不也曾說過,「我希望,能憑自己的力量,去挽救三界的蒼生:我希望,能以這份靈魂,免去神魔相爭的不幸。」
然後,他終於去了。去補那個因為父親和天上的火神君爭奪權勢而造成的天洞。他是如此慈悲而善良,結局卻是如此凄涼。火神君害怕軒亦與他相爭,趁他補天之際暗下殺手,可惜火神君卻還是算錯了一步,他滿心以為他的父親——火族的魔君死了,他就是理所當然三界之主,卻不料還是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錯誤。
軒亦那時以全部的神力封入三十六塊天界的靈石中,想要把這三十六塊靈石填滿三界裂開的痕迹,只可惜大功就要完成之際,卻毀於一時,三十六塊填了三十五塊,獨獨漏了支撐天界中心——天境無涯的那一塊。於是,天界毀了,天境無涯成了空氣里的灰塵,不復存在,而神界真正逃出那場劫難的恐怕也是寥寥數人。
「為什麽要這樣?自己能活著,能夠自由的笑、自由的呼吸,這樣不是很好嗎?為什麽要這樣?」這樣的一個問題在心中已經很久,他知道如果再不問出口,自己遲早是會生病的,「如此心善?」
秦軒回答了他,也許也是替來不及回答的軒亦給出答案。「可是,除了自己,始終還有別人呀,我愛他們,每一個人都愛。」
「他們是誰?」
「有姨父,有娘,有姨娘,有姊姊,有弟弟,還有這個國家所有的人,沒了他們的快樂,淺離又怎會快樂?!」
葉玄真一愣,繼而又喝起酒來,酒中映出他燦若桃花的容顏,以及腮邊兩顆小小的水珠。「果然是個傻瓜,一樣的。笨蛋,要是自己為了旁人而丟了性命,做什麽又有什麽意義?」
忽地,他的手中一緊,側頭看去,原來秦軒拉住了他的手。
「玄真,不要哭,你哭了,我會難過的。」
「誰哭了,我才不會哭呢?」葉玄真故意瞪他,卻發現他依舊在笑,半點不知悔改的樣子。
「玄真,其實哭是一件好事情,不要故做堅強,不要忍住不哭,能哭是一件幸福。」
葉玄真聽出他話裡有話,他覺得,秦軒雖對著他說,其實。他真正要說的是他自己。一個寂寞孱弱的少年,卻得要在人前,站如高山,永不言敗,很累吧?!
「淺離,你累嗎?可曾想過出走?」
「走了,他怎麽辦?」秦軒這樣答,歪著頭的樣子還是跟孩子沒有兩樣。
「誰?」
「當然是陛下,不然還有誰?」他理所當然地回答。看來,他是真的醉了,所以才會如此無所忌憚地說出心底的秘密。
陛下?當今的天子?葉玄真突然記起了那些流傳於民間的故事一
秦軒的娘和姨娘都是死於劇毒,是死在李氏皇后的手中;還有人說,雖然秦客盈嫁給她的表兄秦義,但秦軒卻不是秦義的,而是當今天子的孩子,因為淺離出生的時候,秦義已然病死兩年了,而且秦客盈從小就和這位皇帝認識。李皇后也因此特別恨秦軒,曾經多次下毒害他,不過每一次都因為皇帝的阻撓而沒有成功。
後來,皇帝怕她再起殺心,乾脆不再召他入宮了,還派了一個御醫為他調理身體。如果傳言是事實的話,那麽秦軒對於這個皇朝的難以割捨、對皇帝的敬仰。也就有跡可尋了。
「淺離,為什麽你的血可以解毒呀?」他有心試探。
「小時候,總有人要殺我。姨父總是好擔心,他一擔心就會給我吃很多難吃的葯。有一回,我偷偷吐了。他還打了我。姨父說,那些是救命的葯,可以保我性命。姨父,他總是擔心,總是不開心,我多麽希望他可以幸福一點呀,要是辦得到的話,就算要淺離死,淺離也願意。」
終於,沒了聲音,他不再說了。
「公子,淺離公子好像睡著了。」
果然。秦軒趴在桌上,一臉的憨容。
「蘆兒,去拿件外衣來,夜寒露重,他這樣單薄的身子定是吃不消的。」
蘆兒邊走邊不時回頭看秦軒,葉玄真問他怎麽了。
「公子,淺離公子好像哭了。」
「哭了?」葉玄真也看見了他的眼淚,微微一笑,「哭了是一件幸福的事,忍了那麽久,也該累了。哭吧,這裡沒人會看見,沒人會發現你的秘密,醒來後。你依舊還是那個無所不能的秦家淺離。」
睡夢中,秦軒聽見有人輕輕喚著他的名,輕輕的,就像他小的時候,姨娘常常做的那樣,很溫柔,很溫柔。他覺得溫暖。忍不住靠近了點。雖然,對方起初有所拒絕,但最終還是沒有推開他。
是誰?還有誰?會如此親密?是那個艷麗無華不像凡人的少年嗎?他記得他的名字就叫——葉玄真。
於是,他在夢中叫了一聲,「玄真。」
★★★
陽光的暖意。讓秦軒宿醉的思維有些清醒了,頭格外的痛。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葉玄真平日里睡的那張床上,水晶飾物垂吊,陽光穿過它們,整個空間形成一個玲瓏的世界。
他起身,看見葉玄真坐在桌邊,瞅著本來掛在床上的利劍。
「你醒了?」
葉玄真沒有回頭,卻知道他的動靜。
「叨擾一夜,抱歉。」秦軒不好意思地說。
他笑了笑,「我倒還好,只是苦了我的蘆兒。你半夜一直喊頭痛,一刻也不停,蘆兒跑了好多家醫館,才請來了郎中替你診治。」
「蘆兒呢?」
「累得不行,睡下了。」蘆兒這回可氣死這個秦淺離亍。
「是我不好。
「算了,我這下人,平日里懶慣了,也該做點事情。早膳做好了,要吃嗎?」
葉玄真問他。
秦軒卻搖頭,他確實沒有什麽食慾。
「怎麽,頭還痛嗎?」他著急地問。
秦軒為免他擔心,沖著他笑笑,以示自己無妨。「玄真會武?」
「何以見得?」
「因為你手中的劍,因為你看劍時的神情。」這樣專註,這樣視如珍寶。
「是嗎?這劍叫做赤霜,是我哥哥唯一留給我的遺物。」哥哥沒有死於那場神魔大戰,沒有死於天境無涯的毀滅,最後卻死於他的自私。那個從小就喜歡他、疼他,把他看做世上最最珍貴的寶貝的哥哥,這樣的走了。「不過,你猜對了,我確實會武。」
哥哥從小就喜歡人間的東西,因此除了一身的魔功之外,他也學了人間所謂的無上武學,然後還教給他。哥哥總說,等到魔宮的事情完結了,他就要去人間,見識一下什麽叫做縱劍江湖,什麽叫做快意武林。
哥哥從不曾怪他怨他,連他做出這般的錯事,也沒有恨他,他只是想要保護他。所以,他最後的遺言還是為了他——
「玄真,你要好好活著。哥哥不會走的,哥哥會化做玄真的眼睛,陪伴在玄真身邊,一刻也不離開。」
「玄真,你不要緊吧?」
「沒事,我不要緊。你呢,你要緊嗎?」是問他的身體,也是問他的心。
「我也一樣,不要緊。」
蘆兒來的時候,就看見兩個人彼此凝視,似乎總有萬千的言語,但是又說不出口,只好化做視線的糾結。
「秦公子,都已經那麽晚了。你怎麽還在呀?」
秦軒臉上一紅,忙說:「確實,已經不早了,我也該回家了。」
葉玄真瞪了蘆兒一眼,蘆兒則偷偷對他扮鬼臉。
離開時,秦軒突然問葉玄真,「玄真,昨夜我可有說什麽?」
「沒有呀,就算是說過。玄真也忘記了。」他故意說:「你也瞧見,我們都喝醉了,誰會費心去記那些醉言醉語呢?」
秦軒知道那是他的體貼,他感激他話中的謹慎。「玄真,多謝。」
「謝什麽?我什麽都沒做。」
葉玄真把他送至門口。
秦軒突然感嘆的說:「玄真文武全才,要是你也入朝為官就好了。」
他聞言卻嘻嘻一笑,笑容中還有著善意的不滿。「淺離可真古怪,難道你嫌一個人喝了毒酒還不夠,還要拉我作伴?!更何況,我又不是這裡的人,就算是要盡心盡忠,對象也不是朝中的那一個呀。」
秦軒失笑,「對呀,看來是我胡塗了,總會忘記玄真其實和我不過認識數月。
玄真,其實我只是希望能夠和你相處,長久的相處而已。」
葉玄真聽著,心裡下一熱。
「淺離可真會說話,果然是被京人稱頌的秦家淺離。為了要我為你朝謀利,也不需如此,盡說些肉麻的話來。」
「看來,我還真是被玄真看透了。」秦軒也笑著回駁,「那玄真,在下告辭了。」
「嗯,保重。」
桃花在飛,似乎已經開始凋謝,春恐怕就要去了。
秦軒一身白衣,看似無比瀟洒,卻又透著難言的寂寞與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