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樊璐在和煦的陽光照射中醒來,隨即有個宮女輕巧地來到跟前,「娘娘醒了,奴婢替您梳洗吧。」

樊璐伸手摸摸床褥,皇上已不在,但仍留有些許溫熱,看來才剛離去下久。那宮女來攙扶,「你是誰?」

「奴才叫蕊欣,是皇上特地派奴婢來服侍娘娘的。」

「你為什麼口口聲聲喚我娘娘?」

「能蒙皇上寵幸,又特地親自叫奴婢來服侍,當然是個娘娘了,不然還有誰能這麼大福氣?」蕊欣一邊幫著樊璐梳妝,一邊笑道:「以後娘娘有什麼事,只管使喚我就是了。聽說娘娘是南方人,蕊欣的爹媽也在南方呢。」

樊璐聽著,不禁微笑。「我在家鄉有個丫鬟叫銀杏,比你小一些,你跟她倒像一對姊妹。她也服侍了我十幾年……」

蕊欣見樊璐大有思鄉之情,又笑道:「娘娘若想著那位銀杏妹妹,不如跟皇上說了,求他把她接進來作伴。」

「行嗎?我以為宮裡是個異常嚴謹的地方,能說進來就進來?」

「別人我不知道,但若是娘娘的話,可就沒有什麼行不通的事兒了。」

「為什麼?」

「娘娘不知道嗎?皇上從沒這麼體貼疼愛過任何一個妃子的,就連——」蕊欣悄悄兒地在樊璐耳邊說道:「連那才立的皇後娘娘,除了大婚之日,皇上就再沒上過皇后那兒,幾乎都獨自在寢宮安歇。」

「哦?這是為什麼?那其他的妃嬪們呢?」

「更別提其他的娘娘了,壓根兒見不到皇上的。聽說皇后是太后的侄女兒,是因為太后喜歡才立的,皇上早就心有所屬,所以不願意與其他妃嬪親近。剛開始我們都不知道皇上是怎麼回事兒,甚至有些不堪的話都出來了,說什麼皇上不愛女色,必是有斷袖之……」

樊璐臉微紅,「你們這麼說,不怕皇上知道?」

「這都是外頭那些混帳人亂編派的,不干我們的事。況且,現在真相大白了,皇上果然是早就心有所屬的,那個令皇上鍾情的女子,就是娘娘您!」蕊欣興高采烈地說著,樊璐則有些恍惚。

昨夜的溫柔纏蜷彷彿夢一般……前一刻她還想拿金簪行刺呢,下一刻便融入了他的款款柔情之中。她是令皇上鍾情的女子?是嗎?

如果是真的……果然連皇上也無法抵抗自己,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名份,雖然上頭已經有個皇后,但不過也是個獨守空閨的可憐女子罷了。也許應了娘的話,自己生來就是當貴妃的命吧!自己與元燁那段情,也許本不該發生,發生了,反倒成了一場浩劫……

樊璐想著,又是一陣心酸。突然想起那塊玉,摸索著卻找不到。她急道:「我的那塊玉呢?」

蕊欣聽見,忙上前道:「什麼玉?蕊欣幫娘娘梳洗時沒看到什麼玉啊?」

樊璐呆了好一會兒,蕊欣輕聲喚道:「娘娘,要不要蕊欣幫您一起找?」

「不用……你下去吧,我還要歇會兒。」樊璐說完,便往帳內躺去,不再言語。蕊欣見狀,也下知所以然,只好安靜地出去了。

果然她與元燁之情已絕嗎?所以連那塊定情玉部不見了。人亡,情絕,何苦再留戀?……潸潸淚下,樊璐的哀傷更深。

玄禎坐在桌前,手裡把玩著一塊璞玉,若有所思。

「皇兄,今日看來春風滿面啊!」一個男子搖著扇走了進來,笑道。

「玄騫,你來了,朕正想找你呢!」玄禎也笑道,走上前去,玄騫正想來個兄弟擁抱,不料玄禎突然一記擒虎拳、又使了兩招旋龍踢,玄騫反應不及,兩三下便被搏倒在地。

「不、不公平!你偷襲!」

「所謂兵不厭詐,賢弟,你有多久沒活動活動筋骨了?手腳都不靈活了,得加緊練習!」玄禎笑著,把躺在地上的玄騫一把拉起來。

「皇兄,以後要練招,也先說一聲!我也不用穿著這麼好的衣裳來給你糟蹋。哎呀!可憐我這把象牙美人扇,前兩天才得額娘賞的,都被你給折壞了!」玄騫哭喪著臉,心疼不已。

「你何時那麼愛惜這些東西了?少在朕面前裝蒜。」

玄騫拍拍衣服,給自己倒一杯茶灌下肚,「找我做什麼?不會就是為了打我兩拳吧?」

「當然不是了。」玄禎把手掌攤開,那塊玉光采瑩瑩地發亮著。玄騫一看不禁傻眼,驚訝得連扇子都掉落在地。「你——找到他了?」

「只見到玉,沒見到人。」

「那你哪裡找到這玉的?」玄騫瞪大眼,再三觀察那塊雕著龍,刻著「唐」字的玉,深伯它是假的似的。

「樊二小姐帶在身上的。昨兒夜裡,她睡得不安穩,夢裡嚷著什麼玉石之盟,一邊哭,一邊扯著脖子上掛著的這塊玉,朕摸著那玉,竟是火燙的。朕怕傷了她,便替她解下。說也奇怪,解下了,她便不哭嚷了,安靜地睡去。」

玄禎把玉放在案上,解下自己的那塊玉放在旁邊,玄騫急忙把自己那一塊也從脖子上拿下來,三塊一樣大的玉並排著,彼此間有感應似的透著紅光。三塊玉上面分別雕畫著龍、麒麟、虎。「再加上四弟、五弟的,這五塊玉就團圓了。」

「不過怎麼會在她身上?」

「朕也是在想,這件事朕已派人暗中探查。也許大哥還在世上,若真如此,大哥應該和我一樣已逾二十。」

「如果真找著了他,接下來該如何?你還記得先皇說的話吧?」

兄弟倆對望,一陣沉默。

「朕自有打算。這件事你先別跟額娘他們透露。」

「對了!皇兄怎麼仍舊稱樊二小姐?難道皇兄不願給她個名份?」玄騫有些擔憂地問。樊璐進宮,皇上在鳳儀宮召見,他都知道。一則以喜,一則以悲……他心儀的那個樊二小姐,如今變成了他的皇嫂。

「這件事,難。」玄禎起身,走王窗前,居高而望,鳳儀宮遠遠聳立在森森幽竹中,他心中惦記著的人兒就在裡面。「朕心中唯一想要的伴侶,就是她。」

「可是你才與皇后新婚幾個月——你總不會要廢后另立吧?」玄騫睜大了眼,大聲提醒玄禎。

「朕知道,要不是因為她是太后的侄女,為了太后喜歡,朕才不得已立寶軒為後。你知道,朕除了大婚之日做個樣子給太后看以外,朕從來沒有——」

「我知道!你不用說了。」玄騫懊惱著,也替皇兄的身不由己難過。皇上孝順太后,但又不願辜負了那一個鳳冠霞帔娶進來的正室,那可憐的寶軒皇后。如果皇上不先遇見了樊璐,也許就沒這個煩惱了。

「朕心裡,就愛那麼一個,別說是皇后,後宮三千佳麗,朕巴不得全散了去,朕一個也不要,也不願辜負的。」

「皇兄,這可由不得你啊!除非你——」除非你不做皇帝了!玄騫嘆著,他這個皇兄跟他一樣,多情種。多情反為多情苦,唉!

「罷了,皇兄看著,冊封為妃、為嬪,隨你高興,但廢后這件是萬萬下可行,額娘不依的。況且若是她不在意這封號,倒是愈小愈好,樹大招風,眾人見皇兄獨寵此女,必要惹來紛爭,後宮大亂,反而使得樊二小姐不能過清靜日子。」

「此言甚是,就是委屈了她。」

「對了,她姊姊也在宮中,封的是瑜妃,不如將她姊妹倆同封,豈不甚好?」

玄禎悄悄兒回到鳳儀宮,見裡面一個宮女也沒有,心裡疑惑。室內安靜無聲,樊璐不在裡面,玄禎便定到窗邊,晚風徐徐拂來,很是舒服。

突然一陣吵鬧聲傳來,玄禎低頭往下看,見一群宮女們正費力地將好幾層厚重的床褥軟墊往後花園裡搬去。他舉起了一個細長的銅製西洋望遠鏡,望那方向看——不看則已,一看可吃驚得幾乎要摔下去!他急急奔到後花園去,眾宮婢們見到皇上駕到,莫不驚慌失措,立刻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皇上吉祥———

「全起來!蕊欣呢?」

「皇上,奴婢該死,沒好好看顧娘娘——」蕊欣跪地磕頭,急得幾乎哭出來。

「你們怎麼讓她爬到那麼高的地方去?」玄禎抬頭遙望,隱約可見樊璐的桃紅色衣帶纏繞在啞枝間,而她未梳成髻的長發也垂落在半空中,隨風搖蕩。玄禎覺得,樊璐好像一朵桃花,開在枝頭。這棵老樹枝葉緊密,幾乎有三、四層樓那麼高,伯是男人也不敢爬上去。「這麼高,她是怎麼上去的?你們也不攔她嗎?」

「娘娘說想來花園散步,叫我們遠遠跟著就好,沒想到一轉眼就不見人了。我們苦尋,在這樹下發現了娘娘的鞋襪,才發現娘娘竟爬上那麼高的樹上去了!我們擔心娘娘摔下來可不好,呼喚著,卻一點聲息也沒有,像是在樹上睡著了。」

玄禎吩咐他們把搬來的床墊在樹下準備好,就要自己爬上樹去;眾婢們忙攔住,玄禎笑道:「不妨,朕兒時也十分會爬樹的。」

小心翼翼地踩著堅固的樹榦往上爬,終於來到頂端,看見樊璐棲在兩根樹榦間,眼帘低垂,似乎沉睡著。玄禎悄悄靠近,輕攬住樊璐的肩,讓她躺到自己懷裡,再用他的束帶環繞住樊璐的腰肢,將兩人扣在一起,如此一來就安全多了。

正想著該如何把樊璐帶下樹,卻又不驚醒她,突然感覺到臉上有一種輕柔細膩的觸戚——

「你怎麼來了?」樊璐用手指把落在玄禎眉上的柳絮撥去,好似是在幫元燁撥去柳絮一般……她微微一笑。

剛睡醒的她,星眼微揚,桃腮微暈,令玄禎心動下已,「念著你,自然來了。」

「我是說,你怎麼找到我的?」

「宮女們告訴我的。這兒危險,我帶你下去好嗎?」

樊璐一聽,忙一把抱住了樹榦,「不,不下去,我喜歡這兒,我不回鳳儀宮!」

她受不了鳳儀宮內金碧輝煌的刺眼。爬到這麼高的地方,離天空近了,視野廣了,她心裡平靜,才能默默思念元燁;安靜地睡著了,才能在夢中見到他的容顏。

皇宮裡沒有自己的空間,只有這裡,看不見圍牆,才是她與元燁的秘密空間……

「好,可以待著,但是讓我陪著你,可好?」玄禎溫聲道。

樊璐盯著他,水靈的眸子閃動著。真奇怪,每次再見到玄禎,便覺得他長得更像元燁一點,彷彿是元燁的影子覆在他身上了。尤其,是他那雙與元燁極為神似的眉眼……「這兒好高的,你還跟我綁在一起,如果我圖謀不軌,拉著你往下一跳,碰——就死了,你不怕嗎?」

「不怕,我不怕高,也不怕你謀害我。」玄禎依舊笑得溫和,「而且你又為什麼要謀害我呢?」

樊璐腦中瞬間閃過了元燁的身影,也閃過了一個念頭——又是那個可怕的念頭。她不語,黑眸顯得更深沉。

「另外,下面一群宮女們等著,怕咱們摔下去,搬了軟墊子來,摔不死的。」

「她們老跟著我,好煩!」

「以後你挑幾個你喜歡的,專門服侍你,可好?」

「我想把家鄉的一個俾女帶進宮來,她服侍我十年了,我跟她情同姊妹。」

「當然,你說了名字,我立刻召她進宮。」

果然,皇上什麼都依她。樊璐突然意識到,也許有一天,自己會完全掌控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樊璐有些心慌了。

「怎麼了?」玄禎摟住突然身軀一軟的樊璐,關心道。

「沒……沒事……」

「對了,有件事告訴你,」玄禎伸手輕撫樊璐的頰,極溫柔的,「我想將你冊封,你說吧,封什麼好?除了皇后這個位子,我什麼都能給你。」

樊璐聽了,呆了一呆。

玄禎見樊璐不語,料是對不能封后失望了,他將樊璐圈在懷中,下巴抵著她的肩,輕聲道:「我雖想將你封后,但無奈,你是我跟皇后成親以後才入宮的,寶軒是太后喜歡的人,太後年邁,我不想違背她老人家的旨意,所以封她為後。但是我心裡,其實……」

「皇上心裡,其實不喜歡皇后?」

玄禎苦笑,輕輕搖頭,「我以為你知道的,朕自從那日微服訪民與你在城外相遇,心裡就只有你了。不能將你封后,實非我所願,除非……」

「皇上,」樊璐沒等玄禎說完,突然斂笑凝眸,正色道:「懇請皇上,莫有廢后之想,璐兒亦不願受冊封。」

「你知道你姊姊也入宮嗎?太后也很喜歡她,已被封為瑜圮,住在錦繡宮,我原本想將你姊妹同封——」

「姊姊本是福厚之人,得幸冊封為妃,家中一人封妃已屬天恩,豈能奢求同封?況且,璐兒並未經正式儀式入宮,若突然封妃,怕會引起後宮議論紛紛。自私的想法,請皇上讓璐兒靜靜地過日子就足夠了。」樊璐說得極為墾切,連自己都要相信了。這些,都是邵姨教她這麼說的。不卑不亢,才是在宮中長久競爭之道。她怎麼就突然說出口了?像是訓練有素的……奴才?

「既這樣,委屈你了,但總要給你個名分,再商議吧!」玄禎擁著樊璐,又是滿懷馨香,「我昨夜還在想,你一定是桃花仙吧,不然怎麼容貌、氣息,都像是桃花呢?我可要建一座桃花林,讓桃花仙居住才行。」

樊璐笑出來,「不怕我下是仙,而是個妖精,害死你!」

「竄改古人一句話,我可要說:桃花仙下死,作鬼也風流。若是因你而死,我也甘願。」

樊璐笑著推開玄禎,「胡言亂語,讓太后聽見,可要說我——妖媚惑主了!」

「我的確為你所迷惑,你難辭其咎。」

一陣風吹過來,樹枝搖曳,樊璐笑著,忽然一仰,往後倒去!玄禎大驚,發現綁住兩人的束帶不知何時已經松落,他一把要抓住樊璐,卻來下及!眼見桃紅色的身影直直下墜,絲綢羽衣和她的萬縷青絲隨風狂舞,而埋在裡面的那張容顏,竟漾著笑意。

「不——」就在玄禎幾乎要跳下去拉住樊璐的那一刻,她突然停止下墜,伸出手環住玄禎的頸項,玄禎單手抓住樹榦支撐,一把將樊璐緊抱住。

一皇上、娘娘,要不要緊啊?啊?」樹下的宮女們被剛才那驚險的一幕嚇破了膽,驚呼連連。

「嚇到你了!」樊璐對玄禎嫣然一笑。原來樊璐早將自己用麻繩與樹榦綁住,不曾松落。

玄禎心神未定,額頭上都泌出冷汗來了。「你——不要玩這種危險的遊戲,我會被你嚇去半條命,要是我來不及抓住,咱們倆就都——一

「反正已經去了半條,也只剩半條命了,怕什麼?」

玄禎緊抱樊璐,深怕她又胡鬧。「走吧,下去吧,這兒太危險了。」

樊璐將頭埋進玄禎肩窩,「可我不回鳳儀宮,我不喜歡那兒。」

「跟我回養心殿。」玄禎說完,將束帶扣緊,帶樊璐一同盪下樹。

玄禎將樊璐留在養心殿已逾半月,風聲傳進了皇后寶軒的耳里。

寶軒在承恩宮內坐著,慢慢吃茶。貼身宮女慶兒道:「皇后,那樊璐是鎮南將軍的二女兒,瑜妃之妹;至於樊璐,尚未冊封呢,連個宮女也不是。」

寶軒聽著,沒說話。慶兒又道:「皇上多日未曾駕臨承恩宮,也沒有到別的妃嬪那兒,只待在養心殿,都是因為樊璐那女子。」慶兒愈說愈激憤,「聽養心殿里的太監說,皇上對樊璐是百依百順,儘管她提出任何怪誕不合理的要求。有人說樊璐嫌棄原先住的鳳儀宮不夠華麗,硬是要皇上將她帶回皇上的養心殿!」

寶軒端著蓋碗的手停住了,卻仍沒說話。

「皇后,此事不能不管,攸關皇后您的聲威啊!」

「那,該怎麼辦呢?」

「皇后不用自己出面,不如先召見瑜妃面談。慶兒已經替皇后請來了瑜妃,現在正在外廳候著呢!」

「既然如此,你就叫她進來吧。」

樊景身著宮服,恭恭敬敬地向寶軒請安。「不知皇後娘娘召見,有何事相議?」

「樊璐是你妹妹?可有參加選秀?」

「正是。但因身體有恙未能參加選秀。」

「皇上這幾天夜裡都待在養心殿里,你可知道為什麼?」

樊景搖頭。事實上她只見過皇上一次,皇上不曾臨幸她所住的錦繡宮。

「慶兒,你跟她說吧,我懶得說,也不知道怎麼說這些話。」

慶兒拾高了臉,幾乎是用鼻孔在對樊景說話:「瑜妃娘娘的妹妹樊璐已入宮,皇後娘娘的意思是:皇上年輕,見過的世面少,樊璐那女子光看模樣便知妖媚不正,皇上怕是為她所惑,瑜妃既為其姊,應予以勸導才是。」

「是。」樊景一時明白了。

樊景回錦繡宮的路上,心中暗想:璐兒已入宮了,像是刻意低調,幾乎沒人知道,要不是因為皇上太寵愛璐兒,冷落皇后,又兼皇後身邊有個眼尖心細的宮女慶兒專門挑起後宮是非……「我倒是應該去探望璐兒,順便警告她才好。」

算算時辰,皇上此刻應該正在南書房,皇上下了朝總是會到南書房看看奏摺、寫寫文章的。樊景來到養心殿附近,一個小太監告訴樊景:「娘娘在冷香園裡呢!」

冷香園,園裡有各形各色的石塊,或大或小,環繞成景,引來的山泉從石縫中流過,形成了小瀑布。養了許多奇花異草、藤蘿薜荔,縈砌盤階、垂檐繞柱,風吹則搖曳生姿、香氣四溢。樊景一邊欣賞,一邊找尋樊璐。園子不小,又錯綜複雜,樊景覺得眼花撩亂。

「姊姊?」

樊景猛一回頭,可不足樊璐嗎?「璐兒——」

一時間,姊妹倆都說不出話來。樊景久不見樊璐,見她大病後有些瘦,卻愈發出落得水靈了。樊景打破沉默:「你進宮也有一段時日了吧,一直沒機會來看你,不過有皇上照顧,我應該不用擔心。」

樊璐不語。樊景想樊璐必是為了唐元燁的事仍氣自己,不禁嘆氣:「我來不為別的,就是來告訴你一聲,皇后已經知道皇上藏了個你在養心殿,也知道你極為受寵,有些不悅了,你自己小心點吧。皇后其實還好,是個老實沒主見的人,就是她身旁的奴婢厲害,小人難防。」樊景說完,見樊璐仍不發一語,又是一嘆,轉身欲離去。

「姊姊——」

樊景回頭,樊璐欲言又止,「姊姊,我問你一件事,請你老實回答我,也就——也就不枉我們姊妹一場。」

「你說吧。」

「元燁——真的死了?」

樊景像是早料到她會問,表情應沒有太大的起伏,「真死了,再沒騙人的。大叔一箭射穿他的胸膛,你們一起滾下馬,他已斷氣。」

和邵姨說的一模一樣,那麼……是真的了。

樊璐常常在作一種安慰自己的猜想:也許元燁根本沒死,只是暫時離開,將來有一天,他一定會回來接她走,完成他們雙宿雙飛的願望。不過,猜想歸猜想,畢竟仍是幻夢。元燁已死,連屍骨的容顏還可辨否都不知道……不知道他被葬在哪兒呢?他們倆小時曾經說過,若是死了,要一起葬在樊府後山那株最大的桃花樹下……

樊璐思緒翻湧,只覺心痛如絞,一陣頭暈,便站不住了,扶著石壁往涼亭走去。樊景過去攙扶,發現樊璐走起路來仍有些跛。「妹妹,這腳傷還沒治好嗎?」

「邵姨說,沒那麼快好的。葯後來我也沒再吃了,反正會好的,我討厭聞藥味。」樊璐在石椅上坐下,閉目以寧心緒。

「這不行,該敷的、該吃的葯可不能少。你以為這是小問題,若是治不好,將來小問題變大問題,氣候一變則傷口疼痛,腳踝無力更易再傷,我看還是請太醫再幫你好好醫治吧。」

姊姊沒變,仍是這樣像個母親照顧孩子似的,對她的關懷無微不至,她們曾是感情最好的姊妹……樊璐心頭一熱,有很多委屈想向樊景訴說,還沒說出口,便先紅了眼眶。才正要說,匆聽得有人呼喚:「璐兒!」

樊璐一睜眼,「玄禎?」

樊景回身見到玄禎,連忙行禮,「皇上吉祥。」

「免禮,你不是瑜妃嗎?怎麼在這裡?」玄禎原是來尋璐兒的,沒想到見著她們姊妹倆正一起。

「臣妾聞二妹已入宮,故來探望,沒想到遇見聖駕。」

細看兩人,都是粉雕玉琢的美人,樊景看來沉靜寡言,溫和可人:樊璐則嬌媚動人,風韻萬千。同是樊家姊妹,卻是完全不同之典型。

「思,你們姊妹倆同在宮中,本應互相照顧,你若常來找璐兒,也能替她解悶、解鄉愁,有何不可?」玄禎溫聲笑道。

樊景不敢直視皇上,低著的臉蛋卻暈紅了。「是,臣妾以後必常來陪伴。」

「好了,你先回去吧。」玄禎只想趕快享受與樊璐獨處的二人世界。

樊景離去后,玄禎將樊璐攬在懷裡,「好想你……怎麼哭了?」玄禎吻她時,發現了她濕潤的眼角。

「何曾哭?你多心了。」樊璐連忙推開了好奇的玄禎,背過臉去。

「還說沒哭,眼眶都紅著。打從你進宮,就常見你落淚,告訴我,誰欺你了?」

「沒人欺我,只是……」樊璐轉念一想,「我有一塊玉丟了,所以傷心。」

玄禎心裡一動,「什麼玉?很重要?」

「很重要,不過,不告訴你為什麼。」樊璐朝玄禎一笑,跑到小石橋上。

玄禎趕過來,笑道:「你告訴我為什麼,我幫你找那塊玉。」

「你知道玉在哪兒?」

「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幫你找,我是皇上,沒有找不到的東西。」

「那就算了,也許是註定我要丟了那塊玉。」就像是註定她與元燁有緣無分一樣……樊璐一甩頭,想要將所有不該再想的留戀都甩掉,索性舞動衣袖,隨風旋轉而舞。玄禎本欲再追問,卻為眼前之景所震。

樊璐寬大的白色衣袖和裙擺揮舞著,她的秀髮狂野飛揚,顯得生機萬千!她立在小石橋上不斷旋轉、不斷舞動,好像是池塘中一朵白色漣漪。

樊璐舞得臉頰發紅,仍然不停轉動。玄禎從沒見過樊璐跳舞,也不知道她能跳,這樣纖弱的身子,能有多大體力?但是玄禎發現,舞動中的樊璐,更有一種狂野的美感。這是他看遍後宮三千佳麗萬千風采,也不曾看過的狂盪之美。

樊璐旋轉著,感到暈眩的快感!她覺得轉動得愈快,腦袋被掏得愈空,所有不該想的、該想的,全都一起拋出去了。思緒愈空,身子愈輕,幾乎要騰空飛舞!

玄禎突然覺得不對勁,忍不住街上前抱住她,立刻被她旋轉中強勁有力的髮辮掃到臉,軟發竟如刀利,在玄禎臉上留下一道紅色的傷痕!可是玄禎顧不得痛,他發現此時樊璐的身子輕得可怕,彷彿風再大一點,她便會像蝴蝶一樣飛走了。「停下來,璐兒!」

樊璐不聽、大笑著,轉得飛快!當玄禎奮力抱住她的纖腰,樊璐剛好耗儘力氣,整個身子軟下去,倒在玄禎肩上。

「璐兒!」

「嗯?」樊璐已經沒力氣了,但卻笑容滿面,面紅如桃。

「你沒事?」

「我沒事,是你有事,你的臉——」

玄禎抓住那雙伸過來撫摸他傷口的小手,「我也沒事,小傷罷了。我剛才,以為你要飛走了。」

「我又沒有翅膀,又不是仙,怎麼能飛?傻子。」

「我知道,可是,你剛才卻像是蝴蝶在跳舞,我怕風大了,你便會飛走,不得不抱住你。」玄禎目光熱切地看著樊璐。

樊璐看出了他眼中的依戀與擔憂,卻感覺有一股凄冷襲上心頭。

這一個,待她也是真心痴意的了,只是這份真與痴能維持多久?元燁的心意不比他薄,為何不能與自己長相廝守?

她低低笑著,有些凄涼:「你真是傻子了,你放心,我不會飛走的。」

「答應我的,千萬別忘了。」

樊璐閉眼,憶起元燁。她也是那樣跟元燁保證不會離開他身邊……

見到樊璐點頭,玄禎收緊手臂,將她的承諾深埋心底。

「啊,日前我派人去尋你在家鄉的婢女,叫銀杏是吧?樊府的人說自從你走後沒多久,她就突然失蹤了,他們找了幾天都找不到,說可能是逃回家鄉去了。」

「銀杏沒有家人了,哪來的家鄉?他們騙人!」

「沒關係,吩咐了要他們繼續找,找到了必有重賞,想他們也不敢怠慢的。」

「嗯……」銀杏失蹤了……樊璐悵然有所失。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對了,我想找一個小太監,叫小吉子的。」

「小吉子?」玄禎想了想,「我不知道哪個太監叫小吉子,你找他做什麼?我叫總管太監幫你找去。」

「你不識得小吉子?他那天隨王公公來到我家,送了我一個價值非凡的夜明珠。他還說他深得太後跟皇上的寵愛,別人都喊他三爺。你真的不知道?」

「夜明珠?三爺?」玄禎眯起眼,心中有了猜測,他笑道:「他真跟你說他是太監?你看他,像個太監嗎?」

「宮裡的人不管是主子還是奴才,都有一分貴氣,我倒分不太出來。」樊璐據實以答。她眨眨眼,突然笑道:「不過那小吉子氣質比起別的太監高貴許多。」

玄禎笑著搖頭,喚來一個宮女,吩咐道:「去請三小王爺過來,說朕在冷香園裡等他訓話呢。」

宮女領命而去,下一會兒,遠遠地就聽見一男子大聲抱怨著:「我說皇兄你也太不近人情,老是趁我好不容易忙裡偷閒休息一下的時候,偏要找我麻煩。喏,你賢弟我這不是來了?要訓什麼話啊?」

樊璐奇怪著是誰敢對皇上如此無禮?一看——

「樊小姐?」玄騫大驚,沒想到樊璐也在此。

「小吉子?」樊璐比玄騫還要驚訝,眼前這個衣著華麗不凡的小王爺和小吉子長得一模一樣!不不下,該說這個小王爺根本就是小吉子本人嘛!

「賢弟,你何時降級成了個太監?還有小名兒叫小吉子啊?」玄禎笑著問傻在原地的玄騫,等著玄騫如何自圓其說。

「我——」玄騫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樊璐笑了,「小吉子,你被揭穿了。你根本不是什麼太監,做什麼騙著我玩!」

「不是故意要騙小姐的,都是因為——」玄騫急忙辯解。

「是我要他隨著王順年四處暗訪的,」玄禎替玄騫解圍,「他是我三弟,玄騫,不是太監小吉子,倒是個小王爺。三弟,叫你暗訪,你倒跟璐兒打好關係了,連你那麼寶貝的夜明珠也送出去。」

「暗訪?」

「皇上的婚事是太後主辦的,皇上希望能挑到一個自己真的喜歡的妃子,這重責大任就落在我身上啦。樊家有女似天仙,如此雅傳連宮裡大臣們間都有所耳聞了。樊將軍是立國功臣,很受太后賞識,樊夫人與太后也相熟識,於是皇上要我跟著王公公去一趟樊府,看看傳言是否屬實,也要我采一探小姐的德性脾氣。」玄騫據實以告。

「如果我是個粗魯的潑辣婦,你就不敢召我進宮了?」樊璐調侃著玄禎,玄禎卻笑著摟住樊璐的腰。樊璐忙要掙開,「你……怎麼不分人前人後的……」

「有何關係?玄騫又不是外人。他回來告訴我,說你不是一個溫柔婉約的女子,性高氣傲、不拘小節,不像一般名門閨秀。」

「我姊姊就是所謂的名門閨秀。」樊璐瞪了站在一旁尷尬笑著的玄騫一眼。

「沒錯,你姊姊先進宮,太后一見就喜歡,要我把她封為瑜妃。」玄禎壓低了聲音在樊璐耳邊道:「可是我自從那日遇見你,心便一直丟在你那裡了,我不要對我溫柔婉約、謙卑恭敬的女子,我只要你。」

樊璐微紅了臉,轉過頭去向玄騫笑道:「三小王爺,你當初不是說,我進宮,你要隨侍在旁的,可當真?」

「這——」玄騫每次見到樊璐,總顯得笨拙,他連忙大聲道:「這是當然!」

「皇上,三小王爺以後是我的隨從了,你不在的時候,他得負責保護我,如何?」有個小王爺當保鑣,誰的面子那麼大?

「呃,這恐怕——」玄騫又結巴起來。

「當然可以!若是做不好,朕就把他降為庶民。」玄禎竟然同意,玄騫睜大眼,不敢相信。

「真好!就著么說定了。小吉子——不,小王爺,你以後可得天天向我報到了。」樊璐開心地笑了。

這是樊璐進宮以來第一次笑得開懷,玄禎和玄騫都看在眼裡,為了搏得美人一笑,從王爺變侍衛有何不可?

「賢弟,以後就勞煩你了。」玄禎溫聲道。

玄騫手一拱,「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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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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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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