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月村
浙南山區有一個山村,名叫落月村,傳說在三百多年前,天上的月亮曾隕落在落月村附近,因此而得名。落月村的村民以畲族為主,大多好習武藝,早年以農耕和狩獵為生,不過解放後分了田地,靠狩獵為生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村裡七十多戶人家,只剩下一戶姓雷的人家。
說起這戶姓雷的人家,還有些曲折的故事。畲族人有盤、藍、雷、鍾四大姓,在落月村除了嫁進來的媳婦,幾乎全都姓鍾,這戶姓雷的人家原本是鄰村的居民。大概在一九五九年的一天深夜,由於接連數日暴雨,終於山洪暴,將鄰村完全掩埋在泥流中,只有一個姓雷的獵戶抱著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跑了出來。
後來這姓雷的獵戶就在落月村旁邊按了家,他沒要求村裡分配田地,只是在村旁的山腳下搭了間石屋,仍然以狩獵為生。村裡的人看他們父子可憐,經常舍些糧食給他們。沒過多久村民們就現,這姓雷的獵戶武藝居然十分高強,打獵的本事更加驚人,有人曾親眼看到他扛著一頭兩百多斤重還沒死透的野豬回來。而且誰要是今天給他一斤糧食,他第二天就會送還你兩斤野豬肉,或者山雞、野兔之類的獵物,雖然很少與人說話,顯得十分木訥,倒也不難相處。
漸漸的,落月村的村民也就不再把他當成外人,閑來無事還會去找他說說話,儘管你說十句他不見得回你一句,但是日子一久,村民們多少還是了解了一些他的事。
原來與他一起的小男孩並不是他的兒子,是他在山洪暴中救出來的,小男孩的親生父母是當時剛下鄉到他們村的一對知青夫妻,好像是北方人,具體的他也說不清楚,甚至不知道小男孩原來姓什麼。
這一點落月村的村民都能理解,姓雷的獵戶平時想讓他說句話都難,自然不會去打聽別人的家事。大家都覺得這小孩可憐,紛紛勸姓雷的獵戶乾脆把小孩認做兒子,反正他也是孤身一人,將來也好有個依靠。
姓雷的獵戶本來就打算將這孩子養大**,雖沒想過要他將來回報自己什麼,不過總要給他落個戶口,想了想也就答應了。落月村的村長識幾個字,村民們便去請他給小孩取個名字,村長想了想道:「這小孩是雷兄弟從山洪中救出來的,我看就叫雷洪吧。」
眾人聞言覺得村長不愧是村長,不但取了名字,還能說出點道理來,都鼓掌叫好。姓雷的獵戶覺得這名字叫起來也還順口,感謝了幾句,就定了下來。
村長又說道:「以後你們父子就算在落月村落戶了,手續上的事交給我去辦,還不知雷兄弟大名叫什麼,我好報上去,以後大家也方便稱呼。」那姓雷的獵戶道:「爹娘從小就叫我黑牛,以前村裡人也都這麼叫。」村長道:「那好,就叫雷牛吧。」姓雷的獵戶道:「叫我黑牛就成。」倒是捨不得他從小被人叫慣的名字。
山裡人取名字隨意,用狗子、柱子、黑蛋之類當名字的不在少數,村長點了點頭,拿出一個本子,寫下「雷黑牛」、「雷洪」兩人的名字,接著又問他們的年齡。可是雷黑牛別說不知道雷洪多大,連自己是哪年出生的都說不清楚。村長看了看雷黑牛,再看看他懷裡的雷洪,在他們名字下面寫下三十歲、三歲。
轉眼十七年過去,雷洪成了二十歲的小伙。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些年他倒沒病沒災,人長得高大魁梧,比雷黑牛還要高出半個頭,站在若顯乾瘦的畲族人當中,極為惹人注目。看來雷黑牛當年沒有記錯,他親生父母多半是北方人。父子兩人靠著精湛的狩獵本領,就算在全國大鬧飢荒的幾年裡,日子都能過得去,雷洪還在他二十歲那年娶了媳婦。
雷洪地媳婦名叫杜鶯。比雷洪小一歲。家在離縣城不遠地農村裡。杜鶯剛進落月村地那天。全村人都看傻了眼。他們從未見過如此漂亮地女人。一些村裡地男青年都背過臉偷偷地咽口水。以免被雷洪看到。挨他那能劈斷碗口粗大樹地拳頭。
落月村地人都誇雷洪上輩子積了德。才能娶到這麼漂亮地媳婦。要知道那時候地姑娘都削尖了腦袋往城裡鑽。哪有反嫁到山裡來地。像杜鶯這般容貌地姑娘。家又離縣城不遠。找個城裡地老公一定不難。
那天雷家借了二十多張大桌子。在石屋外地空地上開了流水席宴請全村人。落月村地人基本都到場祝賀。場面十分熱鬧。讓村民們不解地是。女方竟然沒有長輩前來。只來了一個像是媒婆地婦人。收了雷家地謝禮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婚宴上雷黑牛十分高興。喝了很多酒。那天是他住進落月村后說話最多地一天。村民們從他口中得知。杜鶯竟然是來自大城市地人。上過兩年中學。文化比他們村長還高。不過她也是個苦命人。父母幾年前在文革中死了。剩下她一個人被在農村舅舅收留。這次雷洪能娶到杜鶯。就是她舅舅和舅媽做地主。
席間雷黑牛不停誇讚杜鶯舅舅人好。通情達理。她舅媽也很爽快。聘禮只要了兩頭野豬。還給了兩個暖瓶當嫁妝。村民們看看坐在雷洪身旁地新娘子。均想她這個舅舅兩頭野豬就把嬌滴滴地親外甥女賣到了山裡。心腸只怕好不到哪裡去。若真心希望外甥女能過上好日子。又怎會連喜酒都不來喝一口?難怪新娘子看起來面色蒼白。一臉凄苦。絲毫沒有新婚地喜氣。
不管怎麼說。雷家能拿兩頭野豬換個漂亮媳婦回來。是一件很划算地事情。雖然在那物資奇缺地年代兩頭野豬也不能算是薄禮。不過村民們知道。憑雷家父子地打獵手段。從大山裡抗兩頭野豬回來不是什麼難事。落月村能娶到大城市出來地媳婦。單純地村民們在為雷家高興地同時。自己也覺得很光彩。
有村民在酒席上便說道:「咱們村叫落月村,月亮有沒有掉下來過,咱不太清楚,也不太相信是真事,不過如今吶……月亮上的嫦娥倒真的掉在咱們落月村了。」眾村民聞言都覺得很有道理,頓時大聲喝彩,歡笑聲一片。雷黑牛笑得最舒暢,最響亮。而平時性格豪邁的雷洪,這時候卻蔫得像個大姑娘,有人叫他喝酒時,他便幹上一碗,沒人理睬他時,便低著頭抿酒,已經通紅的臉上掛著無法抑制的幸福笑容,卻沒注意到身旁的杜鶯此刻緊閉著眼睛,咬著牙,嬌弱身子正在一陣陣的顫抖。
此時天已經黑了下來,擺酒席的空地上沒有電燈,雷家用獸油做了一些簡易的油燈照明,亮度很低,而且很容易被風吹滅。只有坐在杜鶯另一邊的村長老婆現了異樣,仔細一看,見新娘子臉色白的像紙一般,不由嚇了一跳,忍不住在桌底下悄悄踩了她男人一腳,說道:「你看看雷家新娘子,好像不太對勁,她是不是有病?」
村長聞言惱道:「你才有病,人家大喜的日子,別亂說話。」說完卻也忍不住看了看新娘子,現自己老婆的話倒也不是完全在亂說,新娘子看起來確實不太對勁。不過總不能在這時候去問人家有沒有病吧,就算是關心,也很容易讓人誤會。又想人家大城市裡長大的姑娘忽然被嫁到了山裡來,心裡肯定不樂意,看到雷家只有兩間破石屋,被氣得渾身抖也是可以理解的。雷家父子都是老實人,為人也大方,自從落戶在落月村后,從不計較得失,看得出是很要面子的人,今天雷家辦喜事請了全村人喝酒,估計把家底都掏出來了,萬一雷家新媳婦一會忍不住當眾作起小姐脾氣,只怕他們父子臉上要掛不住……想到這裡,村長端著酒碗站了起來,響亮的乾咳了一聲。
村民們明白村長要說話,頓時都閉上了嘴,全場頃刻間安靜了下來。
村長滿意的笑了笑,說道:「今天是雷家兄弟娶兒媳婦的大喜日子,本該一醉方休,不過嘛,哎……有些話本不該放在今天說,但是不能不說!這年頭,誰家的日子都不寬敞,雷兄弟辦大喜事,咱們也送不起大禮,很多人都是只帶著嘴來的,我說的對不對?」村民們聞言出一陣輕笑聲,沒人出言反駁,只有雷黑牛不停的說道:「沒事,沒事……」村長頓了頓,接著說道:「雷家從今天開始,就又多了一口人,將來肯定還會添丁增子,那都是要養活的。今天大傢伙酒喝得差不多了,肉也吃過癮了,該給雷家留點過日子了。」
有人說道:「山裡的肉都是雷家的,吃不光……」
雷黑牛忙又說道:「沒事,沒事……大家吃,大家吃……」他嘴笨,翻來覆去也就這兩句話。
村長斥道:「山裡的肉是隨地撿的嗎?你倒是去試試看,就怕你有命進去沒命回來。咱們種地是勞動,雷家兄弟打獵也是勞動,而且現在野獸出沒的地方越來越少,一進山裡就得好幾天,那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就說雷洪這小子吧,大家常說他運氣好,跟著雷家兄弟從小吃肉,才長出這麼大的塊頭。可是咱們村看著雷洪長大的人有誰不知道,他三歲就跟著雷兄弟進山打獵,十四歲就能獨自打死一百多斤重的野豬,你們就算給雷兄弟當了兒子,有這能耐嗎?吃得起這苦嗎?」
在座的人大多都靜了下來,卻有一人嬉皮笑臉的說道:「要是早知道能娶到這麼漂亮的小媳婦,我也給雷叔當兒子,再大的苦都肯吃。」頓時惹得在場的人哄堂大笑。
村長聽著聲音特別耳熟,循聲望去,果然是自己那個整天遊手好閒的小兒子,大怒之下低頭就想要去抄板凳,卻現一直閉著眼睛雷家媳婦忽然睜開眼偷偷看了身旁的雷洪一眼,只是臉色仍然那麼蒼白。村長忙提醒自己,別好心辦壞事,可不能為了教訓自家兒子把雷家的喜宴搞得不可收拾。只得忍住氣道:「你小子要認別人做爹,你老子我不會答應,不過要是認雷兄弟做爹,我絕不反對。你這條命本來就是雷兄弟給的,當年你娘懷你的時候,正是鬧飢荒最厲害的時候,要不是雷兄弟三天兩頭送些肉來給你娘熬湯喝,能生得出你這沒心沒肺的白眼狼?咳……別人家的事,我就不細說了,自己心裡都應該明白。反正這十七年全村人到底吃了雷家多少肉,只怕沒人能算清楚,如果我說沒有雷家父子,今天能坐在這裡喝酒吃肉的人會少掉許多,這應該沒人反對吧?」
在雷黑牛看來,自己只是把吃不完的獵物送給村裡人吃,有時候還能換點糧食鹹菜回來,根本不能算做好事,倒是對落月村收留他們父子十七年十分感激。村長的話說得他有點無地自容,又不知道該怎麼辯解,只是一個勁的勸大家繼續吃。但是許多人想起往事眼眶都紅了,沒人好意思再拿起筷子。雷黑牛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看了看雷洪,見他臉紅得像關公似地,只顧低著頭傻笑,不由暗暗搖頭。他雖然不善與人打交道,但對相依為命了十七年的兒子還是了解的,別看雷洪長得牛高馬大,敢赤手空拳和兩百多斤的野豬玩命,這時候只怕讓他抬起頭來都難,更別指望他站起來勸大家喝酒了。
想想這孩子要是被自己那對見多識廣的親生父母養大,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雷黑牛覺得有點對不起他,不過今天終於為他成了家,還是很讓雷黑牛很安慰的,回憶兩人相依為命的十七年,不知不覺的眼眶也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