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下午的旋律,果然是下午的旋律。

一剎那間,以改的臉色又變了,好久都不再出現的野貓般的神色又流露了出來,眼中光芒十分凌厲。

「你寫幾首讓我唱,我們和他們打對台。」她咬著唇,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了。

「你想這樣?」他驚訝的。

「為什麼不?你答不答應?你難道不願意為我作曲?」她急切的。

「願意,當然願意,只是--這麼一來,我們敵對的關係豈非更明顯了?」他說。

「就是要這樣,我們當他是敵人。」她咬牙切齒的。

時間總是無聲無息的,莫恕離開九龍的家已經三個多月了。

他甚至已愛上了那種半隱居式的生活。

他發覺,在目前他才真正的得到了心靈平靜,以往的十年--甚至更早些,他不是心懷不平,就是耿耿於懷,心中始終有些東西。

現在雖然不能說心中無任何事物,卻能真正的平靜,真的,真正的平靜。

每當他想起以玫,心中往往還是湧上一陣難言的情緒,他也思念,但--以玫能和子庄在一起幸福,他這一點點犧牲又算什麼?

也許是超過了四十歲,得失心不再那麼強烈,得固然是好,不得--也是命中注定,他不強求。

在報上看見以玫將和子庄合作的消息,他是高興的,高興之中難免一絲酸澀,以玫並非對他專心一意,她該算那種廣東話說『識撈』之人吧?

然後,他又看見以玫復出夜總會的事,他--當然不希望她這麼做,然而以玫的事已與他無關,他的希望,他的同意與否對她根本不再重要。

清晨,他在田間阡陌中散了一會兒步,覺得熱了才慢慢走回家。

散步現在是他唯一的消遣,他可以尋找靈感,也可以當作運動,散步令他看見一些人、一些事,可以解他寂寞。

他每天散步,每個清晨、每個黃昏,不論晴雨,不理會打風,他總是去散步。

附近的孩子都認識了他,連那些狗群,也不再對他狂吠,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他有一個感覺,他已在此落地生根了。

太陽漸漸爬得更高,他已微微見汗,是回家的時候了,或者他還可以寫一點曲子。

他「下午的旋律」那張唱片,始終沒寫完,也始終沒找到人來主唱、灌唱片。

報上曾猜測會是林雅竹復出主唱,但傳了一陣也沒有下文了。

林雅竹?可能嗎?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麼想的,就算莫恕肯,林雅竹夫婦肯嗎?

遠遠的,看見了家,看見了那一圈鐵絲網,他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人到中年,「家」是最重要的。

經過管理員譚叔的門房子,他停下來打個招呼,那個老老的、和藹的老頭子走了出來。

「莫先生,你有客人啊!我替你開門請她進去坐了。」譚叔說。

客人?唱片公司的同事?他點頭稱謝,快步回家。又是來催曲子的吧!

打開大門,他呆怔半晌,坐在那兒等他的不是什麼唱片公司同事,是個女人,是--雅竹,林雅竹。

「是你?」莫恕走進去。

令他覺得高興的是心中絕不因她出現而有波紋。

「很意外,是不是?」雅竹不只斯文秀麗,十年的闊太生活,使她看來像個天生的貴婦人。

「是!唱片公司同事告訴你地址的?」他為她倒一杯茶,坐在她對面。

他看來真是平靜得紋風不動,甚至和半年前他見她時的情感也不同。

「那當然。否則我一輩子也找不到此地。」她淡淡的微笑,目不轉睛的凝視他。「為什麼搬來這兒?」

「清靜。」他說。

「你原來那兒也清靜。」她說。

「我--想嘗試一下獨居的生活。」他終於說。

雅竹不是別人,他是騙不了她的。

「和--子庄有意見?」她再問。

他皺了皺眉,他實在不想再提這件事。

「你來找我,不是因為這些吧?」他反問。

「當然不是--」雅竹搖了搖頭。「我碰到過子庄和那個叫何以玫的女孩。」

「為什麼要告訴我?」莫恕忍不住了。

「我覺得奇怪,何以玫對我似乎很有成見、很有敵意,但是--我甚至不認識她。」她說。

「因為你曾經是歌后,而她只是個新歌星。」他淡然不動的。

「是嗎?然而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她笑了。眼中有洞悉一切,透視一切的光芒。

「你當然也不是來和我研究何以玫的,是吧?」他冷冷的笑起來。

雅竹思索一下,終於笑了。

「報上消息說我們會再合作。」她說。

「報上消息。」他冷哼一聲。「說不定有一天還傳我能當港督呢!」

「你不以為是有人故意發布消息?」她盯著他。

他臉色一沉,聲音也更冷硬。

「就算我莫恕今天窮途末路,也不至於利用你的名字來宣傳。」他極不客氣的。

「別誤會,我可不是說你,」她的臉紅了。「事實上當年我是你捧出來的。」

「那又怎樣?你今天已是億萬富婆。」他嘲弄的。

「莫怨,我真的不是這意思,」她急急解釋。「我是說--那可能是唱片公司的人故意發出來的消息。」

「那你應該要去問問他們。」他強硬的。

雅竹輕輕嘆一口氣,他的脾氣一如當年的激烈,當年--唉!總是遺憾。

「莫恕--那些曲子你一直沒寫好?」她問。

「那是我的事,不需要告訴你。」他說。

「不要這樣,我又不是來和你吵架的。」她說。

「那你來做什麼?」他吸一口氣。

「我想問--我們是否真有合作的可能?」她平靜的。

「什麼?」他叫起來,不能置信的盯著她。「你那位蕭玉山可同意你賣唱?」

「我的事不需要他同意。」她傲然說。

「可是億萬富婆賣唱豈不是太沒面子?」他冷笑。

「莫恕--我可是誠心誠意的來,你不必單單打打的諷刺我。」她眼圈兒紅了。「我認為如果我們合作,可能--會有很好的收穫。」

「你沒想過也許會失敗。聽眾可能早就忘了你。」他笑著,十分不屑。

她一窒,卻不氣餒。

「但是報上的消息一發表,反應一直很熱烈。」她說。

「再說,你的歌藝仍和十年前一樣?你的風格仍能適合目前的潮流?」他在澆冷水。

「我相信勤練和改進后,我--仍然可以。」她說。滿懷信心的。

怎麼?以她的身分、環境,她竟如此渴望再唱歌?這--可有原因?

「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他冷笑。「十年前你是少女,今天你已是個漸漸步入中年的婦人了。」

「你--」她呆怔下,沒想到他會這麼說。「那麼--你不肯跟我合作?」她問。

「絕對不肯。」他斬釘截鐵的。

她怔怔的沉思了一陣,終於嘆息。

「我知道你恨我,雖然你不承認。」她說。

「我為什麼要恨你?我說過,要恨我也只恨自己,你為什麼總要這麼想?」他叫起來。

「這分明是事實。」她咬著唇。

「其實--好吧!我在恨你,一直在恨你,恨了你十年,這總夠了吧?」

「你終於--講了真話。」她吸一口氣。

他搖頭,再搖頭。

女人就是這麼不可理喻,她自己想出來一套,強迫別人承認,別人承認之後,她想出來的那一套就變成了真實的。

「我--有事要做,你可以離開嗎?」他覺得對她已忍無可忍,他以前愛過她嗎?還為她頹廢十年?

「不必趕我走,我要走時自己會走。」她強硬一點。

「好。我唯一的要求是別把這兒地址告訴任何人,包括子庄、何以玫。」他正色說。

「避開他們?」她笑了。

「你已管得太多,問得太多。」他不悅。

「到底是子庄得罪了你?或是何以玫?」她問。

「我們是生活在兩個世界、兩種圈子的人,你實在不必問這些,真的。」他也嘆一口氣。「但是我是真關心,你們--都是我的朋友。」她說。

「你的真關心怎麼在十年後的今日才跑出來?」他笑。

「我--」她說不出話。任何人都有點苦衷的。「回去吧!雅竹,忘掉你曾來過此地的事。」他說。「莫恕--」她欲言又止。「被你丈夫蕭玉山知道了不好。」他站起來送客。她只好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停下。「我可以知道你那批新歌到底給誰唱?」她問。「沒想過,總之絕不會是你。」他淡然的。「何以玫,是嗎?」她笑了。自以為聰明的。「不是。」他硬生生的說:「何以玫根本不屬我們公司,我的歌怎可能給她唱?」

「哦——」「何況,她有子庄作曲還不夠嗎?」他說。「是嗎?」她看他一眼,終於走出去。關上大門,莫恕怔怔的想了一陣,雅竹來——真是只為這些小事?雅竹為什麽一再提出以玫?她知道了什麼?

以玫坐在化妝室門外的走廊上,沉默的吸著煙。

還沒輪到她上台表演,她不想和其他的歌星們八卦,是非多半從這些八八卦卦之中傳出來,她在這個圈子雖然並不長久,但她是世故而透徹的。

復出的她,比以前更為受歡迎,可以說是比前更紅,有更多的場子找她演唱,她卻拒絕了。只肯唱原來的兩家夜總會。

照理說,她該滿足於目前的名氣,可是看得出來她並不快樂,總覺得若有所失。

是若有所失,她失落的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愛情。

她曾經有過許多男人,然而從未愛過,除了莫恕——是的,除了莫恕。

但是莫恕似乎並不重視愛情,他把其他的感情看得比愛情重要,所以他離開——離開的這些日子裡,他到底去了哪裡?他快樂嗎?

以玫很了解莫恕的固執,他是那種明知做錯了也絕不同頭的男人。

他——永不再回頭了吧?

以玫覺得自己該悲哀,或者說——她這個人就是悲劇,唯一的一次愛情也會從身邊溜走。

是悲劇吧?

雖然於庄表現得忠實專一,他每天來接她,又在每一個空閑假期時陪她,又替她作曲,更費心的請到最紅的人替她填詞,但——依然彌補不了她心中空虛,她還是若有所失,若有

所缺。

愛情原是不可替代的。

一個歌星唱完了走進後台,以玫知道,就輪到她了,按熄了香煙,她站起來。

拍拍晚禮服的裙子,她聽見司儀在台上報著她的名字,接著傳來一陣相當熱烈的掌聲。

掌聲,曾經是她所渴望的,她一直都盼望名成利就,但是——此刻她心中一片漠然。

掌聲再也激不起她心中的漣漪。

她苦笑一下,她自己也不知道,原來她是那麼注重愛情的人呢!

踏著掌聲,她展開職業性的微笑走上台,樂隊已奏起她將演唱的歌曲,她拿起麥克風。

是燈光太強吧!每次她上台,初初那幾分鐘她是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片刺眼的白。

然後,她漸漸看見一些人、一些面孔,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是一批過慣夜生活的人。

以玫似乎很用心的在唱,其實她內心轉動著好多思緒,她的思緒飄得好高、好遠,自己也難以控制。

一曲既終,她機械化的鞠躬,接受掌聲,預備唱她的第二首歌。

突然之間,她似乎看見一個人,在這燈紅酒綠的場合,他穿了一身眩目的黑。

他——他不是莫恕?

是他,是莫恕,他沒有坐,遠遠的站在一角落裡,孤獨而遙遠,他就那樣雙手環抱胸前,漠然的望著台上的以玫。

他——是望著她嗎?是嗎?是嗎?

一眨眼間,以玫心中大亂,幾乎唱不出歌,她抓著「咪」的手僵硬了,她臉上再也沒有職業性的微笑——怎麼還笑得出呢?莫恕來了。

不知道怎麼唱完的第三首曲子,她心急如焚,如有可能,她早已飛奔下台,抓住莫恕再也不讓他離開。

但她不能,她是歌星,唱歌是她職業,她必須唱完三首歌,她只能無助的望著莫恕。

他不會先走吧?既然來了,他總該見見她,是不是?他——回心轉意?

走回後台,以玫立刻提起長裙飛奔著往前台去,也不理會別人詫異的眼光,她要見莫恕。奔到前面,角落裡空空的,根本沒有人——她的心收縮成一團,眼淚不受控制的湧上來。

剛才可真是莫恕?或是她的幻覺?

那一身令人目炫的黑,那個熟悉又遙遠的神情,那個只有在夢中出現的凝視——是不是莫恕?他可是真正曾經來過?

她抓住一個侍者,不顧一切的問:「剛才有個穿黑衣服的人站在這兒,是嗎?」她喘息著,她無法使自己平靜。

「哦——是的,」侍者點點頭。「你唱歌時他進來,站到你唱完時就走了。」

「他——他——一個人來?」她激動得聲音發顫。

「是吧!不怎麼清楚。」侍者好奇的看了她一眼。「是什麼人,某某公子?」

以玫顧不得回答,又飛奔著走出夜總會。街道上依然熱鬧著,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然而,又在什麼地方才能找到莫恕?他驚鴻一瞥的出現,立刻又失去蹤跡。他為什麼要來?又為什麼要走?以玫在馬路上站了好一會兒,才能勉強平復心中的激情,慢慢走回夜總會。如果只為看她一眼而出現,她情願他永不出現,這樣——豈不是令大家更痛苦?走回夜總會,被一張似曾相識的笑臉所攔。那是一個秀氣、漂亮的女人,神情高貴,衣著高貴,一眼就知不是個普通人。「何小姐,我能和你談幾句話嗎?」那女人說。「你是——」以玫疑惑的。「不必理會我是誰,」那女人微笑。「你匆匆忙忙的棄出去是為什麼?」以玫皺起眉頭,這又關她什麼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以玫沉下瞼。「別誤會,我絕對沒有惡意。」那女人笑了。「今夜我專誠來聽你唱歌,看看你。」「你為什麼要看我?你是誰?」以玫再問。那女人不答,只是淡淡的笑。「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誠意,」女人很會說話。「陳子庄會來接你,是不是?」

以玫簡直再難忍受,這女人什麼都知道。

「如果你不說自己是誰,我就回後台了。」以玫說。

「莫恕——已經走了,你沒有追上他,是嗎?」女人的話鋒一轉。

「你——你——」以玫心念電轉,她已知道這女人是誰,還有誰能知道莫恕、子庄得這麼清楚?

「我是林雅竹。」她終於說。

「林——雅竹,」以玫竟是囗吃了。「你為什麼來找我?你和莫恕一起來的?」

「不,我自己和朋友來的,」她指一指一張檯子。「我很意外的看見了莫恕。」

「你知不知道他現在住在哪裡?」以玫急切的問,像溺者抓到一根浮木。

「我不知道。」雅竹淡淡的。「但是我知道他為什麼離開。」

以玫失望的不出聲。

「他很傻,是不是?」雅竹又說。

「我不知道他的心意,他有理由做他希望做的事。」以玫說。

「你以為他會不會快樂?」她問。

「你該去問他。」以玫說。

「何小姐,若是——你愛他,為什麼不找他回來?」雅竹忽然說。

「我——這是不可能的,」以玫紅了臉。「而且根本沒有人會告訴我他在哪裡。」

「你沒有先表現出找他的誠意。」雅竹笑。

以玫搖搖頭,再搖搖頭。

「找他同來也無濟於事,子庄在他心中比我重要得多。」以玫說。

「傻丫頭,這根本是兩種不同的感情,怎能混為一談呢?」雅竹說。

「你不明白,他好固執。」以玫嘆息。

「我不明白?」雅竹笑得好特別。「我怎能不明白呢?何小姐,誠意最重要。」

以玫臉又紅了,她幾乎忘了雅竹以前曾是莫恕的未婚妻,怎能不了解呢!

「我——想順著他的意思去做。」以玫說。

「順著他的意思?嫁給子庄?」雅竹忍不住低嚷。「你愛子庄嗎?你會快樂嗎?」

「我——不想莫恕難做。」以玫垂下頭。

「錯了,你在為難你們三個人,會是悲劇,」雅竹正色的說:「若你要嫁,世界上男人那麼多,何必一定是子庄?」

以玫心中一震,忽然間有些明白。

是啊!她鑽進牛角尖了吧?何必在兩個男人狹小的感情中兜圈子?世界上男人那麼多,除了莫恕也未必一定是子庄!她開始了解雅竹的誠意。

「我——明白了,」以玫透一口氣。「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些話,真的謝謝你。」「我希望你和他都快樂。」雅竹笑了。「以前你們——」以玫想問,又再頓住。「我若說莫恕從未愛過我,你信嗎?」雅竹拍拍以玫的手,轉身去了。莫恕從未愛過雅竹?這話怎講?

「林小姐——」以玫還想問。雅竹已走遠,已回到她朋友之間。莫恕從未愛過雅竹,會是真的嗎?可是因為雅竹的誠意不夠?誠意。

已是半夜四點鐘,以玫仍在床上輾轉。

她無法抹去莫恕站在夜總會一角的影於,他為什麼要來?又為什麼不肯見她呢?他——他既然走得那麼冷酷絕情,又何必回來看她?

想起莫恕,她心中就像一團火在燃燒,一團永難熄滅的火。

她輕輕嘆一口氣,坐了起來,為自己點燃一枝煙。

莫恕走後,她碰見林雅竹,這會不會是種安排,或是真的巧合?

雅竹說莫恕未愛過她,可能嗎?沒愛過?

她又說「誠意」,難道以玫不曾有過誠意?她是指哪方面的誠意呢?

一枝香煙燒完,她煩躁的站起來,今夜大概她是無法入睡的了,莫恕——唉!她看見了莫恕。

站在窗前,沉睡的九龍是安安靜靜的,莫恕會不會在另一個窗前思念她吧?這——是怎樣的一份感情?

雅竹的話分明是在鼓勵她,雅竹可是認為她還有希望?雅竹會了解莫恕比她更多些嗎?

或是——雅竹見過莫恕?在這段時間裡?

想到這裡,她心中的火燒得更熾,雅竹若是見過莫恕,必然知道莫恕的地址,她——她

再也抑止不了打電話找雅竹的衝動!雖然現在是半夜四點鐘,雖然她不知道雅竹的電話號碼。

是啊!她不知道雅竹的電話號碼,她怎能找到她?

但是,她知道若自己不找雅竹問個明白,她一定會爆炸,真的。

找雅竹,找雅竹,找雅竹——有了,先找到子庄,子庄或能知道雅竹的電話。

再也考慮不了那麼多,以玫拿起電話就撥,她根本忘了現在的時間。

電話響了好久、好久,才聽見子庄睡眼惺忪的聲音。

「誰?哪一位?什麼事?」子庄一連串的。「現在是什麼時間,你知道嗎?」

「我——子庄,是我,以玫。」她呆怔一下,歉意浮了起來。

「以玫——」子庄是真的醒了,叫了以玫的名字。「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

「不,沒有事,」以玫吸一口氣,努力使自己冷靜一點。「我——睡不著,找你聊天。」

「好,好,我陪你聊天,」子庄對以玫千依百順,好得無以復加。「要不要立刻到你家?」

「不必了!」以玫在考慮應該怎麼樣開口。她不愛子庄,卻也不願傷害他。「我們在電話里聊好了!」

「你——你有失眠的習慣嗎?」他問。

「沒有,子庄,吵醒你真不好意思。」她說。

「沒關係,絕對沒關係,明天早上我不必回公司,可以大睡一覺。」他在笑,很真誠的。

「子庄,你和雅竹有來往嗎?林雅竹。」她問。

「林雅竹?沒有,為什麼問她?」子庄意外的。

「我——有點事想找她。」以玫硬著頭皮說。

「什麼事?」子庄問。

「嗯——她以前唱的一些老歌,我很喜歡,市面上差不多賣絕版了,我想跟她借套譜和歌詞。」以玫勉強找了一個理由。

「這——也不必找她,我可以替你在唱片公司找,」子庄熱心的。「就算找不到,我也可以替你寫套譜,歌詞是總有人知道的。」

「不——我喜歡聽她唱歌,我希望認識她,當面請教一些唱歌的問題。」以玫說。

「哦——好吧,我明天替你打聽一下,」他終於說:「找她想來不成問題。」

「明天——我希望儘快。」她說。

「你的個性真急,好,我明天一定最先辦這事。」子庄笑了。

他是完全不覺察以玫心意,是嗎?

「不是明天,是今天。」以玫更正他。

「好,是今天起床之後。」他還是笑。

似乎——沒有什麼話好說了,以玫卻是心不甘的樣於,她不能立刻找到雅竹。

「子庄,你會開車嗎?」她突然地問。

「有執照,卻很久沒開過車了!」他意外的。

「那也沒關係,我想游車河。」她說。

他叫:「游車河?現在?」

「你來嗎?我們坐計程車去。」她是突然奇想,就算她走遍全香港、九龍,能找到莫恕嗎?

「現在——你真是想去?」他猶豫著。

以玫是不是有點不妥?有什麼人半夜去兜風的?

「你若不來,我自己去。」她負氣的。

「來——我立刻來,你等我半小時,」他急切的。「千萬別自己去,等我,治安不好。」

「我會等你。」以玫放下電話。

對子庄,她有十足的把握,她叫他東他不敢西,她叫他半小時來,他不會四十分鐘才來。

但是,女孩子多半是不喜歡這麼千依百順的人,總覺得欠缺一點個性,是吧?

她很快的換上一條牛仔褲,然後再把頭髮束在後腦,也不化妝——她心目中根本上是不

在意子庄的。

二十五分鐘,子庄趕到了。

他進門的時候還有喘意,他是盡全力「趕來」的。

「沒有遲到,是吧!」子庄笑得殷勤。

「走吧!」以玫嫣然一笑,鎖上大門。

落到樓下,剛好有計程車經過,他們跳了上去。

「到尖沙咀轉一圈,然後從窩打老道出隧道到沙田,然後送我們回這裡。」以玫吩咐。

計程車司機詫異的看他們一眼,也不出聲,汽車如飛而去。

「為什麼忽然想到要去兜風?」他問。

「不為什麼,」她淡淡的。「我很喜歡隨心所欲的做一點事,我是突發奇想。」

「你的突發奇想最好要考慮到安全。」他關心的。

「知道。」她點頭。

「一點鐘送你回家時也沒想到游車兜風的。」他說。

「睡不著,很悶,很是難受。」她笑。

「你——」他猶豫一下,才慢慢說:「有沒有吃安眠藥的習慣?」

「沒有。」她望著車窗外。

「那還好,很多這個圈子的人吃安眠藥,這是最要不得的習慣。」他正色說。「我們這圈子有很多不可對外人道的苦衷,吃安眠藥的人也情非得已。」她凄然說。

「有傷身體的。」他再說。她還是看車窗外,窗外有什麼呢?「以玫,你今夜似乎——有些不同?」他望住她。「不同?是嗎?」她全不在意。她的全部心神卻在窗外。「你有心事,又心不在焉,」他說:「從上車到現在,你一直望窗外。」「我是出來兜風,望窗外的。」她看他一眼,視線依然回到窗外。

「以致——」他皺眉。

「我所有的時間都困在屋子裡,我突然希望探一探外面的世界。」她說。

「那容易,找一天我陪你去新界。」他笑笑。「也不一定是新界,」她說得奇怪。「我只要使自己的心靈開闊。」子庄望著她半晌。汽車已從尖沙咀駛向沙田方向。

「我們現在不是去新界嗎?」「到了沙田就轉回頭。」她說。

「這麼黑,沙田有什麼好看?」他問。「我恐怕那兒只有幾盞路燈。」「不要擔心,我相信到了沙田天也快亮了!」她說。

子庄想一想,他的小心眼兒毛病又來了。

「是不是有誰——住在沙田?」他沉聲問。

「誰?」她不滿的看他一眼。「你告訴我誰住在那兒?」

子庄脹紅了臉,好半天才說:「我——小心眼兒,對不起。」

以玫冷冷一笑,又轉向窗外。

「我——以為你知道他——莫恕住哪兒。」他又說。

「他?你怎麼會以為的?」她提高了聲音。

「我不知這,只是心裡這麼想。」他說。

「有什麼理由這麼想?」她毫不放鬆。

「我——我——」子庄被逼急了,話也幾乎說不出來。

「你告訴我,是不是知道他住沙田?」她再問。緊緊的盯著他。

「不,我真不知道。」他嘆一口氣。「我只是聽夜總會的侍者說,有一個男人今夜去聽你唱歌,站在那兒聽完就走,你追出來已找不到他。」

「誰這麼說的?」以玫脹紅了臉。

「一個侍者。」他老實的。「我不敢問,我以為——以為是他。」

「以為是他就是他嗎?」以玫冷笑。「他既然走了,又怎麼會回來?」

「我不知道,我——嫉妒。」他垂下頭。「以玫,你心裡還在想著他,是不是?」

她一震,不能出聲。她愛莫恕,當然想著他、念著他、掛著他,偏偏——又不能向子庄承認,她悲哀的感情。

過了獅子山隧道,是沙田了。

沙田。

莫恕感冒了,是突來的初秋涼意令他病倒。

莫恕雖然燒退了,人還是軟弱的,胄口又不大好,太多的抗生素使他什麼都不想吃。他穿著長袖睡衣在沙發上養神,他希望明天能好起來,至少能恢復體力,那麼他就可以繼續寫完那首曲子了。

鈴聲突然響起來,他順手拿起旁邊的電話聽筒,餵了兩聲,電話里全無反應,是誰在惡作劇?

鈴聲又響,這才意識到是門鈴,不是電話。

他沉默的走去開門,鐵閘外面站著雅竹。

「你?」他皺起眉頭,一副不歡迎狀。「有事?」

「進來談,好嗎?」她望著他。

才幾天不見他就憔悴了,她自然不知道他生病。

「不方便。」他冷冷的搖頭,又看看身上的睡衣。「我們之間也沒有事需要談。」

「開門。」雅竹也不動氣,她深知他的脾氣。「我要說的不是我自己的事。」莫恕猶豫了半分鐘,終於打開了鐵閘。雅竹淡淡一笑,輕盈的走進來。「那天——我在夜總會見到你。」她說。他眼光一閃,沒有出聲。

「你知道你走了之後的事嗎?」她再問。他搖搖頭,還是不響。

「何以玫追出來,追不上你,很失望。」雅竹說。

「這些事——很無聊,我不想聽。」他硬硬的。

「不想聽?那天你為什麼去夜總會?」她笑了。

「我的事不必向你解釋。」他坐下來。

「當然,不過——我沒有惡意。」雅竹說:「那天我去——事前並不知道會碰到你。」他漠然的坐著,連反應也沒有了。

「既然去了,又何必要走?」她再說。

「如果你來只為說這件事,對不起,你走吧!」他說。雅竹絕不在意,反而笑了起來。

「脾氣還是和以前一樣。」她說。停一下,又說:「後來我和以玫談了一陣。」

「什麼?」他瞪大了眼睛。「我們談了一陣,」她再說:「她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和她外表並不像。」他又沉默了。「她很痛苦。」雅竹說:「你實在太殘忍。」

「我的事,不要你理。」他脹紅了瞼。

「驕傲。」她微微一笑。「這是事實,與驕傲無關,你和我之間有什麼關係?」他冷笑起來。雅竹微微皺眉,卻是不動氣,她似乎是打定主意、下定決心而來的。

「你怎麼了?臉色很差。」她放柔了聲音。

「你到底想怎樣?」他發怒了。「為什麼來煩我?你該關心的只是你老公。」

「我只是來看看一個老朋友。」她的修養好極了。「你病了,是不是?我看得出來。」

「你最好現在立即離開,我不想見你。」「不要發脾氣,我只想幫忙。」她笑。

「幫你自己吧!」他站起來。「你走,我要休息。」雅竹搖搖頭,再搖搖頭,還是在微笑。

「你其實好傻,總是折磨自己,一次又一次。」她說:「你怎麼會不為自己打算?」

「似乎很了解我似的。」他說。

「經過一次教訓,怎能不了解?」她苦笑,有一絲往事如煙的感覺。「如真了解,走吧,」他終於嘆了一口氣。「你知道我決定了的事不會改變。」「如果決定是錯誤的呢?」雅竹反問。「錯——也由得它去錯。」他強硬的。

「不能這樣,莫恕。」她搖頭。「你會親手把三個人的幸福毀掉。」

「幸福?那是什麼?我從來不知道。」他自嘲的。

「你曾經一次又一次擁有過,卻被你自己推出大門口。」雅竹說。

「不許胡說!」他皺眉。「難道你不承認?」她盯著他。「我只知道我對子庄有責任和義務。」他說。「愛情不能拱手相讓,這是天下最荒謬的事。」她說。他眼光一閃,沉默半晌。「我——沒有愛情。」他說。

「你是騙人呢?或是騙自已?」她不肯放鬆。「我只看事實。」他漠然說。「看事實?到夜總會去看?」她尖銳的。雅竹從來不是尖銳的人,為什麼今天如此特別?

「你說這些——與你有什麼好處?」他故意問。

「好處?」她輕輕一笑。「莫恕,我——希望你幸福。」

他一窒,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心也柔軟了,畢竟是雅竹,畢竟——曾有一段情。

「我已四十歲,對生命已無更多要求。」他說,這是真話吧!

「四十歲說得好像七老八十,」她叫起來:「人家四十歲還有資格選傑出青年呢!」

「那是人家,我的心境有七十歲。」他蒼涼的笑。

也許他在病中,神色格外令人心酸。他實在沒有理由如此犧牲自己。

「莫恕,你以為這麼一走子庄就有希望?」她問。

「我不理,至少——他不再懷恨。」他說。

「錯了,子庄得不到何以玫,我怕以後恨意更深。」雅竹洞悉一切。

「什麼?他們——不是很好嗎?」莫恕意外的。

「你以為子庄殷勤的接接送送就能打動何以玫的心?你以為愛情就是這麼容易?這麼簡單?」她叫。

「子庄是真誠的。」他說。

「真誠?」雅竹笑。「現在的女孩子不比十年前,為了對方真誠就肯下嫁給他,現在的女孩子要愛情,真正的、實在的愛清,她們不再委屈自己。」

莫恕心中一動,從雅竹一語雙關的話里他似乎聽出一些東西,雅竹在——怨?是不是?

十年前的事她仍耿耿於懷?在嫁了蕭玉山之後的今天?她覺得委屈?然而蕭玉山是億萬富翁啊!

女人的心是難以捉摸的。

「子庄不會令她委屈。」他硬硬的說。

「委屈與否是她自己的感受,你無法代替她說。」雅竹非常的固執己見。

「這是——她告訴你的?」他終於問。

「她不愛子庄,拖下去只有更痛苦。」她逕自說。

「她告訴你的?」他追問。

「她怎會說這些?尤其是對我?」她搖搖頭。「可是我能看得出來,真的。」

他默然。

「她從後台奔出來又追不上你時,整個人都失去了生命一樣。」她搖搖頭:「她實在是個不錯的女孩。」

莫恕振動一下,以玫——真的是那樣?

他以退為進,成全該是一種美德,他以為子庄和以玫該從此得到幸福,似乎——天不從人願。

「她——還說了什麼?」他忍不住問。

以玫,以玫,每當想起這名字,他內心依然有難以抑制的痛楚和思念,所以,他忍不住去了夜總會,但——有用嗎?徒惹更多的痛苦。

「我幾乎把你的地址告訴了她。」雅竹笑。

「什麼?」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像鐵鉗一樣。「你到底說了沒有?你怎能這麼做?」

「我並沒有說。」她揮不開他的手:「你弄痛了我。」

他一震,立刻放開她。

「很抱歉,雅竹。」他歉然地坐下來。

「莫恕,不要為難自己,好嗎?」她柔聲說。

「不,有些事——你不能了解的。」他嘆息。「就算我不怕子庄恨我,卻也不能看見他沉淪、毀滅前途,他無親無故的孑然一身,我——不忍。」

「你難道有親有故,有很多家人?」她說。

莫恕是好人,他總是為別人設想而忘了自己,這年頭已再難找這樣的人了!

「我比他年紀大,我受得起。」他說。

「以玫呢?」她搖頭。「我發覺你不懂女孩子的心理,又始終不為她打算一下。」

「子庄肯定能給她幸福。」他說。

「她的幸福卻肯定不在子庄身上。」她說。

莫恕沉思半晌,終於緩緩說:「你——要我怎麼辦?」

「去見她一次。」她立刻說:「是好是壞也當面說清楚,這麽不告而別不是男子漢行為

。」

「我——不想見她。」他心亂了。見以玫——他怕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感情。

「聽說——你寫的那些歌是給她唱的。」雅竹忽然說。

「是。」他點頭。

「或者——再由她唱?」她提議。他想起了那首「下午的旋律」,想起了那短暫的時光,臉上的線條也柔和了。

「她已不再屬於我們公司了!」他說。

「如果你肯,這會是問題嗎?」她問。

「但是——」

「別說子庄,他已是個三十歲的大男人了!」她叫。

「我卻怎能忍心把他推到十八層地獄。」他嘆息。

「你以為子庄真是那麼愛以玫?或只為爭強好勝?」雅竹忽然說。爭強好勝?可能嗎?子庄替以玫作曲的那批新歌都完成了,詞也請人填好,灌唱片的工作已積極展開。以玫也不得不提起精神投入繁忙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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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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