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除了晚上在夜總會唱之外,白天要練歌,要和樂隊合作拍子節奏,還要費盡心思來安排、處理歌曲,她是希望一鳴驚人。
忙碌是最好的忘憂辦法,忙碌中,她只好把莫恕的事暫時放開。
她甚至不再失眠,因為一天的繁忙工作之後,她已筋疲力盡,眼睛都已睜不開。
她看來似乎開朗了一些、快樂了一些。
子庄的情緒完全受她影響,對感情,他是完全的投入,似乎——以玫已主宰了他。
他為以玫忙碌得起勁,把灌唱片的事儘可能的做得完美,只要以玫開心,他就在所不惜了。
以玫又在錄音室里練歌,隔著玻璃,子庄在聽著,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以玫並沒有把這幾首歌唱得出色,總覺得差那麼一點點。
為什麼呢?她看來不是心情很好,精神也集中嗎?她應該唱出水準的。
一曲唱完,以玫在裡面問:「怎麼樣?行了嗎?」她攤開著雙手。
子庄猶豫了一秒鐘,說:「你出來吧,我們明天再練。」
以玫除下耳機,推門出來。
「不是說明天可以正式收音了嗎?還練?」她問。
「我希望能做到十全十美,這是你第一張唱片,」他說:「我們多花點精神沒關係。」
她想一想,淡淡的笑了。
「你不滿意?」
「我——哎,總覺得還差一點點。」他有些為難。「不是挑剔,對你——我比較嚴格些。」
「好,明天再練。」她也不怎麼在意,因為她明白,無論如何,子庄是好意。
「去喝茶,好不好?」他凝視她。
「免了,我得回家休息一陣,晚上我還有工作。」她不客氣的拒絕。
「那——我送你。」他說。
「你有事就不必,又不是晚上,」她搖頭。「每次送來送去,你的時間就沒有了。」
「在送你接你途中我仍能工作,思想是不會停頓一秒鐘的。」他說。
「這種情形下能專心?」她問。
「當然差一點。」他笑了。
「對你自己也要嚴格一點才行。」她說。
「當然,當然,對自己我是一向嚴格的。」他立刻說。
「還說嚴格,卻不專心作曲。」她搖頭。「我走了。」
「我送你,只要等我五分鐘,」他堅持著。「收拾一點東西我就可以走。」
「好吧!」她聳聳肩。子庄離開了錄音室一陣,五分鐘他真的就回來。
「可以走了。」他笑得很是容光煥發。
事實上,在這個圈子裡,子庄的年輕、清秀又斯文是很受一般女孩子歡迎的,有幾個相當出名的女歌星還主動的接近他,以玫對他怎麼就是無動於衷?
感情真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
走出唱片公司,乘電梯落到樓下,竟發覺已經在下雨,天色陰暗,地面又濕又滑。
「又下雨。」以玫嘆一口氣。
「是啊,這一陣子香港總是下兩,雖然可以免去制水之苦,卻也真煩人。」他說。
「可不是,尤其交通阻塞,計程車又難叫,真是苦不堪言。」她望著雨在發愁。
「我有車牌,乾脆去買輛小汽車來代步。」他說。
「停車呢?你有車位嗎?」她看他一眼。
她真是覺得子庄有時過於天真。
「這是唯一的問題,停車。」他搖搖頭。
他們站在路邊等車,一部部計程車經過,不是車上有人就是豎起「暫不載客」的紅牌,真是令人生氣又著急。
「我看是沒有希望了。」她說。
「有耐心、有信心一點,皇天不負苦心人。」他說。可是一語雙關的暗示些什麼?
「不要太天真吧,沒有車就沒有車,皇天不會變一輛給你。」她故意澆冷水。
子庄看她一眼,沉默下來。又等了一陣,依然是等不到車。「子庄,怎麼還不搬回舊屋子呢?」她忽然問。
子庄呆怔一下,搖搖頭。「暫時沒這打算,遲一步吧!」「為什麼?屋子空著,很是可惜,而且沒有人住,你不怕被人偷竊?」她說。
「不要緊,那一帶治安不錯,而且屋子裡也沒有什麼值得偷的東西。」他說。
「你能告訴我不肯搬回去的原因嗎?」她盯著他。「這——沒什麼原因,我最近比較忙,而且搬來搬去實在感到麻煩。」他說。
「不是真話,子庄。」她搖頭。「哎——事實上那是莫恕的房子。」他垂下頭。說莫恕兩個字他依然很不自在。
「哦——」這倒出乎以玫意料之外。「是他的房子,他為什麼一定要離開?」子庄皺眉,過了一陣才慢慢說:「離開之前他曾來找我,我們吵了一架。」
「吵架?」她笑起來。「你要他走的?」「沒有,不是我要他走。」子庄脹紅了臉。
「我只是不明白,為了你——他什麼都肯做,甚至委屈、犧牲自己。」她說。
「以攻——」他難堪了。
「我說的是真話,你自己心裡也明白,」她搖頭。「偏偏你卻恨他。」
「以玫——」
「世界上的事原就是這麼不公平的。」她說。
「以玫,我——我也不是恨他,」子庄費力的掙扎著。「只是——只是——」
「不必跟我解釋,那只是你們倆的事。」她淡淡的笑。
又過了一陣,還是沒有車。
「你可是怪我?以玫。」他低聲地問。
「沒有。」她漠然說:「我要怪的該是莫恕,因為他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裡,我在他心中毫無分量。」
「以玫,我——」
「他是個冷酷絕情的人,」她恨恨的說:「我們不要再提他,我恨他。」
「以玫——」他驚訝的。
在對面街邊,有一個撐著大黑傘踽踽獨行之人,看不見他的臉,但那身影——
「莫——恕?」以玫突然叫起來。
然後,整個人都改變了,她脹紅了臉,呼吸急促,眼睛也放出奇異的光彩——她不是才說恨嗎?
「莫恕?」子庄大吃一驚。
「莫恕——」以玫渾忘一切,已大步衝進雨里。「莫恕——」
她飛奔過全是汽車的街道,她不顧一切的朝那撐傘的男人撲過去,莫恕,她怎能再放過他?
「莫恕——」她激動的捉住那男人,也不理自己一頭一臉一身的雨水。「莫恕,等一等——」
撐傘的男人停下來,詫異的轉過臉來。
「小姐——什麼事?」他問。
「啊——對不起,我認錯了人,我——」以玫窘紅了臉,迅速放開了那男人。
是一張絕對陌生的瞼,怎會是莫恕呢?
「沒關係。」那陌生男人風度很不錯。
他走開了,只剩下了顯然呆怔的以玫。
子庄也趕了過來,他無言的站在以玫身邊,眼看看淋得一身濕透的以玫變得滿臉蒼白、失神。
「我——認錯了人。」她頹然說。
「我們——走吧!」他說。聲音沮喪。
一輛計程車停在他們身邊,這麼好的運氣,居然碰到個好心的司機,同情以玫一身一臉的雨水?
說了地址,他們倆都沉默的坐著。
「那人——真的很像他。」以玫忽然說。
「我沒有看清楚。」子庄酸澀的。
「我太冒失、太魯莽。」她自嘲的搖頭。
臉上依然蒼白一片。
「就算是他——也不必這麼激動。」他當然是不滿的。「你就這麼奔過去,你不顧危險了?馬路上全是汽車。」
「我沒有想到危險。」她搖頭苦笑。「我只想抓住他,我不知道,我——很莫名其妙。」
子庄的眼光望著窗外的雨,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快到家了,他才慢慢說:「我該嫉妒,是不是?」
「我不知道。」她漠然搖頭。
「他——依然不能使你忘懷。」他嘆一口氣。
「我很抱歉,子庄。」她看了他一眼。
「該抱歉的是我。」他嘆一口氣。「是我把情形弄成這個樣子的。」
「不能怪你。」她搖頭。愛,原是無可奈何。
到家了,她下車,他卻意外的沒跟下來。
「我——很抱歉,以玫。」他在關上車門時說:「真是很抱歉。」她的眼睛一下子濕了,有些事——不是抱歉能解決的。
唱片公司陳經理的辦公室門被推開,進來的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子庄。雖然子庄不為這冢公司工作,大家卻是熟人。「子庄,」陳經理意外的。「怎麼會是你?」「有點事。」子庄顯得很不自然。「而且——順便路過此地,就上來坐坐罷了!」
「不是想請我吃飯吧?」陳經理笑。「我知道你為何以玫錄的那張唱片已經完成了。」「不——」子庄猶豫一下。「我想知道莫恕在哪裡?」「莫恕?」陳經理更意外了。「為什麼?你有事要找他?」「是,有事。」子庄生硬的。「能把他的地址告訴我嗎?我想立刻見見他。」
「這——」陳經理十分為難。「地址我當然知道,可是,我是不使說出來。」
「我一定要知道,這是很重要的事。」子庄臉上有一抹十分堅決的神色。「很抱歉,我不能說,我答應過莫恕的。」陳經理歉然的搖頭。「但是我急於要見他。」子庄動也不動的站著。「這件事一定要當面解決。」
「或者——我替你把事情轉告他?」陳經理說。
「不行,我一定要見他。」子庄肯定得無與倫比。
「子庄,請不要怪我,你知道我很難做,大家都是朋友,而且莫恕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若告訴你,我相信他會怪我一輩子。」陳經理婉轉的。「他不但是朋友,也是個人才,我們不想失去他。」
子庄的臉色改變一下,卻不退縮。
「或是——你問問他,可願見我?」他說。
「這倒是可以。」陳經理點點頭。「我替你問他,然後把他的意思轉告你。」
「為什麼現在不問?」子庄說:「你可以打電話。」
「現在不行,我不能打擾他,這是他作曲的時間,他那張唱片已拖了好久。」陳經理笑。
「那——什麼時候?」子庄問。
「坐下來,喝一杯茶。」陳經理說:「難道我們除了莫恕就沒有第二件事可談?」
子庄一想,終於坐下來。陳經理按鈴,女秘書送茶進來。
「他那張唱片——由誰主唱?」子庄忍不住問。
「我不清楚,莫恕的事由他自己決定。」陳經理坦白的。「對他的選擇我有百分之兩百的信心。」
「會不會是林雅竹?」子庄眨一眨眼。
「報上這麼傳了不少時候,我們公司當然也希望是,畢竟這是暢銷的把握,但——我不知道。」
「莫恕沒提過?」子庄不信。
「沒有。」陳經理說,「莫恕那個人你該比我更清楚,許多事他是做了之後才說的。」
子庄點點頭,莫恕的確是這樣。「你認為林雅竹有復出的可能嗎?」
「天下沒有絕對不可能的事。」陳經理答得好。「尤其在香港,看看,政府發了執照的電視台也會關門,所以我對所有的事都作保留態度的觀望。」
「這——和電視台關門怎麼一樣?」子庄猶豫一下。「是不是林雅竹和蕭玉山的感情不好?婚姻不和諧?」
「沒聽說過,你知道我不理這些事的。」陳經理搖頭。
「否則以蕭玉山的地位、財勢,斷無理由讓林雅竹再涉足這圈子。」子庄似在自語。
「這也有道理。」陳經理笑。「簫玉山的財力,他可以買下幾間唱片公司,如果他喜歡的話。」
「莫恕和林雅竹再度合作,可是你們的宣傳?」子庄終於忍不住問。
「子庄,你是朋友,我可以認真的告訴你,我們沒有這麼宣傳過。」陳經理說:「事實上,以莫恕的作曲,若再配個好的填詞人,是不必靠宣傳花招的。」
子庄點點頭,他對莫恕雖有成見,卻也絕不否認莫恕在音樂方面的造詣。「你說得對。」
「子庄,何以玫好嗎?」陳經理輕鬆的。「你們什麼時候請吃喜酒?」
「哪有——這回事!」子庄脹紅了臉,而且神色古怪。「我們——只是朋友。」
「朋友?別忘了何以玫是因為你而跳槽的,若她紅了,我們就損失大了。」陳經理開玩笑。
「我——很抱歉。」子庄搖搖頭。「有時候我做事的確太欠考慮,我個性急,又容易衝動。」
「年輕人是這樣的。」陳經理笑。
「我已三十歲。」子庄說。
「正是成家的好時候,你已有了自己的事業,對不對?」陳經理說。
子庄還預備說什麼,桌上的電話響起來。
「喂——是,我是,哦——哦——」陳經理看子庄一眼,顯得神秘的背轉了身子。「好——我們預備,什麼——好,好,我明白,我會辦——」
電話里的人不知在說什麼,陳經理一個勁兒在點頭。看他那樣子,子庄突然壞疑起來,可是莫恕的電話?一想到莫恕,他再不猶豫的站起來,走上前去。
「是他,他打電話來,是嗎?」子庄急切的問。
陳經理皺皺眉,終於點一點頭。「是他,我們談公事。」陳經理掩住話筒。
「談完公事我和他談。」子庄看來似乎是焦急。
「我——我問問他。」陳經理為難的。
「不要問,我怕他掛電話。」子庄搖頭。「我的事真的非常重要,而且——沒有惡意。」
「好吧。」陳經理終於點頭。
又談了幾句,突然就把電話交給子庄。
「講吧!我出去等你。」陳經理笑一笑,很知情識趣的。「若你們之間曾有誤會,我希望這誤會能解釋。」
子庄看他一眼,不置可否的笑了起來。
「喂,喂,你在講給我聽嗎?」莫恕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進子庄的耳朵,有一種親切。「或是你有事?我遲些再打電話來。」
「莫——恕。」子庄發覺自己的聲音乾澀。他已不再叫莫先生,這莫恕又是叫得這麼困難,他發覺,他竟無法找到一個適當的稱呼。「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你——子庄?」莫恕的聲音萬分驚訝。「是你嗎?」
「是,是我!」子庄的聲音十分生硬,不自然。「我想見你。」
「見我?」莫恕淡淡的笑了。「有這必要嗎?」
是啊!有這必要嗎?當初是子庄逼走他的。
「那——電話里也一樣可以說話。」子庄吸一口氣。「以玫想見你。」
莫恕一定在皺眉了,好半天他都沒有聲音,沒回答。
「你聽見嗎?以玫想見你。」子庄叫起來。
「我聽見你說的話。」莫恕的聲音冷漠又淡然。「不過——這是多餘的事。」
「多餘?你是說不願見她?」子庄叫。
「是!我不喜歡婆婆媽媽,我做任何事也只望前面,我不喜歡回頭。」莫恕說。
「可是你也不顧別人感受。」子庄激動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子庄。」莫恕是絕對的冷靜。「我這麼做難道不是你所喜歡的?」
「我現在不是討論我喜不喜歡的問題。」
子庄從來都是個溫柔的人,絕少這麼怪叫。「以玫要見你,就是這麼多,你不要涉及其他人。」
「不見!」莫恕像一塊又冷又硬的頑冰。
「為什麼?你不是——不是——」子庄在喘息,始終都說不出下面那幾個字。
「不為什麼。」莫恕替他接下去。「我只覺得沒有必要見她,她原是個沒關係的人。」
「你和她——你們——」子庄還是喘息。
「我是個孤獨的人,從來都是,我不和任何人。」莫恕平靜的說:「我唯一的希望是你不要誤會我。」
「我——我——」子莊語塞,他誤會?
「好好工作,以你的年紀在這個圈子該大有作為。」莫恕語氣一變,十分關心的。「再見。」
「等一等,莫——恕。」子庄焦急的叫:「你見一見她,算我——求你,她近來很不開心,也不正常,真的,你見一見她。」
「子庄,做一件事無論對與錯都別後悔了。」莫恕說:「常常後悔,只有令你停步不前。」
「不後悔、不向後看是你的個性,不是我的。」子庄呼吸極不平穩。「你不見以玫,我怕——有意外。」
莫恕顯然是呆怔住了,過了一陣,他又恢復平靜——他始終不相信子庄的話,他以為子庄在試探他。
「有你在她身邊,她不會有意外。」莫恕說。
「你——會後悔的。」子庄怪叫。「你原來真是這麼冷酷、絕清的人。」
「子庄,冷靜一點,不要再為這件事煩心。」莫恕心平氣和的。「我相信你們會很快樂的。」
「你可是在——懲罰我?」子庄咬著牙。
「懲罰?怎麼會呢?」莫恕吃了一驚。「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若不是懲罰,你怎麼會拒人於千里之外?」子庄叫。
好半天,電話里只有莫恕的呼吸聲。
「你真這麼想?子庄,我在懲罰?」他問。
「除了懲罰還有什麼?」子庄憤憤不平的。「我不相信你不想見以玫,你故意不見她。」
「子庄,原來你——絕不了解我。」莫恕嘆一口氣。
「你是在折磨我們。」子庄說。
「子庄,事到如今——也隨你怎麼想、怎麼說。」莫恕淡淡的。「你了解也好,不了解也好,恨也好,不恨也好,我們不再有關係,這是你說的,我們互不虧欠。我現在很好、很平靜,我想保持下去。」
「自私,自己很好、很平靜就算了,你也不替別人想一想?」子庄說。
莫恕輕輕笑一笑,子庄這麼說——子庄還沒有真正長大、真正成熟,這一切不全是他造成的嗎?怎麼反而怪在別人頭上了?
「我就是想透了,想穿了才不見你們。」莫恕說:「子庄,見一面並不能解決什麼。」
「只要見你,也不要解決什麼!」子庄說。
「算了,你好好工作吧!」莫恕說:「如果真的有緣,我們總有機會見面,再見!」
「莫恕——」子庄叫。
電話已掛斷了,只傳來單調的嗡嗡聲。
莫恕不肯見他們,莫恕——可是在恨?恨子庄當初逼他走?可是——莫恕拒見以玫,難道他一點也不愛她?
是嗎。是這樣的嗎?
夜總會下班時候,子庄依然按時去接以玫,只是他變得更沉默。
在以玫面前,他似乎沒有什麼話可說,連笑容都少,彷彿只為接送她,每次送她到家門外,他就默然轉身離去,再也不要求進去坐一坐。
以玫開始懷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她雖然從來不愛子庄,但是她關心他,唯有他和莫恕才有難以開解的關係,她當他兄弟般的自己人。
「子庄,唱片——就快面市了吧?」她問,在回家的車上。
「是,你唱得很好。」他點頭。
「你看來卻不怎麼開心,你很沉默。」她看他。
「我——只是想一些事。」他說。
「想怎麼替我宣傳嗎?」她笑。故意使氣氛輕鬆。
「宣傳的事不必我出面,有人做。」他悶悶的。
「那是為什麼?是我得罪了你?」她問。
「沒有,怎麼會呢?」他搖搖頭。
「不要騙我,你是有些不妥。」她望著他。「子庄,為什麼不把心事告訴我?我或者——可以幫忙。」
「沒有心事,真的。」他搖頭,有點落寞。
「我不勉強你,如果有一天你覺得可以告訴我時,我隨時在等。」她笑。
「好!」他看她一陣,下意識的嘆口氣。為什麼嘆氣呢?這子庄。
「子庄,我想旅行。」她突然說。
「旅行?去外埠?」他意外的。
「難道只有去外埠才算旅行?」她笑:「我們可以去新界,去離島。」
「怎麼突然有興緻去旅行?」
「白天的時間太長,我太空閑。」她說。
「旅行回來晚上你還有精神唱歌?」他再問。
「旅行又不是練功夫,又不是打仗。」她笑他的稚氣。「我只是想吸一點新鮮空氣,活動活動。」
「要我陪你去?」他問。「難道你不願意?」她反問。「怎麼會呢?」他也笑了。到家了,以玫下車,她猶豫半晌,轉頭說:「可有興趣到我家聊聊天?」
「聊天?」他意外的。可以說是受寵若驚吧。
「我會弄一點宵夜給你吃,相信我的手藝。」她笑得十分溫柔。
他高興的跟她上樓,走進她的家。
「我是第一次受你邀請,很榮幸。」他搓著手。
「自己人還要說這些?」她白他一眼。
以玫進卧室換衣服,出來的時候已穿了晨褸。
「你等一等,半小時之後我們有宵夜吃。」她說,轉身走進廚房。
「要不要我幫忙?」他問。
「男生還是不要進廚房的好。」她今夜似乎是心情特好,居然叫他「男生」。
「不要忘了,我總是自己燒飯、燒菜的。」他站在門邊。
「那不一樣,今夜你是客人。」她笑。
看著她熟練的做著宵夜,他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她該是個好女孩,嫁一個好丈夫,過幸福的日子——她卻是歌星,曾有一段不怎麼光明的往事。
人生中不如意的事總是占多數。
「怎麼突然想起請我宵夜?」他隨口問。
「想令你開心一點。」她說。
「我沒有說過不開心。」他勉強掩飾。
「你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不必說我都能一目了然。」她笑。
「其實——真是沒什麼不開心,只是有點悶。」他說。
「為什麼會悶?你的工作不夠忙?」她眨眨眼。
「我——」他欲言又止。「也沒什麼,也許是周期性的情緒低潮。」
「藝術家的脾氣。」她說。
「我有什麼資格稱藝術家呢?只是個作曲匠。」他搖著頭自嘲。「今時今日,我只能做些商業化的曲子。」
「那個又不是你的錯。」她不以為然。
「我是很差勁,總是向現實低頭。」他又嘆息。
年紀輕輕的他好像感慨良多。
「不是這麼說。」她想一想,慢慢說:「藝術和通俗之分在哪裡?難道藝術就沒有商業價值?」
「你不明白,在我們這行里,這是涇渭分明的事。」他苦笑。
「我覺得能被大家普遍接受的就是藝術,否則曲高和寡,有什麼用?」她說。
「謝謝你安慰我。」他笑了。
「我沒有安慰你,我只在說明一個事實。」她正色說:「價值是什麼呢?就是要流行,要普遍被人接受,否則再好的作品被束諸高閣,只有自己欣賞,人家根本不知道有這作品,有何價值可言?」
「你——也有道理。」他點頭。
「其實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只是你們都愛鑽牛角尖。」她把宵夜盛在盤子里。
「尤其是我,我真是往往鑽進牛角尖而不自覺。」他接過盤子拿出去。
「明知自己缺點,就要想辦法改啊!」她說。
「我會儘力試試。」他由衷的。
兩人對坐餐台,默默的吃著宵夜。
似乎剛才把話已說完,現在只有沉默。
「你的宵夜弄得很好。」他胡亂想個話題。
「那麼就多吃一點。」
「每天這麼吃法,你不怕胖?」他打趣。
「我很少吃宵夜,今夜為招待你。」她說。
「哦——」他很開心,她實在很孩子氣重。「以玫,什麼時候要去新界或離島,給我電話。」
「不是報答我這一餮宵夜吧?」她笑。
「哎——當然不是。」他不好意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去哪裡,我總是陪的。」
「謝謝,子庄。」她點點頭。「過一、兩天我們去。」
又是一陣沉默。「我見到陳經理。」他突然說。
「陳經理是誰?」她意外的。「他——是莫恕公司的經理。」他說。
「哦——你們在應酬場合碰到?」她問。
「不,我去找他。」他說。
「找他?為什麼?」她好意外。她現在才發覺,她絕對不了解子庄,他所做的事往往會出乎她意料之外。
「我——」
「不是你想跳槽吧?」她急切的。
「當然不是,我不會去他們公司的。」子庄搖搖頭。「我找他——因為你。」
「為我?」她吃了一驚。「要我轉回他們公司?」
「不——」他垂下眼睛。「我去問莫恕地址。」
「哦——」她呆怔半晌,勉強打起精神。「這——與我有什麼關係?」
「你不想知道他在哪裡?不想看看他?」子庄問。
「不——我沒想過。」以玫硬生生的。
「以改,你可不要瞞我了。」他吸一口氣。「這些日子——我們都過得不好。」
「我很好,我沒有瞞你。」以玫振作一下。「他走得那麼——絕,我根本忘了這個人。」
忘了?她為什麼不快樂?半夜去新界兜風?把雨中陌生男人當成莫恕——怎可能忘了!
「老實說,我逼走他的。」他默默說。
「他若不走,沒有人能迫他。」她搖頭。
「他對我——實在很好,非常、非常好。」子庄又嘆息。「當我每想到就這麼逼走他,我良心不安。」
「你已經這麼做了?不是嗎?」她搖頭。
「我想挽回,想彌補。」他說。
她不能置信的望著他半晌,子庄是這種人嗎?
「我怕你——做不到。」她笑。
「是,我想我做不到。」他搖頭。
她皺眉,子庄已試過努力挽回嗎?
「你——找到他了?」她的聲音發顫。
可憐的以玫,莫恕在她心中佔了怎樣的地位?
「我——曾和他通了電話,是偶然的。」他說:「他打給陳經理,正好我在。」
「你們——說了些什麼?」她的臉也脹紅了,她可是在激動?
「我想見他,我要跟他談。」子庄搖頭。「他不肯,他什麼都拒絕。」
以玫不出聲,莫恕——真是不再回頭?
「還——說了什麼?」她顫聲問。
「他和以前不同,冷硬得令人害怕。」子庄想一想,又說:「他彷佛已看透了世界。」
「你們——沒有提到我?」她終於忍不住。
「我說了,可是,他卻回答——那是過去的事,他已忘記了。」他搖了搖頭。
以玫的心像被冷水淋過,再也沒有一絲希望。
「他實在做得夠絕。」她咬著唇。
「我想——錯在我。」子庄內疚的。
「錯不在你。」以玫冷硬、肯定的說:「他若有一絲感情,他——不會說這樣的話。」
莫恕——真是那樣無情?
莫恕買了點菜,又買了份晚報,沿著田邊小路慢慢走回家。
在他臉上永遠是一片漠然,沒有任何比較強烈的表情,世界上似乎沒有任何事能令他情緒波動,他只是一個世界的旁觀者。走進鐵絲網圍住的院子,幾個陪著孩子在玩耍的婦人都注視著他,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冷著張臉,一直走進他住的那棟房子。
莫恕實在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這個社會裡好奇的人實在太多了,千方百計的在打聽別人私隱,這——實在太無聊了,他不想理會。
回到家裡,他把買回來的菜放進廚房,又隨手開了電鍋的開關,然後回到客廳。
他喜歡看一陣晚報才做菜。
多半的晚報娛樂性較豐富,許多茶餘飯後的消息資料,尤其多明星、歌星的消息。
他不經意的翻一翻,就看見了以玫的名字。
以玫的唱片面世了?不,出唱片不可能是娛樂版的頭條新聞,字也不會登得那麼大。
看仔細了——他臉上的肌肉,竟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這——沒有看錯了嗎?
以玫和那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頭號色浪拍拖?而且打得火熱,這——這——不是真的吧?
是唱片公司的宣傳?她的新唱片就要上了——
不,不,文字旁邊有一張照片,以玫和那個男人親熱的倚偎在一起,笑得那樣——開懷,以玫——
莫恕憤然扔開了報紙,臉色更陰沉了。
難道娛樂圈裡的女孩都逃不過那條似乎被定了的老路?總有些緋聞、醜聞,總是些XX公子——
他的心忽然扭曲起來的疼痛,以玫——曾經是這樣的女孩,靠「交際」來使自己的生活豐裕,但是——但是——她不是洗心革面,徹底改過了嗎?
她不是已經完完全全擺脫了那些不懷好意的人嗎?她不是——心中疼痛越來越烈,他竟
忍不住呻吟了!以玫,怎能又走回那條老路?
那麼子庄呢?對她一心一意的子庄又將受怎樣的打擊?他能受得了嗎?子庄?
好長的一段時間,窗外的天色全黑了,他才慢慢安靜下來,順手開了燈。
他再無心在家中燒菜,換了套衣服,他再次出門。
這件事他不能不理,至少,他要弄清楚,以玫到底在那兒搞什麼鬼,他不能不管,因為——在這件事上他得負大部分責任。他令事情變成這樣的,是他一手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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