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堅白帶著卓爾和小寶終於回到了香港。
在美國也不過有住了半個月,但卓爾和堅白都大叫吃不消,實在是太寂寞了,不適合在香港忙慣了的人。雖說度假,但在大熱天里,誰高興去逛又擠又髒的紐約呢?第五街、第七街的時裝是很不錯,價錢也不會不離譜,但卓爾還是寧願買歐洲貨,美國時裝在卓爾的眼中,總像欠缺了一點什麼。
但是往在卓凡家裡卻又像在浪費時間。堅白和小寶還會出去跑跑步,逛逛超級市場,卓爾卻連這點興趣都提不起,她寧願躲在家裡幫沈晴做家務。家務有限,總是做得完,她只好坐在窗前數汽車。白天經過這兒的車子並不多,半小時也設一輛,數得卓爾又累又倦。
還是回香港吧!反正總要回家。於是他們一家三口打道回府,經過一星期的整頓、休息,他們又像步入正軌的人車,在香港的軌道上開始行駛。
卓爾倒是說做就做,她要把公司出讓,一點也不猶豫。她想,女人抓著一大推事業做什麼?把自己累得不像人時,老了必定後悔。
她不想後悔,所以當機立斷!
因為是賺錢的公司,名氣也響,所以來談的人很多。卓爾今天一大早就到公司,因為九點一刻約了人,接下去十點半還有另一個。
其實她可以找經紀人代談的,但這間公司畢竟是她開創的,付出不少的心血和感情,她天真的想,價錢不是最大的問題。她要找一個最有誠意的人接辦,有誠意才能為公司的發展而努力。她的這點天真是與生侵來的,從小到大以至今天都沒辦法改要的。
剛踏進辦公室,秘書就對她說:
「徐太太,有電話找你!」
她做一個手勢叫秘書把電話接進她的辦公室,大概又是想來談公司出讓的事吧?她坐下就聽電話,沒有忘記九點一刻約了人!
「早,我是徐太太。」卓爾說。在外面工作,始終用夫姓,她認為這樣比較好,對堅白是尊重,雖然她知道堅白絕對不會介意。
「很刺耳的稱呼,我幾乎跌倒,」電話里傳來半開玩笑低沉的沙啞聲。「早,卓爾。」
「啊——你,」卓爾實在是吃驚的,她才回來一星期,現在才早晨九點,畢群的電話就追來了。「很意外,你回亞洲了嗎?」
「有一宗大生意,非要我回來談不可,」畢群不置可否。「我是飄泊慣了,勞碌命。」
「不要這麼說,誰不在工作呢?」她搖搖頭。
接到他的電話,除了意外之外,還有一絲驚喜。真的,是驚喜,這是控制不了的!
「你一回來就工作,忙嗎?」他溫柔地問。他的溫柔的確動人,再過二十年大概也一樣。「我聽一個朋友說,你的公司想讓出去。」
「是,正在進行,」她笑起來。「你的朋友真靈,這麼小的一件事都知道?又不是泛美航空賣紐約的大廈。」
「我關心你的每一件事。」他說。
「謝謝——啊!台北好吧?」她只好把話題扯遠。
「台北依舊,河山無恙,變的只是人,」他頗感慨。「在台北,我幾乎看不見一張熟面孔。」
「十六年了,你不能要求老朋友、老同學都在台北歡迎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她說。
「不必暗示我,」他輕嘆一口氣。「明天一早我飛香港,希望能見到你!」
「明天——哎!最近我好忙,好多人來談公司出讓的事,我沒有時間!」她急忙說。。。「不要拒絕我,你在紐約答應過的,」他笑了,很胸有成竹似的。「很忙,談公事,該是徐堅白面前的借口。」
「我對堅白從來不需要找借口。」她有點不高興。
他怎麼每次都說得想令她心虛似的。
「是,徐堅白是標準模範丈夫,」他笑,不過語氣是真誠的。「不過,誰對著你又想到反叛呢?」
「不要這麼說——哦!劉芸知道我們見過嗎?」她問。
他說堅白,她就該說劉芸,對不對?這是公平。
「為什麼要告訴她?她與你有什麼關係?」他說。
「其實你沒有理由這麼憎恨劉芸的,」她說:「你知道嗎?你們出國之前,就是她懷第三個孩子時。她——曾經來找過我。」
「是——嗎?」他很意外。大概是劉芸從來沒有提過。「我怎麼從來不知道?」
「那時你會開心嗎?」她反問。
「那時——我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他沉默一下說:「見到你時我會告訴你!」
「你該告訴劉芸。」她立刻說。
「她只是我的前妻,我孩子的母親。」他說得冷酷。
「別忘了你們曾經有過快樂的時光。」她提醒。
「我忘記了!」他想也不想的。「請你不要再提她,她是我生命中的污點。」
「什麼話?」卓爾叫起來。他是說劉芸「不守婦道」,是嗎?但他自己那麼多次不守夫規呢?不算數?「不要在我面前這樣講劉芸。」
他沉沒了一陣子
「我們在做什麼呢?盡講別人。卓爾,明天中午我在『喜來登』酒店的餐廳等你,十二點半,不見不散。」
「畢群,不——我要查一查有沒有約會,」她叫。「你也知道我是很忙的!」
秘書在門外輕敲了一下,伸進頭來。
「什麼事——哎,畢群,你等一等。」她用手掩住電話。「什麼事?」
「約好的人來了,現在見不見?」秘書笑問。
「哦!請他等五分鐘,立刻就好!」她急急地說:「畢群,我有客人。」
「聽見了,你叫他等我五分鐘!」他悠閑的。
「或者——明天來了你再給我電話,再約時間、地點,好嗎?」她說。
「明天中午十二點半,我等你。」他不給她推掉約會的機會。「見不到你,我會一直等下去。」
「你不能那麼霸道?」她叫。
「從以前到現在,我從不霸道,也從不勉強你做任何事。記得嗎?」他認真地說:「明天一定要見你,不是我霸道,而是我堅持!」
提起以前卓爾的心就軟了;以前,實在是很溫馨.很有魅力的兩個字。
「好吧,我會準時!」她透一口氣。有——釋放自己的感覺,反正要跟他吃一餐飯,就明天吧!
「還有,明天下午別安排約會,」他笑。「我雜香港不熟,你做導遊!」
「不行——」她幾乎尖叫起來。
「五分鐘到了,你見客吧!」他似乎心情大好。「明天中午見!」
他先掛斷電話她愣愣的發了一陣呆,只好放下電話。
她心中莫名其妙的亂,似乎——又喜又慌,像團亂線抽不出個頭緒;像小女孩的第一次約會,覺得又神秘,又充滿了未知的一吸引力。
明天中午!明天中午!
「徐太太——」秘書又敲門。「五分鐘到了!」
「好,請客人進來。」她一震,歷如夢中醒來,急忙坐直。「順便問客人喝什麼!」
「是!」秘書含笑而退。
只一會兒,她帶進一位四十歲左右的體面男人,很有修養,很斯文的,像堅白那種型的。
「徐太太,很高興能見到你,」那男人遞上名片,坐下。「我已久仰大名。」
「不敢當,」卓爾很怕這種客套場面,卻又不能不應付。這就是所謂的人在江湖吧?幸好。她快退出了,從此不在此江湖中打滾。「請問你代表個人或一個團體?」
「我代表一間公司,」那人立刻說明。「我們是非常有誠意的」
「當然,我相信每一位來的人都有誠意。」卓爾笑了。嘴裡雖這麼說,但心中卻想著畢群剛才的電話,畢群明天會來,她該以怎樣的態度見他——
想得多,想得入神,自己也不記得跟來客談了些什麼,糊裡糊塗就把人送走了。:回到辦公室,照照鏡子,竟看見自己面頰緋紅,眼眸隱隱流轉著光芒——她怎麼了?怎麼會這樣子?剛才的來客會不會笑話?她怎能如此心不在焉呢?
「雅莉,」
她叫秘書。「你剛才可聽見我講話?」
雅莉是年輕女孩子。才二十二歲左右。她據著嘴笑一笑,然後慢慢說:
「我聽見,你說得很好,很有說服力,只不過——」雅莉考慮一下。「只不過你比平日顯得溫柔許多。」
「什麼?!溫柔?!」卓爾被嚇了一大跳。
她對來談買公司的代表顯得溫柔?這怎麼像話呢?
「是真的,」雅莉偷看她一眼。「我看那人受寵若驚,回去一定把我們說得大好特好,於是生意談成!」
「看你,說什麼?」卓爾笑了。「剛才我自己糊裡糊塗的不知道說些什麼,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我怕說錯話。」
「話倒沒說錯。但是——為什麼會昏昏沉沉?現在才早上十點鐘。」雅莉問。
「誰知道,莫名其妙的!」卓爾搖頭。
雅莉人小鬼大,眨眨眼,突然問:
「可是為剛才那個長途電話?」
「你怎麼知道是長途電話?」卓爾吃了一驚。
「電話總機說的,」雅莉笑得暖麻。「徐太太,那位是誰?你的老同學「
卓爾皺眉,她不想讓任何人誤會。
「你還聽見了什麼?雅莉。」她問。
「我一句也沒偷聽,」雅莉急著分辯。「只是電話來時你還沒到,那位畢先生告訴我的!」
「你和畢群講過話?」她問。
「是啊!畢先生還說他和他太太都是你的同學,畢太太還是你的好朋友呢!」雅莉說。
卓爾的緊張是多餘的,她笑起來。她是太敏感了,以為誰都知道她和畢群以前的那一段,但她不說,連堅白也不知道呢!擔心什麼?
「我和劉芸是好朋友,劉芸就是他太太,」卓爾說;「是二十幾年的朋友了!」
「我知道你們感情一定很好,」雅莉說:「剛才聽你們講電話,好像很開心似的!」
卓爾笑一笑,順口吩咐雅莉。
「明天下干把所有的約會推了,」她說。她已下意識的接受了畢群的「堅持」。其實堅持和霸道,也不過是畢群為自己的解釋罷了,有什麼不同呢?「我沒有空,整個下午我不會回公司?」
「是!」雅莉用筆記下來。「徐太太,我聽公司幾個職員在說,把公司賣出去是很可惜的,每年賺錢不少,客戶又穩定,又頗有名氣。」.
「我已無心惡戰,只想退休回家做個主婦。」卓爾搖搖頭。「我太累了。」
「我們知道,也知道徐先生根本不需要也不喜歡你出來工作,但是——」雅莉欲言又止。
「有什麼話想說,是不是?」卓爾鼓勵她。「我們一起工作了那麼久,怕什麼呢?說吧!你知道我不會介意的。」
雅莉咬著唇,猶豫了半天。
「其實——他們早想由我代表來講的,只是我不敢,」雅莉伸伸舌頭。「大家的意思是——可不可以不賣公司?或者我們每一個人分攤些錢,買你一半股份,你仍是我們的大股東,但公司交給我們做!」
「這——」卓爾好意外,大家竟對公司這麼有感情?這麼有信心!」
「我們會照你開出的價錢買,」雅莉怕她不肯,立刻又說:「但我們所有的人一起湊,也只能湊個半數,所以——找你商量一下,可否通融?」
卓爾笑了,好開心,好開心地笑。
「你們對公司的感情、信心很令我感動,我實在也不該說賣就賣,一意孤行,」她說:「好,我答應你們,你們拿一半股權,我保留一半。錢也不必一次給我,可以分期付,你們若真要做難道不用現金周轉嗎?」
「啊——徐太太,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答應了我們?還可以分期付款?。雅莉驚喜大叫。
「當然,又不是孩子玩泥沙!」卓爾爽快的。
「那——那我趕快去告訴他們,他們一定開心得發狂,」雅莉團團轉。「我還要打電話通知想買公司的人別來談了。徐太太,你真是安琪兒!」
卓爾微笑,眼量著雅莉奔出去。
她向來就不是個重視錢財的人,能讓跟了她那麼久的職員開心些,又能使他們有自己的事業,有什麼不好呢?
一會兒,十來個年輕人都擁了進來,每一張腦上都是興奮。狂喜的。
「謝謝徐太太,」年輕人的喜怒哀樂全是直接的。「我們保證會全心主意的做?」
「我很放心,也對你們絕對有信心。」卓爾十分感動。「公司會有今天原是大家全力支持的!」
「但是我們仍希望由你來領導。」雅莉說。
「阿迪的經驗也夠了。阿靈更有靈活旺盛的創作精神,你們一定行的。我太累了,需要休息。」卓爾說。
「你還這麼年輕,看起來也跟雅莉差不多,怎麼說起未老先衰的話呢?」阿迪說。
「不,我退意已決。」卓爾肯定的。「既是共事那麼久的伙體都是自己的人了,我決定另把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送給你們大家。你們佔百分之七十,凡事可以自作主張,不必事事問我,被我限制住了」
「啊——」大家都不能置信的睜大眼瞎。
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那是不少錢啊!香港原是個現實的社會,從沒聽過老闆送股份給夥計的。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卓爾淡淡地笑。「就這麼決定了,好吧!推掉我所有的約會,雅莉,是不是從明天開始我就可以不用上班了?」
大家都呆在那兒,這麼突然,這麼快?他們原以為卓爾未必答應呢!
「不行——你至少要到月底,才可以走。」雅莉眼圈兒紅了。「頂多大家不煩你就是!」
「好,就到月底,」卓爾搖頭,都是大孩子呢!「不過,先放我幾天假,行吧?」
雅莉的眼珠子靈活的一轉,她懂了。
「當然!當然!至少明天你可以不來!」她笑。
明天——當然是絕對不同的另一天!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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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床,堅白看見不同於平日的卓爾。往日工作煩忙,她總是喜歡皺眉,喜歡沉思,不講太多活,也沒有太多笑容。但今天她看來容光煥發,眸中隱隱流轉著笑容,有一種特別吸引人的光采。
「卓爾,什麼事令你這麼高興?」堅白輕吻著她的面頰。
「昨夜你回來太晚,沒機會告訴你,」她微微一笑。「我的廣告公司賣出去了1」
「這麼快?你做事真不同於別人,說賣就賣,是些什麼人買的?」堅白一邊穿衣服。
「連我也沒想到,是公司同事合夥買的,」她還是淡淡地笑著。「我不知道他們對公司那麼有感情。」
「當然,你的公司一直賺錢。」堅白也笑。
這實在是件好事,卓爾從此可以留在家中,對堅白,對小寶都太好了。
「他們買一半股權,我送他們百分之二十,」卓爾輕鬆的。「也好,留下小股,以後想客串工作還有機會。」
「難得有你這麼大方的老闆!」堅白再吻她一下。「我走了,今晚可能又有應酬。」
「是可能有?或是一定有?」卓爾眼中光芒一閃。
其實,她不必這麼緊張堅白的應酬.她可是下意識的在想著與畢群的約會?
想到這裡,她臉紅了,心裡有一點犯罪感。
「你想去嗎?」堅白溫和的轉頭問。「我回來接你!」
「不了,我不喜歡參加那些宴會,好虛偽!」卓爾說。
「那就算了,我大概十一點以前回來。」堅白往外走。
「下午我也要上街,」卓爾的話跟著出去。「洗個頭,逛逛街,找朋友喝茶。很久沒過這種閑散的日子了!」
「你是該輕鬆一下!我把司機留給你?」堅白又回頭。他實在是個體貼的好丈夫。
「不,我喜歡自己開車。」她今早已第二次對他說「不」。
「隨你,晚上見!」堅白終於出門。
卓爾透了一口氣,整個人竟輕鬆得想飛。畢群的約會竟也——牽動了她心中的柔絲,像當年一樣。
她打開衣櫃,把衣服一件件翻過去,穿哪件好呢?天氣漸漸地涼了,有風,是秋天了,啊——秋天!她又記起以前在秋天裡發生的種種——不,不能再想以前。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完全不同了,不能——唯一相同的是以前有畢群,如今他又出現了。
她選了一套白色秋裝,她喜歡白的習慣還是沒改,大多數的時候她穿白衫裙,白長褲。有時因為場合問題,例如宴會,她會穿黑色長禮服。對顏色,這是她多年來唯一的妥協。
三十三歲的她已不再是當年的小女孩,心境也不再純白了。日子和經歷令她妥協,不過——也是單純的黑,那帶點冷漠,神秘美感的黑。
想著中午的約會,整個早晨就在她坐立不安中過去。為什麼要不安?她一再的提醒自己,沒有什麼事值得這樣的,但——她無法使自己安靜地坐下來,直到出門。
才十二點;她不必急,還有大半個小時呢!到海底隧道,她嚇了一大跳,那麼多人!那麼長的車隊?!她可沒想到中午也會有那麼多人,大概會令她的時間失去預算吧?
雖說只到尖沙咀,但到了「喜來登」已快一點鐘了,畢群說不定已等得不耐煩,先走了。
停好車,急忙奔向「喜來登」,抬級而上時,幾乎滑跤了,驚呼一聲,有人扶往了她。
「小心,沒有事值得你這麼急的!」低沉而略沙啞的聲音。啊!他竟等在門外。
「畢群,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她抬頭望他。陽光刺眼,只覺一圈圈的幻影。「隧道塞車,我開了一小的車!」
「只要你來,遲多久我都等!」他沒有放開她的手臂,轉身帶她進人酒店餐廳。
「怎麼知道我一定會來?」她問。
「你昨天在電話里並沒有拒絕我!」他溫柔的凝望她。「始終還是白色最適合你,你也沒有改變心意。」
「我比較懶,不想要來變去。」她說。
「很專一,嗯!」他帶她進餐廳。
她不語,任侍者替他們安排座位。
「下午——你預備帶我去哪裡?」他望看她問。
「不知道或者去新界逛逛?我開了車來!」她說。
「新界!」他拍拍額頭,作出昏倒狀。「第一次來香港就有人帶我去新界,像台灣的鄉下,幾乎悶死我!」
「你不是很喜歡田間的阡陌嗎?」她問。
他難道已完全改變了以前的一切?
「那要著和什麼人去!」他半開玩笑。「有你同伴,去天涯海角都心甘情願。」
「你可以我卻不行,」她令自己放鬆。「我去天涯海角之前,還得想想老公和小寶!」
「真的這麼牽連?」他歪著頭笑。
「沒有你這麼蕭灑,我是女人!」她笑。
「女人就不能儒灑嗎?」他反問。
「至少我不能,我很固執、保守!」她說。
他的眼光閃動了一下,又是一副深沉難懂的神色。
「我印象中的你不是這樣的,」他說:「吃什麼?」
「要湯,羅宋湯和生菜沙律。」她說:「中午我不能吃太多東西,會撐得難受!」
「還是羅宋湯,嗯。」他笑。
她也笑了。
當年的老習慣,坐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叫羅宋湯,這是從小養成的。他還記得!
「很多習慣一生也改不了,我說過,我固執。」她說。
「堅白知道我來了嗎?」畢群突然間。
「堅白?他甚至不知道你,」她搖頭。「我們彼此從來不問以前的事。」
「你和他有很大的不同,你們當年怎麼認識?怎麼戀愛和結婚的?」他很感興趣的。
「你不是知道很多有關我的事嗎?」她只是笑。
「唯獨徐堅白,好像從地底下突然看出來的,」他說:「你可覺得你們倆之間個性的差異?」
「大概是這種差異令我們互相吸引,相安無事。」她淡淡的,彷彿在說別人的事。
「矛盾中的統一!」他笑。
「也可以這麼說!」她顧左右而言他。「這次你回西岸有沒有見到劉芸?」
「有。我去看孩子!」他的眼瞼垂下來。「我每個月去看他們兩次!」
「她好嗎?」她問。
他沉默半晌,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總是這樣的,當他在思想的,就像是宇宙中的黑洞般深沉、神秘,沒有人可探知裡面的秘密。
「她看來很失意、很憔悴,她已失去當年的清秀,」他搖搖頭。「而且她又換了男朋友。」
「你知道我不會相信這些話,劉芸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從中學即在一起,我熟知她的一切!」她皺眉說。
「我說的是真話。」他的神色,他的眼神都表示著誠懇。但是卓爾不信。她有她的固執。
「我覺得你在刻意醜化她!」卓爾說。
「有這必要嗎?我並不想跟她離婚,是她要求的,而且我目睹她和那美國人在我家裡——」他的眼光又要得深沉了。「是她不守婦道,我沒說一句假話。」
「但是你自己——」她搖搖頭。
「是,我也風流放任過,所以離婚時我只說一句話,我和她之間是公平的!」他說。
卓爾咬著唇,不知該怎麼說。即使這是公平,也是醜惡的,絕對不害於她的世界。
她不該說是純情,而是固執。對於感像她有自己絕對固執的處理方法。
「現在那個美國人騙了我留給她的錢走了,她看來很失意。她現在的男朋友是個老頭子,五十多歲,美國人。」他似乎有點嘆息,有點遺憾。
「我想問你,到了美國之後——」她頗難后齒。「你還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嗎?」
他攤開雙手,作出無可奈何狀。
「叫我怎麼說?我是個天生的愛情追尋者,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追尋,但她——我和她之間的感情在離開台灣時已消失了,她甚至是個——性冷感。」他說。
卓爾呆愣了一下,有點臉紅,也不敢再追問下去。
「其實離婚對我的打擊很大,」他嘆口氣。「她做得很絕,簽字的當天晚上叫我立刻就走,不許留在家裡,否則她叫警察。她甚至不肯送我去機場。我打電話叫車子,然後在機場坐了一夜,第二天才飛紐約。」
劉芸會是這樣冷酷絕情的人嗎?或者是被他傷透了心?可是——可是卓爾竟覺得有點同情他,這——這是什麼心理?明知錯誤在他;
「我在紐約只有一個朋友,往在皇後區,你知道那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往家地區,我每天在街上遊魂似的亂逛,我抬頭望天,艷陽天下我看見的仍是一片灰黯,我以為此生再也沒有希望,於是背起背包到歐洲流浪去了,在希臘住了三個月。」
「然後心裡的傷痕就癒合了?」她用輕鬆的口吻說。
「針不刺自己的肉不覺得痛。」他搖搖頭。「希臘對我來說還是一樣,坐在木造碼頭上看天,天依然是黑沉沉的。我知道這樣下去我非死不可,於是再圖振作,回到美國工作。」
「直到現在?」她問。
「直到遇到玉。」他說。
「玉?!是誰!?一個女孩子?她驚訝的。原來故事還峰迴路轉呢!
「是!也是個空中小姐,但與眾不同,」他淡淡地笑了。「台大畢業的,溫柔又體貼,在日航做事,很有日本女人的味道,但她是中國人!」
「她令你有再見陽光的感覺?」她故意誇張地問。因為她發覺自己竟有了醋意。
「不要說得那麼文藝,」他搖頭笑了。「是她令我復原,令我快樂起來。」
「很好啊!她人呢?」她問。
沒有辦法,心裡還是不舒服,雖然畢群和她再無牽連。
「在美國。我幫她申請去美國念書,在史丹福。」他說,很平淡的。「她跟了我一年多,我又不想結婚,而且她一一不是我追求的,是她主動找我。她是台大的,又愛念書,於是我讓她辭了空姐的工作去念書,我供她費用。」
她搖搖頭,不知該怎樣批評他。
他做的事彷彿很有道理,很有情義,但不知為什麼,她還是覺得他很冷酷。
那個「玉」可能很愛他,沒條件的跟了他一年多,他不想娶她,就用一些錢送她去念書——很冷酷,真的!
「然後,我知道你要赴美的消息。」他的聲音再起。
「啊——我們」卓爾吃驚的指著自己。
終於說到她了。
「不論你相不相信,當年的事——是我今生唯一的缺憾,這麼多年來我不能忘記,」他慢慢的,溫柔而低沉地說:「於是我不顧一切的來看你」
「看一個又是太太、又是母親的人!」她故意說。她是趕不走心中一陣又一陣的妒意,那個玉。
「卓爾,在我眼中、心中,你絲毫未變!」他說。
「變的也許不是外貌,是心境!」她說。
他思索一下,把湯匙放下。
「當年你是不是有點恨我!」他突然問。
乍聽當年,她整個人呆住了,話也說不出來。她覺得手在抖,連忙握緊了湯匙,不能這樣,她不能讓他看見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所感受的。
「絕對不恨,」她用無比肯定的語氣。「或者——有一點怪你,但那只是小女孩在生氣,當年我太幼稚,幼稚得什麼也不懂!」
「你懂感情。」他也肯定得無與倫比。「你能欣賞秋天的落葉,阡陌間的韻味,你能懂秋天的纏綿,你懂感情。」
「也許懂——但模糊不清。」她心怯的垂下頭。
畢群沒有追著逼問她,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你今天可以不承認,但不能抹去我心中的烙痕!」他說。
她心頭巨震,更不敢抬頭。她努力在想,可有別的話題,可有別的話題?
「伯母好嗎?」多笨拙的一句話。
「她過世了!」他淡淡地說。
「哦——對不起,我不知道!」她好後悔。
「她已死了五年!」他搖頭。「她把所有的財產留給我,令父親和弟妹很憤怒。我那父親——是繼父,弟妹們是他的孩子,只有我不是!」
「是嗎?你怎麼辦?」她擔心起來。爭家產是最麻煩又令人心寒的事。
「我可以不理他們,錢是母親的,」他淡淡地笑。「我母親很富有,我拿那麼多錢做什麼?窮我一生的時間也用不完。我分了一半給他們,另外又捐了一間教堂。」
捐教堂!他難道想替母親贖罪?無論如何,對母親來說,他還是個好兒子1
「這樣——很好!」她說
「和劉芸離婚,又分一半給她,」他自嘲地笑。「我從來不想要這麼多錢,有什麼用呢?我這人又天生動蕩,永不安定,我適合流浪。」
「這就是你不娶玉的原因?」她打趣。
「不是。」他沉默一下,很認真地說:「你明白除卻巫山不是雲嗎?」
她的臉紅起來了,他怎能這麼直率?
「巫山之外另有雲彩,而且會更美麗!」她只能故作輕鬆,故意不把他的話當真。
「我心裡也有固執的一環。」他凝望著她笑。「在這方面,我是不死心的!」
「但是時間會沖淡一切的。」她故意說。
她愈是輕描淡寫,愈是不在意,他也就愈沒辦法。
「我會證明。」他說。
「證明什麼?」她問。
「我可以輕易認識很多女孩子、女人.正的、邪的,我都不要,我可以做到?」他正色說。
「那又能證明什麼呢?」她笑得更自然了。
他根本是在向她表白,不是嗎?
「二十年後我來看你,我能證明。」他說:「二十年後我已五十九歲。」
她忍不往笑出聲音來。
「就算那時你來見我又怎樣?」她問。
他難道真以為自己有機會?
也許感情能攪動地心中的波紋,但——比起其他許多人.許多事,那畢竟還是太輕了,不可能改變已成的事實,至少——目前,她能肯定。
「卓爾,對我好一點,行嗎?」他低聲說:「無論我做什麼,都補償不了當年的過錯?」
「沒有人要你補償,」她搖搖頭。「我相信命運,也願意接受命運的安排,我目前很好?」
「徐堅白真的那麼好?」他像是有點嫉妒。
「他是好丈夫、好父親。」她肯定地說。
「但是你看來疲倦,而目不快樂,」他說,直視著她的眼睛。「卓爾,你是那麼安於平淡的人嗎?」
「我已習慣這種生活,我從來沒有要求多采多姿!」她吸一口氣說。
「但是——你忠於感請,你告訴我,你愛徐堅白?」他緊逼著不放。
她的腦色變了,好半天才說:
「感情分許多種,我和堅白很好!」
她是在自我掙扎,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如果是的話,我可以從此不再出現,」他肯定的。「但是這些年來你為什麼寄情於工作?為什麼昨天又突然把公司賣了?」
她呆住了。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昨天,卓爾和畢群從新界回來,共進晚餐之後她就回家,堅持著要回家。畢群很能察顏觀色,也知情識趣,送卓爾到停車場,才慢慢離開。
昨夜,卓爾失眠了。
以前她也有過失眠的習慣,那是因為工作太忙,壓力太大,她有神經衰弱的毛病。可是昨夜——她知道與工作無關,公司已經讓給人了啊!
失眠——是因為畢群?
他這一次的出現,很明顯的表示有所圖,這令卓爾不安,矛盾之外,平靜了十多年的感情又起了波紋。
躺在床上看睡得十分安詳的堅白,她心頭亂得很。堅白那麼好,那麼好,她又有什麼理由為畢群——當年被棄的人而矛盾?婚姻不一定是愛情,她和堅白有感情,是嗎?他們之間的確是有感情的,要不然這麼多年——怎麼還是一樣融洽呢?
畢群說她不快樂,說她寄情於工作,那是不正確的,她的公司是偶然的成就,不是刻意的,不,不,不,她是快樂的,和堅白共同生活。何況,他們還有小寶。
啊!小寶,她心中流過一抹溫暖,她是一個十分聽話又好教養的小女孩,善體人意,功課又好,是卓爾心中分量最重、也最愛的人——小寶。
胡思亂想的結果,她真的說什麼也睡不著,直到天差不多全亮了,她才模模糊糊的睡了一陣。
堅白起床時,她也立刻驚醒,以前她沒有這麼敏感的,今天——心中路有歉疚,略有犯罪感吧!
她這樣和畢群見面是對或不對?她不願也不敢想,因為她怕看見答案,因為——她是那麼不安卻又那麼希望見到畢群。
「不必上班,你不多睡一會?」堅白柔聲問。
「習慣了早班,一時改不過來。」她笑。
他又看她一眼,神情有些特別。
「昨夜什麼事?你又失眠了?」他關心地問。
「吵著你了嗎?」她淡淡的。「可能不習慣太悠閑的日子,晚上反而睡不好。」
「你有藥丸的,不是嗎?再遇到這情形時吃半粒,不過量是不要緊的!」他說。
「我不想依靠藥物。」她皺眉。
他拍拍她的腦頰。
「隨你,我不勉強你做任何事。」他說。
「晚上有應酬嗎?」她幾乎是衝口而出。
她知道畢群會再來約她?或是她下意識的嚮往?她控制不了的為自己的想法而臉紅。
「今夜陪你,」堅白歉然。「如果有任何應酬我都推掉好不好!」
她點點頭,又是歉疚,又是懊惱,她並不那麼希望他留在家裡,真的。她覺得——雖然她不可能再接受畢群,但卻喜歡跟他相處的時刻,那感覺——非常美好!
是不是不曾得到過的東西特別珍貴?又或者回憶中的一切總特別動人?她不知道!
「不必這樣1」她有點心虛。「你有重要的約會就不必理我,我下午也約了人逛街!」
「你真的已變成家庭主婦了?」他打趣。
「不要低估家庭主婦,她們做的事我末必能做。」卓爾坐起來,倚在床上。
「不是低估,我很尊敬家庭主婦,而且——我喜歡你變成家庭主婦。」他微笑。
「怎麼不早講?我根本可以很早抽身而出,我並不熱衷事業。」她說。
「我要你自己厭倦,自己退出,」他搖搖頭。「我不要你以後怪我。」
「原來你陰險。」她故意誇張。
接著全身起了雞皮疙唇,她極不喜歡這種聲音。
「你可以這麼說,」他又輕輕拍著她。「我要你覺得做我太太全無一絲遺憾,這是我最大的願望!」
卓爾心中一顫,再也不敢說下去。
堅白比她想像中還要好一百倍,她漸愧得半死,只是——她還是無法擺脫心中的矛盾。
「中午要不要到中環?一起吃午餐?」堅白說。
「算了,昨夜沒睡好,我想補睡。」她搖頭。
「好!我去吃早餐,等會兒不進來了,免得吵醒你,好好的睡。」他吻她一下,轉身出門。
卓爾能感覺到他輕吻的愛意,但——不知道為什麼,她顫抖了一下,她——竟想避開。
轉一個身,她閉上眼睛。
她是睡不著的,她知道。閉上眼睛只是想把心中的秘密隱藏得更深一些,深得沒有人能看見,能感覺到,甚至包括自己。
她聽見堅白出門的聲音,又聽見樓下司機在發動汽車引擎,啊!堅白上班了,她也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候,女傭敲門了。
「太太,電話。」女傭在門外說。
她心中一緊,是畢群?
「接進來。」她又坐起來,顯得好緊張。
享起電話,她立刻聽見畢群那低沉.溫柔又略帶沙啞的聲音。
「早,卓爾,起床了吧?」他說。
「還沒有,」她移動一下。「又有事?」
「我還沒預備離開香港,我說過,要你做我的導遊。」他用肯定的語氣。
「我沒有答應過你!」她吸一口氣。
她竟喜歡他那略帶霸道的肯定語氣,他的肯定能令她的矛盾和猶豫消失。
「不答應是種遺憾,當年你也是不答應。」他說。
她心中又是一顫,連聲竟也不平穩。
「但是我不是好號游,我自己也不熟悉香港、九龍的街道,更不知哪兒好玩1」她說。
「我要的不是好導遊,你是知道的!」他沉聲說。
她吸一口氣,她該怎麼說?
「那——午餐以後我來接你?」她放棄了掙扎。
掙扎不痛苦,太為難自己,她不想這樣。
「九點半,我在酒店門口等你!」他說。
她不想告訴他昨夜失眠,她不能讓他知道得太多,她——不想鼓勵他。
「十點半!」她說。
「我們在菜市場討價還價嗎?」他笑了,非常輕鬆開懷。「我已經換好衣服在等,九點半見,恩?」
她咬著唇,心想總要見他,何必固執於那一小時。
「好。」說出來之後她立刻輕鬆了。
「卓爾,別怪我,」他又放柔了聲音,他的溫柔的確有一種特殊的魁力。「我只是急於見你!」
她不敢再說話。三十三歲的她——現在竟有初戀的感覺,她——莫名其妙的興奮著。
「等會兒見!」她主動的放下電話。
從床上跳起來,她見到鏡中的自己竟是雙頰斯紅,她——怎能這樣呢?堅白知道了會怎麼樣?
不,不要想堅白,堅白是一輩子的事,而畢群——幾天後他就離並,不會——再有牽連——
她輕嘆一聲,自己也不能確定,不再有牽連?可能嗎?畢群說過再也不放手——
她甩甩頭,不再想那麼多,既然答應了就不能遲到,她最討厭遲到的人!
快快動手化妝,今天她看來是憔悴了些,失眠對一個三十三歲的女人來說,的確是根大的傷害。
她換好衣服,白長褲白花邊襯衫,這是的下最流行的款式——以後不工作。也不必再買那麼多時髦的衣服,堅白喜歡她做家庭主婦!
九點出門,還好,這不是交通繁忙的時候,順利的過了隧道,到「喜來登」樓下的,正好九點二十九分。
她望了望石階上的大玻璃門,陽光下的畢群已快步跑過來,他也是一身耀眼的白。
「很準的,永恆的卓爾作風。」他上車握一握地的手。
「對一個職業女性來說,時間是重要的!」她不著邊際的笑了笑。「工作十年,習慣了!」
汽車往前滑行,她想了想。「去哪裡?」她問。
「帶我去一處地方——有原野,有稻田,有阡陌,有風,秋天的風!」他似乎早日想好了。
「香港——沒有這種地方!」她不安的。
「怎麼沒有?你在啊!」他說,很認真的。
她?!
卓爾把畢群帶到粉嶺馬會的雙魚河俱樂部。
這兒人很少,安靜得不得了,有大草坪,有各種設備,沿路也能夠看見少少的田間阡陌,這勉強可算是畢群口中的大自然吧!
「地方很靜、很美,卻找不回往日的意境。」他說。
「就算回到以前那幾,我相信也已經完全不同了,」她笑。「時間是重要因素。現在的時間不對了!」
「時間如果真能倒流七十年——」
「那時你我都還沒有出生呢!」她以開玩笑的語氣打斷他的話,她不想讓他再說下去。
因為到今天——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他握著她的手漫步在草地上,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剛才還在剪枝的園丁也收工了。天也高,風也緩,雲也淡,那感覺——真是另一番滋味,不像情,不像愛,彷彿甜酸苦辣一起湧上心頭。
「我們終於都長大了!」他突然感嘆的。「當年實在是小,是不是?」
她沒出聲。當年她不滿十七歲,可以算小,但他已二十三,怎能算小呢?或者該說是年輕,但她不出聲,這句話實在沒什麼意義。
「你想過我們能夠再見面?能夠再像以前一樣的散步、聊天嗎?」他凝望著她。
「沒有!」她簡單的答。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他再問。
「不是傻,是有點莫名其妙。」她故作輕鬆。
「是嗎?」他用力捏一捏她的手。「如果這樣說,那我當年不也莫名其妙了!」
「你知道就好!」她笑。
「你很殘忍!」他搖頭。「這麼輕鬆就抹煞了以往的一切?卓爾,你在為難我1」
「我沒有理由為難你,不是嗎?」她也搖頭。「我們以前是同學、朋友,十幾年後再見面,當然仍是同學、朋友,你來香港,我招待你,這是天經地義的1」
「是同學,是朋友,」他自嘲地笑。「我怎能甘心只接受這些?」
「不是甘心與否的問題,」她看著遠方。「而是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
「卓爾,我不明日,你怎能忍受沒有愛情的婚姻?你那麼留戀一個溫室?」他說。
「未必是溫室,有時也有風雨,但這是生活,」她說:「我喜歡堅白,我愛小寶。」
「但是你也該為自己活,小寶會長大,終會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生活,你不該就此妥協!」他緊緊的盯著她。
她很想告訴他,他的來到的確使她震驚,使她心中波濤翻湧,但——只此而已,她無法再跨前一步,因為——她仍然看不穿,看不透他!他的心依然是個謎。
她甚至想過,他來——當真如此有誠意?當其來尋回以前失落的愛情?或是想來報復她?
是!她有理由懷疑。為什麼那麼多年他不來,而要到離婚後的今天才來?他會不會嫉妒她的幸逼,嫉妒她的成就和成功?一個女人靠自己打出天下實非易事,畢群至今仍靠著母親留給他的錢——他是有理田嫉妒!而嫉妒是足以令人做出任何事的。
她必須保護自己,她已三十三歲,是堅白的太太,小寶的母親,她一定要記得這一點!
「怎麼不說話?」他依然望著她。
「沒有話說。」她攤開手。
「卓爾,你是在逃避!」他說。
「不要說得這麼嚴重。」她笑。
「你不相信我是認真的?」他直視她。
「畢群,我只是做你的導遊?」她小聲叫。
「我說過我要的不是真導遊,你明白的!」他說。
「那不可能。」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已說得那麼明白,那麼直截了當了,而她,是不是該表現得更堅定些?
在目前的情形下,根本不可能。她絕對不會放棄家庭,尤其是小寶,至於堅白——他是個堅強的人,無論她做什麼,他都受得了,真的。
可是她也不可能做什麼。她是那樣矛盾,畢群對她——她是沒有辦法,無可抗拒的。但她內心卻保守又傳統,她不能接受他的美國長住之後學來的那一套。
「為什麼?」他突然抓緊了地的雙手。「只要你願意,沒有任何事是不可能的!」
「我——不願意!」她終於說。
他緩緩的放開她的手,眉心聚攏,那彷彿不能置信的脖子緊緊地盯著她。
「你沒說真話,卓爾。」他的聲音也啞了似的,幾乎低不可聞。
「我說的是真話,」她淡淡地笑。「目前這樣不好嗎?為什麼要把事情弄得那麼複雜?」
「我不想令自己遺憾一輩子。」他說。
「冷靜一點,我們在路上走過的腳印,是不可能抹去的,」她力持理智地。「而那條路是我們自己心甘情願走上去的,又沒有人逼!」
「我不是心甘情願,我——無可奈何!」他搖頭。
「畢群,對所有的事都公平一點,行嗎?」她說:「你的無可奈何難道是別人造成的?」
「我怨我自己一輩子!」他垂下頭。
「我今天陪你來玩,我們能不能談些快樂點、有意義的話?」她說。
「做慣女強人,連口氣都不同了。」他笑了。
他不笨,這種情形下再說也無益,他會見風轉舵。
「現在是家庭主婦。」她聳聳肩。
「不像,」他說:「我還是喜歡你出來接觸社會。」
「堅白喜歡我在家!」她說。
「我和徐堅白可以說是兩個極端的人。」他說。
「也許吧!我對他沒什麼研究。」她淡然。
「自己的丈夫也沒有研究?」他打趣。
「去了解一個人是很煩的事,我喜歡簡單。」她說。
「我呢?」他半開玩笑。
「我更不了解你,」她笑。「從你的外表是絕對喜不見你的內心的,當你沉思時,更是深沉不見底,劉芸也這麼說。」
「劉芸有理由不了解我。你不該!」他又握往她的手。「我認為當年我們彼此都握了解。」
「那就錯了,」她搖頭。「當年我覺得你的世界太大,大得沒有邊際,而我只是個普通女孩子,我的世界很小,家庭.學校、教會。如果我投入你的世界,我會溺斃,我會完全失去自我。」
「我的世界太大?」他想一想,笑了。「這是什麼道理?我竟完全不明白。」
「你明白的,只是不肯承認。」她肯定的。
他再想一想,沉默不語了。
「你有太多的面目,太多重的個性,我完全捉摸不到,」她笑看說:「當年——我很怕抓到的只是個面具,我真的很怕。」
「也許我有很多假面具,」他緩緩地搖頭。「但在眾多假面具之中必然有個真的,如果你都不知道真假,那我——簡直蠢得不能原諒自己,卓爾,原來你對我全無信心!」
然而,這件事與信心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