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看管男士衣帽間的服務人員不在位置上,成恩決定自己進入內間尋找了。
「鐵灰色的西裝外套……」她在窄窄的通道間行走,總算看到了。
迫不及待地一把取下來穿上身,真好,那層溫暖的感覺又回來了。
只是,腦袋漲漲的,胸口起了噁心感,只怕藥物混著酒精的效力要發揮了。把小提帶塞進外套口袋,她閉了閉眼睛,想眨掉眼前亂蹦的小星星。
「成小姐。」一道陌生男子的呼聲。
「什麼?」成恩緩緩轉過身子來,眼前模模糊蝴。
「我叫董錫銓,我們聊幾句吧吧!」男人說。
「我想我不認識你。」她不想說話。其實她很需要張椅子坐下來。
「我認識你,談總裁今年的台灣情人。」他逼近成恩身邊,將一張名片塞進她胸口。「打電話給我,我們就會認識了──在床上。哈哈哈!」
男人猥瑣的動作,男人輕蔑的笑聲,幾乎將成恩擊倒了。
她眯緊了杏眸,眼底收入一個中年禿頭男子的影像。努力吸入幾口空氣,抽出塞在內衣中的紙片,撕個粉碎。「你滾,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嘖,很辣呢!今天下午看你清清純純的模樣,原來骨子裡嗆得很夠味,難怪你能把談宇默迷住了。你這型我喜歡,我加碼給你!」
他是宇默的工作夥伴?他也接手宇默的月租情人?
「滾!」成恩舉腳踢過去。
「臭女人,敢踢我!」他使出蠻力揪住成恩的頭髮,「你們這些賤女人,哪一個不是陪過談宇默接著就跳上我的床,別忘了,我也是堂堂的海商法大律師!」
成恩又想補他一腳。只是這回給他逃了,高跟鞋踢到旁邊掛衣服的鐵架杆子,鞋跟折斷了。她一個顛躓站不穩,倒向男人身上。
他隨即發出淫穢的笑聲,「對嘛!這樣才上道。不過我們現在就暗通款曲也不好吧,畢竟你還是談宇默的女人,我可不想有把柄落入我的衣食父母的手中。」他摸上成恩的胸部,搓了一下。「你的身子真軟,喲,真料的!」
「你去死啦!」成恩雙手拚命捶向男人。
「你這女人有病啊?」欲拒還迎反反覆覆的,逕吊他胃口。
或許是因為身子太劇烈掙動,也或許是氣急攻心,「惡!」成恩噴出了胃囊中的一些酸臭稠液。兩人糾纏在一起,穢濁物全數吐向男人的上衣。
「臭女人,你耍我,找死!」他手掌橫掃,五道紅爪印落向成恩的右臉頰。
好痛!成恩捂住熱辣辣的臉頰,幾乎被那個巴掌甩走所有知覺了。
一把將她推牆壁,他野蠻地動起手腳來。「我看你能清高到哪裡去。」
「放開我,我不賣不賣,我的身體只有宇默一個人可以碰──」成恩頭暈目眩分不清東西南北,宛如一尊破布娃娃,被強悍的男人釘在牆壁上,即使有心想逃離人面獸心逞暴力的惡徒,她也無氣力反抗了。
男人粗暴的大手猛力一撕,扯破薄如蟬翼的紗絹,開始蹂躪她的胸部。
淚,一串串的奔落。醜陋的人性,她合上眼不想見了。
時間滴滴答答過去……倏然間,壓在她身上的重量不見了,經過這一連串的驚駭,她氣力盡失,虛軟倒向地面。她聽到骨頭撞擊的聲音,以及劇烈的打鬥。想來是有人來救她免於被徹底凌辱了。
「不要,不要,是她自己來招惹我的。」男人唉唉叫。「談總裁,你何必為了一個低賤的女人,傷了我們五年來的合作情誼?」
宇默?他來了!成恩昏亂欲厥的腦袋裡消化了這個消息。
「滾!」談宇默怒吼,舉腳重踢向地面的男人。
「我走我走。」連滾帶爬的退場。
然後是許久的沉默。終於,談宇默走向那一具趴在地面上的柔軀,跪了下來。他吐出悲痛的沉啞嗓調,「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他欺負我。」成恩的聲音虛弱如蟲鳴。
他爆出狂嘯:「他欺負你?你為什麼不反抗?不喊叫?」他看到的可是她動也不動靠在牆邊,任由別的男人玩弄她的身體!「小恩,你怎能這樣對我?」
她睜開眼,打披散在臉上的髮絲間看到他肌頰劇烈抽搐著。「天,你以為我做了什麼?」
「我看到你和施薇亞在聊天,然後你就走掉了。我一路尋你,雖然說中途還被不少人的舉杯敬酒給拖延了,但等我趕來衣帽間的時候,我只見到你像一團爛泥,軟綿綿的任由別的男人撫慰你的身體。是施薇亞給你牽的線嗎?」
頭痛,心更痛!她說不出話來。
宇默心中果然有陰影,而這陰影只需一點風吹草動,就會化成漫天的黑雲。這樣的愛情從開始註定就是一局死棋!
「你說話啊!」宇默猛力抓住她的手腕。
她能說什麼?她欲辯已無言啊!
「告訴我,你沒有背叛我!告訴我,你愛我啊!」他拋開所有矜持尊嚴了。
她只有哽咽啜泣。沒資格留戀愛情的女人,該如何走得漂亮又有價值呢?
他已經放下所有身段求她了,她卻不為所動?不答他一句話?
指控聲既憤怒又悲痛,「你哭什麼?曾有兩次,你的眼淚讓我不知所措,我真的很怕你哭!難道你還想用眼淚來打動我,要我原諒你嗎?」
「不、要、原、諒、我。」她一個字一個字清楚的說出。
什麼?她這不是間接承認她的不軌背叛了?「別說出讓我恨你的話!」
「恨我才會忘了我,是不是?」
「難道你還希望我對恨入心髓的人朝思暮想?」他重力喘息,有一種大勢將去的灰頹。
不想就好,我就是不要你想念我呀!
宇默,將心比心,那種為心愛的人的安危擔心害怕的心情,我過去幾日來都感受到了。愛情的星空里我曾與你飛翔過,我不能留你一個人從此找不到飛翔的翅膀。我們的緣分只落在十二月,思念我不會讓你快樂,我唯一能替你做的,就是讓你……忘了我。
「這幾日,我總猶豫著,該如何回應你的求愛,如今這個情況正好替我解了困擾。」她擠出力氣說出狠話。快刀斬亂麻,各自遺忘吧!
她不愛他!這就像一記重棍擊得他腦漿移位、五臟六腑俱裂!
談宇默憤然甩開她的手,跌坐在地面。「我怎會愛上你這個殘忍不貞的女人!你竟然等不到最後一天,就搭上別的男人!你滾,你給我滾,滾出我的世界!」
天,沒有小恩的世界,還剩什麼呢?
「對不起。」成恩都不知自己怎麼爬起來,低著頭,一膝一跪爬向衣帽間的出口。出了這個門,深愛的男人從此是陌生人了……
她凄哽著,淚眼模糊了前路,她爬不出這個門啊!明知聚散由天,她仍猛轉回頭,只想再見他一眼。「宇默,項煉、手煉我就放在這兒了。」
「帶走,我要那些破銅爛鐵做什麼!」胸口好像給一根長針刺了進去,他憤怒的火眼噴射向她。只是,小恩的臉頰上……怎會有一道道的暗紅指痕?他心頭微微一怔。
她很努力瞪大了眼,擦去淚水,老天,視線居然是模糊的,宇默的影像就如同整團白霧中的一個概約輪廓而已。
老天爺,你連我最後的願望也不允我嗎?
「我……」纖弱的小手攏緊外套領口,她軟軟央求,「外套送我好嗎?」
「拿走,都拿走!」臉孔上掛著的冷情面具碎裂了,他將頭顱躲入雙膝間,拒絕去看那張蒼白絕麗的淚顏。否則,他準會爬過去,懇求她留下來。
雅蒂美絲的金箭,射向愛人奧利昂,取了他的命。
小恩,你沒愛過我,我的命也是丟在你手裡啊!談宇默在心裡慟嚎。
成恩口中微聲喃念著,「宇默,謝謝你給了我生命中最後的溫暖。十二月?原來也可以結束在二十二日。」
懷著心碎,她悄然隱退。
這個夜晚,一部救護車呼嘯過台北街頭,將一個昏倒在路邊的年輕女子送入急診室……
★★★
熱鬧里的清冷──就是他現在的處境。
小恩曾說:「那麼多人圍在你周圍,你只會叫著別把我擠扁了,哪有時間喊百年的孤寂!」
你錯了。小恩……
處在台北101大樓的第九十一層戶外觀景台,用數字來數一數,這裡有幾百個愛熱鬧的男女老少,他仍覺得只有冷冽的空氣冰凍著他的靈魂。
「談宇默,你怎可能把自己逼到如此凄慘的境地?」
因為他犯了太多的錯誤!
錯誤之一:他的理智給施薇亞的出現蒙蔽了。
因之他誤以為小恩接受了施薇亞的遊說。這個真相在他於晚宴隔日找到施薇亞一問之後,就大白了。
錯誤之二:他的眼睛給憤怒弄盲瞎了。
因之他誤以為小恩和董錫銓之間有不清白的糾葛。這個真相在晚宴隔天一早董大律師為了鐵飯碗,負荊請罪時就大白了。
錯誤之三:他的心眼給猜疑的陰影籠罩了。因之他誤以為小恩既然能當月租情人,必然會把金錢利益擺當前,所以他才輕易犯了前面兩個錯誤。
這個真相,當他於晚宴隔日,調出他送她的信用卡簽帳紀錄,發覺小恩連半次刷卡紀錄都沒有時,就大白了。
小恩不簽他的卡,也沒把一百萬支票兌現,她沒用過他一毛錢!
她照顧他智齒開刀時的花費,她前前後後買了多少藝術品、畫作來裝點他的房子,還有那一架鋼琴,全都是小恩用自己的錢付的!
錯誤之四:他竟然忍心忽略小恩臉上紅腫的五爪痕!如果當時他肯多憐惜她,問上一句,明了她所受的凌辱,小恩也不會委屈而去。她把價值連城的鑽石首飾留下來,唯獨穿走他的外套,只因她對他仍有散不去的眷戀不舍啊!
錯誤之五:他竟然愚昧到相信小恩狠心絕情的話!向來都知道她聰慧無比,他竟然落入小恩故意撒下的圈套之中!
她說:恨我才會忘了我……
他聽到一個男人沙啞得近乎嘶鳴的聲音回應著:「為什麼要我忘了你?為什麼連你最愛的小寵物也沒帶走?為何神秘的來去,你的房間中竟然沒有留下一張證件,讓我可以得到些許線索來尋回你?」
白晝轉黑,冷鋒來了,雨絲開始飄降,他奮力對著烏雲密布的天空,喊出一句句絕望的心聲!
無數無數的為什麼呼喊里,還有心底層最沉痛的一句:「我錯了,小恩──」
「那人是不是瘋了?」周圍竊竊私語。
「他已經站在那個位置很久了,現在又吼又叫的,不會想不開吧?」
宇默轉頭瞪住兩個好事之徒。「我不會尋死,我在這兒等我心愛的女人回來找我。她答應過今晚陪我一起在這兒看星空,她會出現的!」
觀景台的管理人員也來了。「這位先生,按照規定,只要下雨我就必須關閉戶外觀景台,所以,請你移步到八十九層的室內繼續賞夜景好嗎?」
他冷冷回絕:「不好。」因為小恩說的是九十一層。
他必須守在這兒,否則小恩晚一點來了,不就找不到他了?在做了一籮筐的愚蠢錯事後,他絕不允許自己再犯下任何小錯。
守住約定,是他唯一的信念!
「先生,請你配合吧,我的職責讓我必須請你離開。」
宇默指著管理人員手上拿的無線通訊機,「叫你上頭的人去問最高層,談宇默要留在這兒!」
轉過身子,不管那人是要繼續傻眼,還是老實上傳詢問,他如老僧入定那樣,繼續面對整片浩瀚穹蒼。眼前漂浮過小恩泫然啼泣,臨別前凝望他的那一眼,裡頭似有道不出的情意,也有說不出的心碎!
小恩啊小恩,你究竟有何難言的隱情苦衷?可是因我對你的愛、寵、憐、疼還不夠,所以你才不敢對我訴說?
你回來,我什麼都可以替你擔下來啊!小恩啊小恩,你究竟在哪裡?
你的身子不硬朗,你能為我保重嗎?保重到我找到你的那一日,然後,我會緊緊守在你身後,你所有的一切就全歸屬於我的責任了。
小恩,管理人員又來到我身後了,他可是又要我走開嗎?可是,我不知道我還能去哪裡啊!
夜幕合攏,星月隱抑,寒風刺骨,大雨狂泄。多情多感,不幹冷風寒夜。獨立終宵他等不到一聲「我來了」。他的愛情故事早結束在十二月二十二日那天了。
從此,談宇默不上高樓頂,也不觀星座夜空。
★★★
在此同時──
101大樓對街的人行道上。
一個虛弱的女孩坐在輪椅上,她的身後挺立著兩個男人。
女孩張著漂亮的大眼睛,空洞的眼神飄向雲天深處。
「澄恩,天黑了,下雨了。」一個年輕俊秀斯文的男人說。
「耿醫師,是你替我打上傘的嗎?」她完全感受不到雨滴的飄落。
「是。」他還替這個惹人心憐的女孩做了許多事,包括安排救護車送她來這兒,並且跟隨在旁,以應付任何的突發意外。
「謝謝你。」女孩嘴邊的笑靨很柔美。
另一名體魄魁梧的盛年男子前邁一步,蹲在輪椅旁。「澄恩,你一直抬著頭,想上去嗎?我抱你上去。」
「天野叔,天與地之間有多大的距離呢?」
「很大,大到無法計量。」
「那麼,我是無法上去了。」眉心淺蹙,她輕吁一口氣。
宇默,精明如你,也許不會被我的謊言與做戲矇騙太久。眼睛見不到高樓景象,我可感應得到你在九十一樓上面等我。
宇默,我食言了,我在這兒與你道別了。
宇默,天與地就宛如生與死兩道關卡,光與影的纏綿之後,我們沒有交集。
宇默,看開一點,下雨了,你回去吧,別著涼了……
「澄恩,天涼了,回去吧!再幾天就要手術了,養好身體重要。」
「天野叔,我不冷。」她拉緊了身上的男人外套──一件鐵灰色的亞曼尼。「以前,天野叔是我的世界,現在我有了它。」
「你這ㄚ頭,真不聽話!身體出了這麼大的事也不早早告訴我,還跑得無影無蹤。最後還是靠醫院通知,我才得以找回你。」
「天野叔,不能罵一個病人喔!」她摸到男人的手,像個小女孩搖拉著撒嬌。「我有聽你話接受開刀了呀。」
「你還跟我講條件,非得今時今日來這兒吹上半天冷風,否則絕不進手術房。好,現在吹夠了,我們回去了。」他強硬的說。
「天野叔,再一會兒嘛……」
「不行!」
天與地間,光與影錯過了最後一次交集。
★★★
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北部一家貴族私人醫院的腦神經外科病房。
一個六歲左右,俊美如小天使般的小男孩蹦蹦地跳上一張病床。
「阿姨,手提電腦可以還我了嗎?」眼巴巴的望著,他想趁午睡前再玩一次媽媽剛剛買給他的「樂高賽車」電腦遊戲。
澄恩斜靠在床上,打下最後一個字。「好啊,小傑你拿回去吧。」
小傑探探頭,看到螢幕上亂七八糟的符號。「阿姨,你打了些什麼呢?」
這個住在他隔壁病房的范阿姨好漂亮,她笑起來好好看呢,她講話的聲音更是好聽,可是,她的身體可就不太好了。
他偷偷問過耿叔叔,也就他們共同的主治大夫耿克群醫生。他說范阿姨跟他一樣腦子裡面長了不好的東西。大人們總愛用簡單的形容詞來跟小孩子說,其實他知道那個「東西」就是腦瘤嘛!
不過范阿姨的情況比他的嚴重很多很多。如果不馬上開刀,她很快就要去天上當小天使了。耿叔叔還說范阿姨的眼睛因為吃藥不小心,加上那個不好的「東西」的壓迫,才會一時看不見了。
住醫院很麻煩,有許多檢查要做,還要常常要被護士阿姨抓來量血壓、測體溫、喂很苦很多顆的藥丸。然後呢,就是很無聊的看超級難看的電視節目。所以,他媽媽就把她的手提電腦拿來給他玩電腦game。
今天早上他來找范阿姨,也就在她的房中玩起game了。後來,他得回去吃午餐,范阿姨就跟他借電腦。可是,阿姨怎麼打出一大堆讓人家都看不懂的東東呢?
「我只是想寫封信,說點心裡的話。」澄恩臉上浮現出極為飄忽的笑痕。「小傑,你才六歲,沒有上幾天小學,這些中文字對你來說可能太深奧了,所以你才會看不懂。」
是這樣嗎?阿姨說她是在打中文字?哇!慘了!
阿姨眼睛看不見,她才不知道她一個不小心按到了shift鍵,中文字都變成沒人能看懂的一堆亂碼字啦!
小傑想說,可是又怕讓阿姨得知她的心血都白費了。阿姨今天下午就要進入手術房了,她在這個時侯寫信,一定是寫給很重要的人。
「阿姨,這封信要不要我幫你寄出去?我會使用e-mail喔。」
「不用了,我本來就沒打算寄出去的。」澄恩很快地說,所以她才選用了他不熟悉的中文來書寫。「我只是隨便打發時間,小傑,你幫我把信刪掉吧!」
「喔!」小傑再努力瞧瞧鬼打架的信件內容…...咦,總算有他看得懂的東西了,那是一個英文e-mail帳號!阿姨一定是想發信給這個人的。好,就這麼辦!
「阿姨,我回去睡午覺了。」他抱著手提電腦咚咚咚地跑掉了。
然後,小傑用國語注音符號,在范阿姨的信函前面加了一行字,「快來看范阿姨,我們住在XX醫院」。
他拆下電話線,把電腦接上網路,幫阿姨把信發出去了。
「阿姨,如果那個人來不及在你手術前來看你,他也會在你手術后醒來時來看你。阿姨,你一定要醒來。我也會怕我以後做了手術就醒不來,我不想見不到爸爸媽媽,留在天上當小天使。阿姨,我們約好都要醒來喔……」
他臉上帶著純如天使的恬凈笑靨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