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結親
下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州古渡頭;
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
恨到歸時方始休;
月明人倚樓。
——白居易·長相思
嘉靖四十年,歲次辛酉。
春,北京。
正是清明時節,但京師不同於江南,不見牧童吹笛,也不見細雨紛飛。雖是如此,春意仍瀰漫,樓宇粉牆,及遠遠的大內琉璃瓦,都籠罩著一層明媚的柔高氣息。
京城的人也不一樣,因為今年是恩科會試,各省的士子,以舉人及薦舉的身分,約有六、七千人趕考。這龐大的數目,除了像子峻有家可住的之外,大都集中在各同鄉會館一帶,增加了許多熱鬧。
會試三場已過,只錄取三百人次。發榜那日,萬頭鑽動,有人雀躍、有人哀嘆,各有各的心情。
今年的題目集中在「北虜南倭」破壞之後,種種休養生息的策論。子峻的長兄子峰帶兵大同,專對付俺答,所以家中不時有消息傳來;再加上子峻剛從江南來,熟知倭寇動向,便以他縱橫的文筆,由均田、擇吏、去冗、闢土、薄征等各方面,洋洋洒洒地寫上一大篇。
他很有自信,榜單上一定少不了他的名字。
果然,中了會試,接著要等皇上欽點的殿試,然後分出名士,考試才算真正完成。
殿試一甲的狀元、榜眼、探花,是全國前三名,一舉聞名天下知,也是士子寒窗苦讀、夢寐以求的。
那種出身就是不同凡響,所以,子峻雖以父親職位可以庇蔭保薦做官,就像很多六部官員的子弟一樣,但他喜歡自己努力得來的挑戰,由秀才、舉人到進士,一步步上來,儘管有些固執,但也因而受到鄉親父老的稱讚,認為他正直耿介,前途必大有可為,狀元夢也指日可待。
今早,任禮部侍郎的任傳周又再一次交代兒子,「殿試那麼多篇文章,文筆好很重要,但要名列前茅,則要看書法,字跡工整畫一者最吃香,所以,這幾日你務必要多練字,不可以閑散。」
但子峻不是那種習慣臨時抱佛腳之人,當別的士子正在苦練翰林院最愛的館合字體時,他偏偏跑出去逛,想清清自己埋在四書五經八股文里的腦袋。
他先到會館找朋友,朋友不在,便邁開腳步到城南的廊房一帶。那兒有好幾條街,是市集店鋪圍聚之處,天天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
子峻對綢庄、藥鋪、米店……都視而不見,他感興趣的只是幾座書坊,偶爾到茶館去聽聽說書,並沒有一些京官子弟的玩樂惡習。
子峻來到一家「紫書棚」中,打算先看看有沒有新鮮東西。他收集了一些珍藏書,有的是舊日絕版、有的是棗木綉梓的精品,若看到名筆、名硯或上好紙箋,他也不會錯過。
然而,這嗜好也很昂貴,有時一套名書,可相當於三、四十石米的價錢。所以,一個不小心,就很容易成了玩物喪志,反而得不償失。
依他父親儉省的習慣,書仍用手抄,一本本的下去,自己也可以增加更多的學識。
走出「紫書棚」,天忽然下起雨來,春雷響動,街上的人紛紛跑散,子峻也暫避到一家小茶館,叫了幾樣炸糕、豌豆黃等京城小吃,啜飲著茶,暫解飢餓。
茶館掌柜見生意上門,忙叫裡面的瞎老頭和他的孫女銀花來為大夥唱幾段曲兒。
銀花約十七、八歲,梳著雙飛燕的松髻,身穿窄腰的扣身衫,那眉眼竟有幾分像茉兒。
不!其實並非真的像,銀花哪有茉兒的清麗和貴氣呢?只是,這近半年來,每當看到年輕女孩,他就不由自主的想到那個神秘來去的茉兒。
他滿二十三歲了,幼時曾與徐家表妹訂婚,但表妹命薄,十四歲便病亡,他拈香拜過,卻沒有印象。
以後,父親也替他積極物色過,但大哥娶妻、祖母過世、考鄉試,一件又一件的接踵而來,竟讓他無暇論親,最後,想說乾脆等他取得功名后,再一起辦妥。
子峻並不心急,還覺得沒有妻室才能了無牽挂地四處遊歷,而身在江南,與朋友交往,難免會與名妓唱和,那是流行的附庸風雅,尤其他有才子之名,想當他的紅粉知己,藉機提高身價的花魁倒也不少。
但他不喜歡這種無謂的牽扯,常走得瀟洒,令人怨他無情。直到遇見茉兒,經過半日的相處,他才明白,一個人可以在自己的心版上印得如此深,彷佛她一直就存在在他的生命里,即使是詩詞也寫不出這種無以名狀的感受。
她很在乎他中狀元與否的事,有沒有可能她會出現在北京城呢?
喝完一壺酒,子峻付錢要離去,任良突然匆匆走進店裡來說:「少爺,總算找到你了,舅老爺那兒有請呢!」
舅老爺就是徐階,他入閣干預機務已經多年,因擅寫青詞,頗得皇上喜愛。不過,內閣中有個嚴嵩,徐階位在他下面,每日都得小心翼翼的唯諾附從,深怕有個得罪會腦袋不保。
但子峻也明白,徐階是深藏不露,假如扳不倒嚴嵩,也會耐心地等到他死。
徐階是這次會考的主監官,前幾日,子峻才以門生的名義拜見,今日急匆匆的找他,又為何事?
子峻不敢耽誤,直接到徐府。總管在門口就迎著他來到大廳,發現父親竟也在座時,他的內心立刻蒙上一層陰影。是不是他試卷中痛斥時下弊病的用詞太直,所以出了問題?
他向兩位長輩問過安,便恭謹地站在一旁。
徐階開口說:「今天叫你來,實在是發生一件事,恐怕要叫你委屈一下了。」
「什麼事?是我的卷子惹禍了嗎?」子峻憂心的問。
「不!你的卷子好極了,詩賦議論都是上乘,彌封閱卷時,大家都嘖嘖稱奇。一開封,竟是你!真不愧是我的外甥,光耀了松江府,也給足了我面子。」徐階頓一下又說:「問題是,我們就怕你寫得太好了。」
「怎麼說?」子峻完全不懂,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徐階語氣沉重地說:「今天嚴間老忽然臨駕禮部,要求觀閱試卷,並問有哪個士子是特別出類拔萃的,說他的小孫女已到當嫁的年齡,想招今科狀元為女婿。」
嚴家小孫女?子峻立刻想到淳化驛站中那俗不可耐的女子。哪個狀元娶到她,還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
「嚴合老上回對會試親自關注,是九年前的事了,那一年,他是為大孫女擇婿,偏巧試卷最好的三位士子都有妻小,可他卻為一己之私,硬把排名中等的袁應樞舉拔到前三名,弄個探花,很多人不服,但也敢怒不敢言。」任傳周進一步解釋。
「這不是枉法循私、公然舞弊嗎?」子峻略有聽聞這事,士林之人都很瞧不起袁應樞,但由長輩嘴裡親口說出內情,這還是第一次。「皇上怎麼會允許他這樣違法亂紀呢?」
「皇上自深居西苑以來,殿試已成為一個形式,只要嚴合老插手,他點誰就是誰,皇上都不管。」徐階搖搖頭說:「此時已無關文章的好壞了。」
子峻把話聽進心裡,琢磨一遍才說:「舅舅的意思,是要我心裡有數,這一科我是沒機會中狀元了?」
「不!」徐階很快地回答,「我就是怕你太出風頭,反而中了狀元。」
子峻有些糊塗了,他看了舅舅,又看看父親。
「我一明白嚴間老的意思,就故意撒下你的試卷,所以!他挑了三個,還沒看到你的。」徐階停下來喝口茶。
「但殿試就藏不住了。」任傳周接著說:「到時,他若點你為狀元,你就註定要當嚴府的女婿了,因此……你舅舅和我商量,請你殿試時出五分實力就好,書法別太引人注目,在嚴家的勢力下,你有個二、三甲的庶吉士就夠了。」
子峻愣住了。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從四歲啟蒙,努力讀書,熟背一切經史子集,勤練詩詞八股、無數篇的策論、數不清的五言八韻,夜以繼日的,二十年來,為的不就是這最後的一試嗎?
如今,他們卻叫他把這畢生奮鬥一半都付諸流水?
欽點一甲,名揚海外,是所有士子的夢想,直入翰林院,內可登內閣,外可為封疆大臣,如鵬鳥般一飛衝天。
二、三甲庶吉的待遇就差一些,光環也明顯的縮小了許多。
他怎能甘願就此放棄呢?這是污辱人的不戰而降呀!
「不!我不同意,那是懦夫的行為。」子峻義正辭嚴的說:「我中了狀元,偏不娶他孫女兒,他又能如何?」
「就是因為他能『如何』,我們才擔心呀!」任傳周語重心長的說:「嚴家殘害忠良,手段之毒辣,你都親眼見過的。」
「你仔細想想,你願意娶嚴家的女兒,成為奸臣一黨,讓人不齒唾罵嗎?」徐階問道。
「當然不!」子峻咬著牙說。
「再想遠一點,嚴家多行不義必自斃,只要嚴嵩一死,嚴家必倒,到時,成為過街老鼠,身為女婿的任家極有可能會被牽連,甚至同罪下獄,那不就太冤枉了嗎?」徐階說。
「子峻,你舅舅考慮的事,並非杞人憂天。」任傳周憂心的說:「我們還是避開嚴家這淌渾水比較安心。」
「至於功名,將來有得是,即使是庶吉士,若表現優秀,想入翰林及內閣,仍有機會;再說,有我這個舅舅在,總不會委屈你太久的。總之,事情要往長遠大局著想,而不是爭眼前的一時之氣。」
兩位長輩都如此說了,子峻顯然已沒有選擇的餘地。
那夜,他輾轉無法成眠,內心愈想愈氣憤。
考試不能考好,只能故意考個次等?這是聞所未聞之事!也只有這種君主昏庸、賊臣亂政的時代才會荒唐至此。
人人滿嘴孔孟,為何世道竟會日益沉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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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試一甲出爐,紅榜上記著——狀元傅承瑞,榜眼童大祥,探花陳衡。
茉兒坐在妝台前,瑪瑙玉梳旁是那張紅箋紙。她愁眉不展已有一炷香了,內心一直無法釋懷。
怎麼會這樣呢?上頭沒有她期盼的名字,那日夜思念的人,到底有沒有進京趕考呢?
雖然只是萍水相逢,兩人也沒有正面的承諾,但他不是說不會辜負她嗎?就沖著這一句話,在回京的半年裡,她每每拈香祈願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祝福的也是他。
像失了魂一般,天步樓那短暫的相聚,佔滿她整個心田,讓相思的種子也慢慢成長茁壯。
任子峻,你到底是中或沒中呢?
「小姐,時辰到了,我們也該走了。」小青走到她的身旁催促道,「哎呀!老夫人給你那麼多首飾挑選,你怎麼一個都沒戴上呢?」
鋪著軟黃綢的漆盤上放著各色的鐲釧、金花、耳墜、頭箍、戒指……金光閃閃的,好不美麗。
「我都不要,拿下去吧!」茉兒搖頭說。
小青無奈的端著金盤走開。
茉兒朝鏡子弄齊髮鬢,眼微一偏,看見小青私下在動手腳。
「小青!」她站起來,厲聲問:「你又拿什麼了?」
小青嚇了一大跳,滿臉通紅的取出口袋裡的一支金折絲小釵,緊張的跪下來說:「小青該死,我……我一時之間又忘了,就順手……請小姐別罰我……」
茉兒嘆一口氣。自從淳化的驛站事件后,她的心眼像突然開很多,人也長大不少;回到家后,以前從沒注意到的事,都自然而然的傳入她的耳目。
嚴家的奴僕確實刁蠻,即使她身邊的丫環、老媽子,只要有機會,衣裳、珠寶、香料……等束西,就一一往家裡搬。
她第一次抓到小青時,小青還哭著說:「嚴府人人都這樣嘛!反正老爺有錢,咱們下人貪點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們的行為不只是貪,還是竊盜!我不管別人怎麼樣,在我的院子里就不許。」茉兒又說:「你們想要什麼儘管開口說,年節時我也會有厚賞,是你們的就會有,但不許偷!」
大家私下傳著,說她變了,不再是從前那個天真無知的嬌嬌女,她現在厲害到背後都彷佛長了眼睛,誰的手不幹凈,絕逃不了她的責罰。
可是,多年來的積習難改,連小青都忍不住觸犯了好幾次,這一次,茉兒不願再心軟了,「這是第五次了,罰你下個月的俸。」
小青臉一白。她鐵定又要挨父親的罵了。唉~~在小姐這兒撈不到好處,只有往別的地方多挖一點了。
茉兒披上彩錦背心,由侍女提著燈籠來到大院前廳。貼身丫環她只讓小萍跟著。小萍是她由江南帶回來的,不會扣索錢財,心地實在,也是她目前稍能信任的人。
今夜,嚴府宴請新科進士,包括最風光的一甲前三名,茉兒必須在他們三人之中,選出自己最中意的郎君。
她的步伐有一種對命運不願服從的沉重。
為了這場盛宴,嚴府早已張燈結綵,大大的紅布幡上寫著狀元、榜眼和探花的大名。他們穿著御賜的袍服和禮帽,騎著御賜的馬上息氣風發地遊行北京城,受群眾的景仰。
更幸運的,他們之中有一人即將成為嚴府的東床怏婿,女主角還是有名的雲里觀音,富貴美人都兼得,十足的歡喜躍龍門。
熱鬧的筵席上,各大官員和新科進士談笑不斷、把酒言歡,誰都沒注意到,在幾座連著的大理石屏風后,有嚴家的女眷正透過鑲嵌著樹石花卉的縫隙,對這些年輕新貴評頭論足著。
嚴老夫人歐陽氏躺在白玉軟榻上,臉色不是很好,茉兒輕捶她的腿說:「奶奶,您不該服那些丹藥的。」
「有什麼法子呢?你爺爺上回丹毒引發的痔疾還在流血,我得代他吃呀!」歐陽氏忍著全身的癢說。
「您和爺爺年紀都大了,實在不宜試那些葯。」茉兒仍是不贊同。
「傻孩子,吃對了可是長生不老呀!」歐陽氏笑笑說:「何況這都是皇上恩賜的,皇上要我們替他試藥,他也只相信你爺爺,而皇上是一國之君,我們做臣民的就要為他盡忠。就是因為你爺爺全心護主的心,才會長久得寵信而不衰,嚴家的富貴也是得來不易的。」
這些話,茉兒以前絕對會當作耳邊風,但現在卻都牢記在心底。
「茉兒,來瞧瞧!那個傳狀元可是一表人才哩!」
一干眾女眷紛紛喊她,包括父親的妻妾和兩位嫂嫂。
「快去看呀!」歐陽氏推推孫女兒說:「當年你姊姊嚴鶯也是這麼挑中你姊夫的。」
結果,姊夫不如想象中的有才有德,常一副窩囊相,男人氣魄不夠,令姊姊氣憤不平,最終,兩人反而成了怨偶。
她期盼中的恩愛夫妻,絕不是如此的,她覺得兩人應該是心意相通、款款深情、只羨鴛鴦不羨仙,就宛如……
她的心飛到天步樓,任子峻的溫柔笑語彷佛仍飄散在耳畔。
「茉兒,快來,你是今天的主兒呢!」大嫂拉她的手,往一朵花心的洞向外看,「那個坐在爺爺右下首的,就是你的狀元郎,再下去的是榜眼郎和探花郎。你中意哪個?看起來都很年輕英俊,妹妹好福氣呀!!」
再年輕英俊也都是陌生人,走不進她已被填滿的心裡。
茉兒不想再看第二眼,卻被二嫂硬擠著脫不開身。
她正要生氣時,眸子一轉,在離核心的另一角,一張熟悉的臉驀地映入眼帘,那不是夢裡尋他千百次的任子峻嗎?
他穿著二甲庶吉士的仕服,臉上毫無笑容,寫盡失意,是沒中狀元,有懷才不遇之嘆嗎?瞧著他那個樣子,真讓茉兒心疼,直想過去對他說:「不要難過,我才不管什麼狀元郎,我就選你!只要你成了嚴家女婿,這兒沒有人會勝過你,最顯貴的也將是你,我不會看錯人的。」
茉兒找到意中人後,心情頓時大好,臉蛋也散發出美麗的光彩。
這時,任職於錦衣衛的大哥嚴鵠走進來問:「如何?此科的士子,都沒讓妹妹失望吧?」
「看她的表情,像偷吃了蜜般喜孜孜的,八成是心意已定了。」歐陽氏說。
「讓我猜猜,」嚴鵠想了想,說:「那一定是咱們才高八斗的傅狀元羅!」
茉兒搖搖頭。
大家一愣,接著又猜童榜眼和陳探花,但都得到否定的答案。
嚴鵠不耐煩的說:「你是在胡鬧嗎?不是他們三人,到底是誰?」
茉兒不能明言淳化的一段奇遇及心有所屬,只叫大哥到洞前,指著說:「在左邊的第三根石柱旁,那戴著青紗帽的男子,全場就數他最正襟危坐,別人狂歡他冷靜,妹妹看他最具將相之貌,必是國家楝梁。」
「嗯!若沒看錯,他是禮部任侍郎的兒子,為人向來狂傲。」嚴鵠皺著眉說:「但他僅僅是二甲進士呀!」
「我才不管什麼一甲、二甲,反正我就是看他順眼!」茉兒雖臉紅心跳,但仍堅持地說。
歐陽氏被眾人攙扶著,由里向外看。子峻是在場唯一滿懷委屈的人,神色難免鬱鬱寡歡;但看在歐陽氏的眼裡,那是沉穩內斂的表示,比起來,連最看好的傅狀元,都顯得輕浮了。
「茉兒還真有眼光。」歐陽氏笑著說。
有了老夫人這句話,茉兒如吃了定心丸,人一歡喜,就忘了形地說:「奶奶,他真的很與眾不同,對不對?」
「你這丫頭,羞不羞呀?」歐陽氏調侃道。
幾個女眷全圍著茉兒取笑,害她想再多看子峻一眼都沒有勇氣,只有把在廳堂上那孤傲不群的他默默地放入記憶中,和天步樓瀟洒自在的他合在一起,成為甜蜜的縈迴。
嚴鵠腦袋一轉。對了!這傢伙還是次輔徐階的外甥,其實家世並不比傅狀元差,茉兒若喜歡,也不失為一段好聯姻,只是不知道……
「不知這位公子是否有妻室了?」有人突然說出嚴鵠心裡的疑問。
茉兒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這想法太可怕了,長久以來,都未曾進入她的心思。不!任子峻一定不曾婚配,若他有妻子,絕對不會與她在天步樓傾心相談,並牽扯出淡淡情絲,引得她半載的期待與思念……
她相信他,並且相信自己,老天爺不會這樣捉弄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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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如此高遠,青草在春雨灑過後猛地抽長。子峻夾跨著肥馬,勁蹄踏地的往前直衝,想沖向天邊,一洗心中那累積的怨氣。
嚴嵩賊,誤我國家、誤我前程!
鞭一揚、馬一躍,他幾乎被摔落地。在大轉一圈后,看見他的朋友,也是今科武進士的郭諫臣一路奔來。
兩匹馬相遇,郭諫臣勒住韁繩說:「這畜牲也是有靈性的,你拿它出氣,它也會抗議。」
「不錯,連畜牲也不想被當作奸臣。」子峻冷笑道。
他們沿著京畿外的荒林走著,子峻對著空曠的林子說:「這裡曾是元朝的大都,是輝煌的大汗之城,所有的蓋世武功,終究灰飛煙滅,我又何必挂念這小小的名利呢?」
「名利雖要看開,但想想,傅承瑞、童大祥和陳衡的才學都不如你,卻因嚴嵩喜歡,皆能榮登金榜。明白的人,心裡如何能平呢?」郭諫臣嘆口氣說。
「算了!有嚴嵩當朝,我甚至連這庶吉士也不要了,或許獨自去雲遊四海還快樂些。」子峻不禁仰天長嘯,「屈之折之,百歲莫贖;不屈不折,雲飛九霄!」
「好個不屈不折!乾脆我也丟掉這武進士的頭銜,和你游天下去!」郭諫臣豪爽的說。
他們盡情的說著,對著逝去的大元朝抒發心中鬱積的壘塊!
遠遠地煙塵滾滾,尚未走近,就看出是任良。子峻心中一緊。又有什麼事了嗎?
任良沒下馬,直接就說:「少爺,快回家吧!舅老爺到府里來了,好象很急的樣子。」
舅舅親訪,可見事態嚴重,難道他寫差試卷還不夠嗎?
子峻二話不說,立刻策馬馳騁回京城。
徐階的軟轎已停在中庭,商議地點不在大廳,而是在任傳周的書房,表示事情極為機密。
這一回,不但徐階和任傳周在,還有任夫人徐氏。
子峻仍依禮拜見,但滲著汗水的臉已布滿焦慮。
「子峻。」徐階的面色比以往都凝重,「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但似乎禍事臨頭,躲也躲不過了……」
看徐階講不下去,任傳周便接著說:「嚴家晚宴那日,待嫁的嚴小姐,狀元、榜眼、探花全看不上,偏偏就挑中你。嚴閣老今早在西苑已正式向你舅舅提親,有意結這門親事。」
對子峻來說,這無異是青天霹靂!為了躲嚴小姐,他委屈的不奪一甲,結果,將一甲拱手讓人後,仍避不開嚴家小姐的糾纏。他前世到底是造了什麼孽,竟成雪上加霜的雙輸局面?
「不!我絕對不同意!即使要殺頭,我也不會當嚴家的女婿,士可殺、不可辱,要我與好臣攀親做戚,我寧可死!」子峻咬著牙說。
「別惱成這樣。」徐氏看他剛騎馬回來;又氣急攻心,忙安撫道:「我們大家也都不同意,嚴家小姐的霸道是出了名的,我們任家哪伺候得起?方才你舅舅也想了幾個辦法,其中一個就是你快找家姑娘納采成親,到時木已成舟,嚴家也莫可奈何了。」
「真要這麼做?不能直接回拒嗎?」子峻皺著眉問。
「拒絕嚴合老?」徐階無奈的搖搖頭,「他那人心眼兒多,又歹毒,要是惹惱了他,可是僅有家破人亡一條路啊!」
子峻很清楚,儘管心中有恨,也不敢吭聲。
「現在問題是有哪家姑娘肯臨危下嫁,救我們任家呢?」任傳周為難的說。
這可真難了!這時局,有誰會拿著頭去和嚴家搶女婿呢?所以,此事務必得快,要在消息尚未放出前迅速行動。
他們第一個便想到吏部左侍郎高瑜的女兒高幼梅。
任高兩家原在兩年前走過媒婆,當時幼梅十五歲,若非子峻的祖母去世,媳婦說不定早就娶過門,也就不會有今天這場災禍了。
事不宜遲,當天,任家父子連夜避人耳目的偷偷來到高府。
兩方闢室會談,高瑜一知他們來意,立刻白著臉說:「不、不!嚴合老選中令郎為孫女婿,已在六部傳開,我有膽也不敢和他爭呀!」
「這也不是爭,我們兩家早就談過婚事,只是一延再延,想等小兒取得功名。」任傳周懇求地說:「只要我說小兒和令媛已有煤聘,高兄不予否認,就算是我任家的救命恩人了,我任家幾十口人都感激涕零呀!」
「任兄,我們是同科出身,情同兄弟,照說沒有袖手旁觀之理,可對方是嚴府,你也明白,我真是怕啊!實在不知要如何幫你……」高瑜長長的嘆口氣。
「高兄,不過是借你一句話。小犬雖不才,但也相貌堂堂,以前也是高兄誇過多次的,你忍心讓他落入嚴家之手嗎?」任傳周又說。
「我是很喜歡子峻,作夢也想要他當女婿,但……這好為難……」高瑜仍是猶豫。
任傳周忽然拉著兒子,撲通跪下,「請高兄救我們全家的命吧!」
「高世伯,子峻的生死,就在您的一句話了!」子峻被父親的舉動嚇到,也不得不開口。
燭光跳動中,一人站著,兩人跪著,這場面好荒謬,令子峻心中的屈辱又更深一層。曾幾何時,他這松江府才子連娶個妻子都要雙膝下跪,貶抑自尊的求人憐憫?
此刻,他真想拂袖而去,管他風、管他雨、管他嚴嵩的氣焰高過天,他根本不想娶嚴家小姐或高家姑娘,大不了,和尚廟也能納人,不是嗎?
他正要扶父親站起,放棄這苦苦哀求,高瑜忽然點頭說:「好吧!我向來愛子峻的才,為了他,我就賭了,我們兩家從此休戚與共、禍福相依。」
「高兄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任傳周激動地說。
子峻的感謝卻說得極為勉強,他一向心性高傲,但打擊一直來,逼他不得不折辱自尊,此刻,功名及妻子都像是他人生中的一場噩夢。
這些委屈,讓他失去了豁達,恨意只有愈來愈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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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氏皮膚潰癢的癥狀,在吃了解毒丸后,仍沒有好轉的跡象,偏偏身體有恙,心也煩,她在三面開的廂房中靜坐著,旁邊是媳婦左氏,正叨念著——
「據世蕃說,任家和高家的那門親事,原來是沒有的,錦衣衛都調查過了,那分明是沖著咱們嚴家而來的。世蕃說,不結就不結,有何希罕,咱們茉兒有多少人搶著要,還怕嫁不掉嗎?不過,就是咽不下這口欺負人的氣,非給任高兩家一點教訓不可……」
歐陽氏擺擺手,要她住嘴。
不遠的曲廊處,茉兒在陽光下坐著,望著燦爛開放的牡丹及杜鵑,嫩紅的臉上帶著神秘的神情,一會又悄悄地笑了,這分明是女孩兒思春的樣子。
她的一顆心完全在任子峻身上了。
再遠處,是青藍琉璃瓦,皇上賜蓋的,可見嚴家蒙受多少思典呀!歐陽氏想著自己初嫁時可不是如此,當時,嚴嵩只是一介寒士,為人木訥拘謹,但皇上偏偏喜歡他這份慎言的脾氣,不斷的提拔他、重用他,最後甚至以他為耳目,給予完全的信任。
人發達了,毀譽也就跟著來,斗到不是生就是死的地步。嚴家所做的,不過是皇上要求的,但大臣屢次認為嚴嵩沒盡到勸戒之責,彈劾攻擊樣樣來,不置之死地似不甘心。
為人臣自然是皇上的旨意最重要,不是嗎?
歐陽氏比較憂煩的是嚴世蕃。一個獨生兒子,也真寵溺得過分,但已是大人,想管也管不動,好在小錯不斷,大過卻無。此外就是茉兒,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小孫女。
茉兒水蔥似的人兒,比姊姊多了一份純真和深情,總希望她能有個滿意的歸宿,嫁給自己真正喜歡的人。
歐陽氏差使著丫環喚茉兒過來。
茉兒穿著新做的長衫,粉雕玉琢的,極惹人憐愛。
歐陽氏故意說:「瞧你魂不守舍的模樣,天天就只想著自己要做新娘子了嗎?」
「奶奶,我才不想那事呢!」茉兒臉蛋通紅地反駁。
「哼!還辯。」歐陽氏笑說:「你就指名著要任家公子,萬一人家娶妻或訂親了呢?」
「他才沒有呢!」茉兒發現自己有點兒失言,忙又說:「我相信他沒有。」
「看一眼怎麼准呢?萬一他有呢?」歐陽氏試問。
茉兒以為大夥是在逗她,因此故意說:「若他已有妻室或未婚妻,我就不嫁,反正別人我都看不順眼,寧可當個老姑婆陪奶奶住。」
「胡扯!奶奶哪能陪你一輩子?」歐陽氏笑著說。
茉兒半正經地回答,「奶奶若不陪我,我就削了頭髮,出家當尼姑去!」
「瞧!愈說愈沒規矩了。」左氏望著繼女說。
「茉兒是實心,哪像你們的心都是虛的,沒句好話!」歐陽氏罵罵媳婦,再拉著孫女的手說:「你真的非任子峻不嫁羅?」
「我沒這麼說。」茉兒蹙起眉心、咬著下唇,「我是說,要嫁就只嫁任子峻,其它人都僅僅是討人厭三個字而已!」
這下子,女孩兒家心裡的話已再清楚不過了。
茉兒被表姊妹帶去放風箏后,歐陽氏叫丫環關幾扇窗防著潮氣,再對左氏說:「世蕃確定任家和高家的親事,是在咱們之後才定的?」
「錦衣衛的報告錯不了的。」左氏說。
「那我們得爭這個理,茉兒是皇上封的『雲里觀音』我不信京城裡有誰比她更好。」歐陽氏也有些不悅的說:「我倒要任家明白,能娶到我的茉兒是天大的福氣。」
「這……就非得便宜任家嗎?」左氏說。
「你沒看見茉兒那個篤定的樣兒?她那妞兒雖性情好,但脾氣倔時也不得了,她要任子峻,就替她找任子峻吧!」歐陽氏說完,連咳了好幾聲,「她和你們都是不同的。」
怎麼個不同?左氏撇撇嘴,她可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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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峻在眾庶吉士中,很幸運地被選入翰林院,雖然不似一甲為正式編修,但他的實習身分晚個三年或許就會改變。
這主要原因是他在國子監讀書時,表現良好,很多人明白他名列二甲,是為「失常」加上他是次輔的外甥,又暗傳是首輔的准女婿,沒有人敢怠慢。
子峻一心熟悉新職務,完全沒注意到四周的詭異氣氛。
一個泥濘的雨天,他回到府里,也沒留心到來為婚禮籌措的布商裁縫全解散了,左邊客廂房內漆黑一片。走進大廳,只見父母愁眉不展,大嫂和弟妹都借口迴避。
徐氏拿了一份紅帖給兒子說:「這是高家退回來的,說……八字不合。」
子峻愣住了。莫非整個事情急轉直下,他結果還是白跪一場?
「借口而已。」任傳周說:「錦衣衛找到高大人,說他手下有一筆稅收不清楚,要送查,就知道是誰在搞鬼了。高家再不退婚,明天就會莫名其妙的被送進大牢,我們不能怪人家害怕得急急撇清。」
「天呀!姓嚴的真是欺人大甚了!」子峻雙手握拳,恨恨地說:「他們到底要把我怎麼樣?」
「就是要你娶嚴家二小姐。」徐氏無奈地說。
子峻又想起在淳化的驚鴻一瞥。他怎能和那種粗蠻俗氣的女人過一生呢?他突然跪下來說:「事到如今,請爹娘允許孩兒剃髮為僧,免得為家中帶來大禍。」
任傳周嘆口氣說:「這也太慢了。」
徐階取來另一個鑲有華麗花紋的紅帖,「嚴二小姐的八字已經送過來了。」
子峻打開一看,紅箋灑金字——嚴世蕃次女,閏名嚴鵑,年十八歲。他直直瞪著那些字,像火燒似的,蔓延在天地四方,令他沒有喘息的空間。
「這庚帖還是錦衣衛白靴校尉,護著宮裡齊公公送來的。齊公公說,皇上曾賜嚴二小姐『雲里觀音』之銜,也算是皇上的孫女,抗這庚帖,就等於抗旨。」任傳周說。
「所以,你只有娶她一條路了。」徐氏憂慮地下了結論。
子峻欲辯卻無言,他神情頹喪的走進雨里,仰頭傾聽蒼天雷嗚。
他竟成了嚴家的女婿?哈!哈!這世上還有天理嗎?出家不行、死也不行,只能接收一個他厭惡的女人,還有一個他唾棄的仕宦之途!
也許,他其實不該進京趕考,不該求取功名!他腦中驀地浮現茉兒那含情脈脈的眼神。她若知道他將成為一具行屍走肉,才子之慕,大概也只剩下嘲笑和憐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