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昭和十五年,一九四○年(民國二十九年)。
公曆的一月一日,是日本的新年。位於台北郡、桃園郡交界的秀里鎮,並沒有過年的味道。雖然小林總督為了要推展皇民化運動,宣布將廢止農曆年的慶祝,台灣老百姓仍對這非傳統的公曆新年興趣缺缺。
剛吃過午飯,惜梅就坐在窗前,整理幾塊碎花、格子及素色的布料。這是她由城裡父親布莊那兒拿來的,聽說是目前東京最流行的花色。
她望向窗外,一大片竹林,帶著陰陰的綠。突然幾線金光穿過細長竹葉,灑到她的妝台上,屋內一下亮了起來。
天晴了!她內心雀躍著,忙對鏡梳理,她將一頭短髮梳出幾個漂亮的波浪,用小簪子夾住。再穿上家常的衣裙及外套,便包起布料,興匆匆的要出門。
朱家是閩式深長型的瓦牆建築,好幾進的門,都用布簾隔著,最前面是大伯父開的中藥店,臨著熱鬧的大街。
店裡散發著人蔘、川芎、熟地、當歸……等藥味,還滲著蘆薈、芙蓉草、九層塔……等青草香。
午後是休息時間,店內十分安靜。幾個夥計打著盹,大伯母春英在櫃檯後面切藥材。
「惜梅呀,你要去哪裡?」春英一見到她便問。
「我要去寬慧姊那裡,給她送布料。」惜梅說。
「你別忘了你才和哲彥訂婚,怎好老往黃家跑呢?!要避避嫌吧!不然人家會說我們朱家女兒不莊重。」春英說。
「哲彥在台北讀書,我又不會碰到他。」惜梅撒嬌說:「況且寬慧姊已為朱家女兒打響了賢淑的名號,黃家不會說我的,黃伯母還歡迎我呢!」
「好吧!反正你是去慣了。」春英帶些寵愛看著她說:「順道去看看寬慧也好,她小產才剛下床,你正好陪她解解悶,叫她別太累了。」
「我會的。」惜梅說。
街路兩旁並列著許多商店,招牌掛在騎樓外,有香燭店、百貨行、糕餅店、種子行、豆腐店、吃食店……,雙排下去,成為秀里最熱鬧的前鎮。
冬季天冷,本地人都在屋內。路上行人大都是要赴台北,而在此地暫時歇腳的商客,偶爾幾輛腳踏車響鈴而過。
過了巴士車站,便是后鎮。
后鎮又是另一種熱鬧景象。秀里位於雪山山脈西北的的陵地,有秀里溪穿過,直入大科崁溪,而到淡水河。山水縈繞下,水氣充足,常有似雨似雲的薄霧,如白紗般籠罩在山坡,是種茶的好地方。
后鎮便是秀里的制茶中心,以本地的首富黃記茶行為中心,連帶的帶動了附近村裡的繁榮。
「到這裡就可以聞到撲鼻的茶香,騎樓亭腳有一些婦女圍在一起揀茶。由於是冬茶,並非旺季,所以感覺有點冷清。」
揀茶女工紛紛向惜梅打招呼,她也頜首行禮。
在身後的竊竊私語中,她不禁臉紅起來。
惜梅的祖父朱茂青是前清秀才,日據以後辦了漢學私塾,在地方上德高望重。
他的兩個栽培到高女的孫女兒,寬慧和惜梅,先後成為黃家的人,黃朱親上加親的聯姻,成為秀里的一段佳話。
惜梅挺直背脊走下去。她念過書、見過世面,不覺得單獨到未婚夫家拜訪有什麼不妥。不過她才十九歲,臉皮薄,總有少女不自然的羞怯。於是她不往黃記店門過,怕遇到夥計及男工那些更大膽無禮的眼光。
她直繞入小巷,由黃家後面的院子進去。
天井、廚房無人,屋內靜悄俏,想必都在午睡。
她直接來到寬慧的卧室,六歲的敏月和四歲的敏貞躺在眠床上睡著。
敏月的棉被裡得緊緊的,敏貞卻踢到腳旁,露出個肚皮吹風。
惜梅將敏貞蓋好被,這孩子很敏感,立刻睜開水靈靈的雙眼看她,沒兩秒,又輕輕闔上。
惜梅忍不住一笑,突然聽見後頭的廂房有聲音。她循聲而來,碰到提著一桶髒水的阿枝嫂。
「惜梅小姐好。」阿枝嫂說。
「你好,我來找我堂姊的。」惜梅說。
「頭家娘和三小姐在清繡房,到那裡就可以找到她們了。」阿枝嫂說。
繡房?寬慧怎會有這等閒情逸緻?
這個大惜梅八歲的堂姊,自少女時代起,就是刺繡的好手。她們的祖母是出自南部有名的綉坊世家,一嫁入朱家就展開一手絕活,眾多女眷中,唯有寬慧盡得真傳。
一塊綢緞或綿絹,無論是要做桌裙、門帘、緯幔、枕面、床被、彩墜或劍帶,一經寬慧的巧手細銹,無不綺麗秀致,叫人嘆賞。
不僅是寬慧的色彩配得絕妙,描圖尤其逼真。各色玉蘭、海棠、石榴、牡丹、錦雉、鯉魚……等花鳥禽獸,到她手中都變得栩栩如生,別有意境。
她更叫人折服的是,連專業的盤金綉、盤銀綉,講立體的高線針法、貼布綉法,她都用得出神人化,沒幾分藝術天分,實在很難辦到。
寬慧在高女畢業后,曾想進美術學校進修,可惜小鎮民風保守,斷了她的雄心大志。
深愛妻子的哲夫在娶她時,就特別闢了一間繡房給她,裡面除了存放她有名的八仙過海、蘭桂齊芳、榴開百子等作品外,還有堆紙筆、針線、絹布,想讓她盡興地一展才情。
然而寬慧也和所有的婦女一樣,結婚以後,便以侍奉公婆、相夫教子為主,婚前種種的興趣才華,都在柴米油鹽中,淡入遙遠的歲月里了。
今日她為何又去碰那早已蒙塵多時的繡房呢?
一掀開那綉著白頭翁、芙蓉、桂花,代表白頭偕老的粉紅緞底門帘,就看見很多布料離了柜子。寬慧和昭雲正坐在綉架前,對著湖綠色絹面研究著。
「喲!二嫂來了,真是失迎。」昭雲見惜梅就說。
「什麼二嫂?一個姑娘家,講話真沒分寸!」惜梅紅著臉說。
「我們姑娘家,當然比不上你有身分的啦!」昭雲繼續捉弄。
「你再胡說,就白白糟蹋我跑來送你洋裝布料的一番心意了,還是最時新的呢!」惜梅故意板著臉孔說。
「好了,昭雲是開玩笑的。」寬慧笑著說:「你來得正好,昭雲吵著要我教她盤金綉,你也可以學學」「我不曉得那麼麻煩,還要自己做金蔥線,我怎麼纏都不緊密,金箔都壞了。」昭雲舉舉她的作品說。
「待會你要盤渦形輪,要釘線,那才叫費功夫呢!」惜梅說:「我就一直沒學好這一關,被我阿媽罵手笨。」
「若在幾十年前,自己綉不好嫁妝,可找不到好婆家呢!」寬慧說。
「哦!原來如此。我說寬慧怎麼想學剌綉?弄了半天,是為了找婆家。」惜梅趁機報一箭之仇:「請問你是看上哪家少爺了?」
「大嫂,你看惜梅的嘴,是不是比我還壞!」
昭雲說完,便追著惜梅要打,惜梅笑著躲,差點撞到她未來的婆婆玉滿。
玉滿四十來歲,梳著龜仔頭髻,插著玉簪,臉白如滿月。雖然她有一雙纏過被放大的小腳,又不識幾個字,思想卻很開通,對媳婦都很疼愛。
「伯母,您看!我給您送布料來,昭雲卻欺負我呢!」惜梅躲在玉滿身後說。
「還不知道是誰比較過分呢!」昭雲跺腳說。
惜梅不管她,徑自攤開布料向玉滿說:「這是剛進我阿爸布莊的新貨,伯母挑著去,可以做件漂亮的洋裝。」
「什麼洋裝?我老人家習慣穿唐衫,舒服多了。」玉滿指著身上斜襟滾邊的大陶衫及長黑裙說:「布料就留給你們少年人用吧!」
「我阿爸本來也想送些軟呢緞布來,但大陸那邊正在打戰,貨源缺得厲害,只有日本還通。」惜梅解釋說。
「其實這素布可以給阿母做衫,我來裁剪滾邊,再綉些圖案,就很高貴大方了。」寬慧說。
「千萬不可,外面有的是師父,叫他們做就可以。你才剛過一個月,久坐縫釘,對身子和眼睛都很傷的。」玉滿看著繡房說:「你怎麼又來做這些細工?是不是昭雲又來煩你了?」
「不是!」寬慧忙說:「我是看天氣陰了許久,好不容易放晴,想把繡房的床單枕套,拿出去晒晒。」
「外面風還是很大,你叫阿枝嫂去就可以。自己可別出門。」玉滿交代。
玉滿走後,寬慧把以前繡的枕帳細心攤開,臉上有懷想及悵然的表情。
「是該見見日頭了。」寬慧說。
雖不過日本新年,很多下人都趁機放假了。阿枝嫂忙不過來,惜梅和昭雲便自告奮勇幫忙。
黃家的天井是由青石鋪的,種幾棵榕樹、相思樹,檐下有各式盆景,都在陽光下重現綠意。
晒衣的竹竿就架在西北角,一口加蓋的水井,設了幫浦,供全家用水。
寬慧站在窗前,看著惜梅和昭云為尋找不太熱又不太陰的地點來曬銹布,而煞費苦心。
惜梅長得古典秀致,眉兒如畫、眼如秋水,笑起來尤其美。不認識她的人,會誤以為她是溫柔的閨閣派小姐。其實惜梅的個性又強又聰明,到日本去念女子學校也沒問題,誰曉得她就和哲彥訂親了?!
惜梅拒絕多門親事,選擇了哲彥,寬慧十分驚訝。不是哲彥有何不好,只是哲彥很多方面都強不過惜梅……。
昭雲是另一種典型,比較傳統溫順,偏長得濃眉大眼,淺笑就顯出梨渦,看起來能幹俐落,卻最愛嬌多情。今天她心血來潮學剌綉,不就為了邱家二少爺嗎?
這件事說來也真有趣。邱家是台北大稻埕的望族,以制茶起家,和洋商、日商都有來往。黃家與他們生意往來,可追溯到前清了。
邱家老大紀倫繼承家業,和哲夫是好友。老二紀仁則是哲彥高等學校的同學,兩人都有心去日本念書,因此走得很近。
紀倫的優秀出眾,寬慧是見識過的。據說紀仁的人品相貌比哥哥又更勝一籌,至少哲彥對他是讚不絕口。
十八歲的昭雲情寶初開,不免聽進耳里。哲彥稍梢提到,要帶紀仁回來相親,她就藏起心事來。
哪個少女不懷春?都對未來懷有浪漫的憧憬。然而現實是殘酷的,青春禁不起磨,才情捱不住耗,夢碎只是早晚的事。
她輕輕嘆一口氣。
不知何時,昭雲已不見人影,惜梅向她走來。
「寬慧姊,你怎麼就站在風口?」惜梅說:「我來的時候,你母親還特別囑咐我,叫你別太累了。」
「我哪就那麼脆弱,又不是手一捏就碎的吹糖人兒。」寬慧笑笑說。
寬慧原本就膚白賽雪,端秀中透著靈氣。但此刻眼裡卻盛著疲憊,鵝蛋臉消瘦,蒼白得不帶一絲血色。
「你心裡還是很難過,對不對?」惜梅輕輕說。
「怎不難過呢?一個方成形的男胎,黃家差一點就有后了。」寬慧說。
「還有下次機會嘛!」惜梅安慰她。
「下次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這身體又流產又小產的,只怕愈來愈難了。」寬慧說:「想我們朱家陽盛陰衰,大部生男。你母親和我母親都是三子一女,怎麼我就偏偏生不出個兒子來呢?」
「你還年輕,會的。現在最重要是把身子養好來。」惜梅說。
「養好我,還不如靠你呢!」寬慧說:「我真希望你快過門,給我婆婆一個白胖的小子,我才安心呢!」
「怎麼連你也欺負我了?!」惜梅嘟著嘴,不高興地說。
屋內傳來敏貞的哭聲,寬慧趕忙進去,只留惜梅在天井中。
一陣風由樹梢刷過來,掛在竹竽上的一塊帳簾,突然飛起來,惜梅眼見它在空中旋了兩下,就落在井旁。
她正要去拾,走廊那端來了一個人,手裡提著兩竹簍的木炭,一雙穿著臟布鞋的大腳,直直要往鵝黃緞上的繁花彩蝶踏去。
惜梅一急,不管什麼儀態,衝過來推了那人一把,像碰到銅牆鐵壁般,她柔嫩的手抽筋折骨的痛。
「搞什麼嘛!」那人踉蹌一下,很驚險地搶救了木炭。
「你沒長眼睛嗎?差點踩壞了這塊漂亮的帘布!」
惜梅看帳簾完好如初,沒一點污穢,便抬頭忽視那人。她這才發現,她面對的是昂昂七尺之軀,那人身材碩長,一頂陳舊的便帽,直壓他英氣十足的濃眉,年輕清俊的五官,有鄉下人少見的聰明氣質,她幾乎看呆了。
「你可具凶呀!」那人揚揚眉,不甘示弱說:「還那麼用力推人。帘布是掛的,你明明放在地上,我當是毯子,當然要踩下去啦!」
惜梅沒想到他竟敢頂嘴。瞧他一身做粗工的對襟杉及長褲,又提著木炭,想必是哪家的學徒或長工,見到她非但不唯唯諾諾,反而如此大膽無禮!
惜梅一向不是端架子的主人,但他那肆無忌憚的態度,輕浮調戲般的審視,再再令她火冒三丈,她一輩子從未這麼被冒犯激怒過。
她正想嚴厲訓斥他一頓時,竹竽上的綉絹又飛走一塊;這回是鴛鴦圖案的枕中,風一轉,竟掛到相思樹上了!
她忘了罵他,只急得用命令的口吻說:「快去把它拿下來!」
「我為什麼要去?既不是我弄的,我也踩不到它,掛在上面挺好的呀!」他閑閑地說,還帶著笑容。
竟連命令都不遵守,這還有天理嗎?!生平第一次,惜梅發起小姐脾氣,氣呼呼地說:「大膽刁奴!你竟敢又頂嘴又不聽從命令,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誰?難不成是黃家小姐嗎?」他一臉逗弄。
「我就是!」惜梅氣極了說:「你再不把樹上的枕巾拿下來,我就告訴你老闆,辭了你,讓你沒飯吃!」
「原來是黃家大千金,我好怕呀!」他說,眼裡仍充滿笑意,一點悔懼都沒有。
惜梅恨得咬牙切齒,說不出話來。只見他斯條慢理地走到相思樹下,輕輕一躍,就把枕中取下來。
他把粉紅枕巾遞到她前面,她不由自主退後一步。
「你該說聲謝謝吧!」他的笑容更大。
「我沒有去告發你,就不錯了!」她一把搶過枕巾,想走進房裡,永遠別再見到這可惡的狂人。
「看你這凶查某的樣子,一點都沒有小姐的氣派,說話像個婢女,怎能怪我著錯呢?!」
他在她身後說。
「你說什麼?!」
惜梅迴轉過頭,那人已提著木炭往廚房去了!
她跺跺腳,今天是撞了什麼邪了?會那麼倒霉,去碰到一個瘋子!也許她真該去告他,讓他不敢再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了!
帶著起伏不定的心情,她準備到寬慧的卧室,抱抱兩個小外甥女就回家。
經過長廊時,昭雲在廚房那一頭喊住她。
惜梅走近一看,昭雲正捂著右頰,臉上有痛的表情。
「怎麼啦?!」惜梅關心問。
「剛才泡茶,不小心被開水濺到的。」昭雲苦聲說。
「你泡茶又不是第一回了,還這麼不小心。」
惜梅說著,便拿開昭雲的手,那原本細嫩的臉頰,起了兩個珍珠般的小水泡,上有醬油和青草油的青青紅紅塗抹痕迹。
「我趕快回家,幫你拿些治燙傷的藥物,才不會留下疤痕。」惜梅說。
「等一下。」昭雲拉住她說:「你先幫我把茶端到客廳去。」
「我又還沒進你家門,你就支使我啦!」惜梅說。
「不是啦!我二哥回來了,人才剛剛到。」昭雲看著她說:「你們可真心有靈犀一點通呀!」
惜梅一聽,心裡慌亂,她這可不是來得太「巧」了?!她急急說:「那我更不能幫你端茶了,我得走了!」
「拜託啦!我媽叫好幾聲了,我這臉怎麼能見人呢?」昭雲哀求著。
「自己哥哥,有什麼見不得的?」惜梅反問。
「不是啦……」昭雲支吾說,臉上有紅暈:「還有客人啦!是我哥的同學邱紀仁。」
「哦——」惜梅恍然大悟,把聲音拖得長長的:「是邱家少爺,要來說親事的,對不對?」
「亂講,人家只是來玩的!」昭雲頰上紅暈更深:「好惜梅、惜梅姊姊、惜梅嫂子,就幫我一次嘛!」
惜梅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她原也不是什麼扭怩的女子,端著茶,大大方方和哲彥打個招呼,又何妨?!
「好吧!你可欠我個人情喲!」惜梅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
惜梅拿起描金漆的淡青茶盤。因為用的是自家產的烏龍茶,茶葉不可放太多,得用稍燙的開水,既是重火,就以陶壺來泡,陶杯來盛。
她將茶端到客廳口,深深吸一口氣。
廳內擺著福州運來的紅木傢具,太師椅、大理的桌,牆上幾幅字畫。比較有異國風味的是,帶著大銅錘的白鳴鐘及兩把日本的古劍。
她把茶放好,仍空無一人。她覺得奇怪,也同時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人似乎都在茶行里,催茶偏催那麼緊。
正要離去,門帘掀開,有人走進來。等惜梅看清楚是方才在天井中遇到的大膽刁奴時,他已往太師椅一坐,準備喝茶了。
「放肆!」惜梅喝了一聲:「這是主人的坐椅、主人的茶,你怎麼可以亂坐亂喝!」
他嚇了一跳,等知道是惜梅時,馬上露出一副相當開心的笑容,英俊的臉帶著輕佻說:「椅子是給人坐的,茶是給人喝的。我是人,為什麼不能坐、不能喝?」
她稍稍平息的怒火,又被激上來。但她在黃家也只是客,不好呼上叫下的趕人,只忍著氣說:「你要坐、要喝茶,就到下人房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不懂嗎?」
「下人也是人,哪兒喝都一樣。」
他嘻皮笑臉他說完,端起茶杯便往嘴邊送。惜梅氣不過了,拿起茶盤就往他手一擋,茶杯斜傾,滾熱的茶就淋到他腿上,他慘叫一聲。
「你活該!」她帶著復仇的快意說。
惜梅回到廚房,仍十分激動,一張俏臉烏雲密布。
「怎麼啦?」正在照鏡子看水泡的昭雲問。
「你說天底下有這種人嗎?…。」
惜梅才說到一半,阿枝嫂就匆匆走進來,叫嚷道:「三小姐,你剛才用的青草油呢?邱二少爺不小心被熱茶燙到了,需要擦一下。」
「你快拿去。」昭雲遞上小瓶子說。
「邱二少爺?」惜梅傻了眼,她結巴地問:「你說……,你說……他現在人在客廳嗎?」
「是呀!腿都紅腫一片了。」阿枝嫂又火速離去。
天呀!惜梅捂著火燒般的臉頰,她闖大禍了!
「惜梅姊,你到底怎麼啦?像見到鬼了?」昭雲狐疑地看著她。
「沒……沒什麼。我……我回去拿一些燙傷的葯來!」惜梅語無倫次的說。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她繞著小路快步走回,內心紛亂不已,臉上的赤熱久久不散!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她從來不是那種壞脾氣、頤指氣使的女孩子,為何碰到邱紀仁,就完全失去理智,幾句話就可以激得她方寸大亂?!
這位邱二少爺也真是的,好好的衣服不穿,偏要一身灰溜溜的田莊人衫,又桃木炭、又粗魯又無文,怎怪她有眼不識泰山呢?!
其實她早該警覺的。他若是真的工人或夥計,絕不敢如此無法無大的與她爭論。他這麼有恃無恐,和她一句來一句去,她就該先問明他的身分!
如今想這些卻太遲了!他和哲彥是好朋友,以後又可能成為昭雲的夫婿,遲早要見面的人,卻有那麼尷尬的開始,她像潑婦般推他又燙他,簡直羞死人,挖個地洞鑽都不夠!
她愈想心愈涼,十分憂戚地回到朱家,吩咐夥計送葯去黃家,便悶悶地關在房內,望著一窗綠竹發獃。
去年秋天訂親后,哲彥常回來看她,兩人客氣地聊天,偶爾會提到紀仁。哲彥對他滿是讚賞,說他多優秀聰明,多有正義感。
哼!優秀聰明?她看他卻像無賴一個,粗野又輕浮!害她表現得不得體又不莊重,他不是說她講話像婢女嗎?
半斤八兩,誰也怨不得誰!
他向哲彥告狀怎麼辦?萬一他燙得嚴重怎麼辦?哲彥會一笑置之,還是因此看輕她呢?
還有昭雲……。
有人在敲門,惜梅打開一看,是大伯母。
「哲彥來看你了!」春英說。
天呀!惜梅忙對鏡整裝。他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不!不可能!邱紀仁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只曉得是黃家小姐。黃家各房小姐那麼多,他哪指認得出?!
「上個粉吧!哲彥還帶了一個朋友來,是從大稻埕來的邱二少爺。」春英又說。
什麼?邱紀仁也來了?這下子當面對質,跑也跑不掉,一定會鬧出一場風波,千萬見不得!
「哎喲!大伯母,我的肚子突然好痛,恐怕沒辦法見客。」惜梅立刻彎腰哀叫,一副痛不欲生狀。
「怎麼啦?剛剛才好好的,是不是中午吃壞了?」春英忙摸她額頭及脈。
「我也不知道。」惜梅按著肚子說:「我必須去廁所。你代我向哲彥道個歉,說我生病,今天不能見他了。」
「他難得從台北回來一趟呢?」春英遲疑著。
「我這樣,能見他嗎?」惜梅又哀叫一聲。
「好吧!我待會叫你阿公給你看看。」春英說。
大伯母前腳踏出,惜梅就從後門溜走。穿過竹林、田埂路、茶園,來到一個可俯瞰秀里鎮的小山的。
因是冬季,草木蕭條。秀里溪在山腳鳴咽著,時見時不見,沿岸有婦女在洗滌衣物。陽光反射水面,閃著翠玉水晶般的瑩潔光芒。
她是想見哲彥的。上次他回來是半個月前,眾人環繞下,也說不上兩旬話。畢業及考試在即,他夜以繼日拚著,返鄉時間必定愈來愈少;接著去日本,又隔山隔海了。
她自幼就和哲彥玩在一塊,兩人還同上阿公的私塾。他沒有哥哥哲夫的鋒芒外露,總是憨憨的。她當他是哲夫的弟弟,壓根沒想到長大後會嫁給他。
哲彥到中等學校后,才慢慢嶄露頭角,形成自己的風格。直爽、重義、踏實、堅持理想,是他給她的印象。
那段時間,兩人各忙課業,很少機會遇見。偶爾匆匆一瞥,他都會先臉紅低頭。即使惜梅開始看愛情小說,仍沒把哲彥當成未來夫婿的人選,或甚至幻想的對象。
她內心若有什麼欣賞的男性典型,就是哲夫了。
哲夫英俊瀟洒、文質彬彬,既多情又善吟詠,曾參加過詩社,漢詩及日本俳句都能來上幾句。
他和寬慧是惜梅認為最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一對了。
哲夫在日本求學時,所寄的情書,惜梅都拜讀過。講春之落櫻,秋之楓紅,再加上纏綿俳惻的相思在其中,真正叫人動容。
惜梅還記得,寬慧在油燈下讀信,每每至臉泛紅暈、雙眸流光,讓人如何不懷想愛情的神秘與偉大呢?!
這也是惜梅在眾多說媒親事中,對哲彥首肯的原因。雖然哲彥不愛寫信,喜歡棒球和劍術,和哲夫個性不同,但同胞兄弟,浪漫的細胞應該不會差太多吧?!
惜梅對哲彥的感情是在文定之後才開始的。一種女人有了歸屬的宿命觀,一旦如春芽蘇醒了,就不由得把身心全部的相許,都寄托在未來良人的身上。
他們之間終會迸出美麗的火花。
她有些期待哲彥赴日留學,希望距離及思念,會激發他寫情書的靈感,為他們的愛情和婚姻做個永恆的見證。
惜梅坐在山坡上,愈想愈覺前景美好。突然邱紀仁的臉冒出來,那調侃、不懷好意的笑容,如潑她一頭冷水。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如果她今天不去黃家就好了!現在惹了這樁事,就家心頭飄塊烏雲,沉甸甸的驅之不去,真讓人難過。
道個歉可以了事嗎?
不!他也應該說聲對不起!
唉!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還是先回家再說。她出來已經夠久了,再不回去,大伯母恐怕要打撈茅廁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