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哲彥回來的那一日,惜梅恰好去敏月和敏貞學校的運動會,看她們賽跑、跳高、拔河,到黃昏才疲憊地返家。走過車站,就看到后鎮的鄰居及揀茶的女工紛紛笑著向她說:「你家哲彥回來了,恭喜呀!」
期待太久,一下夢想成真,竟是說不出的心情。激動有一些、歡喜有一些,但還有幾許的羞怯。畢竟她與哲彥五年不見了,說相思的人又是何景況呢?
她腦中清楚的只有一個:紀仁說的沒錯,船期無誤。
她剛進店門,在大廳的秀子便喊:「惜梅,哲彥回來了!」
廳里黑壓壓坐著根多人,白天難得開的燈也亮著。她止住自己一顆快蹦跳出來的心,在眾人間巡梭。
「惜梅呀!快來見哲彥呀!我們日盼夜盼終於把他盼回來了!」玉滿一看到她就興奮地說。
「惜梅,這些年都好嗎?」哲彥站起身說。
哲彥?他就是哲彥?惜梅眼前站著的是個接近陌生的男子。
不!輪廓很熟悉,但髮型不太一樣,年紀大些,身材也壯些,這就是她苦苦等候的丈夫嗎?
「哲彥!」她只能說出這一句。
「你還說呢!這些年要沒有惜梅,還真不容易呢。尤其你大嫂生病過世后,全靠惜梅裡外幫忙,大家都誇她賢慧,這都還不是替你盡孝道。」玉滿擦著淚說:「現在終於夫妻團圓,我們可要熱熱鬧鬧辦一場,才不虧待惜梅對黃家的一片心。」
「謝謝你,惜梅。是我不好,我對不起大家。」哲彥向她一鞠躬,臉上有羞愧。
「戰爭時期,誰能意料呢?你恐怕過得比我們還辛苦吧。」惜梅體諒地說。
兩人私己話說不到兩句,就不斷有恭賀的人潮,一直到晚上仍絡繹不絕。
惜梅、秀子和幾個姑嫂進進出出忙奉荼、晚飯、點心,幾乎沒一刻空閑。
說實在,她有點失望,哲彥很少看她,也沒想隨她到後頭說些思念的話。他這人一向保守老實,這個性倒是歷經變動、奔波各地都改不掉,真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天公爺都沒辦法的事。說起來寫那相思簽還真是奇迹呢!
一家人忙到深夜,仍聚在玉滿的眠床訴說別後。敏月、敏貞已疲得睡著了,哲夫、哲彥、惜梅各據一角。連秀子都抱著秉聖坐遠遠聽著,今天是歡喜日,沒有人驅趕她。
哲彥似自然許多,滔滔說著他如何由東北、重慶、江西、福建、上海、北平到香港的種種冒險故事。
「在福建我被日本漢奸的槍打到,又加上瘴癘之氣,差點沒有命。我還以為永遠回不了家了,連遺言都交代好,當時真是絕望。你們看,我肩上還有一道疤呢!」哲彥說著捲起衣袖,讓大家看那蜈蚣似的傷痕。
惜梅眼尖,還注意到他手肘有塊繃帶,忙問:「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哦!」哲彥驀地有些不自在:「是下船不小心弄到的。」
「一定是太興奮了。當你知道惜梅在黃家等你那麼多年,有沒有很感動呀?」
哲夫說。
「當然有。」哲彥看一眼惜梅,忙移開視線:「我十分意外。幾年前我要紀仁轉告惜梅,別為我耽誤青春。我一直以為惜梅已經嫁給別人了。」
「我們朱黃兩家都是講信用的人,文定就是承諾,哪能隨便就改?古代指腹為婚還等更久呢!」玉滿說:「好啦!過幾日發個帖,把你們姊妹親友都叫來,讓你們兩個拜天地進洞房,也好了我一樁心愿。」
惜梅看見哲彥滿臉通紅,那麼大的人還害羞呢!
「唉!如果寬慧和中聖還在,今天就更完滿了。」玉滿嘆息說。
一提到寬慧,秀子就俏然離去。
「阿母今天也累了,早點休息吧!」哲夫說。
哲夫回到書房。哲彥仍不走,惜梅亦只好陪在左右。其實她也有些怕和哲彥單獨相處,不知該說什麼,但既有共度一生的緣分,一切都會很自然才對。
「好了,你們小倆口也該說說體己話了。哲彥可要安慰一下惜梅呀!」玉滿笑著說。
惜梅臉紅頭低,見哲彥仍沒動靜,偷偷望去,他卻愁容滿面,難道出了什麼事了?
突然哲彥往地上一跪,口裡顫顫地說:「對不起,我……我不能娶惜梅。」
惜梅雙頰一下刷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僵直不能動,她沒有聽錯吧?!
「你說什麼?不能娶惜梅?她可是已經拜了黃家祖先,才進我黃家門了!整整三年她是黃家的媳婦,人人都知道的,怎能由你說不娶就不娶?」玉滿從眠床站起來,氣急敗壞地說。這一罵倒使惜梅冷靜下來,她咬著牙說:「阿母,您就聽聽他怎麼說吧!」
「我…一切都是我不好。我真不知道惜梅會等我,因為我逃到大陸時,就不敢有活著回來的念頭。我……一直以為惜梅早結婚生子了,到了去年底我碰到范永南,才曉得,但已經太遲了……」哲彥痛苦地說。
「什麼太遲?」惜梅本就機伶過人,她直覺地問:「難不成你娶別人了?」
一句逼狠的話使哲彥低下頭來。惜梅霎時明白她一箭中鵠,猜出真相來了。
她愣坐在那裡,懷疑自己是在一場惡作劇的夢中,始料未及的結果,必是她在某處轉錯彎,陷在死角里了!
「娶別人?你怎麼可以娶別人?你明明和惜梅訂婚,家裡有個妻子,你怎能再娶?你是胡塗還是跑昏頭?你說呀!」玉滿滿臉痛心無奈,見兒子的喜悅早就沒有了。
「我……我那時病得很重,整天高燒囈語,在生死邊緣掙扎,全是宛青在照顧我,從喂葯擦洗到我下床走路,她都沒有一句怨言。病好后,她隨我東奔西跑,默默付出,我們的感情就是這樣產生的……。」哲彥看惜梅一眼,乞求地說:「我不是故意要負你,若我知道你等我,我一定把事情處理得更好。」
「怎麼處理?先回來休離我,再去和她結婚,」惜梅忿忿地說。
「這斷斷行不得。我只承認惜梅是我的媳婦,那個叫什麼青的女人,我絕不允許她進黃家門。她哪裡來,你就送她哪裡去!」玉滿厲聲說。
「阿母,宛青是我正式娶來的妻子。她對我情深義重,可以說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我,我絕不能拋棄她。」哲彥回答。
「難道惜梅不是你正式娶來的妻子,對你不夠情深義重嗎?」
玉滿反問。
「這就是我痛苦的地方,我罪該萬死,對不起大家。」哲彥說:「可是我不能對宛青置之不理呀!她在台灣舉目無親,而且才在兩個月前生下一個兒子,那是黃家的骨肉,我能丟下他們母子不管嗎?」
連兒子都有了。好熟悉的劇本,好熟悉的台詞,只不過主角換人演了。惜梅再也聽不下去,她霍地站起來,重重地走出去,像要在地上踏出兩行大窟窿!
她回到房內仍不停地走,很像被人牽制的布袋戲木偶,啷噹鑼聲響,她就不能止住。
可不是?她腦中充滿各種雜音。有守業罵的,新郎都沒有回來,你嫁什麼;有算命說的,過了這婚期,你和新郎就無緣;有寬慧說的,為一個約定虛度青春、痴痴傻等,你以為你會等到什麼;有紀仁說的,訂過親並不是成親,你哪裡算他的妻子……
紀仁還說,是不是要我們發給你一座貞節牌坊呢?!
惜梅突然停下來,有一種想狂笑的衝動。她摸摸自己的臉,竟沒有淚?
事發至今,她很憤忽、很不甘、很不解,就是沒有很悲傷。她內心所想的就是如何對眾人交代?朱家怎麼說、黃家怎麼說、秀里鎮怎麼說、紀仁怎麼說?!
天呀!還真是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大亂麻呀!
玉滿在門外輕聲喊她,她走過去開門,看見哲彥也在,一張瀕臨絕望的苦瓜臉。
「惜梅,我萬萬沒想到,發生在寬慧身上的事竟會在你身上重演,都怪我教子無方吧!」玉滿慎重地說:「當時我把決定權交給寬慧,如今我也交給你。你怎麼說,我們怎麼做,若哲彥不遵從,我就當做沒有這個兒子了!」
沒有哲彥,她朱惜梅在黃家做什麼?豈不成了活寡婦了?她感到一種變相的逼迫,她終於能體會到寬慧當初進退兩難的處境了!說什麼決定權,其實一點權利也沒有。
可憐的寬慧,不容丈夫納妾,會活活被罵死;同意丈夫納妾,又活活傷心死。
全部是死路一條。
不!她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踏進這墳墓,她還年華正盛呢!
她比寬慧幸運的地方是,她無牽無掛,與哲彥也是清清白白,除了名譽上的瑕疵外,她並沒損失什麼,她當然不會把自己葬送在這攤爛泥里。
只是在脫身之前,她還有話問哲彥,他欠她感情上一個交代。
「阿母,我可以和哲彥單獨談談嗎?」惜梅說。
「當然可以,你們是該靜下心好好談談,最好能考慮個萬全之策。」玉滿握握惜梅的手說。
屋內只剩下哲彥和惜梅,本應是兩個最知心的人,如今陌然相對,準備在大難之後各自分飛。
「惜梅,你到底要我怎麼做呢?」哲彥先沉不住氣說:「我真是六神無主,這也是為什麼一直遲遲不敢回台灣的原因。回來了我也沒有勇氣見你,要不是紀仁強押著我,要我不要耽誤你,我還情願讓你們以為我死在外頭了。」
「紀仁知道這一件事又有什麼關係?」她猛回頭問。
「他來接我的船,一看到宛青和孩子,馬上狼狠訓我一頓。我們三番兩次爭執,還因此打了一架,手肘上的傷就是這樣來的。」他說。
這個愛管閑事的邱紀仁!惜梅心中暗罵,仍不禁問:「你傷了他沒有?」
「他就額角流一點血,已經沒有大礙了。我知道我該打,而且萬死不辭。」
哲彥說。
「你是該打,但死倒沒有必要!」她冷笑一聲又說:「我只想問你,你認識我多少年了?」
「數不清了,我們自幼就玩在一起。」他遲疑說。
「少說也二十年了,是不是?可悲的是你一點也不了解我。」
她有些悲哀地說:「你若了解我,就明白我朱惜梅不是那種見異思遷、朝秦暮楚的女人!我與你既有承諾,就會遵守到底,絕不會在你為國事奔走、生死不明之際,棄你而去。你把我看得如此膚淺,斷定我會改嫁,真是太令人寒心了!」
「惜梅,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從小你就是有主見、意志堅定的人,告訴我怎麼做好嗎?」他羞愧地說:「你對我有義,宛青對我有恩,恩義都難償,我真恨不能化成二身來報答你們。」
「古人是無情惱,你如今是多情苦。」她諷刺他說:「你也對她念相思詞嗎?」
「什麼相思詞?」他一臉迷惑。
「你自己制的簽你都忘了嗎?」她把荷包中的信及簽取出,用力地放在他面前。
哲彥拿起來看,迷惑表情更加深,他說:「這不是我的字跡,我從來沒有寫過這些話,也沒有做過這張書籤。」
惜梅臉色大變,幾乎控制不住脾氣說:「好哇!黃哲彥,你忘了婚約不說,現在連自己的信也不承認了?這後面不是明明白白簽著你的名字嗎?」
「昭和十七年二月……,不可能的,我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就到東北了,我不可能寫這些信給你……」他看著信,突然說:「對了!一定是紀仁寫的!我去東北以前曾拜託紀仁模仿我的筆跡寫信給你,我不想讓你擔心,而且以為我能夠繞道回台灣趕赴婚期,後來才發現是困難重重……。也只有紀仁能寫出那麼富有感情的信。」
惜梅踉蹌一下,這個打擊比哲彥說他另娶還大!她可以確定自己是在一場惡作劇的夢中了!
這麼多年來,唯一能讓她堅持下去,是她全部精神支柱的信箋及書籤竟都是假的?只是紀仁和哲彥的接力遊戲?
她覺得天地翻轉,腹部胸部都翻騰著欲嘔的感覺。鏡裂了,屋頂塌了,桌椅連同哲彥都扭曲成奇形怪狀,眼前的一切頓時成為未曾見過的瘋狂世界。
「惜梅!你怎麼了?」哲彥察覺她雙眸的狂亂。
「出去!你給我出去!我恨你!」她喊。
她雙眼死命瞪著哲彥,目光卻落在一個遙遠未知的所在,那兒站著紀仁,雙手插著褲子口袋,臉上帶著模糊的得意笑容。
她搶回信紙書籤,把哲彥狠狠推出去,再鎖上門。
然後那些紙頁灑落地上,每一張都像烈火般燙人。
紀仁怎麼能這樣做?他信手拈來的幾個詞句、隨便玩笑的一個遊戲,就毀了她一生,難道他不知道嗎?
沒有「成灰亦相思」,她怎麼會義無反顧地貿然下嫁?怎麼會矢志不移地守著一個音訊全無的人?不就是為了一場愛情的夢嗎?
結果夢比遠山的雲還虛無縹緲,不過是別人指間彈落的幾片殘花而已。
邱紀仁到底玩弄過多少女人?像他對昭雲的有情又似無情,對倩玲的招之即來、呼之即去,更不用說在京都的女朋友了。
但他怎麼敢把這些下三流的花招玩到她的身上來?她甚至真的為他動心、為他哭泣、為他自責……,到頭來不過是在他勝利的凱歌中多一面勳章而已?!
她的眼淚終於落下來,她把臉埋在枕頭裡盡情哭著。她要在黑暗無人處將淚流盡,明天她就不再脆弱,也不讓任何人傷害她了。
晨光初透時,惜梅已經將自己的物品整理在幾個箱籠里。該留的留,該丟的丟。還有該毀的毀,比如哲彥在京都寫給她的信。
她邊撕信邊想到寬慧,也真正能了解她死前焚信的心情了。
最後是紀仁的幾封信在手上,遲遲沒有下手。對!她應該當他的面撕,撕得碎碎的,讓他一字一句吞回去,看他敢不敢再拿女人的感情開玩笑!
她把那些信放回荷包,塞在衣物下。再慢慢走到窗邊對鏡梳妝,眉眼都務必描得鈿致美麗。
她轉頭審視自己,恰見到陪嫁柜子鑲的那張母子圖,在清早的光線下竟似有了魔氣,年輕母親細長嫵媚的鳳眼彷拂飄出森冷的鬼氣。
「我不會像寬慧姊一樣毀了你。」惜梅對著圖像說:「所謂物不迷人人自迷,你懾不了我的。我不會讓寬慧姊死得毫無代價,她指點我一條明路,不是你三從四德所能牽制的。你是陪我嫁過來的,我會叫人將你賣到骨董店去。」
她來到玉滿的房間幫敏月和敏貞梳洗,準備上學。黃家她什麼都不留戀,唯有這兩姊妹是千萬不舍。她離開黃家,有負寬慧的重託;但留在黃家鬱悶委屈,又如何能帶好那兩個女孩呢?
反正她終究是敏月和敏貞的親阿姨,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玉滿早已下床,綰了一個整齊的髻,她見了惜梅說:「你昨夜和哲彥談出對策來了沒有?」
「阿母,我先帶敏月、敏貞去吃飯,回來再說。」惜梅聲音很平靜,彷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在廚房忙一陣以後,她又踱到玉滿這裡,哲彥已坐在椅子上,兩眼充滿血絲,也是一夜未眠的模樣。
「你早。」他試著給她一個笑容。
她看他一眼,徑自向玉滿說:「阿母,我和哲彥已經商量好了。我離開黃家,讓宛青和孩子進門,一切就沒有問題了。」
「惜梅……」哲彥有些激動,站了起來。
「這不正是你的需要嗎?」惜梅堵住了他的口。
「那怎麼行?你是我黃家媳婦,這樣無緣無故休離你,我向朱家如何交代?我黃家又有何顏面做人?難道不能把孩子接回來,再送那女人回大陸了事嗎?」玉滿明顯地不同意。
「阿母,這不是休離。我和哲彥根本是有名無實。若論名,也是虛名,我們連婚禮都沒有正式行過呢!」惜梅就事論事,不帶情緒說:「那個宛青救了哲彥一命,又隨地奔波,為他生子,必定對他感情極深。她和哲彥有名有實有子,我退出來成全他們不是最好嗎?」
「我的好惜梅,到現在還處處為人著想。可是我已經失去寬慧,又怎麼能再失去你?我們太對不起朱家了。你這一回娘家要如何向眾人交代?又要如何過日子呢?」玉滿傷心地說。
「阿母,我還算個清白的媳婦家,有什麼不能過的。這三年就算我暫住黃家,與您有一場母女緣分罷了。」惜梅也不由感慨說。
「惜梅,謝謝你。沒有娶你為妻,算我今生無福。」哲彥向她深深一鞠躬。
「你別輕鬆得太早,我還要你把我『送』回桃園,親自向我父母解釋清楚,他們可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你。」惜梅說。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呢?」玉滿問。
「我東西都收好了,今天就走。我先帶一些細軟,免得大家閑言閑語。有關嫁妝聘禮的事,以後我會請我兄弟來處理。」惜梅很清楚地說。
「那麼快嗎?」玉滿似乎很吃驚。
「我還有什麼名目再待下去呢?早走早省心。」惜梅說:「我唯一不放心的是敏月和敏貞。她們失去母親已經夠可憐了,如今又要失去阿姨的照料。求阿母多多疼惜她們兩姊妹吧!」
「她們都是我的親孫女,我怎能不疼呢?」玉滿擦著淚說。
「多謝阿母。我光送敏月和敏貞上學,然後就出發。」惜梅說。
十一月的清晨寒意甚重,惜梅牽著敏月和敏貞的手,沿著她們最喜愛的秀里溪走。樹須低垂、野鴨戲水,陽光淡淡在山頭像一層薄紗。自然萬象總是喜,人生總是悲。
她要怎麼開口呢?真相必須說,但如何說得她們小小的心靈能夠了解呢?
走到校門口,惜梅蹲下來對她們說:「阿姨要回桃園去,恐怕一陣子不會回來。」
「叔叔回家了,你並不高興對不對?」敏貞立刻問。
「誰告訴你我不高興的?」惜梅訝異說。
「昨天我聽見你們吵架,你很生氣。」敏貞說。
「你這愛偷聽大人說話的毛病真該改掉。」惜梅摸摸敏貞的頭愛憐地說。
「阿姨,為什麼叔叔一回來,你就離開呢?」敏月已經略懂人事,直接問。
「你們不是不愛喊我阿嬸嗎?所以我並不是你們的真阿嬸,只是阿姨。」惜梅盡量簡單說:「叔叔現在把真阿嬸帶回來了,就不需要我了呀!」
「不管有沒有真阿嬸,我們都只要你。」敏月抱著她說。
「你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我們的!」敏貞往後退一步,控訴地說:「你騙我!」
「傻孩子,我沒有離開你們。我在桃園,你們隨時可以來看我呀!」惜梅拉住敏貞說。
「那不一樣!」敏貞甩開她的手:「一點都不一樣。」
「桃園很遠,我們不能天天看到阿姨了。」敏月難過地說:「我不要你走。」
「我不能留下來……」惜梅無言以對。
早自習的鐘聲響起,敏貞倔強地看著惜梅,見惜梅不語,她掉頭就走,雙腳筆直向前,不再乞求眷戀。
「敏貞……」惜梅頹然而立,抱抱敏月說:「照顧妹妹,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惜梅熱淚盈眶,幾乎不能自持,走幾步仍忍不住回首。敏月站在校門旁向她招手再見;而敏貞愈行愈遠,始終沒有停下來,只有雙手不斷在臉上擦抹。
她知道敏貞是哭了,而且哭得非常傷心,只是不願讓她看見。
寬慧說得沒有錯,敏月像黃家人,敏貞像朱家人。若是遺傳到她和寬慧的脾氣,凡事活得太認真,還不曉得要吃多少虧呢!
她無力再想,自己眼前已是跨不過的坎坷崎嶇了。
公路車慢慢地駛離秀里,惜梅知道自己有一段日子不會再踏入此地,至少在流言未平息之前。小小的依山村鎮,可能要經年累月才能理葬一個飽受爭議的故事。
自幼因為祖父喜愛,惜梅一直住在秀里,和自己父母生活的時間反而不長。祖父疼她和寬慧這兩個孫女,違反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栽培她們到高女,並找了會疼惜她們的好夫婿,誰知道他老人家的眼光竟誤判了?
臨行前哲夫來看她,臉上難過遺憾的表情,讓她相當意外。
「我沒有想到哲彥竟會在我之後成為負心人,我覺得更加對不起寬慧。」哲夫非常沮喪地說:「命運真是捉弄人,明明是天作之合的兩對姻綠,卻落得如此結局,真叫人難以接受。」
「有什麼好難以接受?前世債今生還,就算朱家欠黃家的。兩個女兒,一個枉送性命,一個犧牲青春,吃虧的是朱家,絲毫不損你們黃家,你說這些怨嘆的話又有何用?只不過叫人更恨而已!」惜梅不客氣地說。
「惜梅,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很氣我們兄弟,認為我們該被千刀萬剮。但請你聽我一句話,我真的不曾存心要負寬慧。」哲夫說:「她是我內心最完美的化身,我最摯愛的妻子,哪曉得一次意外就會毀了一切?我到現在仍無法相信她和我已經天人永隔,有幾次我真想一死了之,隨她而去;但看到家中的大大小小,又於心不忍。你以為我活得快樂嗎?我活得比任何人都難受呀!」
哲夫把臉理在雙掌中,她看見他的淚……
「寬慧甚至到死前都不肯和我說話。我明白她心中充滿恨意,至死都不能原諒我。我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都沒有關係,但想到寬慧死得如此不甘,黃泉路上還要血淚斑斑,我……我就……」哲夫說不下去了。
惜梅原本硬絕的心,不知為什麼,隨著哲夫的話,也一陣陣傷心起來。
她知道哲夫身上背負著極大的痛苦,也認為他罪有應得。但此刻他的悔恨是如此深,深到將近自虐的地步,她不能再隱瞞了。今日不說,以後或許就沒有機會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寬慧姊的最後遺言嗎?」她淡淡地說:「她要我照顧敏月、敏貞和……你。既然提到你,就表示原諒你了。我想她走得算是平靜,黃泉路上也不會為人間恩怨再流淚了。」
哲夫抬頭看她,已沒也一向的嚴肅正經。此時在她的眼前只是一個失意憔悴的喪妻男子。他對她這番話不知是悲是喜,滿臉的迷惑中,也看不出他是否能因此而得到解脫。
人死不能復生,緣盡不能再續,嗔怨也由不得她了。
至於哲彥,一路陪她回桃園,神情十分凝重,她不太搭理他,兩人就默默坐在車上,想著各自的心事。
回憶以往,他們的確也沒有幾句貼心話。除了婚約,彼此的感情比朋友親密不了多少。如今連那幾封感人肺腑的情書都是偽品,又有什麼可交流的?
經一夜思量,怪罪他的心也淡了。
布莊就在桃園最熱鬧的大街上,幾座騎樓還掛著「慶祝光複合灣」的紅布條。
他們一進店門,全家人由前呼到后,齊齊跑來看歷劫歸來的姑爺。
哲彥苦笑應付,惜梅冷眼旁觀。一個小時后,她受不住了,才找借口驅退眾人,只留父母在大廳,哲彥早就一身汗,在這寒冷的十一月,看來挺可憐的。
他支吾幾句仍開不了口,一點也不像抗日救國的英雄,她乾脆自己說了:「阿爸,阿母,這次我是回來長住的。我和哲彥已經解除婚約,不再相干了。」
「什麼?」守業和淑真同時叫出,眼卻瞪得銅鈴大。
惜梅很冷靜地把來龍去脈都說一遍,盡量將事情歸咎於戰爭離亂,哲彥則在一旁不斷鞠躬道歉。
無論惜梅如何淡化,做父母只全心地想到女兒所受的委屈及朱家聲譽的毀害,狠狠地教訓哲彥好長一段時間。
「黃家老頭家在世時最重承諾,誰知後生全都是說話當風、不講情義的人!」
守業憤怒地說:「我們朱家好好的把女兒交給你們,一個弄死,一個送回,這樣欺人太甚,還有天理和王法嗎?」
「伯父,是我們黃家不對,任宰任割都應該。事已到此,實不敢再耽誤惜梅。」哲彥擦著汗說:「我母親臨行前有交代,黃家在桃園市內的一塊土地就送給惜梅,當做補償。她老人家百年之後的手尾金飾,我姊姊有的,惜梅一份也不少。」
「你以為我們朱家希罕這些?金銀土地我們統統不要,我只要你們還惜梅一個公道。三年前我親自把她交給黃家,她生死都是黃家人了,豈有你賴帳的餘地?」
守業說:「我不管什麼天大的理由,神明註定的我也不怕,你就是要把惜梅帶回去!」
「阿爸!我回去做什麼?人家有妻有子了,我要當大還是當小?你要我像寬慧姊一樣,活活愁悶死嗎?」借梅忍不住說。
「要嫁也是你,要離也是你。你呀!會被自己的脾氣誤一輩子呀!」守業對女兒又氣又憐說:「當年我是怎麼反對的?新郎都推三阻四的不回來,你幹嘛巴巴地進門去當人家的媳婦?難怪人家會看輕你,嫌礙手礙腳了就被趕出來,我不知道你怎麼還有臉回娘家?!」「好啦!惜梅已經夠委屈了,你還幫著別人罵她!」淑真抱著惜梅掉淚說:「千錯萬錯都是黃家的錯,惜梅守信守禮守德守義,她哪有錯?你也未免太老番癲了,她受惡人欺負,不回娘家,還能去哪裡?」
「伯母說的對,一切罪過都在我,與惜梅無關。請您責怪我吧,千萬不要為難借梅。」哲彥懇求地說。
「惜梅已經被你們苦慘了,何需我來為難?」守業說:「你走吧!事情不會就這樣算了,我會叫你黃家族人給我朱家一個交代。」
哲彥看著惜梅,有些猶豫。
「你走吧!」惜梅不帶感情說。
「我……」他囁嚅一下說:「請多多保重。」
哲彥緩緩轉身離去。惜梅聽他的足音踏過門檻,穿過長廊及店鋪,消失在大街的茫茫人海之中。
這就是五年漫長等待的結果嗎?曾經轟轟烈烈的一段,如此粗率收尾,倒像是被草席里屍,往亂葬崗扔了一樣,內心的悲哀感是很難形容的。
哲彥走後,大廳一片死寂。守業一張黑長的臉彷佛老了好幾歲,不過一頓飯的時間,由極喜到極悲,拉出他許多條皺紋。他重重地嘆口氣,一句不哼就踱回店裡去。
「這次你又太衝動了,哪有人那麼輕易就讓步呢?你阿爸氣你不是沒有道理。」淑真見丈夫一走就說。
「阿母,他已經是人家的夫婿了,我何苦蒼蠅逐腐肉般糾纏不清?我躲臭都來不及呀。」借梅說。
「唉!當年廟口那個師父說,過了時機就無緣分,害得我們急勿匆把你嫁掉。誰知道仍是枉然,算命仙的話真是不能信呀!」淑真搖頭說。
「我們那時是急病亂投醫,誰能想得清楚呢?」惜梅反過來安慰母親說。
「你現在怎麼辦?被黃家這麼一作弄,名譽損壞,還有媒婆敢上門嗎?」淑真馬上就考慮到現實:「我看給人家做繼室當後娘,人家都不要呢!」
「我已經決心一輩子不嫁人了。」惜梅說。
「你胡說什麼?」淑真急急說:「這種話可不能亂說。你不嫁人,到老是要靠誰?我們朱家可不養老姑婆。」
「那我就到廟裡當英姑,長伴育燈古佛。」惜梅說。
「愈說愈胡塗了,枉我讓你讀了那麼多書。」淑真斬釘截鐵地說:「我絕不允許你走上這一條路!」
那天惜梅回到房間就沒有再出來。
她環視著少女時代住過的卧室,窗外的竹林依舊青翠,窗內的人兒卻物事全非。
想到往日的青春夢想,今日的終身無靠,人前的堅強一寸寸瓦解。
父親說得沒錯,當初她倉卒的下嫁,一點都沒有女孩子的矜持和尊嚴,怨不得人家看輕她;今天又草草的回娘家,走得偷偷摸摸,彷佛做賊做娼似的,只會讓人更笑話而已。難怪父親會氣得痛心疾首!
她這個人是不是基本上就有問題呢?
她衝動、好辯、輕狂、任性、自以為是,哲彥不信她會守婚約,紀仁敢輕侮她,或許都不是偶然的吧?!
第一次和紀仁見面,就母老虎發威,讓他譏為沒有大家風範,她那時真應該立即走避的。以後他屢次戲弄她,就是認為她不配當他好友的賢妻,否則他也不會寫那種大膽放肆的情書了!
防空壕的親密擁抱、她卧房的夜半私語,她都沒有嚴正的拒絕與責備,怪不得他一次次得寸進尺,原來她根本是禁不起誘惑的!
她真太天真、太愚蠢、太丟臉、太不會保護自己了!
她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樣呢?人生是愈想愈悲哀,白紙上的污點也只會愈描愈黑。
寬慧姊是死得乾淨,但她不想死。除了死,這世間一定還有了卻這些糾葛煩惱的方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