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民國四十八年(西元一九五九年)台北
天蒙蒙方亮,星已稀疏,月在西方將落未落,淡淡的青灰中,城市猶沉睡著。
若仔細聽,在鳥雀未鳴,雄雞未啼之前,已有潺潺流水聲響在瓦房疊屋間,如一首怕驚吵人的樂曲,溫柔地輕奏著。
是塯公圳,引新店溪的水,經過景美、公館、新生南北路,最後注入基隆河的一條灌溉溝渠。有兩百年的歷史了。兩岸楊柳扶疏,應和著水流搖擺,一座座小橋橫卧其上,常有人聯想到遙遠的江南。
漸漸的,出現三三兩兩的身影,是挑桶到圳里取水的農人們,行行澆灌著田地。
七點鐘,醬菜車已兩回跨過信義路和新生南路交叉的石橋,搖著銅鈴的老人停一會,望望左邊的日式大宅,再望望右邊的國際學舍,然後將兩輪小車推往位於中間的一排違章建築。
這塊扭曲髒亂的破落地叫「中段」,他是其中的一戶居民。
此時天已大亮,三輪車和腳踏車穿梭街頭,偶爾夾摻幾輛汽車。空氣一分一秒加入更多煙囂,原先籠罩在樹梢水面的一層薄霧,也悄悄地散了。
伍涵娟坐在自家破門前的小板凳上,一雙眼睛複習著早上要考的算術,一面還望著路的另一頭,等待家人出現。
「阿娟呀,你不上學嗎?」醬菜老人問。
「我媽還沒有回來,弟弟還在睡覺。」她乖巧回答。
有好幾年了吧?自從伍長吉夫婦在市場租攤位賣菜后,需要半夜去批發蔬果,涵娟就過著這樣的日子--自己起床穿衣,並照顧三歲的弟弟。
「喔,」老人點點頭又說:「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涵娟沒有鐘錶可看,這一聽,一張小臉愁得天要塌下來似的。倘若遲到,不但會因趕不上升旗而被迫在南校門罰站;還會誤了算數考試,被老師叫上講台打,毀了她優等生的名譽,更是難堪。
明年就要考初中了,還有誰比她更重要呢?
每一天都是這樣憂慮的開始,似無止境的夢魘。雖然次次都安然度過,她不曾遲到,保持全勤;沒錯過考試,名列前茅,但太陽一東升,緊張的壓力絲毫未減少。
哎!糟糕了,由新生南路走來的師大附中學生愈來愈多了!
總算,看到了洪金枝的身影,涵娟立刻以跑百米的姿勢往學校方向沖。
「給我站住!」金枝從遠處就吼:「看到人也不會打招呼,是你作賊,還是我作賊呀?」
「快遲到了呀!」涵娟頭也不回說。
「遲到會死人呀?」金枝進屋內又出來喊:「夭壽!又沒買早餐?我不過是叫你到街角買個豆漿燒餅,又不是讓你生煤球煮稀飯,你就懶成這一款?在我娘家呀,女孩子十二歲還不曉煮三餐,早打斷手腳了!」
涵娟沒時間和她理論,逕自穿過馬路。但金枝不放過她,追到馬路中央繼續念:
「你以為讀書就多厲害呀?女孩子讀書是討債兼浪費,沒有用的!偏偏讀得跟廢人一樣,連豆漿都不會買,真不知你那神經阿爸頭殼是怎麼想的……」
涵娟咬著牙,直挺身子,依然穩定她的步伐,假裝一切與她不相干。終於,窄屋內傳出弟弟宗銘嚎啕的哭聲,才阻止金枝的潑婦罵街。
丟臉嗎?不會。
這一帶的孩子哪個不被當街打罵過?涵娟算幸運了,金枝不敢對她動棍子,因為伍長吉以疼女兒出名,若傷到一點皮肉,他也不饒人。
難過嗎?也不會。
反正金枝不是親生母親,看前妻的孩子不順眼,是天經地義的事。
涵娟沿著一排整齊的灰牆走。牆頭插的碎玻璃,在陽光下閃著銳利的芒鋒;牆內的桂花,則放出濃郁的秋天香味。
這庭院深深的日式大宅,和另一邊森嚴的軍隊駐防基地,總透著許多神秘。那富貴懾人的氣息,與中段違建的貧賤成強烈的對比,在涵娟漸曉人事的心靈中,產生的是更複雜的迷惑。
為什麼天底下有這麼多種人,過這麼多種生活?一樣是兩條腿,怎麼走出如此不同的路來?是誰安排規定的?能不能改變呢?
如果她放任自己一直想下去,就會有很可怕的感覺,像整個宇宙壓覆,龐然無際的濃黑要將她吞噬。
以她的年齡而言,那還是尋不到答案的痛苦。只知道唯有努力讀書,全心在那規律有目標的世界中,才能減輕恐懼。所以她喜歡上學,包括天昏地暗的補習和考試,那帶給她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轉角的製冰工廠處,她最好的朋友余曼玲已等在那裡。
曼玲患小兒麻痹症,個子十分瘦小,才剛除掉拐杖,兩隻腳仍彎曲得很厲害。她們由五年級同班就一塊上下學,涵娟很自然的替她背書包拿便當。
余媽媽做裁縫工,正在中段屋前和她們揮手,肩上還披著量衣尺。
「快來不及了!」曼玲說。
「我知道!」涵娟更著急,卻又不能走快,只見同校的學生不停地超越她們,愈發無可奈何。
「你媽真兇,活像一隻母老虎,聲音比我們訓導主任用擴音器還大好幾倍,我好討厭她喔。」曼玲為她不平說。
這種難堪事,涵娟向來藏壓心底,願意談的就是一些光明開心的話題,只說:「對了,你阿姨的那批衣服拿來了沒有?」
曼玲的阿姨在天母地區的美國人家幫傭,手頭常有衣物食品等洋貨,多的便送到余家,使余家成為鄰居們羨慕的對象。
「拿來了,都很漂亮。我媽說美國衣料就是好,還給你留了幾件,可別告訴你媽喔,免得她搶光光。」曼玲說。
兩個小女生邊走邊聊,涵娟偶一回頭,看見一個高高的男生沿著牆慢走,在視線交會時,他又仰首望天一臉傲氣。
是他們五班的班長葉承熙……
涵娟原本夠壞的心情,這下更跌到谷底。他在她們身後,必然看到方才金枝怒罵她的那一幕,肯定在心裡嘲笑她吧?
所以呢,他有長長的腿就故意不走快,想羞辱她個徹底。涵娟整個人火燒似的,臉也通紅,為何偏偏被他撞見?
才不,她根本不在乎他!一個普通男生,在五年級以前的記憶中幾乎是不存在的,那時她已是優秀學生,他還是身高和功課都平平的男孩子,只偶爾放學路上在她背後怪叫幾聲而已。
奇怪的是,他今年突然竄高,三級一跳的,連課業也跟著突飛猛進,不但升任班長,還被指派為全年級級長和學校對外總代表,成了一時無比的風雲人物。
人一有了自信,模樣氣質也隨著改變。他本來帶點土味的濃眉大眼,漸漸形成陽剛的深刻,男人的雛形出來了,唇上淡淡的鬚根也很清楚,在這一群尚未發育的小男生堆里,堪稱鶴立雞群。
每當升旗時,他站在比他矮的校長和主任身旁喊口令,那領袖的架勢和低沉的嗓音,使所有男生臣服,所有女生著迷。在那沒有電視又不懂偶像的年代,葉承熙就成了學生們崇拜追逐的中心。
因為他表現太出色,學校都刻意忘掉他來自貧寒家庭,對他補習費的遲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誰敢向一個比自己高一大截的學生收錢呢?」老師們調侃說。
當眾人愈崇拜他時,涵娟愈對他冷眼相待;這除了她天生的個性外,還另有原因,一件她的隱密傷心事,他卻知道,就像握有她的弱點一樣。
她從小到大都一逕堅強,最恨弱點,像除不掉的討厭疙瘩……
「呀,我不能再快了!」曼玲扶著涵娟的手喘氣說。
她們已經盡全力了,沒有在鈴響前走進校門,只有沮喪地和一排遲到者並列,等著導護老師拿教鞭訓人。
意外的,葉承熙並未超前,反而比她們來得更晚,帽子歪歪一臉笑容,那半大人的神情帶著無畏和不羈。
「怎麼?你也遲到了?」導護老師驚訝地說。
「對呀,真慘,校長一定在找我集合升旗了!」葉承熙面無愧色,還大咧咧說。
「還不快點去!」導護老師揮揮手,曉得他向來有免罰權。
「還有她們兩個,余曼玲沒辦法走快,伍涵娟幫她拿書包,不應該算遲到。」他順便「救」人說。
「都去!都去!」導護老師放了他們三個。
曼玲興奮極了,忙熱切地向葉承熙說:「班長,謝謝你!」
「不客氣,以後早點出門就好。」他微笑說。
你自己呢?涵娟在內心責問,沒看他,也不吭聲,等他大步跨開,才瞄一下他高挺的背影。她並不喜歡這種忸怩不大方的心態,但又剋制不住,偏只針對葉承熙一個人。
因為那件隱密傷心事,她相信他一直拿她當笑話看。
冬天夜晚來得特別快,操場上還呼呼卷著寒風。黑暗中,六年級升學班教室燈火通明,送晚餐的家長剛散去,校園更荒靜,只剩下朗朗的讀書聲。
遠處彷彿有爆雷驚響,走近了,原來是五班的范老師用他罩人的嗓門在訓話:
「我不過一會兒不在,你們男生不自習,偷跑去看球賽,聯考快到了還不知死活,我今天非好好罰你們不可!」
男生全站著,臉色發青;女生則坐著,不敢動彈。
范老師抄起藤條正要開打時,葉承熙突然開口說:「要罰就罰我好了,全是我一個人的錯。」
「你說什麼?!」范老師厲聲問。
「是我叫大家去看球賽的。我是班長,他們當然聽我的,老師要打就打我一個人。」葉承熙挺直腰,喉結動了動說。
「二十二個人,二十二下板子,你願意?」范老師瞪著他。
寒冬里二十二下?以范老師操槍練拳的臂力,那可會血肉模糊呀!
「我……願意。」葉承熙吞了吞口水。
涵娟的心撞擊一下,在她早熟的眼光里,周遭的大人多半粗魯無文,小孩多半幼稚無知,連其中最耀眼的葉承熙,也不過是發育較早的男生罷了。
但此刻他竟有類似英雄的行為,像課本提到的文天祥和岳飛,廣播劇主講的七俠五義。他也懂得「以天下為己任」的道理嗎?
她由座位上偷看他一眼。他再也沒有平日的朗朗笑臉,眉眼糾著桀傲,嘴角抿著強硬,挑戰似地直視老師,彷彿一瞬間跨入了成人的複雜世界。
涵娟血液直衝腦門,面頰泛紅,雙臂雙腳暖熱不受指揮。她突兀地站起來說:
「老師,我也該受罰,我身為副班長卻沒有阻止他們,我也有錯。」
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氣氛更是一觸即發的凝肅,連呼吸都無聲。
「你是說……你和葉承熙每個人十一下?」范老師揚眉說。
別說十一下,就是一下涵娟也沒有被打過,走到這地步,只有點頭。
「不!這件事跟女生一點關係都沒有,老師千萬不能打伍涵娟,所有二十二下都是我的!」葉承熙臉上再也沒有挑戰,只顯出焦慮。
范老師煩了,這兩個孩子搞什麼鬼?一個處罰也拖拖拉拉個沒完,他用教鞭猛擊講桌,啪地嚇人,葉承熙最好的朋友梁如龍驚跳說:
「打我吧,我也有錯!」
連鎖反應似的,一堆男生此起彼落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幹嘛?你們以為自己在演歌仔戲呀?」范老師哭笑不得說:「我也懶得管了,你們男生都給我去操場青蛙跳,一人三圈,沒跳完不準回來!」
一場風波結束,另一場才要開始。
當男生一個個青灰著臉回教室,氣未勻息時,范老師就宣布:「同學現在上課情況不佳,太愛說話了,我們要重排座位,最好的辨法就是男生和女生坐一起。」
全班都哀叫出來,尤其男生做中彈身亡的怪表情,比罰青蛙跳還痛苦的樣子。
沒有選擇的餘地,大家在寒冷的走廊按高矮排齊,男生二十二人,女生二十四人,也來不及埋怨,就急著數到底會和誰「配對」。
涵娟心算很快,自己身高居女生二十二名,恰和葉承熙同桌,正是她最不願意的情況,於是微彎著膝蓋縮短一兩公分,和旁邊的同學調換位子。
男生列隊魚貫而入,各坐在課桌的右邊。輪到女生時,范老師在涵娟面前橫量一會,又把她移回二十二號。
一陣喧鬧聲中,女生望著排到的座椅和隔壁的桌友,滿是忸怩和不甘。男生則一副選妃的德性,碰到滿意的則咧嘴哼哈,遇到個丑的則誇張慘嚎。
涵娟不想看葉承熙,在教鞭持續的揮動下才略沾半個椅子,聽見他帶笑說:
「請多指教,謝謝。」
指教什麼?謝謝什麼?真無聊!涵娟當然不應和,保持她向來嚴肅的模樣。同班二年,他們一直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公事接觸外,連私下說話都很少。
她原本也是活潑隨和的孩子,但在父親續弦,又接著發生一些事後,她才逐漸收斂,成了不易親近的個性。
他們共用一張桌子也不會有太多麻煩吧?因為屬於不同圈子的人。她被歸為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型,他則是交遊廣闊的風雲人物型,即使在學生們流行的配對遊戲中,也不曾見他們的名字相連過。
她今天是為他說話了,有一瞬間也欣賞他的勇敢和義氣,勉強承認他舉止中有少見的大將之風。但他是他,她是她,一切都不會改變的。
夜黑得如一團謎,伸手也不敢去觸碰,微亮的只有樹叢屋檐下的幾盞燈,冷映著天空星辰,燈中也包括涵娟身旁小紗窗所透出的暈黃。
隨著初中聯考的逼近,老師的教鞭揮得更凶,標準更嚴格,沒有一日不板棍齊飛,教室瀰漫著傷葯的味道。
南校門區的貧戶孩子用的是萬金油,土上的紅褐色小盒,氣味辛辣嗆鼻;西校門區的富家子弟則用美國的面速力達母,圓盒子上印著可愛的小護士,綿軟的藥膏中泛著清香。
好強的涵娟在壓力下,更像一部苦讀的考試機器,每天在學校披星載月待十幾個小時,回家后仍要繼續在燈底鏖戰,連夢裡都充斥著國語課文和雞兔同籠。
窗外傳來細細的壺哨聲,嗚嗚的彷彿可見一縷白煙化入黑寂。伍長吉那一頭的榻榻米有了動靜,地板吱嘎作響,壁虎爬遁,老鼠竄過天花板,他邊下樓梯邊說:
「賣麵茶的來了。」
伍家因為三點多要起床批菜,向來習慣早睡,但無論睡多熟、被窩多溫暖,只要賣消夜的到,伍長吉一定醒來,奔忙著端一碗給夜讀的女兒充饑補身。
除了麵茶外,有時是陽春麵、餛飩湯或燒肉粽。
伍長吉小心地將碗放到涵娟面前說:「吃完就睡,別讀太晚,少念一兩頁也沒關係。」
「最好都不要念,弄得大家都不能睡,她不賺吃,我們可要呀!」蚊帳里的金枝沒好氣說:「這年紀的女孩子早該在市場幫忙賣菜,哪有她的好命?以為吃穿和水電都不用錢呀?別人家裡出『孝子』,我們家倒有個『孝女阿爸』……」
「你閉嘴啦,不然就滾到馬路上去睡!」伍長吉大喝,「我女兒愛怎麼養,是我的事!」
金枝又嘀咕兩聲才安靜。她是怕丈夫的。其實她並不討厭涵娟,在未嫁前還特別喜歡這小女孩的漂亮乖巧,使中年凸肚的鰥夫伍長吉身價立刻抬高几倍。
涵娟完全不像牛眼獅鼻的父親,那份清秀端莊據說是美麗母親的翻版。金枝嫁入門后,見伍長吉將女兒捧在掌心般寵愛,不免心生嫉妒,認為他還時時懷念那死去的前妻。她摸摸自己的手臉,畢竟是田莊人,能比嗎?
她也不是要當壞心的後母,可是老人家常說「水人無水命」,漂亮不是福氣,她得提醒丈夫,過分的溺愛只會害了他的寶貝女兒。
老鼠又吱吱碰碰亂撞幾回,夜才恢復寧靜。
涵娟吃完麵茶,有點昏昏欲睡,畢竟才十二歲的孩子,又疲累了一整日。她打個大呵欠,隨手拿起鑲絨毛的紅外套在臉上偎著,像一帖補藥,頓時有了精神。
紅外套有著精巧的雙排水晶長扣,幼兒尺碼,早就不能穿了。在她聽得懂大人話后,伍長吉就反覆告訴她:「這是你媽特別到衡陽路的委託行為你買的,真正美國進口,花了她半個月的薪水,可見她有多疼愛你。」
多年後的今天,紅衣還在,儘管色澤已褪,仍相當搶眼,然而親手選購的人,早在她兩歲時便亡故了。
涵娟對生母並無印象,有的只是一張黑白小照。照片中的女人留著及肩捲髮,身穿短袖旗袍,坐在藤椅上,手裡抱著的正是裹紅外套的嬰兒,背景的一排竹籬笆怒爬著朱槿和牽牛花。
女人似乎很不願意麵對鏡頭,她的臉斜側低垂,讓人看不清楚五官,甚至比那些細小的花朵還難分辨。照片後面秀氣的鋼筆字寫著:徐育慧伍涵娟。
這是母親的筆跡。爸爸受日本教育,只在學校當工友那幾年硬塞些漢字在腦袋,寫下來還歪歪扭扭的。
涵娟覺得「徐育慧」是全天下最美的名字。四歲初握筆時,最先學會的就是這三個字,伍長吉還四處得意說:「阿娟像她親娘,聰明又愛讀書。」
然而名字寫了千千萬萬遍,母親仍是模糊的,直到她碰見四、五年級的朱惜梅導師,那相似的髮型、身段及秀美,母親的形象才鮮活了起來。她想像朱老師是母親,穿著旗袍高跟鞋,打著洋傘,走進衡陽路的委託行,為心愛的女兒挑選昂貴的衣服。
這當然是白日夢。朱老師是醫生太太和三個男孩的母親,住在高雅的日式大宅內,怎麼會和貧民區的她扯上關係呢?
「不要再看了,燈泡都燒壞了!」金枝的聲音由黑暗中傳來:「女孩子讀什麼書?讀了不成人樣,以後誰敢娶你呀?!」
唉,真是彼此干擾,偏在同一個屋檐下。
這屋子極狹小,擺個桌椅和灶櫃就不太有轉身的空間,所以睡覺全在加蓋的小閣樓上,高度只勉強讓涵娟站直,大人就得彎腰曲膝下。
兩處榻榻米和兩頂蚊帳就是他們的床。為了涵娟,伍長吉特別釘了小方桌,接個小燈泡,供她念書方便。
方桌前可精采了,為遮住滲水骯髒的牆壁,貼上不少花花綠綠的圖片,有香港畫報明星、美國教會聖母圖、政府宣傳單、舊報紙……等等,後來又加上涵娟數不清的獎狀和畫作。
她喜歡畫花,朱槿、雛菊、九重葛是人家院落的;荷花、蘭花、芭蕉是按書里描繪的:在這陋暗的環境中,那是僅有的美麗色彩。三年級時,她還得過校外比賽第一名,師長們讚不絕口。
當美術老師開私人繪畫課向全班招生時,涵娟的手舉得最快最直,他的笑臉卻立刻轉成不肖和厭惡,在幾十張小臉前羞辱她說:「你是領貧戶卡的人,飯都吃不飽,哪有錢學畫?」
終涵娟一生,她認為孩子就是天使,有快樂和純真的一雙翅膀,需要珍惜和保護。但她童年的翅膀就在那一天折斷,「卡」地好大一聲,由天堂到地獄。即使那痛苦要許久之後才綿綿到來,但記憶本身已夠殘忍了。
結果,私人繪畫課只有西校門區的富裕學生參加,而他們有一半以上痛恨美術課。這件事讓涵娟開始感受到人世間的不公平,也意識到身為「貧民」代表什麼,以及他們的食衣住行如何卑微,又如何受人鄙視……
夜真的很深了,連貓鼠都玩乏。她揉揉眼睛,將最後的習題填完,床也沒力氣躺,就枕著小紅外套在方桌上睡著了。
夢裡有個高貴的女人,牽者一身蕾絲洋裝的涵娟走入繪畫班教室,其中已坐著一個人,他轉過頭,是乾淨俊秀的葉承熙,一臉正等待她的神情……
小閣樓地板響動,有人過來輕移涵娟到蚊帳內,蓋好棉被,並不忘將小紅外套放在她的枕畔,就如同從前的每一夜。
星已稀疏,月在西方又將落未落,批運菜的、賣豆漿的、推醬菜車的……都已準備好為生活奔波的一天。
塯公圳,在沉睡的青蒙中,仍淙淙而盡責地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