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排考試不到標準的男女學生,手向前伸直半蹲著。
「你們好好看著黑板上的數字,那有關你祖宗八代子孫八代生死的聯考,還剩不到九十天啦!」范老師冷著臉訓罵:「讀書、讀書、再讀書!多一分工夫就上天堂,少一分工夫就下地獄,這是你們一生中最重要的關卡……」
台上的人口沬橫飛說得激動,台下的人面如死灰膽顫心驚。
驀地,窗外傳來收音機雜音,一個女聲清楚又哀怨地唱著一首台灣歌謠: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見,暝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
「搞什麼鬼?!」聽到這等「配樂」的范老師,臉色轉成鐵青,將教鞭一甩就衝出去找罪魁禍首。八成又是那些三輪車夫在校牆外的榕樹下睡午覺。
全班依然安靜,老師有千里眼,威力無所不在哪!講台上的同學受不了,紛紛站直了腳,有的臉頰猶沾淚水,還真有幾分苦情雨夜花的味道。
不知是誰先發現這場面的荒謬,猛地爆笑出來,接著一發不可收拾地感染到全班,最後連受罰的人也笑彎了腰,升學的壓力暫時被這團混亂舒解掉。
「喂!喂!」有人在走廊窗口輕叫。
涵娟轉頭一看,是三班的章立純,葉承熙的頭號崇拜者,人長得高挑甜美,日日換不同髮飾襪子,手腕帶著少有的進口兒童表,是西校門區典型的富家千金。她幾乎每天都來找葉承熙,害他見了她就躲,這已是學校公開的笑話了。
這三天葉承熙請病假沒來,章立純「痴心」依舊,纏上他同桌的涵娟問:「喂,你知道葉承熙的家嗎?我有一盒英國來的太妃糖要送給他吃耶。」
她同時亮出有美麗紋飾和線形洋文的精巧盒子。
涵娟尚未回答,另一邊的梁如龍就粗里粗氣說:「什麼太肥糖?我們老大最討厭太肥的東西,你趕快拿走吧!」
「笨死了!我的妃又不是那個肥,真是土包子……哎呀!不跟你講了,反正又不是給你的。」章立純不屑地說。
「哈哈!難怪你那麼肥,原來是吃了太肥糖啰!」梁如龍領著一千男生亂笑。
冷不防地,范老師出現,所有笑聲都嘎地扭曲斷掉,憋成一張張怪臉。
「你不上課嗎?」他瞪著章立純說。
「現在是下課時間呀。」章立純把糖盒藏在身後。
「要聯考了,誰還下課?」范老師板著臉說:「還不快回教室,想嫁人也得等畢業以後吧!」
學生們又開始齜牙咧嘴,因為太好笑又不能笑,太痛苦了,一級內傷呀!
三輪車夫罵過,千金小姐也趕走,范老師氣消了大半,停止處罰,回到正規的作文課,要大家自由命題練習應用成語。
涵娟的心卻還在葉承熙身上。這幾天學校少了他,似乎缺去耀眼的太陽,變得好平淡。他是不是病得很重呢?她其實挺同情章立純的,有時喜歡或討厭一個人真的無法剋制,也常常是解釋不來的。若有所思地,她在作文簿上寫著:
這星期范老師又有「錦囊妙計」,為了讓我們上課「全神貫注」,將男生女生交叉坐,一個女生,周圍都是男生,稱為「四面楚歌」。
我還是和葉承熙同桌,真是「三聲無奈」。
也沒有那麼糟,因為我們都很有禮貌,不像其它桌同學常用粉筆劃界吵架,我和葉承熙相處的方式是「相敬如賓」。而且隔鄰而坐也發現他許多優點,他的字比以前漂亮,功課也愈來愈好,再拼下去,我前三名的寶座就要「岌岌不保」了。
不過我仍希望隔壁坐的是女生,因為葉承熙手長腳長的,稍動一下就要碰到人,害我上課都「正襟危坐」,下課就儘速離開座位喘口氣,免得……
涵娟倏地停筆,頭昏昏的,她在寫什麼呀?「相敬如賓」不是只有夫妻才能用嗎?再說,作文由老師批改,甚至公開傳閱,原不該寫真心情的,何況扯到葉承熙,別人會怎麼想呢?
可能是考試太多,把人都考壞了。長到十二歲的她,向來是親友間有名的聰明懂事。但這一年來,常莫名其妙煩悶,宛如蠶兒吐絲,一口口漂亮的線,竟是一圈又一圈地把自己捆縛起來。
這也包括了她和葉承熙的關係在內,一切壓抑而隔閡。
基本上他們的對話很少,他對別人不拘小節,她對別人友善熱絡,一旦回到座位上氣氛就凝固。有些話語是幾經流轉,才能傳到彼此的耳朵里。
比如寫畢業紀念冊,不直接交給一臂之外的對方,他透過梁如龍,她則透過余曼玲,好像親自開口會要他們命似的。這種坐得最近卻又離得最遠的複雜況味,還不是未歷人事的她所能理解,只能沉埋情緒,讓聯考輾壓過成長的苦澀。
涵娟動手要撕掉誤寫的兩頁時,范老師將她叫到講桌前,給她一疊講義說:
「我記得你就住在葉承熙家的附近,今天星期六隻留校到五點,放學后你順便把考卷作業帶給他,要他好好複習,免得耽誤功課,現在差一天就落後很多了。」
「我……我不知道葉承熙的家在哪裡。」涵娟愣住,結巴地說:「而且我們住不同區,我在中段,他在內巷。」
內巷比中段遠一些,在國際學舍後面,是圍著軍營區的更大片違章建築群,走在其中常分下清東西南北,像個巨大的迷宮。
「中段和內巷不是一樣嗎?」范老師不清楚狀況說。
「不,中段在國際學舍前面,內巷在後面……」涵娟解釋。
「反正都是走南校門區的,我一直以為你們很熟,是鄰居哩。」范老師說。
「我們不熟。」涵娟連忙澄清:「梁如龍和葉承熙最要好,一定曉得他家,讓梁如龍去比較適合。」
「他那大個兒糊裡糊塗的,就怕沒辦法把功課交代正確。」范老師想想說:「這樣吧,若是女生不好意思,就找梁如龍幾個同學一塊去,也算代表全班去探望葉承熙。」
既是代表公事,就很難再拒絕了。
回到座位,她瞪著作文簿,更愁眉苦臉,彷彿是這篇怪文章惹的禍。她把兩頁紙撕掉揉碎,才重新下筆寫著:
台灣是個美麗的寶島,泛浮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像一葉扁舟,不怕「驚濤駭浪」,更要「同舟共濟」。
看哪,八二三炮戰,我們三軍將士如何「一鼓作氣」,保家愛國。
看哪,八七水災中我們如何相互扶傾,表現「禍福與共」的團結精神……
涵娟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還是寫些義正辭嚴的論說文比較安全,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嗯,只是不知道,章立純的那盒太妃糖還可不可以拿到呢?
葉承熙這個人,在沒發生那件隱密傷心事之前,涵娟根本沒注意到已經和他同班一年多了。後來努力回想,模糊中是有個坐在後排的男生,帶兩道濃眉和一雙深深褶入的長眼睛,僅此而已。
整個四年級,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好朋友李蕾身上。
伍涵娟和李蕾,按老師們的說法,像一對雙胞胎姊妹,有一樣的身高體重,一樣的瓜子臉杏形眼,一樣的象牙白肌膚,後來連頭髮都剪到相等長度。那時,她們是班上的公主,愛唱歌跳舞又活潑伶俐,每天都是聚光燈的中心,使其他人都失去了亮度。
她們當然也有不同。很明顯的,涵娟家裡貧窮功課好,李蕾家境富裕但不愛念書,這之間就形成很奇妙的互倚關係。涵娟很盡心地教好朋友算術、自然,甚至幫忙完成作業,李蕾回報的就是大量的零食和禮物。
李蕾住在那些日式大宅中的一棟,也讓涵娟有機會見識到那厚重大門后的神秘豪華。令人瞠目的,有整面手工的波斯地毯,金錦織的法式沙發,光可鑒人的原木地板,進口的水晶吊燈……每一景物都似不真實存在的童話世界。
光李蕾的卧房就比涵娟的家還大,枕頭棉被紗帳美如一片紫海,深深淺淺的,把雲彩和月光都帶進夢裡來,卧於其中恍若九天仙女。
那讓涵娟震懾羨慕的物質幸福,卻滿足不了李蕾。李蕾父母忙於事業,兄姊年齡又差一大截,她自幼就常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有話都很難溝通的台語女傭陪著,感覺更多的是孤獨和寂寞。
直到涵娟加入她的世界,這屋子才成了探險的樂園。
她們常穿戴李家母親的衣服飾品,假裝是官場貴夫人;也曾坐在李家哥哥的床上,彈吉他聽西洋唱片,過過當貓王的癮;更常偷用李家姊姊的髮捲指甲油,拿起電話模仿嬌聲嗲語的字句。
李蕾有許多零用錢,常口袋一抽就好幾張十元,在那一元租五本漫畫的年代,對孩子而言是一筆天大的財富。她們一下課就往福利社跑,嘴巴塞滿東西;放學了就流連於商店,買漫畫、零食、玩具……等一般孩子少有的奢侈品。
涵娟有時用得不安,李蕾就堅持而熱切地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呀,而且你家沒錢,我家有錢,一起用有什麼關係呢?」
升五級的暑假她們仍然玩在一塊,有一天李蕾憂愁地說:
「我大姊從香港回來了,她最愛管我,比我爸媽還凶。她要我轉到私立學校,說公立學校不好,太多沒教養的孩子會把我帶壞,而且連國語都不會講了。」
「那我們就要分開了,怎麼辦?」涵娟只有一個反應。
「我當然不要和你分開啦,你也跟我去上私立學校,我叫我爸媽替你出錢。就這樣,你去,我才去!」李蕾下定決心說,兩人還用小指打勾勾。
開學后,李蕾並沒有出現在教室,涵娟盼了一天又一天,甚至去李家巷口徘徊,都沒有看到好朋友的身影。
約一星期後,有個留赫本頭的時髦女子來找朱老師,她們站在走廊上談一會,又把涵娟叫出來。
那女子畫著精緻的妝,一身香水味,開口是貴氣的京片子:「你就是伍涵娟嗎?李蕾這一年來學會說謊騙人和偷家裡的錢,她說都是你教她,而且強迫她做的,有這回事嗎?」
涵娟不懂她的意思,慌張地看著朱老師。說謊和偷錢都是錯事,她向來循規蹈炬的,怎麼會扯上她呢?
「伍涵娟,你誠實回答李蕾大姊的話。李蕾偷錢的事,你知道嗎?」朱老師直視她問。
「我……我不知道,她說是爸媽給的零用錢……」涵娟腦袋亂烘烘的,只憑直覺回答。
「她是十元十元地偷,愈拿愈多,若不是有人指使,她哪有那麼大的膽子?」
那女子一臉不信說:「我們李家是有社會地位的人,家風嚴謹,從沒出過雞鳴狗盜之事。李蕾本來很乖,會變成這樣,一定是受了壞孩子的影響。我必需到學校來查證,如果有罪首,朱老師也必需處置。」
「伍涵娟和李蕾都是我帶了一年的學生,對兩個人我都很了解。伍涵娟說不知情,就真的不知情。」朱老師手放在涵娟肩上,又說:「李蕾是個主見很強的孩子,會偷錢的原因,很可能是你們給她的關心太少了。我覺得你們應該多陪陪她,轉到私立學校不見得能解決問題。」
「怎麼會關心太少呢?她可是我們家最得寵的小么妹,沒有一個人不疼愛她。」那女子憤憤說:「除了被同學帶壞外,真的無法解釋她的行為。我爸媽當初就應該把李蕾送到私立學校,私立學校管教嚴格,學生素質整齊,怎麼都比這龍蛇混雜的環境好!」
「好或不好,也要因各別差異而定。」朱老師心平氣和說:「無論如何,我相信伍涵娟是無辜的。」
直到那女子離去,涵娟才憶起這位叫李蘊的大姐,曾在李家客廳全家福的照片里見過,也是嫁了做官夫人的,氣焰才會那麼盛。
其後涵娟也是茫茫然的,無法想像由李蕾那兒吃用的是偷來的錢,更不能接受李蕾把罪責全部推給她,只像聽了一個荒謬的故事,不願意真正去面對。
大約幾天後的放學時分,她獨自走在路上,突然後面一陣喧囂,有人叫著:「貪吃鬼!貪吃鬼!伍涵娟是貪吃鬼……」
她猛回頭,是一群頑皮閃躲的男生,幾張臉中她偏只看到葉承熙,也不確定他有沒有喊,就認定他是帶頭者。這惡意不快的場面,竟成為他正式進入她記憶的第一個印象。
「貪吃鬼」三個字狠狠刺進她的心底,血淋淋地成為傷口。她並沒有唆使李蕾偷錢,但用了那些錢,不也等於有罪嗎?她又想起繪畫班事件,那種千夫所指而無力招架的感覺又來了,她必需承受這些羞辱,就因為貧窮卑微的出身嗎?
事情不知如何流傳出去,又如何被壓制下來,她總共也就聽過那麼一回。或許曾經人言鼎沸,只是她開始封閉自己,聽而不聞罷了。
這一生她最戚激朱老師,因為那一份無條件的信任,即使傷口會痛,內心有恨,也不曾爛入骨髓,她仍在人生道路上看到了光明和美善。
如果當時朱老師是站在權貴的李家那一方,不分青紅皂白的判涵娟有罪,那麼年幼好強的她,必然會因誣陷而被摧毀掉。
又隔年夏天,輪到他們班當糾察隊,葉承熙已展露頭角當大隊長,她是小隊長之一。當她在北門管理上學秩序時,突然看見李蕾站在路旁等校車。
李蕾穿著特製的漂亮校服,白長襪黑皮鞋,皮製書包,已完全貴族化。
涵娟沒想太多,唯有好友重逢的喜悅,她們曾經形影不離呢!
「李蕾!李蕾!」連小隊也不管了,她急忙跑過去招呼?
李蕾看見她先是一愣,立刻轉過頭和旁邊的同學說話,恍若未聞。
「李蕾……」涵娟遲疑地停下來。
「我又不認識你,幹嘛亂叫人?!」李蕾下巴抬高,瞪著她。
這打擊太大,涵娟呆站在那兒。驀地,葉承熙不平的聲音由身後響起:「我們同班一年,怎麼會下認識?不然我們怎麼知道你叫李蕾?」
「因為我的校服有綉名字呀。」李蕾回嘴。
「校車快來了,我們待會叫司機打他們。」私校另一個女孩說。
「對!神經病,叫警察抓他們!」有人附和。
太尷尬丟臉了,涵娟忍著淚轉身離去,同時瞪了葉承熙一眼,憤怒傷心錯愕全在其中。為何是他?他幹嘛來多管閑事?幹嘛要看她困窘的場面?因為打心眼裡就等著她出醜,趕著來嘲笑嗎?
他一定更看不起她了,不但認為她貪吃貪玩,還是巴結逢迎的不識相女孩。
由繪畫班到李蕾,改變了涵娟原本甜美開朗的個性,內心植入一種對世事幻滅的痛苦,及害怕背叛的恐懼,唯有學會築牆防禦,才能免去任人宰割的絕望。
葉承熙也不算錯,只老在不合宜的地方見證她的不堪而已。
他們太年輕,太多超乎理解的事,邏輯分析的能力亦未成熟,根本談不開也化解不來,於是成一道道暗影,橫亘在歲月中,像沉默的迷障,在重要的時刻錯估了人生。
個性如此頑強,命運又如此蠻橫,都難以抗拒……
涵娟對內巷並不陌生,父親有幾個朋友住在裡面,她自己也來找過同學,但都只限於外圍,不曾深入其中錯綜複雜的小岔道。
對於星期六的任務,梁如龍很爽快地應允,余曼玲堅持同行,形成了二女一男的小慰問團。
梁如龍手裡拿著那盒太妃糖,一副勝利者的姿態。章立純本來死活都要跟他們來,但一到這雜亂無章的窮人地盤,就立刻被甩掉,可能已經氣得回家了。
「假如她真的來,老大非和我絕交不可。」梁如龍嘿嘿笑地解釋。
若沒有梁如龍的熱門熟路,涵娟就是走到天亮,也找不到葉承熙的家。內巷的主道路本身就九拐十八彎了,到了底是個大廣場,有水井大樹廢墟小廟,如果蒙塊黑布轉幾圈再打開,保證連自己來的方向都搞不清。
像中了巫法八卦陣,兩個女生只能緊隨著梁如龍的腳步,再跨一條大水溝,經一棵老榕樹,然後左彎、右彎、右繞、左彎、直行……終於有個三合院,堆著木塊廢紙,還有生鏽的腳踏車和三輪板車。
「葉承熙!」梁如龍停下來,在院子中央大叫。
連著好幾聲,引來一些探頭探腦的人,接著一隻長毛的上黃色牧羊犬飛奔而來,嚇壞兩個女生,涵娟忙扶穩曼玲。
「來福!」有人吹著尖銳的口哨,牧羊犬興奮地轉三圈,緊盯著來客。
哨聲發自葉承熙,他穿著粗布的汗衫褲子,左腳踝裹著厚紗布,有點野氣,比在學校的他更大人樣。他看到涵娟非常意外,彷彿天上的星星掉落,只能手足無措地拉住大狗,一時語塞。
「范老師要我拿作業來,我已經標明要寫哪幾頁,你到學校才不會趕下上。」涵娟略微靦腆說。
「我帶伍涵娟來,因為她不認得路。」梁如龍趕緊說。
「我陪伍涵娟來的。」曼玲也加一句。
黃昏落日在連片的屋宇後方揮著滿天的紅霞。少年人,多忌諱,原本交代好就可以說再見,也算臉紅心跳地完成一項任務。
偏偏正煮飯的葉媽媽玉珠,背小孩又拿鍋鏟,熱心地跑出來說:「是阿熙的同學喔,進來坐坐啦!」
看得出葉承熙豪爽的個性哪裡來了。玉珠的招呼讓幾個孩子不得不遵從,趕羊似地全進了屋。
葉家住處是三合院分劃出來的,破落的牆瓦長著青苔小車,雖然簡陋,又比涵娟家大,廚房客廳俱全,還奉著點長明燈的神桌。
四個孩子坐在散置的椅凳上,各自拘謹地喝著玉珠倒來的自製冬瓜茶。氣氛非常尷尬,涵娟只有再講一遍功課,葉承熙專心聽著。
「老師叫你在家也要訂時間表念書。」她最後說。
又是不自在的沉默,冬瓜茶喝完該告辭時,突然某處傳來非常刺耳的號角聲。
「是阿兵哥在訓練嗎?」梁如龍睜大眼睛說。
「是他們降旗時間,可以從我家窗口看到。」葉承熙說。
「我能看一下嗎?」梁如龍很興奮。
曼玲也想見識,涵娟只好跟過去。葉家還加蓋二樓,隔成一間間的,靠兵營區的窗口在承熙小阿姨的卧房裡。
那兒空間極小,只夠放一張單人床和小桌子,衣服掛在四壁。他們先讓曼玲坐在床頭看,梁如龍站著,頭都碰到屋頂。降旗的隊伍並不壯觀,但軍樂響徹雲霄,聽起來很特別。
涵娟倚在門口,不想擠入小地方,但身後就是葉承熙,進退兩難。視線左右都是男生的情況下,唯一能瞪的就是牆上貼的明星照片。
「我小阿姨愛看電影。」葉承熙清清喉嚨說。
「她喜歡林黛嗎?」涵娟指著一張畫報回應說。
「對,她現在很迷黃梅調,天天唱『江山美人』的李鳳姐。」他心血來潮又說:「你很像樂蒂。」
這是讚美嗎?樂蒂畫報旁註明著「古典美人」四個字,涵娟本能抗拒說:「我不喜歡樂蒂。」
喔,說錯話了,唯有閉上嘴。
這算他們第一次談功課和公事以外的東西,也絕想不到所提的女明星,會在幾年後因愛情受挫而相繼自殺身亡,引來了涵娟許多唏噓。
再次下樓,來福搖著尾巴鑽在他們的腳間,女生還是拚命躲開。
「它不會咬人,只想和你們玩。」承熙保證,涵娟仍不放心,最後竟躲在他身後,他笑出來說:「我一直以為你很大膽哩。」
「我不喜歡狗。」她勉強回答。
「對不起。」他搔搔頭,將狗趕到屋後頭。
第三度要告辭時,梁如龍才想起帶來的太妃糖,表情誇張說:「這是章立純送給你的。」
「我不要,星期一拿去還她吧!」葉承熙看了立刻皺起眉說。
「我還她,她又會塞回來,煩死人了。」梁如龍說。
「那你們就統統吃掉吧!」葉承熙說著打開盒子,將包裝精緻的糖分給他們,還有鄰居及家裡的弟妹,不一會就吃個精光,像過新年一樣。
涵娟很訝異,那樣果斷不容分說的行動,不似平常的葉承熙。他除了出鋒頭、講義氣、負責任,加上對她彬彬有禮之外,彷彿還藏著某些她不了解的部份。
名貴的糖隨便吃完不打緊,他還進一步將漂亮盒子遞到涵娟面前說:「給你。」
「我不要!」涵娟忙搖頭。就那麼急著脫手嗎?
「給我好了,我喜歡。」曼玲伸出手說。
「你要就給你啰。」葉承熙很乾脆說。
回程的路上,涵娟想著章立純,覺得她挺可憐的,巴巴奉出一盒糖,人沒見到也不被感激,葉承熙腦袋裡到底裝什麼念頭?是一種絕情嗎?
也不顧腳傷,他堅持要送他們一程。天漸漸黑了,蜘蛛網似的巷弄更是撲朔迷離,暗黃的燈冥冥亮著,透著一棟棟疊砌的違建有如噬夜的怪獸。
兩個男生前面,兩個女生後面,不知不覺已到信義路上,可清楚看到中段那長長一排如蛇的燈光。
「再見。」各人說完回各人的住處。
涵娟在過馬路時才發現,今天走這一遭,對如何到葉承熙家仍沒有一點概念。不過她是愉快的,因為感覺他對她,或許不是她以為的成見和輕蔑吧。
承熙拿出了百米奪魁的衝勁,卯盡全力向前跑,書包一甩一甩的,遲到是免不掉了,問題是遲到多久呢?
范老師才剛規定,每天早上七點整到學校考試,考不好就打,做為一日之始的暖身操,讓他們的戰鬥力能在聯考前達到頂峰。
他準備周全,課本和習題都念得滾瓜爛熟,考一百分絕沒問題,只要……只要公平地給他足夠的時間。
氣一長一短的,幾乎快喘不過來。沿途有個公家機關,院子種滿萬紫千紅的小花,他用力彈跳高過圍牆,剛好可看到正門掛的羅馬數字鐘指著七點七分,大事不妙哇!
「臭小子,你又想來偷摘花呀?!」澆水的工友罵。
他才沒那個美國時間呢!承熙恨不得此刻搖身一變,人就在教室里俐落地寫考卷,但老天爺似乎不賜給他這個奇迹。
奇迹兩個字是他從教堂牧師那學來的。牧師們仰望奇迹,說只要順服上帝,勤於祈禱,任何心愿都能夠達成。承熙想的是有一雙潔白翅膀的美麗天使,就像卡片畫的一樣,亮晶晶的,代表人心目中永遠的光明。
他們葉家祖上拜神佛,會去教堂,都是因為有罐頭麵粉等美援物資可領。小孩更好玩,除了唱歌說故事外,還附送文具糖果,每次牧師來內巷招人,總跟去一堆流鼻涕光腳丫的小朋友。
記得第一次報到時承熙才八歲,牧師在他面前按慣例問:「你承認你是罪人嗎?」
他傻住,把罪人想成「醉人」,腦海立刻浮現抱酒瓶發癲的父親,連忙用力搖頭。在儀式中被問者要謙卑地回答「是」,但承熙拚命說「不是」,害牧師重複好幾次,臉都脹紅,以為自己碰到了小魔鬼。
在孺子不可教的過程中,他對天使卻極有好感。
十歲時他得到生平的第一張聖誕卡片,滿天星斗的深藍夜空,飛著一個洋娃娃似的天使,美得不可思議。窮人家的孩子有了這自以為稀奇的寶貝,當然帶到學校去炫耀,那一天他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同學們都來爭看。
後來他發現伍涵娟也靠近,眼眸流露對卡片的喜愛。
一直以來,承熙都認為涵娟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她總穿著很特殊的白上衣,有泡泡袖及綴著蕾絲細花的小圓領,黑色的百褶裙熨燙得平整服貼,與一般學生制服的粗劣臟縐很不相同。
另外,頭髮無論長短,她都整整齊齊夾到耳後,露出清爽秀氣的臉龐,腳上的鞋襪雖舊,也都儘可能乾淨。總之呢,涵娟和他們南校門區這一帶常髮長頭虱、腳踩破鞋的女生,有明顯的差異。
憑心而論,以涵娟的一身穿著,若放在西校門區那些富裕孩子中,還嫌寒傖;但由中段內巷的貧民區走出來,卻有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動人心弦,彷彿渾水濁塘中的一朵蓮,使人聯想到貪脊地中傳播美善的小天使。
至少對承熙是如此。當時才十歲的他並沒有什麼審美觀念,只覺得涵娟為這一份「不同」,要比別人下更多的工夫。在污水臭穢中要端執著潔凈靈秀,眼眸里必需有機警的早慧,舉手投足也要時時克制分寸,那樣表現出的亭亭玉立,對承熙就形成一股帶著光環的吸引力。
比起來,常和涵娟一起的李蕾,由富貴嬌養著,衣著模樣各方面肯定比涵娟強,但因為天生就有,不需費力,沒有來自內心的渴望和光辨,終流於無亮度的平乏,就是一個吃穿較好的孩子罷了。
天使就是涵娟。承熙見她喜歡;心裡有莫名的興奮,忍不住揚手說:
「誰要卡片?誰要我就送給誰!」
「給我!給我!」同學們又叫又鬧的。
他將卡片揮幾圈,突然遞到一直安靜旁觀的涵娟面前說:「送給你。」
涵娟嚇了一跳,看看他又看看卡片,忙搖頭說:「我……不要。」
「我要,就給我了!」那瞬間,李蕾伸手搶去卡片。
承熙本想抗議,也討厭李蕾的霸道作風,但再一想,李蕾和涵娟是好朋友,她有,也不等於涵娟有嗎?
然而那天放學的時候,他在教室前的花圃發現被丟棄的卡片,沾著泥漬和踩踏的腳印,天使都被毀容了,他像被人揍了一拳般,有說不出的痛。
那痛,遠超過父母拿竹枝打他的皮肉痛,而且還持續許久,結成了一條無形的長鞭,驅使著他改變。從那天起,渾沌收起且心竅頓開,承熙突然胃口變佳猛長個子,讀書的腦袋大大靈光,身高、成績和人緣都成正比大增,後來竟成風雲人物,有了他自己都想不到的鋒芒。
每個人都急於和他做朋友,甚至導師主任偶爾都可以嘻哈幾下,唯獨涵娟仍難以親近,什麼話都不對盤,只能短短結束,留下一些迷惑的心情。
她還是瞧不起他嗎?一個曾經灰僕僕、不值一顧的男孩?
他怕她嗎?不,怎麼會?他現在高她一個頭,又是班長和級長,威望可大了。如今只差功課,他需要再努力點,成為名次超過她的優等生,才能去掉曾有的卡片之恥,大方地在她面前侃侃而談。
但想考試贏過她,目前這情況可比登天還難呀!
送奇迹的天使呢?他抬頭仰望清晨澄凈安寧的天空,有一架銀色飛機經過,拖著細長的白尾巴。哎,人為什麼不能長翅膀飛呢?
終於南校門在望,承熙衝過一群群學生,訓導主任叫住他:
「跑那麼快乾嘛?急著救火嗎?來,幫我登記一下服裝不整的名字。」
「今天不行,我要考試啦!」承熙停都不停地回答。
六年級那排教室靜悄悄的,只有幾下斷續的早蟬聲。承熙由一班跑到五班,如飛的身影驚動了一些苦讀的人。他要編什麼遲到的理由嗎?不!欺騙不是他的格調,被揍就被揍,反正他骨頭硬得很,死不了人的。
由教室後門溜進去,范老師竟然不在,四十多個學生都振筆疾書,只有最後一排的人注意到他的晚來。他太急了,書包差點打到隔座的涵娟,她瞧都不瞧他一眼,專心一致考試。
攤開考卷,哇!那麼多算術題,他死定了!整整差了十六分鐘,就是鉛筆會飛也沒有用。被老師用教鞭打猶可忍,但待會交換改考卷,他怎麼有臉從涵娟手中拿回那丟臉的分數呢?
涵娟感覺承熙的心慌和嘆息,本以為他今天請假,沒想到又冒冒失失出現,是睡晚了嗎?一個有責任心的人怎麼會遲到呢?而且不是第一次了。
這份考題沒有太多技巧,練的就是速度,他才開始寫,再快也來不及了。她腦海里不自覺浮現他被處罰的模樣--一個俊挺出眾的男孩,頭手靠牆,讓比他矮的老師打屁股,說有多難看就多難看。
向來當領頭的人,不是很傷自尊嗎?連她都不忍……涵娟愈想愈心神不寧,眼往右角微瞄,見他僵硬的側臉,額際和唇角都冒汗,一粒一粒地顯示著緊張。
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她一時衝動,竟把考卷挪過去,超越桌子中線,到他目光不得不看的地方。
承熙驚訝極了,望向涵娟,她頭低低的依然繼續作答,象牙白的肌膚泛著隱隱紅暈。他那因跑步而急促的心跳方才平息,這會又亂起來,宛如她下了一道命令要他抄答案,他只有中蠱般的乖乖照做。
作弊!涵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舉動。她一直是循規蹈炬的學生,連和李蕾最好時也只幫忙寫作業,考試這關絕對各過各的,不許破壞校規。為何此刻會為葉承熙違反原則呢?
作弊?以承熙磊落的個性,即使會被打得天昏地暗,也不屑做此無格之事。但涵娟……他就是沒辦法拒絕。
兩人在榮譽考試中無言地共謀,班長和副班長,如果被抓到可是大禍一樁,范老師鐵會氣得七孔生煙,說不定還按校規嚴辦。
承熙想到卡片上美麗的天使,還有花圃里那毀損的天使。涵娟是他的天使嗎?
「謝謝你。」抄完后他輕輕說。
那天涵娟考了滿分,承熙故意錯幾題,九十分也至少不必打屁股了。
這件事後,她仍是完美的好學生,他仍出他的鋒頭,作弊成了一種心照不宣,口頭上不曾提起,很自然地,也就納入他們沉默不可解的秘密記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