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慕詩煙如坐針氈。
自從兄長回來,告知她已經將信送了出去,她就一直感覺到不安。
本來是該欣喜的事情,可是她卻感覺到心底有一絲不祥,果然,在午後,宮裡就來了人,本以為是收到信的丈夫,結果門一打開,卻是英俊的、冷酷如魔鬼的男子健壯的身體一進來,整個房間似乎就變得那般的狹小,男人身上凜冽的氣息讓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從大門口,慢慢悠悠地踱到她的房裡,環視了一圈她與南夢喬的新房,慕凌淵毫不客氣的在首座坐下,如殘忍的獅子,盯住無可躲避的白兔,他緩緩的、用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的聲音開了口,「聽說……你是個才女?」
這是怎麼一回事?
警惕的鐘聲在耳邊長鳴,慕詩煙強制住驚跳的心答道,「傳聞總有誇大之處,然而妾身懂點詩詞,卻是真的。」
「是嗎?那你對今日朕的來訪,作一首詩如何?」
慕詩煙不慌不忙,只是沉思片刻,便道,「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
「好!好!不阿諛,也不奉承,奸一句不卑不亢卻又客氣而不失禮的上汝一杯酒。」當今的王讚嘆不已,然而他的臉色卻是冷冰冰的,絲毫看不出讚許之意,「那這封信,也是你寫的?」
擲於地上的,正是慕詩煙今晨託人帶給南夢喬的那張紫花箋。
慕詩煙大驚失色,「這,這信怎麼到了皇上您手中?」
「怎麼,這信到了朕手中,有什麼不妥嗎?」年輕的王冷笑道,「如果不是到了朕手中,朕還不知道,你是這樣一個淫賤放蕩、不知羞恥的女子。」
慕詩煙面色慘白,「皇上這是從何說起!」
二十歲的新王站起來,他是那麼高,自上而下的冷冷盯著這個面無血色的女子,「才結婚沒幾天,就等不及寫信去寫給男人,要男人趕快回家,連一點大家閨秀的矜持都沒有,你不覺得羞殘嗎?有幸嫁給臣子,不思為君分憂解難,還在丈夫為國效勞的時候,以兒女之情拖累於他,不覺得羞愧嗎?回來做什麼?和你圓房嗎?你就這麼饑渴,一天都少不了男人嗎?貪淫好亂,這樣的女子,難道朕不可以稱之為放蕩嗎?」
如劍一般犀利的言語刺入女子耳中,從未想過,這世上會有如此刻薄的話、也從未見識過如此的惡意,慕詩煙震驚得全身發顫。
「有你這樣的妻子,恐怕結婚沒幾天,男人的身體就被你淘空了吧。身為妻子,你不覺得該節制一點嗎?」
尖銳的話語,不是來自失去理智的妒婦,也不是來自惡毒的婆婆,卻是來自眼前這個舉國無雙、最高貴的——王。
咬著牙,搖搖欲墜的女子用盡最後力氣掙扎、分辯道,「啟奏皇上,臣妾的婚事,是,是先皇的旨意!」
像是被針扎到一樣,年輕的王拍案而起,勃然大怒,「你以為仗著先皇的旨意,朕就無可奈何嗎?是!先皇是賜婚於你們!朕是沒辦法阻止!但是朕難道還沒有權利下旨讓南愛卿將你休離嗎?」看著面色死灰的女子,慕凌淵冷哼道,「你好自為之吧。」
說罷,拂袖而去。
沉浸於新婚憂愁和喜悅中的慕凌煙這才明白,這個年輕的君王,對自己的丈夫,抱著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和什麼樣的佔有慾!
「夫人,夫人——」
突然間,一陣天旋地轉,她昏倒在地。
南夢喬回府的時候,迎接他的,就是自己妻子下跪求去的場景。
「詩煙,你——你為何這樣?出什麼事了?」南夢喬大吃一驚,急急扶起跪在地上的妻子,然而慕詩煙卻長跪不起,「妾身請夫君將我休離。」
「為什麼?你又沒有犯七出任何一條,為什麼要求休離?難道、難道是因為我去宮裡,一去不回?」南夢喬慌道,「是覺得寂寞嗎?這幾天,我真的是冷落你了,還望夫人見諒,為什麼這般固執呢!」
「非是妾身固執,實在是——難以自處。」慕詩煙哽咽道。
「你……」南夢喬望著執意求去的妻子,長嘆一聲,「……好吧。」
他沒有發現,當他同意的話出口的時候,慕詩煙跪在地上的身子顫了顫,臉,比方才更是白了幾份。
「你先起來吧,這樣跪著,也是不好。」南夢喬嘆息道,「女子新婚七天,就被休離,對你的名譽也是不好。這樣吧……我寫書一封,你以後如再嫁人,也可以將他交給你新的夫君,他看了,自會更加好好待你。」
接過南夢喬寫好的休書和信,看著信上面「……妻慕氏,溫婉得體,未有過失,也並未犯七出之任何一條,余對其,敬之愛之,以完壁之身成婚,以完壁之身離去,願得有緣人好好珍惜……」這樣的溫柔、體貼的話語,慕詩煙的淚水,終於再也忍不住,撲籟籟落下。
「夢喬……」抬眼,眼前的男人依然是洞房那夜所見的溫雅,然而淚水之下,卻顯得有些模糊,「你我……既然有緣成婚,可為何……無緣長相廝守……」
天也殘酷,如此捉弄於人。
「……也許,天也知,嫁給我,是虧待你……」
「不。」急急的掩住男子的唇,然而下一刻,憶起自己已是被休之妻,卻又感到心痛難當,「其實……其實妾在求去之時……還曾想望過……你會萬般挽留於我……」
結果,卻更是心死,更加的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真的不是自己的,也更加的,萬念俱灰。
「南夢喬,你的心,並不在你妻子的身上。」別離之時,軟轎外,身著藕荷色長裙,宛如一枝紅芍的女子,淚眼瑩瑩,可是卻又如此懇切地說道。
聞言,悵然。
放在我心上的那個人……並不是自己的妻……
這一點,自己在一開始,便已深知。
然而被人如此明明白白的點出,仍是感覺到心驚。
南夢喬回府之後,又是幾夜難眠。
***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不覺已經到深冬,夜長如歲。
太子妃懷胎十月,已是快要臨盆了。
那一日傍晚,南夢喬剛沐浴罷,正在穿衣的時候,有人突然闖進了他的房間,大叫一聲,轉過頭,才發現是二十歲的王,正滿臉羞紅,急急的掩住雙眼,轉過身去。
不知為何,看到已經登基成王的慕凌淵這樣的動作,南夢喬只覺一股氣流自喉口衝上來,他的唇角動了動,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久違的笑聲,帶著往日熟悉的促狹,雖是有些突然,卻如撲面而來的和煦的晚風一般,令人的心,不由得撲騰騰狂跳起來。
笑得眼角幾乎要流出淚水的南夢喬也並沒有看到,年輕的王,不知在何時已然迴轉身,一動不動,一眨不眨,柔柔凝視著他。
直到有人來通報,「恭喜皇上,皇後娘娘生了!生了一個兒子!」
就像是突如其來的雷一般,房內的所有氣氛消失無蹤,南夢喬的笑聲,也瞬間消失。
臉上的血絲,在一點一滴的抽離,南夢喬像是突然間感覺到冷一般,將沒有系好的中衣拉緊,咬了咬下唇,「臣……恭喜……皇上……皇上為何不在娘娘身邊?」
視線,不知在何時,落在眼前的地面上,提不起任何勇氣,可以去看面前的人。
「那不是我的兒子。」傳入耳中的聲音,帶著令人吃驚的冷淡。
南夢喬驚了一驚,抬頭,看到年輕的王,像是生氣一般,漲紅了臉,緊握著券,在房人走來走去。
「王……為何如此說?此事關乎皇后聲譽,干係重大。」南夢喬道,「皇上……再不喜歡她,也不該如此詆毀……」
聞言,慕浚淵突然衝到南夢喬面前,抓緊他的肩膀,對他大吼道,「我說了那不是我的兒子!我從來就沒有碰過她!」
如驚雷一般轟然炸響,南夢喬的臉色慘白,「你……你說什麼?」
「我從來就沒有碰過她一絲一毫!皇後生下的兒子!不是我的!」
「皇上!」震驚於這宮帷內幕,南夢喬的身體都顫了顫,「你……你可知,你眼下所說的,是什麼?」
「我很清醒!我一直清清楚楚!」慕淺淵抱緊他,「那孩子不是我的。皇后與九王叔通姦,那是我親眼看到的!」
「你——」事情太過突然,南夢喬結結巴巴,連話都說不清,「鎮、鎮南王,他,他不是已經……六十多歲了?」
「鬼知道那個女人是怎麼想的!總之他們在床上,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又能有假!」慕湊淵抱著南夢喬,低下頭,欲尋他的唇。
「不……」南夢喬驚呼,「你……皇后懷孕的時候,你就已經明知……又為何——」
「那個女人的事!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從來就沒把那個女人放在眼裡過!我心裡頭放著的人,是你啊!」慕凌淵用手抬起他的下顎,深深的凝視著他,「你要我怎麼能用這樣一顆愛你的心去抱別的女人?」低低的嚷罷,慕浚淵低頭,灼熱的呼吸落在南夢喬的臉上,滾燙的唇,尋找著男人的。
「不——」南夢喬驚道,推開面前的男子,「你……你不能這樣!」
「那你要我怎麼樣?」被拒絕的男人眼裡逐漸燃燒起憤怒的火焰,他暴躁地、灼灼逼人的盯著他,「你要我離開你這裡,去抱那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你還真是好心啊!」
「你明知皇后不檢,為何一聲不響?」南夢喬驚道,「你……你再不喜歡她,也不該如此對她。」
「我沒有揭穿她!沒有把她打入冷宮!已經算是很對得起她了!」慕凌淵冷哼,不屑道,「我讓她到今天都還安安穩穩的坐在皇后這個位置上,還有什麼對不起她的!」
「你怎麼可以——」南夢喬呼道,「就算,就算你不喜歡她,你也可以納妃……」
「你要我納妃?」一雙黑眸沸沸燃起,狂怒的話語飆出,「南夢喬!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你讓我娶了一個女人還不夠!你還要讓我納妾?」顫抖的雙手,幾乎快要掐在男人的頸上,「南夢喬!我恨不得!恨不得掐死你!」
「我……」
「你知不知道,我又是用著什麼樣的心,去親眼看著你娶一個女人!」慕凌淵的眼裡布滿了血絲,痛苦與激情令他的臉都顯得有些獰猙,「你和父皇!一個個!一個個都用最殘忍的方法,一刀一刀的戳傷我!砍得我鮮血淋漓!而你!南夢喬!你是最殘忍的一個!你明明愛我,卻又為何如此折磨於我!」
「我……」在這樣咄咄逼人的氣勢下,像被推至懸崖頂端一般,慌了,亂了,急急的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慌不擇言地分辯道,「我……我是你的臣子……有的,有的只是師徒之情……君臣之情——」
「胡說!」狂暴的打斷他的,是慕湲淵熱切如火的言語,「你是愛我的!在紫金殿里!我親耳聽到,你親口說道!你以為!你能騙得了我嗎?」
「你——」南夢喬大驚失色,連連後退。
「我根本就沒有睡著!」緊逼而上的,是男性火燙的身子,「你以為你瞞得了我嗎?南夢喬!你以為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我嗎?你怎麼能忍心!」緊緊的將他壓在牆上,慕凌淵的聲音,就如同他的唇一般顫抖而惱怒,「南夢喬,我恨不得殺了你,將你的心挖出來看看,看到那個時候,你還能不能再狡辯!」
粗魯的壓上男人的閃避的唇,像是生氣一般的狠狠啃噬著男人的溫熱的唇瓣,在男人驚呼的同時,長驅直入,蹂躪著男人的唇舌,南夢喬想要偏頭躲過,然而下巴卻被人狠狠的鉗制住,年輕的王,用著無上的霸氣,帶著火一般狂猛的的激情,侵入他的喉間。
「不——唔——不!」南夢喬掙扎著,將近而立的男人的體力完全比不上沙場征戰的年輕的王,強有力的上臂肌肉隆起,手指扣住男人的手腕,將他狠狠的壓在牆上,大腿,強硬的分開男人的腿,頂進去,「不要拒絕我!不要拒絕我——夢喬——你是愛著我的,你拒絕不了我的——」
昏亂而狂熱的聲音,渴切的、帶著混濁的激情。
「不——」火熱的吻,令南夢喬連氣都喘不過來。
像是氣憤於他的抗拒,男人的唇狠狠的咬了他的舌尖一口,濃重的血腥味一下子充斥了二人糾纏的唇舌間,年輕的王卻全然不顧他的掙扎呼痛聲,只是執著的、重重的吸吮著他的受傷的舌尖,貪婪地將他口中的帶著血腥的液體咽入,房間里,迴響著他沉重的喘息聲。
「愛你!愛你……南夢喬……」王的聲音,熱切的、坦白的,帶著激情的沙啞,令人耳紅,放棄了男人的被蹂躪得快要脫皮的唇,慕浚淵改而親男人的臉、下顎、脖頸,火熱的呼吸噴到男人的頸間,唇覆上男人滾動的喉結,像多少次在夢裡所想的,啟唇,將其吞入,啃咬、吮吸,輕吐,再吞入,麥色的肌膚上,很快的就浮現一朵一朵鮮紅的吻痕。
「不要……不要……」晃著頭,不停的拒絕著,然而身體卻像是不聽使喚一般,根本就做不出任何拒絕的動作,拉王頭頂的手被放開了,想要推開身上的男人,可是卻只是更深的將手指插入伏在他胸前的男人的濃密的黑髮里。
緊繃的、宛如鋼鐵一般的身體緊緊的卡在他的腿間,年輕的王的頭顱在他的胸前晃動,單薄的衣服不知何時早已被扯開,露出鎖骨和一大片胸前的一大片肌膚。王伸了舌,用柔軟的、濕滑的舌尖,挑動著男人胸前的略顯淡色的紅果,用火熱的唇,忽輕忽重的吮吸著,似乎從那個地方,能吮出深藏在這具身體里的熱情,繼而,用硬硬的牙齒,咬噬著已經敏感豎立、紅腫不堪的尖端。
「啊……啊……」張開口,想要阻止身上的他,可是將拒絕的話語取而代之的,卻是忍耐不住的呻吟聲,帶著同樣濁然的喘息,「啊——」
像是火種被點燃一般,像是被投入融爐一般,火從下腹燃起,很快的就吞噬了全身。汗水,一點一滴地從身上滲出,還沒等凝聚成滴,就早巳被濕滑的、貪婪的、像蛇一般在自己身體上蠕動的舌舔去、吞下。
年輕的王的手大力地扣住他的腰,另一隻手,用著粗魯的動作,扯著他的衣服,寬寬的布帶從男人腰間掉落在地上,衣襟敞開,光滑的大腿一下子暴露在冬日冰冷的空氣間,在那兩條麥色的腿間,是王的裹著明黃色布料的大腿,牢牢的、卡在當中,頂開男人的抗拒。
骨骼粗大的手指撫上男人腰間的肌膚,在那裡流連片刻,往下,在身體的要害被抓住的瞬間,南夢喬突然清醒過來,「不——」拼盡全力的驚呼,用力推開身上的男子,「不!」
因強烈的力量而推倒在地的慕凌淵的眸中,是狂熱的情潮,帶著原始的慾望,毫不掩飾的,直盯著他。
「不……不能這樣!」南夢喬氣喘吁吁,揪緊了散開的衣襟,身後的牆壁傳來冰冷的寒意,「你……不能!不能!」
「為什麼?!」幾乎被慾火撲滅的王瞪著血紅的雙眼怒吼,「南夢喬!為什麼?難道到此時此刻!你還要不明白你自己的心嗎?」
「我!我——」使勁的吞咽下喉間的口水,南夢喬搖頭,「我不能對不起晚凝!」
「這關母后什麼事!」暴怒的王像受挫的野獸,在房內咆哮,根本不接受這樣的理由。
「我……我……」年輕的王像鷲鷹一般的雙眼,緊緊的盯著他的胸前,被濡濕的衣料,完全擋不住裡面兩點緋杠,南夢喬的手指略有些神經質的揪緊,喘息著,好半晌,才稍微止住胸口劇烈的起伏,「凌淵,我是你的親人!」
「你在說什麼?!「慕凌淵劇烈的大吼一聲,憤怒的站起,「南夢喬!你以為,用這種讓人聽了根本就難以置信的借口就可以擋住我嗎?」
「是——真的!」南夢喬閉上了雙眼,心中,痛苦的呼喚著,「晚凝!晚凝——」繼而,抬頭,下唇幾乎都咬出血來,「我是你母后和你……迄今,還活在世上的,唯一的,有骨血之情的——親人。」
「太可笑了!這太可笑了!」當朝天子像是聽到了根本不可能的事一般,在房內亂走,「你簡直太可笑了!母后,母后她早就死了!南家一家都死光了!」
「不……」痛苦,如蛇一般蝕骨銘心,「還有我,還有你——」
「這簡直太可笑了!」慕凌淵在他身前停住,緊皺的眉、燃著火的雙眸,這個年輕的男子,從心底最深處、根本的,不想接受這樣的事。
南夢喬注視著他,心裡湧上一股悲涼之情,「是真的。南家除了進宮為妃的南晚凝,還有一個兒子,姓南,名夢喬。從十歲開始,他便離家出走,周遊四海……」咬了咬牙,南夢喬繼續道,「他是一個頑劣、不忠、不孝的兒子!從十歲到十四歲,他只知道天高海闊任鳥飛,只知道去訪名山大川,交朋結友。卻不知道,被他留在家裡的父母,是如何的思念他。十五歲那年,他知道他的姐姐入了宮,卻根本沒有想到去幫她。他的父親是一個迂腐的私塾先生,年邁、卻又是個很硬氣到令人受不了的老頭,不想被人說靠女兒過活,不想被人說一人成仙,雞犬升天。於是就這樣舉家搬走,離京城遠遠的。這一家人,都從來沒有想到,沒有一絲權勢、沒有一點地位、沒有一點背景的女兒、姐姐,在危機四伏的宮裡,是如何的孤獨。」
回想十幾年前的事,南夢喬的唇開始顫抖,「從十歲離家,父母便常常傳來書信,讓那個在外的浪子回來!因為厭煩這樣的束縛,年輕的我接到這樣的書信,往往毫不在意的丟到一邊。於是漸漸的,父母便開始編造各種各樣的理由,謊稱生病,謊稱受傷,騙那個兒子回來。漸漸的,看透父母把戲的兒子便再也不回來了。直到最後一次,收到父母親說病重的信,仍是一笑置之。卻沒有想到——卻沒有想到……」揪心的疼痛令人的氣都要喘不過來,南夢喬哽咽道,「那是真的……趕到家的兒子……連父母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淚,不知在何時已盈滿了眼眶,落下,二十歲的王,眼中的憤怒、狂暴不知在何時早已平靜了下來,一動不動的,凝視著面前這個痛苦的男人。
南夢喬閉上了雙眼,任淚水汩汩流下,「他回到了家,在父母墳前,磕破了頭,流盡了淚,卻也在同時,收到了自己姐姐的信。他這才知道,他的姐姐,已經在一個月前,憂鬱成疾,在信寄出的那一天,就已經香消玉殞……如果你不信的話,你可以去翻這房內柜子的第二格,那裡面,有你母后……晚凝她……寫給我的信……」
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喊出所有的話,南夢喬再也支持不住,沿著牆壁,慢慢滑落在地,將頭慢慢的抱住,埋在膝上,再也,不看眼前的人一眼。
無盡的、深不可見底的悲哀與痛楚、酸澀,一齊襲上了心頭,千萬種情愫——沉痛的、凄楚的、悲涼的、倉惶的、難以說出口的愛戀,難以承受的熱情,難以言喻的決絕,一瞬間,將眼前這個男人,吞沒覆頂。
「……夢喬,匆匆又一年,大邑宮裡,朝來的寒雨,晚來的風,就是穿的再多,都會令人感覺到薄涼。南北東西,你現在,又在何處呢……爹已經離了京,他不願再看我這個女兒一眼……就如同當初,我未婚先孕的時候那樣,他將我一人,拋在了冰冷的房內,只不過,這次是宮中……
「陛下大宴賓客,宴上,皇后的兒子已滿十歲,坐在皇後下首的,是容光煥發的徐貴妃,她也已懷孕三月……皇后的身後,儼然屹立著太后所住的干清宮和巍峨宏偉的崇王府,徐貴妃喜氣洋洋的、得意的接受著永王府的慰問,每一個后妃的身後,都是一個家族、萬千全市的象徵……而我,我的身後,卻什麼也沒有,連那間小小的四合院,也搬離了……就連唯一的弟弟,也不知在何方……
「……今天,被徐貴妃賞了一巴掌,在眾妃子冷漠的眼光下,在皇后鄙夷的冷笑中,我只能一個人,緊緊的抱著才滿三個月的凌兒,用著我單薄的身體堅強地屹立在這大殿之上……
「身如浮萍,是何等的悲涼酸楚。昨日病於榻上,得皇上垂憐,夜宿萬湘宮,今晨,皇后便命人砍去宮中所有的湘竹。我嘴角帶著被打出的血,拖著病體爬在地上,看著那些侍衛,將我最愛的竹,一枝一枝、一片一片的踐踏……湘竹斑斑淚千行,此時,夢喬,你們在哪裡……你上過鄉試,省試位列榜首,你瀟洒大笑而去,去伴你的綿綉河山,在他鄉遊玩的你,可會想到,這宮裡,你的姐姐,正憔悴著落盡了淚。若你為官,多少,也可以幫我一把吧……不至於,不至於讓我落到,處處被人欺凌、被人毒打、以至於,被人、羞辱的地步……
「而這個時候,我的孩子,我的凌兒,他還那麼弱小……他在我懷中,像剛出生一樣的,睜著一雙明亮的黑黑的清澈的大眼,認真的吮著我的指頭,他可知道他的娘在昨日幫他擋下了一柄淬了毒的刀……」
匆匆,翻過的信紙間,是一個柔弱的、凄然無助的女子,到一個心狠手辣、走向死亡的女子的自白。
「於是,皇后終於死了,哈哈哈——我仰天大笑!笑到淚落不止!我的貼身宮女,像是看到了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一般,她躲在門邊,我看到眼前這個一臉慘白、驚如雀鳥的她,她就是從小陪著我長大、陪著我出嫁的喜兒啊,可是在她眼裡,我也變得陌生了嗎?不過我還是認為,皇后她死有餘辜!
「……我給了徐貴妃一巴掌,這是還我當初的!這是她欠我的!而皇上他卻用著一天比一天更憂鬱的目光望著我……這個愛著我的男人同樣也是我所愛的男人這樣深沉的目光,令我感覺到無比的心酸與痛楚……皇上……我變了……我變得連自己都認不出我自己了……
「……晚上,我對著鏡中的自己發誓,無論付出任何代價,我要我的兒子坐上王位!哪怕我死——」
心,不由自主的驚跳,從小,遠離的是非、兄弟爭鬥、宮廷毒計,似乎都離自己那麼遠那麼遠,所以快樂、所以自由自在的享受著、膩在父皇的懷裡撒著嬌,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切的罪惡,都是扛在了誰人單薄的肩上,又是在什麼時候,突然發現,自己的父皇,憂傷的凝視著自己在長興宮芳林苑草地上挖出來的一個刻著「萬湘宮」的玉牌。
「……又是一夜惡夢,夢喬……你在哪兒?我又夢到了!我又夢到了死去的太子的雙眼!他死不瞑目!我徹底難眠!一閉上眼,就會看到他揪著自己的脖子,圓睜著雙眼,瞪著我的模樣……夢喬!夢喬!娘!娘!爹——你們在哪兒——我沒有錯!我什麼錯都沒有!是你們逼我的!是這個大邑宮,把我逼上絕路的!」
淚,無聲落下,打濕了信紙。
「夢喬……昨夜,又吐了一帕的血……趕來的太醫,仍然是診斷不出什麼病來,只說是鬱結於胸、體虛荏弱,可是我知道,我知道這是什麼原因……
「夢喬,若我死後,你會傷懷嗎?若你還有一絲姐弟之情、感傷之情,那麼,請你入宮,請你……扶助他、幫他、教他、輔佐他,不要讓我的兒子受到任何委屈……就像我當年所受到的那樣……讓他快樂……讓他,成為一國之君,成為明君……富有四海,俯仰萬代,統領蒼生,至高……無上……」
慕凌淵抬頭,深深的凝望著牆角的男人。
看上去那般瘦弱的男人,是當初所見到的,如清荷一般帶笑的男子嗎?不知在何時,這個不到三十歲的男人臉上的笑容失去了,又不知在何時,這個男人面對他的時候,總是只有無言的沉默,這一切的一切,原來,被他所逼的。
黑色的長發在之前的激情掙扎中散亂,凌亂的垂至地上。年輕的、衝動的自己,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比火熱的情愛更深沉的、更令人悲愴的、更令人難以言喻的感情。
那麼短、那麼近的距離,從門口的檀木櫃,到畫屏后的牆,僅僅只有二步遠,跨過去,就是面前的人不停的顫抖,然而,在這一瞬間,手中的信紙,卻如千鈞般重,阻隔的,不只是這二步,更是——
萬水千山。
***
「朕不準!」暴怒的聲音,破空而來,回蕩在整個紫金殿內。
又一次,又一次的辭官請去!
年輕的王毫不掩飾的怒氣,已經令朝堂所有人都開始議論紛紛了。
「南夢喬!你永遠不要想離開朕!」不能擁有,也不會擁別人擁有,這就是霸氣的王令人恐懼的、毀減性的佔有慾。
不能在一起,然而,連每一天、僅僅是望著他,都不行了嗎?
萬華殿內,年輕的、暴躁的王,如困獸一般,對著面前的男子怒吼,「南夢喬!我不準!我不會准許你走的!」
「你不是說要守著我嗎?」抓住他的肩膀,不停的搖晃著,妄圖搖醒面前的這個男人,「我不碰你!不動你!都這樣!你還不能留在我身邊嗎?」年輕的王的聲音,到最後,都有些哽咽了,「讓我看著你,只要讓我看著你,就當是——朕求求你……」
如水般的悲涼淹沒了自己的心,蠕動的唇角,終於,吐出顫動的話語,「皇上……」
二十歲的英俊的王將頭埋在他的發間,「別這樣……不要這樣離開我……」
「臣留下,只會讓朝臣議論,只會讓皇上成為天下人都失望的君主。」平靜的聲音,隱含著的是不能說出口的千言萬語。
「我不管,我什麼都不想管……」想要去吻他,可是卻又停止了這樣的舉動,慕凌淵強忍住淚水,「我真想殺掉那些胡說八道的老傢伙……」
「皇上!你要做一個讓天下人都恥笑的君王嗎?你要讓臣做一個天下人都不容的佞臣嗎?臣留在這兒,總有一日,會讓皇上蒙羞的。」南夢喬的聲音變得凌利。
「你放心!朕不會再想強暴你的!」男人冰冷的聲音挑起王心中的怒火,「南夢喬!你怎麼不明白朕的想法!朕難道連看你一眼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臣已經不想再看到你一眼。」南夢喬咬牙,斬不斷,理還亂,是情絲,「臣請調離京城。請皇上准奏!」
「先皇有旨,不准你離京!」比他更大的吼聲,召示了年輕的君王沸騰的怒氣。
「前朝的律法可以改,禮可以廢,同樣的,先皇的旨意,也可以取消。」
「南夢喬!你怎麼就這樣的鐵石心腸!」爭不過的理,說不過的話,被對方的話刺得傷痕纍纍的王,如狂獅怒吼般,吼出一腔難以忍受的怒濤,「好!你執意要走!朕不留你!你就不怕朕把你流放到最遠的地方嗎?!」
幾乎是在氣話吼出的當下,就後悔了。
「不……我不是——」
可是眼前的男子,卻像是如釋重負一般,眉宇間的糾結終於慢慢散去,唇邊,終於,開始浮現出淡淡的、塵埃落定的笑容,「謝皇上。」
***
更深夜靜。
養心殿內,慕凌淵如熱鍋上的螞蟻,不停的走來走去。
「不!朕不是這樣的!不是這個意思!」
「朕不是要說這樣的話的!」
「君無戲言!君無戲言!屁話!都是屁話!」
焦躁的,緊握的拳頭,在最後,終於砸在了殿內朱漆大柱上。
守在殿外的小太監憂心忡忡的進來,「皇上,三更天了,您快些睡下吧。」
一把抓住他,慕凌淵的眼裡布滿了血絲,急急的對著他,「小祿子!你要幫朕!朕要重新擬旨!朕不準南丞相離京!」
「皇上……」是嘆息的聲音,從小祿子口中而出。誰都知道,南相明日便要出發,調至離京師最遠的、大邑國最南邊的簡陽城。
「我後悔了!我後悔了!誰都知道,那是我一怒之下同意的!那根本不能算數!」
望著痛楚而惱怒的王,小祿子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
長亭古道。
霜高草枯。
飲下一杯又一杯同朝為官的好友送上來的別離的酒,南夢喬的臉上,看不出是什麼樣的感情。
市井的議論,說是年輕的王最終還是容忍不了處處干涉於他的輔國大臣的存在,將他流放了。
可是這全朝百官卻深知這其中,隱含著更深的、更大的波折。
「好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南夢喬走至馬邊,含笑與人道別,「就此告別吧。」
說罷,正要上馬,突然遠遠的一溜黃塵,縱馬而來的小祿子高呼,「南大人留步!」
遠遠的,策馬而來的,不是徹夜未眠的王,還是何人?
南夢喬站住了,一動不動的,望著那一騎漸漸的走近,慕凌淵跳下馬,走至南夢喬面前,聲音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嘶啞哽咽,「朕……朕來送送你。」
突然很想伸出手,撫摸這個憂傷的孩子的頭,南夢喬的唇動了動,最後,仍是沒有做出那樣的舉動,「臣,謝皇上。」
「你們都先走吧!朕要再送南大人一程。」霸道的揮手讓所有人都離開,尊貴的君王,就這樣不顧四周的人的驚呼聲,牽起南夢喬的馬,一步一步的往著離京的方向而去。
南夢喬的唇動了幾下,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什麼話,只是長長的、嘆息,而後,跟上王走得過快的背影。
山一程。
水一程。
夜深千帳燈。
「王,不要再送了!」情況已經不對了,望著一個勁的往前走個不停的年輕的王,南夢喬大聲叫道。
「皇上!」跟在一邊的小祿子也叫道。
然而抿緊了唇,一語不發的慕凌淵卻只是牽著馬不停的往前走。
「皇上!」南夢喬驚呼,王腳上的鞋,不知在何時,已經磨破了。
「皇上!不要再走了!」小祿子見狀不對,跑過來拉開慕凌淵。
「滾開——朕的事不要你管!」紅了眼的王一下子揮開衝過來的小祿子,強大的力量令小祿子跌坐在地上。
「皇上!不要這樣了!」南夢喬衝上去,抓住慕凌淵像瘋了似的緊緊扣著的馬韁,對方死死不肯放手令人不得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開他的,「不要再這樣任性了!」
「夢喬!」年輕的王突然間緊緊抱住他,火熱的氣息瞬間糾纏上了他,「讓我走!讓我和你一起走吧!」
「皇上!」南夢喬大驚,「這是不可能的!」
「讓我走!讓我和你一起!我們一起走!」喃喃的,混濁的聲音從他的發間傳出來,年輕的王將他抱得欲喘不過氣來,「不要管母后的話!不要管這天下!什麼都不要理!讓我們一起離開這京城!找一個小小的房子,天涯海角,讓我們一起長相廝守。我願意!我願意的!」
「王!不要再這樣了!我和你,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再一次的,吐出絕決的話語!
「我……」眸中的火焰燃盡了,突然間頹喪的君王讓人看了無比痛心。
「皇上請回吧!」南夢喬的聲音,帶著怒氣。
「我……」年輕的王在突然間苦笑了一下,「你看……每一次,每一次你就像這樣,打斷我的話,也把我的心……都打碎了……」
「皇上……」南夢喬的聲音也不由得哽咽了,「有一日,終有一日你會……放開的……」
像是嘲弄自己一般,慕凌淵笑了,「怎麼可能?南夢喬,你告訴我!這怎麼可能!我從八歲起,開始敬你、戀你、喜歡你,到如今,愛你成狂,你說,終有一日我會放開,你告訴我,我要怎麼放開?這是怎麼可能的事!難道你就能這樣輕而易舉的把我忘掉嗎?」怒火不由得又衝上心頭,抬頭,瞪視著面前溫雅的,有著瘦削麵孔的男人,「我不準!如果我是一國之君,我為何連愛自己的男人、想念他的權利都沒有?這根本不公平!」
「南夢喬!朕命令你!不許忘掉朕!無論你到天涯海角!無論你到垂暮之年!朕都命令你!你要時時刻刻!無時無刻的!記著朕!」年輕的戀人,用著無比的霸氣,提出無比苛刻的要求。
將自己深愛的人送上馬,二十歲的、因情感折磨而經歷過滄桑的王慢慢的仰起臉,「南夢喬,吻我……如果你會想我的話……如果有一天,你還會來看我的話……」
馬上的人兒,靜靜的凝視著他,痛苦的、凄楚的情感在眸光中閃現。怎麼能,怎麼能夠想他?怎麼能夠讓他知道,自己的內心是那樣地近乎瘋狂地想念著他。還未分離,便已知相思苦,相思痛,痛至成灰。可是今日這決絕的分離,不就是為了斬斷他嗎?南夢喬,你要狠心,狠下心來吧——
只要一狠心,只要輕輕一揚鞭,你便可以斷然離去——
許久,都不見南夢喬有所回應,慕凌淵苦笑了,面如死灰地閉上了雙眼,「原來……原來連這最後的一吻,你都不許嗎?連這最後的一絲一毫的情誼,你都不願給我……」
仰天嘆息著,像是嘲笑著自己,又像是嘲笑著這世間蒼生,年輕的君王的眼角,漸漸的開始濡濕了,有晶亮的清亮的液體,從眼角漸漸湧出。
像是等待了千年一般,就在那一刻,一個深情的吻,最終還是忍不住,靜靜地,落在了他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