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剛剛買了新房子,接著生了個胖兒子,我所祈求的三個願望在短期間里竟達成了兩項,假如阿漁這次回來后能在陸地上找到一份工作,不再出海;那麼我的三個願望就全部實現。對一個平凡如我的女人來講,有了這些,足以令我心滿意足,足以令我覺得人生境界更臻完美了。

這一天早上,吳嫂照例送盈盈上幼稚園,然後去買菜,我正趴在地板上做伏地挺身,累得氣喘如牛,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急忙爬起來跑去應門。

只見對面的陳太太披散著頭髮,穿著一件薄睡衣,臉上帶著隔夜的睏乏,透著焦黃的油光,眼窩下陷、目光混亂,全身在微微地發抖,我趕忙將她讓進來,她一屁股坐在沙發里,逕自端起茶几上的冷茶猛灌著。

「那個死鬼;那個死不要臉的死鬼,吃我、用我不算,還想坑我,真不是東西,他以為我怕他?想吃定我?去他媽的!老娘早就豁出去了,連我家那老小子都不伯,還怕他?呸!也不撤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德行!!」

「誰啊?……」

「他,他,唉,就是那個陰魂不散的死鬼,我老三的爸爸。」

「老三的爸爸?……」

「我們三個孩子各有不同的爸爸,老大嘛是我老公的真傳親骨肉,老二、老三都是我和別人養的,硬壓著他脖子要他承認的。」

她的話叫我越聽越糊塗,這到底是怎麼一個畸形怪異的家庭呢?

她又端起那杯茶要喝,我趕快為她重新沏了一杯送上,她向我點頭示謝,端起茶杯輕吸了一口之後,凄然地扯扯嘴角,聲音中含蘊了痛苦,她說:「不怕你笑話,我們家是一筆糊塗爛帳,我可以告訴你這個故事,不過你必須先答應我一件事。」

我點點頭。

「待會兒我回去后那個死傢伙要是還不肯走,或是對我動粗,我就大聲喊,你馬上打電話叫警察來,好嗎?」

我點點頭,卻不象剛才那麼肯定。

「那我先謝謝你了。」她嘆了口氣,雙手夾在腋下,靠在沙發里,聲音低啞。「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一個水手之妻的故事……

「在十七年前,那時候我們住在左營,家裡開小雜貨店,我是老大,下面有三個妹妹,一家人生活得平平靜靜。我高中畢業那年,正打算準備參加大專聯考,誰知來了個晴天霹雷,父親由於長期疲勞,營養不良而病例,醫生診斷是肝病,需要長期休養和大量補品,肝病根本就是富貴病,一般人哪裡病得起?更何況我們這種家境不充裕的人家,親友處能借的都借了,家裡能賣的也全賣了,父親的病依舊不見好轉,脾氣變得十分乖戾、暴躁,常常母親都被他氣得心絞痛,對一個纏綿病床的人,你除了忍之外,還有什麼辦法?

「住院費、醫藥費、象滾雪球般地增加,眼看一家就要陷入困境,這時我在暗中祈禱,只要能使父親康復,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大概是我的祈禱應驗了,鄰居柳媽媽有一天到我們家來,提到一個救急的辦法,她說她有個親戚在跑船,手頭有點積蓄,一直在物色對象,他自己年紀大了些,卻一定要找個年輕的黃花閨女,他單身一個人沒公沒婆,嫁過去不會吃什麼苦的。那柳媽媽鼓起三寸不爛之舌拚命地遊說,彷彿我若是不答應這門婚事就是不孝,置父親於不顧的件逆,一下子將這拯救家庭的責任全套在我身上。父親生命的安危也在於我的應允與否了,這真是令我為難之極,答應吧,拿自己一生的幸福當賭注去冒險,實在不甘心;不答應吧,在良心上又交待不過去,有點見死不救的味道。我想了又想,哭了又哭,最後決定犧牲自己,為了父母、妹妹和整個家,我個人的幸與不幸又有什麼關係呢?

「等我見到了柳媽媽嘴裡說的那個跑船的人,也就是我老公時,我發現這樣做或許不能算是一種犧牲。當我第一眼看見他時,立即深深地被吸引住了!反而覺得自己象一個青蘋果般的生澀而怯弱。他外型粗獷、風度優雅,充滿了中年人成熟的芬芳,對一個涉世未深、懵懂無知的小女孩來講,他是一種崇高、安全、穩鍵的代表,一種形同高山般的雄偉。

「在短暫的交往中,我幾乎懷著崇拜、愛慕、尊敬、畏懼的心情接納他,他一下子撥開了我羞怯的外表,長驅宜入地走進我心靈的最深處,在那裡撒下了愛的種子。到最後,我幾乎身不由己地愛上他,心甘情願地嫁給他,做他的小妻子。

「婚後不久,他就上船走了,那時他還是大副,跑東南亞一帶,兩個月左右回來一趟。

「他走後,我每天倚門痴盼,傻傻地等,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基隆,他不許我出去做事,我在基隆沒有一個朋友,也不敢亂跑,生命里唯一的目標,似乎就是等他回來;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就是等他的信。日子雖然寂寞單調到極點,我卻一點都不以為苦;在物質方面,我也貧乏得可憐,他只留下有限的生活費給我,還要我記下詳細帳目給他看。不過,我當時只一心想做個好太太,一個合乎他要求理想的船員太太──貞潔、苦守而無怨尤,對這些缺失都不以為意。

「第二年,我生下一個男孩,中年得子,他高興得要命,特別請了一個月的假在家陪我。

「接下來幾年的日子過得很順暢,我不是跟你講過,女人就是這麼傻,只要有愛撐著,什麼苦都吃得下。他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男人,也是我這一生中唯一愛過的男人,可以說我是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獻給他,儘管後來我慢慢發現他許多缺點和卑鄙的一面,儘管我慢慢發現自己對他的愛是近乎盲目的崇拜,但是,我仍舊愛他,仍舊願意為他守、為他苦,抱著一種認命的消極忍耐,忍受他的吝嗇、陰沉、瑣碎和嘮叨……好在他不是天天在家,無形中就減少了摩擦,強化了思念與牽挂……」

故事聽到這裡,似乎很平淡,一個年輕的女孩,嫁了一個比她大甘歲的船員,婚後還能死心場地地跟著他過日子,一副安寧祥和的小家庭畫面,不是挺好的?

她嘩了一口茶,用手攏攏頭髮,脖子中跳躍起怨怒的火焰,繼續說著:

「我也象大多數婦女一樣,結婚之後心裡只有丈夫和孩子,很少想到自己,彷彿我這一生就是為這個家為丈夫為孩子而活著似的,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們身上,全部快樂也建築在他們那裡,雖然我的生活圈子是這樣窄小,有如井底之蛙。雖然我的日子過得是這般蒼白,有如嚴冬的草原,但我卻不以為憾,甚而常常讓自己覺得自滿而知足,如果日子就一直這樣單純地過下去,未嘗不是──種幸福?快樂的定義很難下,完全看個人對它的感受而定,只要你覺得自己快樂,你就快樂,因為快樂不象是,件有形的實體,可以擺設出來供人品賞的,你懂嗎?

「偏偏天不從人願,硬要砸碎我這個美夢,將我由美好的幻境申推入最殘酷的現實里,夢斷了,心碎了,人醒了。我恨他,不僅為他那卑劣醜惡的行為,更恨他摧毀了我心中的神殿。他怎能明白我心中的完美已被摧毀無遺了呢?

「是在小偉五歲那年,他已經當了三年的船長,改跑港台間的定期航線。我記得很清楚,是在那年夏末,他臨上船前吩咐我將冬天的西裝送到洗衣店去洗,在送洗之前,照例要看看口袋裡有沒有東西,就在我撿視一件上裝時,在貼身的內袋中.赫然發現一張照片,上面那個笑得好得意的男人,竟然是我老公;他左手樓著一個中年女人,右手抱著一個小女孩,看起來不過一歲左右;你叫我如何形容當時的心情?你看過山崩地裂房屋倒塌的情景吧?就在那一瞬間,我心中那神聖的愛情殿堂全倒了,心底一下子陷開了一個大窟窿,好深好冷好黑好暗……我狠不得挖掉自己的眼睛,恨不得一下子死過去……半個月後,他回來了,我已經在煎熬中瘦了一圈。我強忍著怒火,一言不發地將相片舉到他眼前,等著他的解釋。他的反應很特別,驚愕有餘卻毫無愧色,兩手一攤反問我打算怎麼樣?我氣得渾身發抖,要他給我一個明確的交代,他倒好,不疾不徐地說那個女人住在香港,認識快兩年了,人家甘心做小,願意無條件跟著他,不要名份,不爭錢財,只為了愛他,只要能常常看到他就心滿意足了;最氣人的是,他還說人家年紀比我大,氣量也比我大,心地善良人又溫順,人家都不計較,我又何必爭?何況她住在香港,你住在台北,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無事地過日子,有什麼不好?你說氣不氣死人,那個女人願意和別人共享一個丈夫?何況我們這種象守活寡的船員太太,付出的比任何人多,忍耐的比任何人也深,又怎能容得下丈夫的心裡有別人?

「於是,我哭鬧,和他大吵,甚至動手,不惜以離婚為抗議,他都不肯答應和那個女人了斷,只做了少量的讓步以求妥協。這時我腹內第二個孩子在折磨動蕩之中宣告流產,躺在醫院的幾天里,我仔細地思前想後,怎麼也解不開心裡這個結,越想越抑不住這股恨意,我覺得有一種毒素開始在心底啃嚙著,然後慢慢地形成一個毒蛇般的結子,窒息在它們之下,盤伏在怨恨之中,我的心仍舊在跳動著,卻是在條條毒結糾集之下繼續跳動……出院后,我整個地改變了,我不再約束自己,不再為達到某一定點而操持,開始隨心欲地縱容自己,我懷了別人的孩子硬說是他的,我要讓他嘗到破滅與被欺騙的痛苦,我要把他加諸於我的羞辱全部還給他。他能養小老婆,我為什麼不能貼小白臉?

「夫妻之間一旦抓破了臉,也就沒什麼顧忌的了,反正是破罐子破摔,他不疼我不痛。為了面子,他不肯離婚,起初我還常吵著要離婚,現在我也不願意離婚,離了婚他更痛快,我也沒多大好處,何必?他現在每個月要給我薪水的一半做生活費,少一個子都不行,我會到他公司去吵,到底我是他正牌太大呀。他最怕出醜,嘿:還死要面子,伯人家知道他有個小老婆在香港。男人啊,最下流了:就拿我們老三他爸爸來講吧,根本是個下三濫拆白黨,吃軟飯的鼻涕蟲,仗著一張俊臉甜嘴,在女人裙子底下打轉,我就是受不了他的糾纏才搬到永和來的,誰知道他又找上門來,真是一貼狗皮膏藥,噁心透了!他還想用那套籠絡功夫來對付我,可惜我已經不吃那一套了,可憐他還不知道我已經對他倒盡了胃口……」

「我的故事說完了,你會不會因此而看不起我?不過,說實在的,季太大,我還是羨慕你。」

「我?」

「羨慕你生活在愛情里,生活得有意義,羨慕你心有所屬,你懂嗎?人活著心有所屬是很重要的呢。就象是航行在大海中的船隻,有一定的方向和目標;不象我整天象沒頭的蒼蠅亂闖,越玩心裡越空虛。」

「為什麼不把心放在孩子身上?畢竟孩子是無辜的呀。」

「唉,晚羅。三個孩子里除了對老大有點感情之外,老二、老三都不象我的孩子,我不愛他們的父親,又是在一種恨意下懷胎生產;怎麼可能去愛他們?」

「孩子們知道嗎?」

「不知道,不過也可能知道,我們那個死老公除了疼老大之外,其餘兩個連正眼都不瞧一下,他愈是這樣,我愈折磨他兒子。」

「你這是何苦呢?……」

「恨!我恨他,恨他薄情寡義,這麼多年了,我求過他好多次,只要他和那個女人斷掉,我立刻把兩個女孩子送走,規規矩矩地做太太;和從前一樣,或是我們搬到南部去換一個環境,讓一切重新開始,可是他怎麼都不答應,口口聲聲說他對人家有責任,不能太傷人家的心,怎麼不想想有沒有傷了我的心?……」

「於是你就拚命作賤自己?」

「也可以這麼說。」

「這樣做,你快樂嗎?」

「不知道,在目前的生活中,我已經很少去想幸福和快樂這些名詞了,反正過一天算一天的混日子。」

「為什麼不試看將自己的情感導入另一個方向?轉移一下?」

「沒用!我什麼都不會,事情是根本找不到,叫我去學什麼,我又沒耐心,信教做學問,沒那個興趣,也沒那份操守,只有隨波逐流。」

「……」

「好啦,我該走了,那個死傢伙可能已經走了,下午還有牌局呢。」她站起來,長長地舒了口氣,精神似乎好多了,臨出門前,她又回過頭來小聲地說著:「別忘了我拜託你的事喲。」

我茫茫然地點點頭,一下子還真想不起來她拜託過我的事是什麼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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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之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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