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小李回來半個月後,打了個電話來,請我到他家吃飯,還約了其他同學,說是舉行一次小型的同學會。

我懷著狐疑的心情前往。

打從他回來后一直沒碰過面,不知道他和惠如之間的事怎麼樣了,心裡總在記掛著。

真看不出他是個城府很深、度量極大的人。一般丈夫不論自己怎麼胡搞亂來都可以,唯獨對妻子的要求極其嚴苛,一旦耳聞半點風聲,立即勃然大怒地興師問罪。象小李這樣.有雅量有涵養的人還真不多見,可能他是把隱痛藏在心底,將笑容呈在臉上的人,或許他是一個對感情十分執著的人,還是對愛的本身有異於常人的看法?

我到時屋裡已經是高朋滿座了,都是阿漁同班同學,有李青、大劉、小王、木瓜、雞皮,還有他們的太太孩子,坐了一屋子,好不熱鬧。

小李的樣子很愉快,他和我握手時手掌里傳來的感情是由衷的,臉上的笑容是自然而出自內心的,彷彿在此刻看到我是他今天最高興的事一樣。

惠如看起來瘦了一些,她的眼神溫和略帶疲倦,在她眸子里又浮現出那種難解的哀怨,我想過去找她聊聊,卻被一串尖聒的聲音打住。

「哎!季太太,好久不見啦,好吧?』』

我朝著眼前這位裝扮入時的女人呆望著,腦子裡擠命搜尋她的姓名。

「喲!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安妮,李青的太大嘛,幾年前你還到我們家來過,在羅東。」

「哦──是李太大。」

「叫我安妮好了。」她熱絡地拉著我坐下,誇張地說著:「雖然我們一直沒碰面,我可是常常想著你呢。」

是嗎?我筆直地看著她,在她那張堆滿脂粉的臉上,實在撈不出多少真實性。

望著她那張有紅似白彩色續紛的臉孔,我忽然想起新婚夜晚上阿漁說我化過妝的臉象調色板,還真有幾分道理;想到這裡,我不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安妮眼尖,立刻抓住我問:

「什麼事好笑,說出來聽聽讓我也笑笑。」

糟了,我怎麼能說她的臉象調色板?可是不說出點原因來她是不會放過我的,正在著急時一眼瞅見小李,立即想到上回阿漁在信上提到他客串外科大夫縫人嘴巴的那回事,於是笑著向安妮說:

「讓小李自己講一定比較有趣。」

「我講什麼?」小李回過頭來問。

「說你當『蒙古大夫』的那碼事。」

「哦,是那件事哪,好,我講……」小李興緻勃勃地點頭應允著,大家都以好奇的眼光期待著他的故事。

乘著大夥的注意力都轉移到小李身上時,我趕緊蹭到惠如身邊,俏聲地跟她說:「我們到屋裡去。」

太多的壅壓塞在嘴邊,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又怕用辭不妥會刺傷惠如的自尊心,最後只有說了一句最不著邊際的話:「惠如,你好嗎?」

「不好。我好痛苦、好亂。不過,最近這幾天我已經能用一種比較冷靜的頭腦來重新看自己和周圍的事情了。」她深深吐一口氣,蜷縮在床角幽幽地說著:「許多問題好象都離我遠了一些,不象先前那樣壓擠得我透不過氣來。」

「你指的是喪母之痛還是對愛情的迷亂?」

「都有。」她顯得很虛弱,聲音中透露著幾許無奈。「前不久,我病了一場,高燒不退,那些極度的恐怖和灼熱的火焰,都隨著我發燒的熱度而燃燒掉了,對母親的哀慟,對愛情的渴望都減少了許多。但是,我知道那並不表示我忘了楠楠,我只是拚命地逃躲,只怕一碰到他,我又會難以控制地投向他,就象一個病人並沒有徹底恢復健康一樣。主要是小李,他實在太好太痴情了,在我病中他日夜不離地守候著照顧著我,端湯奉葯,細心無比,不管我怎麼氣他,他都默默地承受下來,把滿腔的委屈與憤怒埋在心爐中燃燒,化為灰燼;為了我,他忍受一切,這是一份多麼珍貴卻又多麼沉重的愛情。有時候,我真希望他罵我幾句或向我吼兩聲……其實,在他回來那天我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要離婚。」

「你真這麼說?」

「是啊,可是他說絕不答應,只有在一種情況之下才行得通──他死掉,那樣就是永久性的離婚,只要他活著一天絕不簽同意書,他還說他可以等,等我回心轉意,夫妻是、輩子的事,而情人只是短暫的火花,你看我還能說什麼呢?」

「能,當然能,你應該立即結束那段不正常的戀情。」

「我知道,可是感情這種事不象是你要一個人戒煙戒酒或革除某些生活上的惡習那麼容易哪,心儀,不怕你笑話,我實在忘不了腩腩,真的,他有一種特殊迷人的魅力,他能使我全然地揭去自尊與矜持,甚至不顧及道德廉恥,整個地溶化在他的熱情之中,我簡直沒法控制自己,有時候我幾乎對自己感到陌生,變得不認識我自己了。你知道嗎?你懂嗎?你說,如果這不是愛那會是什麼?為什麼我和小李之間就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為什麼我和他之間從來沒有過共鳴,也就是說從來沒通過電?」

「我看是小李這個人大深沉太含蓄了,或許你們對愛的需要不一樣,他給你的可能是真愛,你需要的卻是激情。」

「也許吧。」惠如輕喟一聲。「我喜歡稍微粗蠻一點的男人,也就是說能全然征服我、震蕩我的那種。打個簡單的比喻,假如有個男人很有禮貌地問:我可以吻你嗎?你想多倒胃口?要吻就吻,即使事後挨一個耳光也值得,給他這麼一問,就算你心裡願意,也會變成不願意,你說對不對?」

「這個比喻很妙,不過不適用於你和小李身上。我覺得一開始你就對小李有成見,從不肯多去了解他一點,以前我以為他是個喳喳呼呼的傢伙,最近才發現他還真了不起。他的涵養、他的度量,都不是同年齡男人所能比的,只伯你是從小被慣壞了,處處以自我為中心,很少設身處地為別人想過,才會身在福中不知福。」

「也許吧……」

有人輕輕敲門,是小李,他探頭進來說要開飯了。

菜是由羽球館中來的自助餐,十分豐富。小李招呼著大夥取菜,又忙著倒酒倒汽水端給每個人。再看惠如,哪象女主人,倒象是客人,直挺挺地站著,面無表情,什麼都不管;菜還是小李替她撿好送到手上,又替她拉過一張椅子讓她坐下。

繞了桌子一圈,只挑了幾樣菜,這種西式自助餐的菜,看起來是琳琅滿目,吃起來卻差強人意。剛找了個位子坐下,那邊安妮又急忙地擠了過來,她的盤子里堆得象座小山,光是豬排就有三塊。

「季太太,你一定聽說了何惠如的事吧?」她的表情十分暖昧;

「什麼事?」

「哎呀!就是她有外遇的那件事嘛。」她故意壓低了聲音加重了語氣說著。

「好象是你替她介紹的嘛?」

「哎喲!你可千萬別這麼說,那不變成金瓶梅里的王媒婆啦!」她咬了一口豬排,塞了滿嘴。「大家一塊打打牌玩玩也就算了,哪曉得他們還真的搞起來了,那個黃樹楠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誰不曉得他是個大玩家?男人呀最沒良心,家裡有個美如天仙的太大還不知足,還要在外面打野食。」

「他結婚了?!」我大吃一驚,趕忙問著:「惠如知不知道?」

「誰敢跟她講?我看她這裡好象不大靈光。」安妮又塞了一大團沙拉入口,神秘兮兮地指指腦袋,接著又說:「聽說她媽媽有精神病呢!你跟她那麼好,怎麼會不知道?」

我沉默著,用一種不耐與譴責的眼光望著她,內心對她感到既厭又憐,我覺得她這樣喋喋不休地在講著別人的醜事,似乎在掩蓋什麼,也似乎顯現出她內心的空虛和自己的膚淺。

不知是安妮太遲鈍,還是裝不懂,她的話鋒──如她的胃口,越來越好。

「我就不明白,小李為什麼還拿她當個寶,你沒看小李對她簡直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真是!今天請客還不是想讓她開心,方才小李還說再跑一趟就打算下來,想找同學合夥做生意什麼的。今天雖然說是開同學會,說穿了還不是為他的寶貝太太,唉!我就沒那個命,誰替我想過?」

「李青不是一直對你很好?你要他上船他就聽你的。」

「好個屁!要他上船是為他好,窩在蘇澳那種小地方有什麼搞頭?他又不肯跑遠洋,近洋船待遇差得多了呢!這些都不講,三個月回來一趟,每次回來總是不停地抱怨,在家的時候不是吃就是睡,再不就往牌桌上一坐,屁股上象沾了強力膠一樣,扯都扯不下來,根本不管我和孩子的死活,我也不理他,自己玩自己的,這年頭啊快樂要自己找,犯不上整天死守在家裡當歐巴桑。沒有人會感謝你的。你看,吃得象個豬樣的就是他!才卅出頭就已經有一副中年人的身材了,再過幾年頭髮一白,就成了歐巴桑了!」

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我實在不敢認那個人就是李青,可不真象個中年人了?腹部凸出,臉膛發脹,頭頂漸疏,剛才進門時只聽說李青來了卻沒看見他,當時他還猛對我笑,我一面接受他的招呼一面在心裡嘀咕著,想不起他是誰,卻再也料不到他競會是李青,看來歲月在他身上真是留下狠命的一耙。

其他幾位男士都沒有象李青這樣。他們這班同學,畢業時一共只有十二個人,除了兩個到美國,一個當教員之外,其餘的九個人全在船上工作,如今都當到一副以上的職位。象木瓜和大劉在小公司里已經以大副的票干船長的缺了,只有李青由於在蘇澳教了一年書再上船,所以到現在才幹到二副。今天一共來了七位,只差阿漁和吳文旺。這是他們畢業后第一次聚會,要把這些經常航行在外的同學湊在一塊還真不容易吶。

聽他們談話,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牢騷,對跑船更是覺得十分怨膩,都想在陸地上求發展,小王口口聲聲嚷著要下來賣牛肉麵開雜貨店,幹什麼都比跑船好!雞皮也叫著要下來開計程車。還是小李比較有頭腦,他提議大家合夥集眾人的智慧與力量共同努力。一定比一個人的成就大,經他一提每個人都很有興趣,紛紛提出意見進行商討,推小李為召集人,訂下兩年計劃,兩年內各自籌錢,每人以五十萬為原則,籌設一間小型的航運公司;不足的錢可以向銀行辦理青年創業貸款。

聽他們興緻勃勃地談論著,我心底也興起幾許希望,如果這個計劃真能實現,那麼我的阿漁就不用上船,我也不必一年到頭望眼欲穿「痴痴地等」了。

飯後,李青急不得的就去拉椅子擺桌子,一個勁地喊:「上場啦,別耽誤時間。」安妮狠命地瞪著她丈夫罵道:「賭鬼,象赴死一樣的猴急!」

牌局很快地組成,太大們都各自圍坐在丈夫身邊看牌,我是既不會打也不愛看,跟其他兩位太大不很熟,找不出太多話題來扯,心裡又惦記著盈盈,於是起身向惠如和小李告辭。

「我送你。」小李堅持地說著。

走出巷子,小李一點沒有停下來的樣子,只側過臉很客氣地說著:

「假如你不太累,我們散散步好嗎?」

「嗯。」我想他可能有話要講。

「真抱歉,把你阿漁借走。」他誠懇而歉疚地笑笑。「希望你能諒解;家裡發生這麼大的事,我在胎上根本定不下心工作,套句俗話,真象是熱鍋上的螞蟻。心儀,你會不會怪我?」

我沒搭腔,默默地走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這回在船上,阿漁幾乎和我吵了起來,他氣呼呼地想揍我,罵我窩囊,沒出息。我沒法讓他明白我的想法,他也絕對不能體會我的執著。畢業后每個人在思想上都會有所改變,並且有著不同程度的成長。在某些方面,我們的想法很能溝通,唯獨對感情的事是站在完全不同的立場上,阿漁他是個獨佔欲很強的人,蠻橫專斷,激烈熱情,我卻認為愛是含有永無止境的自我奉獻,是施不是受,在整個給與的過程中就能得到滿足,就好比一個人朝著某項目標努力時,重要的不在於獲得成功的那一點,而在整個努力過程中就已經體驗到許多快樂,也就是一種收穫,一種擁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輕喟一聲,點點頭。真想不到這個外表看來碩壯粗糙的男人,內心竟有著這麼崇高的理想,這麼細緻的情感。

「假如說我對惠如的事一點不介意、不痛苦,那是騙人;只是,我不願自己讓怒火燃燒得失去理智,因為人一衝動起來,常常會做出終身後悔的錯事。天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量來穩定自己……。我時常想,任何人在苛責別人之時,應該先考慮到自己有沒有權利這樣做。比如象我們當船員一年到頭不在家,把那麼多寂寞空白的日子留給太大,是不是還有權要求她們無條件地為丈夫守貞?在某方面來講,這似乎有點不合乎人道、但是很少男人們會同意這一點,就象很少有人敢保證自己在外面時不偶爾放縱一下,但是從沒有誰會認為這樣做是不忠於妻子,或是在他人格上有什麼污損。說起來,人多半是『嚴於責人,寬於諒已』。心儀,說了這麼多,你能明白我的想法嗎?」

「能,我能。」

「惠如要是有你一半靈慧就好了。說也奇怪,這些話跟你講起來是這麼自然容易,對自己最親近的太大反而難以啟齒。」

「小李,惠如比我靈慧多了,給她時間,有一天她會懂得你這份摯情的。」

「但願如此。」他眼中閃過一絲希望之光,聲音里卻依舊有著許多悲涼。

「你累了吧,我叫車送你回去。」

臨下車前,小李特別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說:

「我打算下星期帶惠如和小強到阿里山去住幾天,回來后再來看你,替我問候阿漁一聲。」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車子,我心中湧起太多的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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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之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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