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突然被老闆叫進辦公室,程瑤只有一個感覺,凶多吉少。
起初,眾姊妹們半真半假地恭喜她──蒙皇上寵召。
皇上的後宮通常有三千粉黛,她才不要玩那種系楊柳在門前,任君王坐騎的羊兒走到哪扇門,門裡才有春宵的遊戲。就像小時候玩「棉花糖」,一月到十二月也不過蹲十二次,天曉得那隻羊兒吃三千天的草,什麼時候吃到她門前?搞不好吃到兩千九百九十九根草,在她門口得了厭食症,那她豈不是一輩子守寡!
後來,眾姊妹們還這麼為她加油打氣──從此君王不早朝。
二十四個女人在一起就是這樣,三八。
她心裡當然知道大家為什麼那麼開心,因為,大家都不想增加她的惶然。昨天她在工作崗位上,就是門口的詢問台前,把桌上的海報捲成一團,敲向吃她豆腐的客人的腦袋,因而轟動萬教,驚動武林。
反正伸頭、縮頭都得挨一刀,她沒了選擇,從容就義去也。
程瑤垂著臉,額前梳子般的劉海遮住她大又亮的眼睛,使人看不出她的心事,但從緊緊交纏的十指,和關節處因用力而泛白的跡象不難窺知,她快暈厥過去了。
總經理手枕在腦後,臉上的表情深不可測,但他的眼神卻把她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打量一遍,然後她看到了,他的頭微微那麼一點,像是滿意她……
滿意她什麼呢?是不是臉蛋和身材呢?男人見到她,大多數會有這樣的動作,她習以為常。
總經理故弄玄機地說:「我們來談一樁買賣。」
「我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賣。」她的確是捉襟見肘。「也出不起價,買你不要的東西。」皇親貴族不要的拍賣品,在世人的眼裡,叫骨董,價值連城。
「我買你。」他臉上的興味很濃。
「什麼?」她立即反應。「只有妓女的身子,才標上價碼。」
他居然還能不疾不徐地解釋,「我的意思是說──有條件地娶你為妻。」
「我不出售。」
「只要你和我結婚,我負責你母親住院的所有費用……」他直截了當地提出條件。
「你怎麼知道我媽住院?」她眯著眼睛,像被揭了瘡疤似的反彈,「你為什麼要調查我?」
「我要娶你,當然要了解你。」他覺得她很有意思,表情萬千。
「娶我?為什麼是我?我才來公司不過三個月,我們幾乎是不認識彼此……」她自問自答。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缺錢用,而我則缺個走進教堂的女人。」
「我也許很需要錢,但你並不缺女人啊!」女人的衣櫥里,永遠少一件衣服;而男人是在床上,永遠缺一個女人。
「那些女人玩玩可以,不過,都不適合我的結婚條件。」他撻伐地說:「男歡女愛,各取所需罷了。」
她豎起了雞冠,攻擊地說:「這麼說來,總經理擇偶的條件一定很高,我未必合適。」她最討厭這種把女人當衛生紙使用的沙文豬,賭咒他死後滾到地獄里。
他切入主題的核心,訕訕地問:「素我冒昧地問個問題……你,你是處女嗎?」
「你太無禮了。」程瑤的臉羞紅到了髮鬢。
「從你臉上的紅暈,我想你是的。」他吹著口哨,一副中了大獎的模樣。
「那……那不關你的事。」她氣急敗壞地起身,決定一走了之。
他矯健如豹子的一躍身,用背抵住門,堅持把話說完。「坦白說,我的外公,也就是這間百貨公司的董事長,他給了我一個繼承公司的難題──三十五歲生日前必須娶個處女為妻,否則我將一文不值。」
她微愕、含混地說:「荒謬。」
他笑得很無奈,「的確是荒謬,不過老頭子卻是認真的。」
「滿街都是這樣的女人,不止我……」
「難不成要我在馬路上逢女人就問:你是不是處女?那我豈不是被人看成瘋子,報警抓進精神病院了。」
「我……」她還是感到有些不對勁,卻找不出是哪兒。
「先別急著拒絕,聽聽我的條件。只要你點頭,我立刻負責你母親住院的所有費用,給她接受最好的治療、住最好的病房、請最好的特別護士;從進禮堂開始算起,一年之內,你若是懷孕,我會在孩子出生后,給你這間公司十分之一的股份、現金兩千萬、一棟房子、一部朋馳,和還你自由;但如果一年以內,你肚子不爭氣,就只能拿五百萬,然後離婚回到原來的你,不過我還是會一直照顧你母親到她壽終為止。」
程瑤半晌才有所反應。「條件很誘人。」
「心動了嗎?」這麼豐盛的魚餌,他不信釣不到大魚。
她不語,表情有一點……有一點點紊亂。
「聰明人。」
「等一下,我並沒答應你,我還需要時間考慮。」她想到的是反芻。
「明天一上班,就來這兒給我答覆。」
程瑤一回到工作崗位,眾姊妹見她臉色自若,知道沒事了,嘴巴就開始閑不住,問東問西。
「是不是那個男的告狀告到總經理那兒?」
「總經理是不是要替你擔下來?賠償多少錢?」
「還是總經理反告那個男的性騷擾,結果總經理爭取到多少遮羞費?」
程瑤一個勁地搖頭,她……她怎麼說得出口?
「那筆錢夠不夠你請我們打牙祭?」
「需不需要我請你們吃排頭?」樓管員魏純芳一臉晚娘相,把大家嚇得抱頭鼠竄。
和程瑤同組的謬以婕,趁魏純芳不在時,緊追不捨地問:「總經理到底為什麼找你?和昨天的事有關嗎?」
「沒有,什麼事都沒有。」
「那你怎麼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謬以婕觀察入微。
「我……我有嗎?」程瑤臉上一陣燥熱。
「瞧你臉紅得跟個熟透的番茄一樣,是不是被總經理電到了?」
「我……我才不會喜歡上那種花心的男人。」
「才不?我才不相信你不喜歡他,全公司未婚的女人到了夜晚都把他當夢中情人,而你卻說不,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程瑤懶得理會,這個女人每一句話都是圈套,她才不上當。
「不說話也可以,我當你默認了。」謬以婕自彈自唱,不亦樂乎。
她沒來由地慌亂起來。「別胡說八道。」
謬以婕嘖嘖道:「小姑娘,我聽見你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像是對我說──討厭!什麼都瞞不過你。」
「無聊。」她知道解釋無用,而且越描越黑。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可千萬記得提拔同一梯的難友,我謬以婕。」
【】
下班時間一到,程瑤連制服都沒換,像臉上起了見不得人的水痘,躲躲藏藏地逃回家,整理亂糟糟的心情。
他的求婚,算不算是打擊?
在這麼多打擊接踵發生后,它勉強算是個小小的意外吧!
自父親為人作保遭池魚之殃以來,她宛若公主的城堡也隨之粉碎,初中勉強畢業后,便開始半工半讀的夜校生活,這一讀就是五年的時間。當然不是因為笨而留級,是一場要命的車禍,奪去了父親的呼吸、母親的雙腿和她的歡笑。
從那個時候起,她忘了如何笑,也不記得如何哭,生命里只有做,拚命地做手工賺錢活下去。可是,惡運並未就此放過她,半年前,母親已是沉的軀殼在過度操勞下昏迷,醫生宣布是癌症的那一秒鐘,她像被雷劈到般,只想與母親一起赴黃泉了卻殘生,但她不忍,隱瞞住事實,和母親如往常一樣,快樂地做手工、回憶昔日,並勤跑醫院。
灰白、慘淡的生命,在三個月前有了三百六十度的改變,母親遇到舊日的長輩,施以援手解決住院治療的難題,並介紹了份工作,讓她與社會接觸,不再躲在陰暗的牆角里,悲嘆青春似白駒過隙。
就這樣,她遇到了左威豪,第一個關心她的男人,也可以說是很簡單地,她的心便毫無保留地愛上了他。剛開始是甜蜜的,但不能公開的感覺,讓她啟疑竇,到昨天她才知道,自己不過是左威豪花名簿里一支含苞未放的花。
他只是急於摘下她,和她的美麗。
奇怪的是──她竟然掉不下一滴眼淚哀悼失戀,為什麼呢?是她習慣了不幸?還是不幸早已擊潰了她?
活著,卻像是一具無情無緒的皮囊,只是吐二氧化碳、吸氧地苟活著。
她為這樣感到悲哀。
月色從窗口照耀進來,傾瀉一地的皎潔,恍如白晝;這時候鐘聲敲了五下,程瑤才明白黑夜將退到山背,而她的焦慮已經升到了天中央。
想了又想,程瑤並不覺得自己的臀部大,居然會被視為下蛋機器,總經理該去驗光檢查視力了,選來選去,選到個賣龍眼的。換個角度來想,他把她當配種的母胎,也不無道理。因為她的確天生麗質,對後代不容置疑地將有卓越貢獻,但這個貢獻,總經理單憑他自己的基因也可以有不錯的結果,為何偏要她?
處女?他其實並不是非她不可,只要是處子之身的女人都可以,明天,她一定要建議他登報應徵。
不知道為什麼,對於腦海里揮不去的影像,她心亂如麻,怎麼也穩不下來。
總經理……心中的總經理是個什麼樣的男人?過去她沒有仔細想過,因為「總經理」的頭銜是不可侵犯的偉大,渺小的她,怎敢想……連多看一眼都是忌諱。現在別說是想他了,光是記起他薄如刀鋒的唇,她的心跳就如脫韁野馬,狂奔。
她居然為那微揚的嘴角中帶著輕藐意味,感到好看、心動、暈眩,發什麼癲呀!
愛情,在沒遇見左威豪前是個迫不及待的東西,如今,她要當愛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夢,萬一現實生活里沒有,至少可以在夢裡訂做個完美的情人。
於是,程瑤高興地對自己說:拒絕當下蛋的母雞。
她要尋找一個送她一室紫玫瑰的男人,即使花一生的時間,她也無悔。
今生沒有,來生再尋找。
【】
是不是太衝動了?宋展鵬叼住一支沒點火的煙,耳畔縈繞著幾天前在廁所里聽到的閑話……
「左威豪,進行到幾壘?」
「真衰!還沒跑上二壘,就被封殺出局。」
「號外!大情聖也有慘遭滑鐵廬的時候,是不是她對你有免疫力?」
「我的魅力是無堅不摧的,若不是她每到緊要關頭時,人就神經兮兮的,嚇得猛打嗝,壞了我想要的情調,其實像她那樣單純的女孩,想要打全壘打是易如反掌。」
「她是處女?」
「八、九不離十。」
「真棒,獵到個稀有動物。」
「本來我也是這麼想,可是昨晚和她約會時,被魏純芳給撞見……」
「天啊!魏純芳吃過你的虧,她一定把你的劣行全抖出來。」
「我哪有什麼劣行?男歡女愛,合則聚、不合則散,是她自己看得太嚴重,一副我沒娶她就是犯了天條似地該下十八層地獄,嘖,嘖,也不拿面鏡子瞧瞧,憑什麼要我娶她?如果玩過就該負責,那我早在十年前就做爸爸了,輪也輪不到她。」
「你這青菜蘿蔔都好的風流天性,當心哪一天被潑硫酸。」
「呸、呸、呸,你這烏鴉嘴居然咒我!」
「我哪敢,不過是提醒你,那部『致命的吸引力』的電影情節,給女人帶來的衝擊,比原子彈給日本人的記憶更難以磨滅。」
「我會睜大眼睛,挑軟柿子,不會惹到麻煩的。」
「你實在是個壞胚子。」
「哪個男人不愛拈花惹草?你要是有我這麼帥,或有總經理那麼多金,難道會死守著一個女人?」
「可惜,我什麼都沒有,只好聽你的緋聞韻事,解解饞。」
「若能娶到個減少三十年奮鬥的老婆,又能將程瑤納做妾,這人生豈不是快樂得不得了。」
「別妄想了,那個播音小姐看起來很有骨氣。」
「憑我的費司、最懂得女人心的腦袋,再加上裹了糖漿的舌頭,要個女人對我來說是易如反掌折枝,假以時日來個霸王硬上弓,保管程瑤往後死心踏地跟著我。」
「你前輩子大概是個採花賊,辣手摧花的個性沒退化乾淨,這輩子手還會癢。」
「我說是吃素的……」
「原來是個太監!」
「去你的,我是說出家人。」
就是這席下三濫的男人私語,莫名地激起他的憤慨和保護濱臨絕種動物的責任感,於是,他向他們欲蹂躪的弱女子伸出援手,決定娶程瑤為妻。
宋展鵬當然了解腦里想的全是自欺欺人,程瑤的出現,對他而言簡直就是救世菩薩的化身,適時救了他的燃眉之急。
還不到三十三歲的生日,照理來說,被婚姻束縛這件事,是不用急於一時,可是宋展鵬怕程瑤處子之身熬不了等,兩年裡若有任何變化,到時候他到哪裡去找後補的?
這種隨時有可能稍縱即逝的好運,不憂一萬,只慮萬一。
那個叫程瑤的播音小姐憑良心說,長得不賴,論起美貌和他前任或是現任的女人僅在伯仲之間,但她多了份清新脫俗的氣質,尤其是一雙深幽、沉靜的黑眸,時而變化顏色,像八月的天氣,才颳風就下雨,雨未停太陽已現,情緒變換快得令人捉摸不定。
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應該是不會無聊吧!
不,他不需要介意這樁買來的婚姻──是圓?是扁?她就像太子選的正妃一樣,擺好看的。想通了這一點,宋展鵬心裡舒服極了,剛才腦子裡莫名其妙掠過的一些念頭,如責任、義務、忠誠,壓得他險險喘不過氣來。
可能是因為她的純潔,令他萌生呵護的心情,像個負責的丈夫。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宋展鵬聳了聳肩,要娶個處女為妻,心底還真有那麼點……良心不安。
宋展鵬目瞪口呆地打量眼前的女人,他的臉色明顯是被激怒的樣子,然而,很快地他撇了撇嘴,把一臉的焦躁撇得無影無,彷彿不曾動過肝火,原本抿成一線的唇,漸漸綻出一個饒富興味的笑容,唯獨那雙眸子,不經意地露出寒光。
那雙眸子在說:好個貪心不足蛇吞象的女人。
那笑容也變了樣,抖落著:當心偷雞不著蝕把米。
有一刻那麼長的時間,程瑤渾身打起哆嗦,手腳冰冷麻痹,感覺總經理盯著她的眼神很不可思議,彷彿燃著恨之入骨的人,毀不得吞噬了她,分屍了她。她驚栗地站立著,只能像個箭靶的紅心,釘在射程里,隨他高興張滿弓、拉緊弦,射她個萬箭穿心。
男人的溫柔,總在遇到拒絕後,露出猙獰的真面目。
宋展鵬的求婚,左威豪的求歡,都在她說不的瞬間,由迷人的笑容急轉直下,變成殺人的嘴臉。
她對男人這種現實、自私的動物,望之生懼。
「嫌條件不夠好?」
「是我不想把一生埋葬在錢坑裡。」她能說她要嫁給愛嗎?
愛,在多金、英俊、狂傲的男人字典里,是找不到的。
「不用你一生,我只要短短的一年,你生命里的一小片段。」他在商言商地說:「想想看,你有辦法在一年之內幾乎是不勞而獲地賺到這筆錢嗎?」
「這天底下有不勞而獲的事?」程瑤尖聲反問。
即使是出賣肉體的妓女,人後流盡多少淚水,又有誰知道?
「好,好,就算有點委屈你的……肚子,也用了點你的青春,但在利弊得失的比較下,你是以小搏大,勝算有天那麼大。」宋展鵬不很誠心地安撫她。
再怎麼說,她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出數倍,那些足以彌補她短暫的不悅,她有什麼好哇哇叫的!
這個女人漂亮、精明、又有演技,不當明星太可惜了。他想兩人如果是好聚好散的結局,他會不吝捧紅她,當作是額外的小費。
「很可惜,我不賭博,甚至怨恨賭這個字眼。」她雞蛋裡挑骨頭。
他使出撒手。「那想想你母親好了,有了我的照顧,她可以安享晚年。」
「不要拿我的弱點做重點。」她人窮,志不窮。
「錢有什麼不好?有錢也許能買到幸福,沒錢,特別是像你這樣負債纍纍的人生,連幸福的邊都沾不上。」他忍不住起身走走,排解不耐煩。
她文風不動地說:「我會是個精神上的富人。」
「這句話,我通常是……哈!哈!當笑話置之。」宋展鵬斗出了樂趣。「我向來不愛說教,但是,對你這樣食古不化、目光如豆、剛愎自用……」
程瑤好整以暇地打斷他,「你這麼嫌棄我,幹嘛硬要娶我這塊茅廁里的石頭?」
遲疑了一下,他氣虛地說:「因為我找不到第二個VIRGIN。」
「登報啊。」
「你真有本事把人逼瘋。」他咋舌。
「我這是替你出主意,沒有惡意的。」她眼神晶瑩剔透。
「我可不想駭人聽聞。」他一蹬,坐在辦公桌上,與她的距離一下子縮到伸手可及的範圍,沒意識到空氣在異常地浮動著,自顧自地說:「更何況來者是不是處女,我怎麼辨識?」
程瑤牽動嘴角笑,帶著一絲倉皇,不是因為他的話,是距離壓迫到她的神經。
「佛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是那麼善良的人,不會見死不救吧?」宋展鵬頑皮地阿彌陀佛一聲。
「我信基督。」她倔強地說。
「那更好,你要有基督的殉難精神,替天下人背十字架。」
「我不能答應你,是因為……因為我有男朋友。」
「我不怕公平競爭,更喜歡爭奪的快感。」這個時候,他才感覺到她身上飄來淡雅的清香,薄薄地,卻也有薰人慾醉的誘惑。
「總經理……」她不依地叫道。
「不對,我都向你求婚了,你怎麼還用這麼生疏的稱呼叫我?」他突然口乾舌燥,自自然然地拿起身邊沾了她紅口印的水杯,弄不懂自己為何刻意地銜著她的唇跡飲水,神情有些恍惚地說:「要改口叫我展鵬,或是鵬,比較符合我們目前的關係。」
「拜託!」對他喝水的舉動,她感到迷惘、不安。
她眼中閃爍著點點繁星,使他如同被鞭子猛地抽醒似的,回了神地說:「好了,我再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了解我,然後再談婚事、合約。」
她避開他的注視,婉轉地說:「你趁早另尋目標,別在我身上虛擲光陰。」
他眼底有種微醺的陶醉,像飄了一地的楓紅,悠悠情深地說:「我怎麼覺得你已經改變了心意,現在就想嫁我了。」
受不了被人激將的個性,使她無畏地迎上他的目光,鄭重地說:「作夢。」
「作夢也好,清醒也好,你今天四點下班后,等我。」
「做什麼?」
「拍拖、吃飯啊,增進了解。」他擺好了一盤棋子,等她落子。
連續兩天進出總經理辦公室,而且每次時間都很長,出來后又沒有公文貼出,這一切就像未曾發生過的不正常,使得一樓的女職員們,交相接耳猜測。謎語就在這樣口耳相傳下,由一樓開始攀升,傳到層,都是這麼說:程瑤飛上枝頭了。
大伙兒為她感到興奮、羨慕、驕傲,但沒有嫉妒。
可是,解鈴還需系鈴人,她守口如瓶的嘴巴,使她們的快樂局限於想像的空間里。
四點鐘,換班的時刻到了,兩組播音小姐依日本式鞠躬的禮數異位,還沒終結,宋展鵬就翩然現身,那神情不像在稽核她們的效率,倒像是在等待什麼。女孩中有他要的人嗎?大家瞭然於心。
一雙雙瞪大的眼睛,偷瞄著眼前的景象,總經理亦步亦趨地跟著交班的程瑤、謬以婕的身後,好像深怕一個閃失,他要的,噗一聲就消失了。
程瑤則是兩隻手像鉗子似地抓著以婕的手臂不放,在櫃檯間遊走,卻怎麼也閃避不掉她們身後的蒼蠅,直到每一個樓面都逛完了,她也有如孫悟空使盡全力翻了一萬八千里遠的斛斗,結果還是落在如來佛的掌心上。
之後,在停車場警衛的注目禮下,程瑤坐進總經理座車的每個細節,不到一個時辰,已是路人皆知。
程瑤一臉平靜得教人害怕,兩眼直直地,像瞎子,對他視若無睹。
宋展鵬也不是省油的燈。雖然說男人喜歡看女人的臀部,而女人喜歡看男人臀部的皮夾,但他擅用他的皮夾,花錢買氣氛。
首先,他把車停在花店的門口,買了一束淡粉色鬱金香送給她,程瑤接過手卻沒有道謝;他不氣餒地的把車開到冰淇淋店,買了一盒放進車上的小冰箱,到了陽明山山腰,在綠蔭蔽天、和風吹拂的幽靜草地上,享受口齒冰涼、柔軟的感覺,她吃了,依然沒有表情;他越挫越勇,翻過陽金公路,來到細沙、白浪的海灘,當程瑤沉醉在眼前美景時,他突然將她推入海中,終於,她皺起眉,報復地打了場水戰。
夕陽灑下,沙灘金黃,美得教人輕狂。
「我還是有辦法逗你笑。」他的手臂突然從她身後一鉗,把她整個人往空中一旋,歡呼地問:「你服不服氣?」
「放我下來。」她試著用腳構地,卻徒勞無功。
他到底有多高?她沒有概念,只知道不矮,而經他這麼一抱,她心裡小鹿亂竄,懵懵懂懂地感覺到他的體格很有彈性,給人想依靠的渴望。
「除非你答應嫁我。」他耍賴。抱著她的感覺真好,他貪婪的手此刻已不理會大腦的指揮,一個勁地環住她纖細的腰,也不是很用力,用那種剛剛好的柔情摟著。
「寧死不屈。」她不知為何使不出力,只好象徵性地掙扎著。
「我要把你轉到投降為止。」宋展鵬大叫一聲,像個陀螺似地轉圈圈。
程瑤急切地喊道:「不要,我們會跌跤。」
果然,兩個人轉得頭暈跌倒在沙灘上,他躺在微燙的沙粒上,她則不偏不倚地躺在他身上,像兩根疊在一起的湯匙,急促的心跳聲,規律地打著拍子,逐漸的合而為一體。
從來沒有這樣接近過男人,使她顧不得眼裡還有小星星,想翻身起來,雖然身體翻到了沙上,但一手卻沒能逃掉,仍被他握個正著。
「仰躺看紅霞,真是人間一大快意事。」宋展鵬感性地說。
「嗯。」程瑤只在意她的手,正在出水。
他沙啞著嗓音。「如果我們結了婚,一定會很美好的,像這片彩霞滿天的山水。」
「夕陽是無限好,可惜近黃昏。」她潑冷水地說。
「你怎麼都不受感動?」他有點懊惱。
她沒好氣地說:「早說過你想投資我,不如把錢丟到海里,對台灣還比較有貢獻。」
「什麼貢獻?」
「填海造地、擴大台灣面積、造福鄉里。」她語不驚人死不休。
「謝謝你幫我設想周到,可惜我沒那麼偉大。」他拿她沒輒。
「看得出來,你心中無大志。」
「我的大志──就是娶你、生個兒子。」他目前的第一志願是繼承遺產。
她不假思索。「誰打包票生兒子?」
「這麼說你想為我生女兒?」宋展鵬尋她開心地說:「坦白說,我是有那麼點重男輕女的觀念,不過,只要你能生,總會替我生到個傳宗接代的種。」
她找到漏洞。「你的合約是一年,不論生男生女,時間一到,孩子的媽就得自動消失,不是嗎?」
他眼睛亮出了契機。「合約書是可以修正的。」
「萬一永遠生不齣兒子?」
「醫學可以控制懷孕時的性別。」
程瑤不恥地回道:「你真殘忍!只要兒子,不要兒子的娘。」
宋展鵬不能接腔,實在是無話可說。
「我不會簽的。」她站起來,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沙,也拍去他的手。
遠眺波光粼粼的淡水河,它是那麼的沉靜而怡然,卻洗慰不了她受了傷的心靈。
程瑤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吶喊:不要相信男人的柔情,不要。
宋展鵬筋疲力盡地回到家,一眼就看見正在玩電視遊樂器的外公,尚宇文。
八十八歲的高齡,仍有這番活力的人,真是世上罕見,不幸地,他眼前的這個外公就是這樣的怪物,和金庸筆下的老頑童周伯通,不分軒輊地煩人。
又愛又恨的感受,正足以形容他們祖孫倆。在一起時,像仇人;分開了,是親人。兩個人永遠有吵不完的架,即使是他冬天用冷水洗澡這類雞毛蒜皮事,外公都要插嘴嘮叨,念得他離家出走。
他八歲時,父母遇到空難喪生,父親那邊的親戚出了個高價錢,把他賣給外公。關於收養的恩情,他點滴在心頭,可是外公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怪人,三天兩頭的在他耳邊歌功頌德,說自己有多偉大,收容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孤兒,因為他們的血緣在母親私奔后,就登報作廢。有時候,他被激怒了,裹了幾件換洗的衣物,便逃到孤兒院里圖個耳根清靜,或是跑到廟裡說要做和尚,不久總會被沒有理由地趕出去,他當然知道這是外公的詭計,要他自動回來,而他也會很上道地回家,挨藤條抽個兩、三下,圓滿收場。
小鳥翅膀硬了,第一件事就是翱翔蒼穹,他也一樣。在當完兵後到國外狠狠玩了兩年,拿了個文憑,載譽歸國,等著他的是江山與美人,以及令人噴飯的遺囑宣言:三十五歲以前,娶個處子之身的新娘。
剛開始,他我行我素地過著花花公子的生活,漸漸膩了,便把重心移到事業,然後旁敲側擊外公的遺囑真相──是不是真的那麼荒誕?
他從律師不小心說溜了嘴中得到了證實,老傢伙白底黑字立下繼承遺產的必要條件,一點都不含糊。幸而,天無絕人之路,他找到了開啟寶藏的鑰匙,程瑤。
「今天太早進門了,九點還不到。」尚宇文說話帶刺。「該不會是碰了那個女人的釘子,回家找碘酒消毒吧?」
他氣得牙痒痒地說:「你的走狗都告訴你了。」
「真高興,你也有被拒絕的時候。」尚宇文幸災樂禍。
「我會學你,用手段、金錢得到我要的東西。」宋展鵬臉色倏地沉了下去。
要不是尚宇文的迫害,他的雙親根本就不會坐上那架死亡飛機,去巴西淘金,這道陳年舊傷,是他心口忘不掉的痛。
「你少用了一樣武器。」尚宇文倚老賣老的口吻。
「那個玩意,你留著自己去梅開二度吧。」他的話從牙縫裡不屑地迸出。
「孩子,你不會成功的,頂多是得到個軀殼。」
「誰要裡面的……靈魂,我從來沒想過要那種永生不滅的真諦。」
尚宇文長吁短嘆地說:「沒有愛的人生,是空虛的。」
「哇!外公又在傳教。」門口,衝進來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孩,穿著一條短得不能再短的熱褲,往兩個男人的臉上,各送個飛吻。
宋展鵬一臉無福消受的樣子。「芸芸,你要回來,怎麼不通知一聲?我好去接你。」
「這丫頭又浪費我的錢。」尚宇文板起臉孔。
「外公,我不是讀書的料,求求你行行好,別再把我丟到異鄉,見不到你,我晚上都睡不好。」宋芸芸親熱地圈住外公的脖子,求饒地說。
「才怪,少了外公的念經,你會熟睡得像只豬。」宋展鵬是龜笑鱉無尾。
「外公,讓我留下來,替你看緊荷包。」宋芸芸古靈精怪地建議。
「你能做什麼?」
「我要到公司上班,做大哥的助理。」
「好,從基層開始學習。」尚宇文說。
「那怎麼行!我是老闆的外孫女,總經理的妹妹,就算不為我,也要為你們的面子著想。」宋芸芸千金大小姐當慣了,嬌嫩得很。
「明天,安排你妹妹做電梯小姐。」尚宇文充耳不聞那些懶人的借口。
「外公,你偏心,哥哥就可以從經理干起,而我卻要做個微不足道的按電梯鈕的小妹。」宋芸芸努著嘴發飆。
「你哥哥是伯克萊管理碩士,你呢?」
「高中畢業,做文書、行政的工作也可以。」宋芸芸的眼神瞟向哥哥求救。
「芸芸,你是說不過外公的,更何況他說得對。」宋展鵬大公無私。
「什麼時候你們倆站在同一陣線上,槍口一致對同個目標?」
祖孫倆默契十足地說:「每次你不乖的時候。」
「好啦!好啦!我休息幾天後,再去公司報到。」宋芸芸使性子地嚷著。
「明天就去上班。」尚宇文沒商量餘地的命令。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宋展鵬就事論事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