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營業時間還未到,程瑤一直低著頭整理詢問台,不敢面對四方投射過來的痴迷眼神。
每個女人的夢──嫁個像李察吉爾在電影PRETTYWOMAN中所演角色,這種揉合浪漫、奢侈的幻想,在現實生活里的程瑤身上找到例證,女孩們在她的腳上看到了玻璃舞鞋,一雙賦予魔法的舞鞋,能使美夢成真。
好奇的心,並未隨著戀曲公開而止住,大家更想知道程瑤是如何捕捉到總經理的?
她很美,這一點大夥沒有異議。但是,圍繞在總經理身邊的女人,哪一個不是麗質美人,當然,她的美是清新不染紅塵的,比起那些艷光四射的女人,少花了很多胭脂錢;說到精明,她全身上下聞不到女強人的味道,不僅如此,廣播時吃螺絲的機率冠蓋群雌;提起脾氣,她平常很溫柔,一遇到有人要替她出飯菜錢時,她馬上翻臉,整個人拗得像是打了死結……分析了這麼多,大家還是沒找到總經理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原因。
也許,愛就是這麼奇妙,找不出原因的。
總經理一定是在某天、某時、某分、某秒,經過詢問台前,驚鴻一瞥看見程瑤蕙質蘭心的那面,整個人猶如被五百萬伏特的電觸到,心旖悸動,愛之入骨。
對於眾姊妹一見鍾情的說法,程瑤一笑置之。
唯獨謬以婕有臭鼬糾纏不放的精神,時時刻刻地逼問:「黑矸裝醬油,看不出來你魅力無邊,告訴我,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前天。」她對謬以婕的纏功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到昨天結束。」
「他嘗到了甜頭,就把你甩了嗎?」謬以婕忿忿地說。
「你小聲點。」她眉頭一擠,聲音輕如蚊子低鳴,極小心地、提防隔牆有耳地說:「我們什麼都沒發生,只是我覺得配不上他尊貴的身分,所以莎喲娜啦。」
「原來只是你單方向的SAYGOOD-BYE,那好戲還在後頭。」
昨晚,在她下車之前,宋展鵬自以為風流地點了一點她的臉頰,當下她的直接反應是──摑他個五爪印,不管後果地就轉身跑回家。這樣的THEEND,想必是演不出續集的,而且有九成九的機率被解僱,剩下的零點一成是風度。
她禱告奇迹發生。
程瑤心事重重地說:「以婕,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冒昧的問題?」
「可以,我這個人百毒不侵,沒有任何問題會冒犯得了我。」謬以婕豪氣地說。
「你是處女嗎?」
「不是,早八百年前就奉獻給愛了。」謬以婕落落大方。「你問的問題,好像是我阿嬤那個年代的話題,現在,我鄭重地告訴你,小腳和處女已過時了,沒有人會再關心它們的存在價值,或是價值存在。」
「那……你將來的先生會不會介意,你曾經的男人是誰?」
「會的話,他不會娶我,我也不會嫁他。」謬以婕十分驚訝地問:「你有這方面的困擾嗎?他這麼問過你嗎?難道他嫌你不是那個,就……」
「完全相反。」
「哈!我懂了,他知道你是處女,反而疏遠你,對不對?」謬以婕竊喜地說:「據說日本的男人,都希望太太在婚前就有性經驗,這樣的女人在那方面比較放得開。」
程瑤瞪著大眼睛,聚攏雙眉地說:「噁心。」
「喂,你們兩個,怎麼上班時間一直講話?」一張陌生的臉孔,趾高氣揚地。
謬以婕不客氣地頂回去,「新來的,門還沒開,邊做事邊聊天,犯著你了。」
「要是每一個員工都像你們兩個一樣,到了開門時間,裡面豈不仍然一團亂?那還要不要做生意!」新來的拍起桌子,?的一聲,引起不小的騷動。
圍觀的姊妹們心裡想:得罪未來的總經理夫人程瑤和她的好友,真可謂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闖來。
「你有沒有敬老尊賢的概念?」謬以婕以手指戳新來的女孩肩頭一下。
「你是比我老,那又怎樣?也還不至於老到上車要我讓座的年齡。」
謬以婕忿忿地說:「新來的,我比你先進公司,算是你的前輩,你懂不懂規矩?」
「什麼新來的!我叫宋芸芸。」她抬高了下巴,一副了不得的模樣。
「報名號就報名號,我叫謬以婕,你要檢舉我嗎?去呀。」
「沒見識,我姓宋,也就是總經理的妹妹,這間百貨公司大老闆的外孫女。」宋芸芸威風八面的神情。
程瑤最討厭狗仗人勢的架子,不甘示弱地說:「我叫程瑤,請問你在公司是哪一個單位?職稱?」從宋芸芸穿著的制服看來,同大家身上穿的是清一色。
圍觀的姊妹們這下全變臉了,心想:姑嫂戰爭,自家人打自家人,有好戲看了。
「我暫時管理二號電梯。」
「那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別拿背景壓人,而且我們的工作,自有樓管員督導,還輪不到你說話。」程瑤冷哼。
「你們有膽再報一次名字。」宋芸芸卯上了。
「程瑤、謬以婕。」
宋芸芸狐假虎威地說:「我會轉告我哥哥,記你們兩個過。」
「幹什麼?就快開門了,圍成一團成何體統?去,都回自己崗位去。」魏純芳硬著頭皮,出聲打散一觸即爆的戰爭,誰也不敢得罪。
宋展鵬從外面撥電話回公司,要程瑤拿一份放在辦公桌上的資料袋,到南京東路的兄弟飯店門口等他。
站了二十分鐘,依然不見總經理的身影,程瑤的眼眸飄浮得厲害,顯然是沒有等人的耐性。按照往例,她應該早已拂袖而去,但是今天她招惹不起第二個姓宋的。
程瑤顧慮到鋪蓋,它現在比有個性來得重要。
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還有一塊可以耕種的田地,她卻什麼都沒有,實在沒有、也不能有瀟洒的本錢。
隔著茶色玻璃,程瑤瞧見裡面擺有兄弟棒球隊琳琅滿目的附屬品。她從小就是棒球迷,那時候,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就靠一群小國手們露了臉,在每場冠軍爭奪賽,觀眾席上華僑揮舞著旗子,在太平洋彼岸,電視機前的台灣人,心如煮沸的開水,對著那片旗海和聽不見加油聲的選手們,聲嘶力竭,終於,他們不負眾望地贏了多次的榮耀返抵國門。
她出神地想起了早年的那段歲月,也同時憶起一家三口守著電視機的情景,愕然感到臉龐有淚水滑過。這麼多年了,父親的影子已然混沌不清,而她怎麼也忘不了與父母歡笑、哭泣的每個片段。
程瑤的忘我,總要經過他人的大叫或某些意外,才喚得醒飛走的魂魄。
宋展鵬手指當槍地抵住她背脊,磁性的嗓子問:「要錢?要命?要我?」
她扎紮實實地嚇了一跳,真正地跳了起來,手上的資料袋隨後掉落地上。
她足足調整呼吸十秒鐘,然後才說:「什麼都要,就是不要你。」
「真傻,要我就擁有了一切。」
程瑤沒有接腔,彎下腰拾起地上的資料袋,和散落出來的文件,臉色不禁凝重了起來,「這是什麼?空白紙張!」她忿忿地把資料袋內的資料倒出來,全是白紙。
他吐出舌頭,做鬼臉道:「哇!被識破了。」
「下次請不要在我正常的上班時間,把我騙出來。」
「太好了,我還有下次的機會。」他得寸進尺地說:「下次,我一定謹記你的下班時間,就是我們約會的好時光。」
「夠了,惡作劇結束了,我也該回公司。」
「請你吃頓午飯,當作賠罪。」
「我還是要回公司。」
「那你請我吃午飯,彌補昨天我臉上的傷痕。」他翻出舊帳。
她支吾地說:「昨天……很對不起。」把柄落在人家的手上,只好任人宰割了。
他露出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笑得很開心。「吃飯皇帝大!有什麼恩恩怨怨,咱們來個杯酒釋前嫌。」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宋展鵬治程瑤,已越來越得心應手。
這間屋頂是玻璃帷幕的法式餐廳,玻璃的外面有座花架,盛開著紫色的九重葛。花架下面是露天咖啡座,視野極佳;餐廳內部一如藝術殿堂,在屋子正中央垂懸著晶瑩剔透的華麗吊燈,大理石壁面、嵌金手工名品,最特別的是沙拉吧上的銀制燭,讓人如置身在歐洲浪漫、輝煌的情境里,吃,成了賞心悅目的享受。
正在喝餐后咖啡時,門口來了一群人,男人個個西裝革履,夾在當中唯一的女人冷艷、高?、華貴,她的出現,連金碧輝煌的裝潢也黯然失色。
「看什麼?」
「門口的女人,好面熟,不知道是誰?」
宋展鵬側過臉,「顏茜兒,歌星。」
「對,好眼力。」她記起來了,上個星期的電視周刊這樣報導過,「你是她現任的男伴。」影視圈的愛情,是累積數字的遊戲。
「不對,她只是我眾多女朋友之一。」他像是在說:女人對他全是投懷送抱。
「要不要過去和她打聲招呼?」
「我現在眼裡只看見你一個──老婆。」他帶著深情凝視著她。
她才不上當,心如止水。
「展鵬,怎麼請公司銷售員到這麼貴的地方用餐,犒賞什麼了不得的大功勞?」顏茜兒吃味的吳噥軟音,聽了教人渾身酥麻。
「我的事,你管不著。」他連眼角也沒抬,還是用那一往情深的眼神盯著程瑤。
程瑤如坐針氈,對他的眼神感到不自在。
「這位小姐長得不賴,你有意思?新目標?」顏茜兒自顧自地拉開椅子,坐下。「憑你總經理的頭銜,一定很快就手到擒來。」話中充滿了鄙夷的調調。
「去吃你的飯,別煩我。」他對女人的態度,向來蠻橫。
「不介意我坐這兒點菜吧?」顏茜兒臉上堆滿了虛情,笑著問程瑤。
「介意。」她火藥味濃厚地說:「他請的人是我,不是你,麻煩你回到你該坐的位置去。」
宋展鵬單手撐著下頷,虛榮地享受兩個女人為他爭執的場面。
「你這是把我當情敵看?宣戰?」顏茜兒沒有三兩三,也不會上梁山。
「我們談的是公事,你不會有興趣聽的。」
「安心,我只要靠在展鵬的身旁,絕不多話,保證靜得像只小貓。」顏茜兒暗示地說:「不過,我動起來,可像只野貓一樣狂野。」
程瑤氣定神閑地說:「我終於知道你的唱片為何不暢銷,因為你的喉嚨很破。」
「什麼!」顏茜兒激動得站起身,不意摔落了椅子。
「公眾人物,請注意一下你的表現。」她笑裡藏刀的表情,氣炸了顏茜兒。
「展鵬……」顏茜兒噘著嘴,轉向宋展鵬諂媚。
程瑤語驚四座地說:「不用嗲了。我咖啡喝完了,要回去上班,這兒留給你。」
「程瑤,那你先回去,順便幫我把這資料袋交給我的秘書。」宋展鵬躊躇了數秒,從上衣口袋掏出皮夾,夾起一張千元鈔票,說:「還有,這是計程車錢。」
顏茜兒瞟了瞟眼角,那神情明顯是在說:便宜貨。
程瑤氣憤填膺地說:「飯錢你出,車費我出,我們之間一筆勾消。」說完衝出餐廳。
宋展鵬心又涼了下來,這回全泡湯了。
樓梯間很安靜,程瑤也是。
她一級一級往上走,步履沉重得像此刻沉甸甸的心情。
出了餐廳門那一剎,屈辱、難堪的淚水泉涌而出,雖然知道是宋展鵬的一千元傷了她的心,但是她似乎更在意他打發她走的決定,把她看成一般的女人,像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哈巴狗,她才不屑向他搖尾乞食。
可悲!明明知道宋展鵬的溫柔是假的,心裡總還存著一絲期盼──弄假成真,該有多好!這樣的心情,她直覺認為一個人孤獨太久了,就會不由地想過兩個人的日子,等到兩個人的熱情退燒了,她又會開始懷念一個人的自由自在,只不過是一種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自然現象。
分分合合,不但歷史有見證,愛情也有,表現在結婚、離婚上。
淚痕抹乾后,紅腫的眼皮依然在哭,怎麼見人呀!沒法子,只好走樓梯消化時間,也消磨掉腫脹的眼皮。
十六層樓,在安全門的那一邊是繁華昇平的榮景,這一邊卻是遭世遺棄的孤寥,她走在冷清幽暗的階梯上,已過了十四個樓層,遇不到一個人影,使她莫名地可憐起自己,也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走到盡頭。
驀地,有人從第十五層樓的安全門閃出,唉!是她不想見的人之一。
「小瑤,是你!」左威豪半驚半喜。
難道這張臉,還有第二個名字嗎?程瑤偏過頭,極冷淡。
「還在生我的氣?你瞧,我這次從日本出差回來,為你帶了這瓶──香水。」他從口袋裡拿出小巧、鮮黃的瓶子,用兩隻指頭夾住,晃呀晃的。
她一針見血地說:「台灣免稅機場買的?」
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勁,一見到這拇指點大的玩意,沖入腦門的第一印象──廉價品。看來顏茜兒的話在她記憶中,已留下驚人的殺傷力,這和家道中落時,她在學校由千金身價摔到第二類垃圾股所感受到「紙張薄,人情更薄」的卑微,有著同樣的影響力。溫順的程瑤不知不覺地搖身成了張牙舞爪的母老虎,見人就咬。
「怎麼會!」左威豪尷尬到了極點。
「如果不是,幹嘛把標籤撕得那麼乾淨?」她揪住狐狸尾巴不放。
「送人的東西,貼著價錢,會讓人誤以為有希望回禮的意圖。」他推得清潔。
她很不給面子地說:「那有必要連製造地的標籤也撕去嗎?」
左威豪掩飾地說:「幾天不見,你怎麼長出爪子?」
「如果抓破你的臉,能減少女性同胞被騙的悲劇,我會毫不猶豫地刷得你一臉花。」
「你捨不得……」
「不,我只是沒有力氣撕裂你那張裹了糖漿的嘴,所以,放你一馬。」
「說來說去,你還是捨不得傷害我。」
「我是把機會留給他人,等著看你遭報應。」最近的男人,臉皮都跟銅牆鐵壁一樣厚,子彈已穿不過,於是,程瑤抬出原子彈。「譬如死無葬身之地、生兒子沒屁眼。」
「話不要說得太過分。」左威豪氣得臉紅脖子粗。
「好,反正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也懶得理你。」她想閃過他。
他偏不讓路。「聽說公司里有大事發生……」
「我有急事,麻煩你讓個路。」她淡然地只想儘快擺脫他。
「有急事為何不搭電梯,要走樓梯?」左威豪反擊道:「怎麼,身分不一樣了,連過去的朋友都看不在眼裡?」
「我和你早就一刀兩斷,一點瓜葛都沒有。」
「人家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你好歹也交往了一個月的時間,緣分總還在。」
「這麼說來,魏姊和你豈不有百世輪迴的恩情。」
「別一見面,盡提這些不愉快的事,今晚我請你吃飯,順便討教一下攀龍附鳳的秘訣。」左威豪酸溜溜地說。
「謝了,我怕喝到有下藥的湯。」對小人,永遠要提防宴無好宴、會無好會。
「千錯萬錯,我都認了,不要這麼斷情絕意地,我會日夜寢食難安。」
「左威豪,你這招沒有用的。」她直覺地感到雞皮疙瘩掉滿地。
「真巧,程小姐,我們又見面了。」宋芸芸從十四樓的安全門探頭,捕風捉影地說:「我是不是打擾了你們的談情說愛?」
「你是……」
「我叫宋芸芸,新來的電梯小姐。」
「哦!你就是今天和程瑤吵得滿城風雨的芸芸,幸會。」左威豪眼神頓時如聚光燈,集中在宋芸芸的身上梭巡著。
「叫得真順口。」程瑤刻意嘲諷道。
「我……」左威豪迫不及待地要自我介紹。
「我知道你是左威豪,企劃一課,也是全公司長得最帥的男人。」宋芸芸被電到了。午休時間,她本來要去哥哥那兒告御狀,不巧宋展鵬外出。於是,坐上總經理的寶椅,調來人事資料翻閱,當下就被左威豪的照片迷得七暈八素、神魂顛倒。
「當心,也許是狼人。」程瑤拋下這句話,通行無阻地上樓。
才回到工作崗位,門外嘩啦啦地下起了雨。
一波接一波避雨的人,擠滿了一樓樓面,人一多,百貨公司變成菜市場,這本是值得高興的現象,但是大部分的人純粹在躲避這場雨,一時間,參觀的人潮擠走購買的人氣,大人衝散小孩,詢問台前忙得焦頭爛額。
廣播尋人、安慰哭鬧不停的小孩、介紹樓面配置,直到雨停、人散,程瑤和謬以婕自覺都瘦了一圈。
喘口氣后,內線電話亮起紅燈,謬以婕拿起話筒,「喂,這裡是詢問台。」
程瑤則在一旁向一個客人解說辦理會員卡的事宜。
掛斷電話,謬以婕嚇壞了臉色,打岔道:「先生,對不起,這位小姐臨時有事,待會我再向你解說。」接著像超音速似地對她說:「小瑤,剛才總經理秘書說,你拿給她的文件少了一張,要你上去一趟。」
「我原封不動地交給她的,掉了是她自己的事,與我無關。」她百般不情願。
「你也沒動,她也沒錯,怎麼會這樣呢?」
「也許是總經理搞錯了。」
謬以婕忐忑不安地說:「你趕快去解釋一下,免得背黑鍋。」
「麻煩。」她嘴硬心軟。
責任心使然下,程瑤沿著原路線,拾級而上,到了十六樓的秘書桌前,秘書鐵青的臉色,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卻敢怒不敢言。
「你怎麼現在才來?謬以婕說你早就動身了,為何……算了,去見總經理吧。」
「等一下,我這麼晚來是因為我是走樓梯上來的,和我先前拿資料袋給你時走的路線一樣,不幸的是,少的那一張,沒有掉在半途。」她趕緊澄清自己晚到的理由。
秘書破涕為笑地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奶奶你快進去。」
程瑤幾乎是被硬推進辦公室,而秘書卻連門檻都沒跨進,就消失在門后。
她戰備地說:「找我有事?」真是多此一問。
宋展鵬一張臉被團濃霧遮住,一看就知道是煙抽多了。「請你來比請神還難。」
「我替你去找少掉的那張文件。」她理直氣壯。
他冷嘲熱諷地說:「從七部電梯里?」公司里營業電梯加貨用電梯共七部。
她毫不退縮。「不是,樓梯間。」
他咯咯地笑了,有些歉疚地說:「坐吧,站著也不會再長高,還是坐著舒服。」
「詢問台很忙,我不想讓以婕一個人太累,趕快把事情問個水落石出,我好工作去。」程瑤很有良心地表白立場。
「放心吧,秘書已經派人去暫代你的位置。」他早有準備。
「那我們儘快開始,現在就請秘書進來對質,好嗎?」她急於速戰速決。
「喝杯酒,如何?」他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我在美國時學過調雞尾酒,比湯姆克魯斯在電影里的表演更帥,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
宋展鵬走到酒吧台前調酒,優雅的慢動作,可急壞了熱鍋上的螞蟻。
「文件是不是找到了?」程瑤靈機一動,氣呼呼地問:「或是根本就沒有這件事?」
「別冒火,氣壞了身子,我會心痛。」
「何必在我這微不足道的女人身上下功夫!還是多關心你的大歌星,顏茜兒。」
他發出狂叫,歡呼道:「嘿,瑤瑤吃醋了。」
「你真是個痞子。」她頭痛了。
他那一句瑤瑤,原是父母匿稱她的小名,經他這麼一喊,胸口流竄著萬馬奔騰的騷動,使得程瑤偷偷地把指甲戳入手背,藉著皮肉上的痛楚,穩定慌亂的心跳。
「對你這個冰封美人,我要去買把世上最利的鑿子,刨掉你冰冷的束縛。」
驀地,宋芸芸像風一樣,刮進總經理室。「大哥……哦!原來惡人先來告狀了。」
「你才是來打小報告。」程瑤不怕殺頭地。
「何止小報告!我要大大地開除你。」宋芸芸仗勢欺人地語出威脅。
「芸芸,你要見我,要先透過秘書通報的規矩,不懂嗎?」宋展鵬打起官腔,「出去,等我傳見。」
宋芸芸嘟著嘴,不合作地說:「我是你妹妹……」
「公私不分,怎麼做好事情?」
「那她憑什麼可以越級上報?」宋芸芸很不以為然。
他快招架不住地說:「我是總經理,要叫誰來,隨我高興。」
「哼!不公平,只准州官放火,不讓百姓點燈。」
「好,一人錯一次,我今天讓你把話講清楚,明天開始,大家照規矩來。」他不得不以身作則。
宋芸芸敵意很重地問:「她是誰呀?你這麼袒護她!」
「你未來的嫂子。」
「什麼?!」宋芸芸用力咬住嘴唇,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程瑤也沒好臉色,闢謠地說道:「胡說。」
「你聽到了,我現在居下風,還在努力中。」他和顏悅色道:「所以,你這做妹妹的不幫忙也罷,怎麼可以扯我後腿,得罪我的心上人?」
「天涯何處無芳草,就那麼三分姿色,也敢自以為國色天香,」宋芸芸狗嘴吐不出象牙地說:「憑大哥你一表人才的相貌,腰纏萬貫,要找個比她漂亮百倍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何必在乎她?」
「弱水三千,我只愛眼前這一瓢飲。」他說的比唱的好聽。
程瑤旁若無人地離席,有她在場,宋展鵬什麼話都敢講,而她卻一句也聽不下去。
「你也會專情?」宋芸芸不信。
「對,非她莫娶。」
【】
逐漸西下的夕陽,遣金粉點綴似地照在花海上,讓路過的人為花驚艷、讚歎。
程瑤去醫院探望母親,捧了滿滿兩手充滿蓬勃朝氣的太陽花,心情就像花語:祝你早日康復。
程母的病體,雖然痊癒無望,但是精神和毅力一向堅強,支撐程母與癌魔頑強抵抗的信念,是女兒的終身大事。
人在世上,知道留日無多時,總是瀟洒不起來,反而牽絆更多。
程母的擔心害怕其來有自:瑤瑤在讀國二半生不熟的青蘋果年齡,即遇到她性格、人生轉變的分水嶺,在此之前她是掌上明珠,大家都喜歡她,因為她漂亮可人、花錢大方,之後她依然漂亮,可是錙銖計較、自卑作崇,把自己捆綁在悲哀中,成了一觸即發的刺蝟;加上一場雪上加霜的車禍,把瑤瑤來不及矯正的人生觀,推向更黑、更苦的深淵,一天二十四小時關在家裡,照料行動不便、風燭殘年的母親。
後來,透過她的老朋友,友善地解決了她們的困窘,就在這個時候,瑤瑤戀愛了,歡天喜地帶了左威豪來探病,程母幾乎是第一眼便看穿他的居心叵測,只想摘下一朵開在峭壁險嶺的蘭花、辣手摧花,卻不是想呵護、栽培蘭花的珍貴。
幸好,在尚未深陷之前,瑤瑤的眼睛毫不盲目地慧劍斬情絲,一切又回到昔日的風平浪靜,程母知道這是假象,山雨欲來,總是風滿樓。
今天,程瑤特別黏母親,到了晚上九點,站了八個小時的兩腳不嫌累地,推著輪椅,陪程母在風清蟲鳴的花園裡散步。
程瑤抬起頭,在天空中梭巡什麼似的,很認真。
「又找不到老天爺喝水的杓子!」
「嗯,在哪兒?」她心裡其實是在找中國古老的傳說,關於愛情的。
七夕快到了,讓情人相逢所搭的鵲橋進展如何?趕得上讓織女、牛郎相見嗎?程瑤輕笑,是什麼撩起了她浪漫的憂愁?風吧!
「先找到最亮的北極星,那邊,對面那棟大樓,突出來尖尖的避雷針上,看到沒有?」程母指著天空。
「看到了。」程瑤高興,不是因為她看見什麼,而是什麼也沒看見。她有近視,這個秘密她隱瞞得很好,母親迄今仍不知情;她高興的是母親的眼力,沒有衰退。
「順著它斜下方,那一顆就是指極星天樞,試著想像它像個杓子連成一線,北斗就出現了。」大功告成,程母相當得意。
「媽,今晚天上的月亮、星星特別亮。」
程母有感而抒地說:「以前在內陸,你外婆在這樣皎潔的夜晚,總是這麼說: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年紀愈大,對生活中遙遠、遺忘的過去,都會記起來,而且非常清楚;倒是那些兩、三天前發生的事、說過的話,腦子反像結了張縱橫交錯的網,怎麼也記不得。
「前面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外婆有懷念的人?」
「經你這麼一問,我想起了你外婆永志難忘的初戀故事。」程母雀躍地說:「雖然你外婆只說過一次,但我記憶猶新,因為它好美、好壯麗、也好凄涼……」
「這個人,一定不是外公。」她笑了笑,有些蒼涼的。
「嗯,你外公是個農夫,不懂得談情說愛是啥玩意。」程母開始用夢幻的語氣敘訴,「你外婆是受過中學教育的,在那個時代,每個家的孩子都多,要讀書,除了家裡有點經濟基礎,還要有頭腦,兄弟姊妹各憑本事升學,你外婆以一介女流,能爭取到讀書的機會,可想而知她是個有智慧的女人。對了,過去的學校不像現在這麼普遍,要到大城市或是省城裡才有高級中學、師範等學校,大學不見得每個省都有,你外婆是在省城讀高校,借住在三伯家……」
程瑤書沒讀好,聽到素未謀面的外婆會讀書,便覺得肅然起敬。
「其實學生談戀愛自古就有,只是不能公開。據你外婆描述的他,是個不打不相識的高年級學長,本來是你外婆一位女同學心儀的對象,不,應該說是全校女生的白馬王子,除了你外婆是個蛀書蟲,沒有風聞過他的大名,所以不明就裡地替她同學傳情書,孰料學長連看都沒看就當她的面將信撕掉,氣得你外婆每天帶一封親筆寫的信給他,兩人像拔河似地僵持著,直到他受不了,也可以說是已愛上了你外婆,情形就變了。」
她喜歡這樣的愛情,轟轟烈烈的感覺。
「兩人從仇人到愛人,那種因誤會而了解的感情,總是特別紮實、深厚。怎奈他家和三伯家是商場上的死對頭,三伯又在那個時候斗輸而家破人亡,他倆的愛情自然不被見諒,三嬸為消心頭之恨,在三伯的守靈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這件事告訴你曾外公知曉,棒打鴛鴦的悲劇就發生了。做完七七,你曾外公也沒辦休學就拉著你外婆回家,在路上遇到日本兵,想對你外婆輕薄,所幸不怕死的外公拿起鋤頭救了他們爺倆,這種捨命相救、自己卻受重傷的壯士行為,不要說是你曾外公,就是你外婆也感動,為了對他家有所交代,你外婆嫁給他沖喜,萬福地挽回了他的命和我的命。」
「那個學長呢?」
「追到鄉下時,婚里已舉行過了,被村人趕走。」
「就這麼放棄!」她驚呼。
「沒有,他在村外的寺廟借宿,也許是在等你外婆來,也許是在等你外公撒手,不過,半年過去了,他兩樣都還沒等到,就被他家裡的人五花大綁地帶走了,為了防止他潛逃再來,送他去日本留學,從此斷了音訊。」程母鼻子發出酸澀的吸氣聲。
程瑤怯怯地問:「外婆幸福嗎?」
「遺憾是有的,但記憶與愛情不滅,生活也算平靜。」
「擁有,一定幸福嗎?」
「愛情是女人生命的全部。」程母莫測高深地說:「這句話,我舉雙手贊成。」
欲速則不達,宋展鵬這麼告訴自己。
一個月過去了,她的答案是不,兩個月也過去了,她改口說NO。
像他這麼風流倜儻的男士,是沒有理由為一朵花傷神的,可是,宋展鵬一改只會爬枕頭山的習慣,雄心萬丈地想要征服高,並視程瑤為喜馬拉雅山的聖母,為他的第一目標。
自從和宋芸芸約定:不在上班時間假公濟私,宋展鵬求愛颱風的威力,硬生生地被這始料未及的低氣壓擋成一股春風,輕飄飄地,偶爾飄到詢問台,手上帶了盆花,說是美化詢問台觀瞻;又偶爾飄到員工餐廳,與程瑤不期而遇,同桌用膳;再偶爾飄到公司後門,目送辛勞一天的員工,快快樂樂的回家。
但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這句話,顯然不被鐵石心腸的程瑤認可。於是,宋展鵬決定就在今天,不請自去程瑤的小窩,請她為他煮頓飯,像個太太似的。
每個人的第一次,總是慌亂的,宋展鵬也不例外。
第一次上超級市場買菜,他左顧右盼、東張西望的挑選菜色,最後才決定提四大塑膠袋,分門別類地買了鴨魚肉一袋、青菜豆腐一袋、水果甜點一袋,以及最重要的雞尾酒用料。
門一開,兩個人互相打量,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五官全擠在一起。
「你(你)這是幹嘛?」兩人異口同聲。
「女士優先說。」穿過她身後,他看到窗子躺在地上,一副慘遭小偷洗劫的凌亂。
她一臉灰塵地說:「難得休假日,在家大掃除。」
他學她的語氣,「難得休假日,在家吃便飯。」
程瑤把門虛掩,防範地說:「看清楚門牌號碼,這不是你家,是我家,你走錯門了。」
這個男人,有蟑螂的賊頭賊腦、能屈能伸、長命百歲,以及裝死的本事,拖鞋踩不扁他、拜貢他免疫、毒餌他不碰,所有能殺蟑的方法她已用到山窮水盡,結果卻是蟑螂大搖大擺地帶糧食來她家,生火炊飯。
真是太可惡!程瑤吁了好長的一口氣。
「既來之,則歡迎之。」他厚著臉皮說:「就看在這四袋提得我手脫臼的食物份上,給我一條生路。」
「難不成你要在我家拜祖先?買這麼多供品。」她還是不讓步。
他傻呼呼地解釋說:「不知道你會做什麼拿手菜,所以,只要被我瞧順眼的就買了。」
「慢點,不是你要借我家廚房,表演大師級的手藝?」
「大師絕活僅限調雞尾酒,打牙祭就全靠你了。」
她不以為恥地說:「真抱歉,我只會做蛋蛋大餐,炒蛋、煎蛋、煮蛋、蒸蛋。」
「哎呀!就是忘了買蛋。」他惱怒地大喊。
「那請帶著你這堆養豬公的飼料,打道回府吧。」一顆雞蛋,逼走一條漢子。
他不氣餒地說:「我馬上買蛋來。」
「等一下,不用麻煩,我家冰箱里有蛋。」頑石終於點頭了。
「這麼說,我可以留下來吃午飯。」他喜出望外。
阿姆斯壯在月球上的一小步,是人類的一大步,同理可證,他在這兒的一小步,是邁向結婚的一大步。宋展鵬心中高唱:總有一天等到你。
她自自然然地接過兩隻輕袋子,引領他跨越重重障礙,到了廚房,問:「現在才九點鐘,平常你都這個時間喂五臟廟?」
「我本來是想找你去趕早場電影,你既然在忙,那等吃完飯後,我們再去。」
程瑤提出問題,「我做家事,你做啥?」
宋展鵬接下聖旨。「我幫忙。」
「就等你這句話。」她大樂。「把長褲卷一卷,幫我家嘟嘟洗澡。」
「嘟嘟,是狗的名字?」他聲音空空的,像被金光黨放了迷藥。
「嗯。」
「我對狗過敏。」
她刁難他,「嘟嘟等於是我弟弟,我媽的第二個孩子,你不喜歡它,行嗎?」
他愁眉不展,如鯁在喉地說:「我討厭那種拚命滴口水,舌頭又收不進嘴裡,見人就舔的毛茸茸怪物。」
「我家的嘟嘟,完全符合你所有討厭的事項。」她竊笑聲不斷地說:「別拖了,嘟嘟在後陽台,你牽它到浴室里,先沖涼,再用綠野香波幫它洗澡澡。」
接著,浴室里不斷地傳出人狗齊叫的熱鬧聲。
程瑤站在浴室門外大呼小叫,「對了,你想好今天要看什麼片子?」
「全聽你的。」他用吼的回應,蓋過狂叫的狗吠。
「看狗在說話。」
「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