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講出尚荷茵的故事後,尚宇文和宋展鵬祖孫倆的心結,終於解開了。
碧茵山莊後園的大櫻花樹,有心地綻放出一株流蘇欲燃的花傘,成為祖孫倆淺酌杯酒的天然帳蓬,即使寒風來襲,艷色花瓣柔弱如雪片紛飛,墜落一地的驚訝,形成滿地的花海,也會掀起他們吟詩作樂的興頭。
花和愛情自古多被混為一談,在這株燃燒著絕美的櫻花焰下,宋展鵬和程瑤總是形影交疊,讓心情隨飄花輕揚、感動、綺思。
什麼是愛情呢?兩個心靈可以相偎依、相融合,不需要俗氣的言語,用眼神即能深入彼此的心底,這就是愛情吧!
他們從來都沒有這樣的經驗,在一起時,身心都浸泡在如痴如醉的歡愉里;目光相遇時,總是又羞又喜;聽到聲音時,心跳就在耳朵邊鼓噪;分開時,簡直就魂不守舍,思念如螞蟻爬上心。
這一天,宋展鵬到美國去考察,留下孤枕難眠的程瑤,望月寄予相思。
鐘聲敲了一下,她想合眼數羊或許可以睡著,過了好一會,晚上因食難下咽而空虛的肚子,拉起警鈴,她只好起身做宵夜,滿足腹欲。
經過書房,門縫透出澄黃的光線,她直覺有人忘了關燈,沒有敲門就逕自推開門,卻愕然發現宋芸芸在屋裡翻箱倒櫃。
程瑤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宋芸芸接得很溜,「這是我的家,我高興什麼時間回來,還要經過你的批准嗎?」
「你半夜掩人耳目地溜進門,想找什麼?」她對散落滿地的紙張蹙眉。
宋芸芸毫不掩飾地說:「找我的財產。」
「外公身體還很健朗,你要的東西等他走後再來吧。」
「我等不及了。」宋芸芸直截了當。
「你這個樣子,拿得到什麼東西?」她大惑不解。
「我現在找到什麼,什麼就是我的,股票、債券、紀念金幣,只要可以換錢的,我一概沒收。」宋芸芸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免得到時候,都被大哥霸佔。」
「你哥哥是這種人嗎?」
「你別裝蒜了,他、我和你都是一丘之貉,都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折手段的人。」宋芸芸放肆地說:「瞧,這是什麼?你們的結婚契約書。」
那張搖擺不定的紙,像摑了她好幾巴掌的手,一陣痛楚麻痹了她的心臟,程瑤強忍著淚水道:「我們的事,和你今天的行為不能相提並論。」
「你算老幾?我大嫂?呸,頂多是做我一年十個月的大嫂,有什麼好跩的!」
「至少我現在仍是你大嫂。」
「你在我的眼裡,不過就是個下蛋的母雞,將來要是肚皮爭氣,或多或少還可以和宋家沾親帶故,討點剩菜剩飯吃。」宋芸芸爆笑地說。
「你又是什麼東西?」尚宇文一臉陰森地站在門口,額上青筋暴現。
「外公!」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驚呼,臉色也都難看。
「瑤瑤,你回房去睡,這裡有我處理。」面對程瑤,尚宇文總是慈祥的一張臉。
「外公,我也該回房了。」宋芸芸心虛地低下頭。
「這裡還有你的房間嗎?」
宋芸芸如點了眼藥水似的,潸然淚下地說:「我姓宋,是你的外孫女。」
尚宇文心寒地說:「你不是我的外孫女,也不姓宋。」
「我又沒有冠夫姓,為什麼不姓宋?」
「你本姓什麼,我不知道。但你的的確確不是我的外孫女,不是荷茵生的……」
宋芸芸一臉驚愕地大嚷:「我是爸爸的私生女?」
「你是展鵬從孤兒院抱回來的。」
「不,不可能。」宋芸芸眼睛無神,訥訥地不知所措。
「展鵬小的時候常負氣離家,跑去廟裡或孤兒院住個幾天,你是他十一歲那年在孤兒院門口撿到的棄嬰,當我去接他回來時,你哭得很傷心,展鵬要求我收容你,因為他覺得和你有緣。」尚宇文卻覺得是養了只咬布袋的老鼠,專門磨家人的心。
「不會的,我不是沒人要的棄嬰,絕對不是,是你騙我的。」
「芸芸,你不要自己騙自己,難道你沒感覺到你既不像宋家的人,也和我尚家的遺傳完全無關,如果你要證明,我現在就去拿當年辦領養的文件。」尚宇文轉身欲抬腳。
宋芸芸神色黯然道:「不要!外公,你為什麼那麼殘忍,要告訴我這麼殘酷的事實?」
「我養了你二十年,這麼深的感情,你卻一而再地逼我不得不斷了你心中的雜念。」多年的感情,付諸流水,尚宇文的心也會痛。
「我有什麼雜念?」
尚宇文平板而生硬地說:「你貪慕金錢、虛榮、奢華。」還有說不出口的:期盼老頭子早日翹辮子。
「那你看看大哥和她的婚姻本質是什麼?就算我不如大哥的身分,可是我比那女人更值得你挽留。」宋芸芸說什麼也要拖程瑤做墊背。
「展鵬若想和瑤瑤離婚,我一樣會叫他滾蛋。」尚宇文言出必行。
「為什麼她那麼特別?」
「那是我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尚宇文下逐客令道:「現在,你怎麼來,就怎麼出去吧!」
後院的櫻花樹依然紅艷,少了共賞的伴,她眼裡只看到落花空餘的枝丫,光禿禿的醜態。低落的心情,一如李清照的詞:〝誰憐憔悴更凋零,點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萬事休矣!
自從芸芸在書房裡發現她的結婚契約書以來,她的心一直有些不平靜,很擔憂外公輕視她,結果什麼事也沒發生,外公對她如往昔的好。可是,那張契約書卻離奇的失了,她誰也沒敢問,卻沒聽到任何傳聞。
誰拿走了它?她想是外公。拿了它有什麼用意?她想不透。
這個家,少了展鵬和芸芸,氣氛自然是冷清了許多,直到宋展鵬要回來的前一天,整間屋子才活了過來,大家的熱情在工作、表情上展露無遺。
可是,宋展鵬提前一天,傍晚就回國,與到醫院探望母親的程瑤,失之交臂。
宋展鵬絲毫不覺疲倦,想開車去醫院,欲動身時,被尚宇文叫進書房。
「這是什麼?」尚宇文手拿著一張紙用力拍在桌上,吹鬍子、瞪眼睛地問。
宋展鵬向前一探,老實地說:「我向瑤瑤求婚時所開的條件。」
「婚姻不是兒戲,你簡直是胡鬧!」
「外公,你才是這樁婚姻的始作俑者。」宋展鵬埋怨道。
「我?!」
「是你先開出條件,要我娶個處女為妻,而我只是執行任務者。」他直率地說。
「我只是恐嚇你,為了讓你和那些見錢眼開、私生活淫亂的女人斷絕關係,才出此策,再說我有檢查你的新房嗎?笨啊!」
「可是,你的確唬住了我,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個處子之身的女人。」
尚宇文一本正經地問:「你對瑤瑤滿不滿意?」
「滿意。」宋展鵬出自肺腑之言。
「那這張紙,今天當著瑤瑤的面把它給撕了。」尚宇文軍令如山。
「不行,沒有了這些約定,我的婚姻就無效了。」
「你難道不能像人家正常的婚姻一樣,只蓋結婚證書的章,就完成天長地久的婚姻?」
宋展鵬被電到了般,抖了一身子的麻顫。「我沒想要天長地久,那種一輩子就綁在一條紅線上的姻緣,我無法忍受。」
「你還沒覺悟!」尚宇文真想一把掐死外孫算了。
這個時候,程瑤已來到門口,被他們的話題給吸引住,忘了敲門。
「為什麼一定要用夫妻這個名詞?如果我和瑤瑤一年期限到了,離了婚,維持同居的生活,不是更好?!」他異想天開。
「你把她當成什麼?你又把自己想成什麼?」
他陶醉地說:「我就是喜歡那種彼此是自由之身的關係,各有各的生活空間。」
「你的意思是,當你覺得相看兩厭時,可以去外面打野食,她也可以跟別的男人出去喝咖啡,或是更進一步的上床,這種不受約束的自由嗎?」尚宇文斥責道:「你真是令我大吃一驚,難怪現代社會性氾濫。」
「沒有婚姻的管制,彼此的互動關係比較不那麼緊張。」
「你可以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女人,和別的男人發生曖昧關係?」尚宇文一語擊中他的要害。
宋展鵬抽了口冷氣,困難地說:「如果是個好男人,我會接受。」
「什麼樣的男人,是你心目中好男人的標準?」
「有責任感、富同情心、待人敦厚、行事光明磊落的謙謙君子。」他心裡暗笑這種男人要到博物館去找──古人的化石。
「這種男人如果已婚,一定是顧家的丈夫、爸爸,如果未婚,瑤瑤就嫁給他了,誰還跟你玩看不見未來的同居遊戲!」尚宇文講破嘴皮,也趕不走棲息在宋展鵬背上的惡魔。
宋展鵬勉強地說:「那樣……也只好祝她幸福。」
程瑤那雙已是淚盈滿眶的眸子,此刻發出近乎死去的絕望黯光。
「你為什麼不自己給她幸福呢?」
「她和我在一起可能只有快樂,和一般女孩子所要的那種穩定的幸福,是不一樣的。」宋展鵬有自知之明,他的人生,就是風花雪月的戲夢人生。
「少奶奶,開飯了。」邱媽來到門口喚道。
程瑤垂著頭,強自吞下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邱媽,我今晚吃不下,請老爺他們先用。」
在門內,尚宇文察覺到外頭的動靜,急切道:「快去和瑤瑤解釋。」
宋展鵬猶豫地說:「不,不用。」心裡卻像吊了個水桶,又重又晃地,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之前,他乾脆靜觀其變。
尚宇文老僧入定地說:「送你一句名言:好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夜晚,飄起細細的雨絲。
半個月前的心靈相契合,原來是自作多情,程瑤覺悟了。
他們可以並肩賞花,可以擁抱同眠,可以含情脈脈,實際上,這些都非真正的合而為一,在缺少愛情宣言的要素下,一切皆為烏有。
哪種愛情可以不需要言語的承諾?神仙的愛情也許是,然而,凡人怎麼能沒有誓言呢!發過誓的愛情,可能也免不了會遇到破誓的一天,但是,誰也否認不掉曾經的刻骨銘心,這總比沒有起誓立證的愛情,來得有尊嚴。
程瑤的心又被戲弄了,這一夜,她不打算哭泣,再也不了。
宋展鵬伏在桌案上,手裡把玩著一條星光閃爍的鑽石項煉,那是送給妻子補償小別的禮物,孰料房門反鎖,碰了他一鼻子的灰。
女人心,海底針,真是一點也沒錯。為了雞毛蒜皮的口角,積出滿肚子的氣,就和青蛙鼓腹一樣,膨脹得擋住了天。
他又沒有說不要她,事實上,他的臂膀永遠為她張開。
換個角度看,只有她不要他的時候。他可是衷心希望她能一生都給他,包括愛情,這樣就不會出現她不忠於他的劇情。
為什麼男人的心都是保留而自私的?他也不懂,可能是一夫一妻的制度本身不合理,否則,老實的男人為何也不斬雞頭立誓:有了錢后,絕不拈花惹草?他沒有聽見哪個男人說過這句讓女人望眼成穿的誓言,真的沒有。
也許是因為──愛情,是男人生活的一小部分,卻是女人的全部。
男女在乎的差距。
第二天清早,山嵐送來一抹白霧,橫隔在碧茵山莊的窗欞,外面的天空到底是在笑?或在哭?只有走出去才知道。
誰知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淋了一身的雨水,告訴他們,天氣不好。
「好香的奶油麵包,不知道我有沒有口福,一嚼它的美味?」顏茜兒像個落水的瘋丐,一進門就撲香而來。
「老爺,她是硬闖的,我一趕她,她就大叫非禮……」邱伯為難地說。
尚宇文乾脆地說:「打電話報警,讓警察把這瘋婆子捉走。」心裡深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等一下,外公,她是我朋友,邱媽,麻煩你拿一件太太的乾衣服,給她換上。」宋展鵬同情她。
程瑤打了個寒噤道:「我的尺寸,她恐怕穿不下。」
「那去拿芸芸的衣服。」對妻子的一口回絕,他心裡隱隱不悅。
「還有,等她換好后,給她把傘,叫輛計程車請她出去,我不喜歡和陌生人共享早餐時間。」尚宇文一臉深惡痛絕。
顏茜兒撥開垂懸的髮絲,挺起胸膛.傲氣地說:「我不是陌生人,我是個家喻戶曉的歌星,顏茜兒。」
「上電視忸怩作態的女人,我看了就討厭。」尚宇文不給面子。
「外公,你不能討厭我。」顏茜兒嗲聲道。
「誰是你外公?像你這種女人,只要有錢的男人,叫老公都無所謂。」
「你將是我肚子里的孩子的曾外公,我當然要跟著他叫。」顏茜兒母以子貴。
「顏茜兒,你胡說什麼!我看在你是舊識,又濕透了身,才讓你進門,你竟然不懷好心,跑來栽贓我。」宋展鵬懊惱引狼入室。
程瑤說不出心裡的滋味,來得太突然了,她感覺自己像是在看戲的局外人。
「孩子是你的,我沒說謊,這兒有醫院的證明單,告訴你孩子已經三個月了。」顏茜兒歡天喜地抽出皮包里薄薄的一張紙,沾上了毒藥的紙。
宋展鵬冷笑道:「三個月前,我在度蜜月,孩子不可能是我的。」
「你有沒有在瑞士遇到了我?有沒有喝醉酒?這個問題,問你太太也可以。」顏茜兒把燙手山芋往程瑤臉上扔。
程瑤無動於衷,臉上沒有顏茜兒預期的燒紅。
倒是尚宇文鐵鏽了臉,心裡念念有詞:有心插花花不開,無心栽柳柳成蔭。
顏茜兒自圓其說道:「就是那一晚,酒後亂性的結晶。」
宋展鵬懷疑道:「我喝醉了,還能做嗎?」
「你的能力,可以去表演帝王功。」顏茜兒花痴般地咧嘴一笑。
「如果真的是我,我醒來後身旁並沒有人。」
「你偷偷地走掉時,我正在浴室里淋浴,想想看你醒來時,衣衫完整嗎?」
「我和陸喝酒喝得全身燥熱,就打起赤膊喝,那又怎麼樣?」
顏茜兒狐媚道:「那有必要把下半身也褪得精光嗎?」
宋展鵬下了決心地說:「我不會承認的。」
一種齷齪的厭惡感,深植程瑤的心,對男人的獸性。
「我也不會讓孩子做私生子。」好不容易有這種千載難逢的機緣,顏茜兒是賴定了宋展鵬,這和抓住通往榮華富貴的天梯沒兩樣。
「我懂了,你是故意設了圈套,帶了瓶下藥的酒,自己又不避孕,好生米煮成熟飯,今天才敢來此宰割我。」宋展鵬已整個身子陷入蜘蛛精的盤絲洞里。
顏茜兒著魔地說:「你現在知道,已經太遲了。」
「我已經看清你的真面目,你以為你進得了這個家門?」
「我會在報章媒體上渲染,讓你難堪。」顏茜兒不惜玉石俱焚。
「大肚子的人又不是我,難堪這個字眼輪不到我頭上。」
「我要告你始亂終棄。」
宋展鵬打了個呵欠道:「有這項罪嗎?」
顏茜兒焦慮地說:「孩子是你的,我一定要你負責。」
尚宇文一旁開心地說:「偷雞不成蝕把米,你活該。」
程瑤看得很清楚,這場認父風波,女人是註定失敗了,只能怪自己一失足成了古恨;而男人一面倒地贏了,還搏得浪子回頭金不換的美名。
她該高興宋展鵬回到她身邊嗎?
此刻的心情,除了煩悶,找不到第二種情緒。
「展鵬,他是你的孩子,你真的狠得下心棄他不顧?」顏茜兒改采軟功。
「我不認為他是,生下來鑒定過後,再說。」
顏茜兒支吾道:「那我大著肚子,怎麼能在螢光幕前露臉?」
「說來說去,就是個錢字。」尚宇文打開天窗說亮話。
「那個女人不也一樣。」顏茜兒手一指,比到程瑤的鼻尖。
「有她,展鵬才有錢;沒有她,展鵬一毛也沒有,你還想趕走我的孫媳婦嗎?趕走了她,得到的可是個窮光蛋。」尚宇文坦言。
「那你那麼多財產,死後要給誰?」顏茜兒關心尚宇文的身後事。
「給我孫媳婦和她的孩子。」
程瑤的心靈此時滿含淚水,感激尚宇文當她是家人。
「她也許是只不會下蛋的牝雞,你為什麼不要我這裡已經有你外孫精血的骨肉?」顏茜兒捉住老年人傳宗接代的觀念,勇於把肚子里的孩子推銷出去。
「除了我孫媳婦瑤瑤,別人休想覬覦我一分一角。」尚宇文說。
「所以,我只會有一個老婆,程瑤。」宋展鵬補充道。
【】
夜深人未靜。
程瑤側躺,看到了落地窗外的黑暗大地,室內雖沒有風,但她聽見了風在山林里追逐,聽見大樹為保不住落葉飲泣,聽見鳥在空蕩的枝頭戰慄,聽見一切不快樂的聲音,源自她心底最深沉。
那個使她覺得萬念俱灰的男人,現在就躺在她的身旁,傳來酣睡的呼吸聲,顯然是祥和入夢了,這讓她氣憤極了,甚至於絕望透頂。
顏茜兒的事,他沒有給她隻字片語的解釋,她可以不心傷,只是感覺鼻子酸酸的。但在這個屬於隱私的房間里,他那依然冰冷的神情,讓她倍感受辱,他竟把她當作無足輕重的人看待,就這樣在這張床上熟睡,他真能如此厚顏嗎?
一聲不是出於本意的嘆息,從她唇齒間溜了出來,透著絲絲哀怨。
她聽見他翻身,接著是他粗壯的手臂環住她,一連串密集的吻,從她的耳根滑下白皙的頸項,來到被他扯開衣領的肩膀,把她撫弄得透不過氣來。
「你要幹什麼?」她在他懷裡蠕動著。
他不正經地說:「與爾同銷萬古愁。」
「我要睡覺了,麻煩你行個方便,可以嗎?」她消極抵抗,把體溫降到冰點。
他意興闌珊地放開了她。「你真的想睡了嗎?還是願意陪我聊聊?」
「我們之間,有什麼可聊的?」
「你想聽什麼?」
「聊你的羅曼史。」她自顧自地說:「這會不會花上我一千零一夜?像那個嫁蘇丹王的大臣女兒,為求活命所採用的拖延戰術,而我又為了什麼?」
「我的風流事,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精采,說穿了都是些利益交換的遊戲,總在結尾時,鏡頭停格在一隻閃亮的鑽戒上,打著TheEnd。」女人當宋展鵬是凱子,宋展鵬當女人是發泄的工具。
程瑤突然冒出一句話,「鑽石是下堂婦的贍養費?抑或是孩子的教育基金?」
「你難道看不出顏茜兒在說謊嗎?」宋展鵬語氣里有無限的失望。
「我最近視力不佳。」她冷冰冰地。
「我不和你談她,是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這種事只會越描越黑,我想等孩子出世后做遺傳基因檢驗,便能還我清白。」他一副事實勝於雄辯的泰然。
「如果是你的,你打算怎麼做?」
「在戶籍上認領。」
「那孩子的母親怎麼處理?」這才是她要的重點。
「她家的事。」他薄倖地說:「但是,我必須聲明,我絕不可能是她肚子里那塊肉的父親。」
「這麼有自信?」她報以噓聲。
「那一天,有做?沒做?我的身體怎會不知道!」
她感傷地說:「她這樣不是毀了她自己!」
「別婦人之仁。」他愛寵地摟著她,一股發燒的慾望在他的眼眸里跳躍。
一個使力,他翻身在她的上面,先用柔情的眼睛釘住她的靈魂之窗,再用熱情的雙手愛撫她飽滿的胸脯,帶領她到和他一樣想要的境界。
她沉醉地呻吟起來,眼睛也跟著半張半閉,透出痴狂的懾魂迷情。
不解風情的電話,破壞了一屋子的愛欲,大聲呼叫著。
宋展鵬抱歉地嘆了口氣,暫停疼惜。「這個時候會有誰打電話來?」
「顏茜兒。」他們兩人都清楚。
「喂!你幹嘛?跟我道別?很好,你終於了解謊言是會被拆穿的,什麼?死別!你做了什麼傻事?吞了一瓶的安眠藥!可惡。」焦躁全寫在他刷白的臉上。
掛了電話后,沉寂了一刻鐘,他不安地說:「我出去一趟。」
「真要尋死的人,是不會打電話告知諸親友的。」程瑤冷眼旁觀。
「我總不能見死不救。」他邊穿衣服,邊解釋。
她無情地說:「打一一九。」
「我送她到醫院就回來。」他走到門口,背對著她一臉的醋意說。
「你滾。」她使盡全力把他的枕頭甩在門上,卻沒有太大的回聲便落了地。
誰才是婦人之仁?!
【】
黎明了,天空一片灰濛濛,又是個起霧的日子。
程瑤睜眼到天亮,宋展鵬的枕頭也躺在地上這麼長的時間,沒人撿。
樓下的電話鈴聲發瘋似地叫醒一家子的人,接著是匆忙的腳步聲,夾雜著劃破雲層的尖叫,「不好了,不好了。」
這時,她眼皮狂跳得厲害,太陽穴泛起了熾燒的疼痛。
「少奶奶,醫院來電話說令堂快不行了。」
「媽……」
她完全慌亂了,從更衣到醫院這中間的經過,沒有任何印象,只感覺到有雙粗糙難摸且老繭滿布的手,一直包在她冰涼僵硬的手上,給了她溫暖,延伸到心田。
病房裡充斥著死亡的氣息,她為此感到悲傷.淚如涓溪。
也許是迴光返照的緣故,昏迷了好一會兒的程母突然醒來,眼神特別的清亮。
「聽,多美妙的音樂,是天使在唱歌歡迎我。」程母輕拭女兒的淚痕,微笑地說:「孩子,我將去上帝的伊甸園與你父親相聚,你該我祈禱謝主,而不是哭泣。」
她泣不成聲道:「媽,不要離開我。」
「我已經聽見上帝在叫我的名字了,也看見了站在雲上向我揮手的愛人,你說我怎麼能不走呢?」程母來時平靜,走時依然不改靜謐。
「我不管,我絕不讓你走。」一陣酸楚的情緒,使她激動地拉扯被單的一角。
「人世間的一切總有時限,聚與散本無常,你要想得開。」
「媽,你為什麼不愛我了?為什麼一定要捨棄我,放我孤獨一人地活著?」
「孩子,天底下無不散的宴席,不論我在哪兒,都會把愛存在你的心裡,與你同在,你會感覺到的。」程母相信肉體死了,靈魂與精神常在。
她搖晃著頭,卻搖落更多的淚水。「我不,我不,我就是不要你走。」
「孩子,把頭抬起來,給媽看你最美麗的笑臉。」程母扶起女兒的臉,離情依依。
「媽……」她最多只能不哭,笑會折煞人的。
「媽的時間不多了,在這不多的時間裡,我把愛與幸福吻在你的額上,把我一生最珍愛的記憶──一本相簿──留給我的女婿,你們要收好。」
「我寧願你……永遠留在我身旁。」
程母抬起眼,託付身後事。「親家外公,我把這兩個孩子托給您費心了。」
「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尚宇文咬咬牙,點頭。
「有了您,他們會找到幸福的。」程母心愿已了地合上眼。
「媽……不要走,求求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走,不要走,不要就這樣去見爸爸,帶我去,我們一家團圓吧。」程瑤爆發出響徹雲霄的哭喊。
「傻孩子,媽媽是上天堂,那兒是老年人的終點站,你還不能去。」尚宇文手按緊她的肩膀,安慰著悲慟不已的程瑤。
「媽,你教我怎麼辦?我以後該怎麼辦?」
「外公會照顧你的。」
「我要媽,我要媽,媽……」她像個孩子似的,歇斯底里地要媽媽。
然後,眼前一片黑暗,她暈了過去。
程瑤的思緒穿梭在時間的迴廊中,所有的快樂、痛苦、憤怒和悲傷,攪得她頭痛欲裂,她拚命地想起身,但彷彿有兩隻胡桃鉗夾住她的手臂,使她無能為力,只好大叫。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很久很久,但究竟有多久?她沒有了時間的概念,只覺得人很疲倦又不能不掙扎,像是掉進泥沼里,淤泥淹到了她的人中那般危險,她想沖脫出這樣生死的邊緣線。
清醒后,第一個映入眼帘的是短髭青綠的宋展鵬,瞪著大眼,一動也不動地坐靠她床頭的椅子上,半喜半愧地說:「瑤瑤,原諒我。」
她厭煩地偏過頭,沒有辦法再接受他一而再的道歉。
「沒有見到媽媽的最後一面,我的心也很難受,請你不要再鞭笞我了。」語音因悲傷而哽咽,宋展鵬眼眶滿塞著程瑤不願見的水波。
她突然放聲大哭道:「媽……」
尚宇文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往外孫的後腦勺刷過一巴掌。「怎麼了?你這小子傷害她還不夠嗎?」
「外公,我沒有,我只是乞求她的寬恕。」宋展鵬無助地說。
「瑤瑤現在身心受創太深,有什麼話,等她心情平靜后再說吧!」
「也好,那我去守靈,請看護來照顧瑤瑤。」
程瑤強撐起插著點滴的手,奮力起身。「不,她是我的母親,我一個人的母親,我要親自守著她。」
「你身子那麼虛弱,不要逞強,萬一吃不消,媽在天之靈也會傷心。」宋展鵬以手壓住她的身子,阻止道。
她像頭蠻牛似的,甩開他。「我就算昏倒,也不准你將我從我媽的身旁移開。」
「聽她的吧。」尚宇文下了裁決。
冬天的尾巴,掃過大地,就像結了冰的溶雪,寒冽透骨。
守喪期已過,程瑤的悲傷依舊沒有一點點撫平的跡象,她總是躲在房間里,最陰深的角落,獨自以淚洗面。
尚宇文來勸她,她客氣地請外公再給她一些哭泣的時間;宋展鵬來逗她開心,她叫他滾蛋;嘟嘟來陪伴她,她趴在它背上,哭濕它一身的毛。
這一天,謬以婕輪休,帶著女兒小純來看程瑤,希望以孩子童真的笑顏,沖淡程瑤解不開的心結……結果當然奏效了。
程瑤自覺是個大人,又是小純的阿姨,不能隨隨便便地在小孩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那樣成何體統!
她們在櫻花樹下享受野餐的風情,那鋪在地上的蘇格蘭花布,撒落了一席繽紛的櫻花雨霧,飄送著清淡又絢璨的花香,使人間的鬱悶頓時減至無無跡,只剩下為花落讚歎的氣息,悠悠揚長。
大地響起了孩童天真爛漫的笑聲,和狗兒歡樂的吠聲,一幅無爭無斗的人生美景,使庸庸碌碌的大人們放下心中的貪嗔痴,全心全意融入赤子無邪的世界。
最教程瑤豁然開朗的一幕,是小純撐著拐杖追逐嘟嘟的畫面,小純沒有因為行動不便而放棄與狗同樂的歡笑,即使是四肢健全的小孩,也可能會因氣喘吁吁的跑步而覺得這個遊戲無味,小純卻沒有被殘疾的缺陷給絆倒,她像個精力充沛的孩子,盡情地揮灑著生命。在小純的身上,程瑤感受到活著的感覺──真好。
程瑤豎起拇指,讚美地說:「你把小純教育得一級棒。」
「是她外公、外婆的功勞,我這個懶惰媽媽只有電話慰問而已。」謬以婕愧不敢當。
「她四歲就能走路走得這麼穩,真是成績傲人。」
「她比同齡的小孩多了兩隻鐵腳,當然要超人一等。」謬以婕自我消遣。
「看到小純的笑容,你這做母親的一定是心滿意足,快樂得不得了。」程瑤懂得以婕那份笑臉看人,淚臉自看的心情。
「何止心滿意足,簡直就是心寬體胖,你瞧我,才脫離現場工作兩個半月,小蠻腰已成了水桶,真要命。」謬以婕拍了拍微凸的小腹,顯示坐辦公桌的成績。
「急著想給小純找爸爸?」
「謝了,我怕怕。」謬以婕剝了個橘子,一大口塞下四片,攢眉弄眼道:「這算哪門子的橘子,真酸,把我眼淚都擠出來了。」
「早熟的水果,通常都是外表好看,內在酸澀。」程瑤絲毫不覺橘子酸味地吃著。
「好傢夥,看你吃得津津有味的,我還以為是甜的……奇怪了,你不是不吃酸?」謬以婕到現在牙齒還在打顫。
「大概是受心情的影響吧!」酸苦的人生,酸澀的味覺,如此才相配。
「有句話說: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這人對口味的執著和狗是一樣的。」
程瑤頭疼了,「呸,呸,呸,以婕,你能不能換個比方,不要老是出口成『臟』。」
謬以婕搜索大腦一會,換湯不換藥地說:「豬牽到哪兒,都是豬。」
「我真服了你,把人比成豬狗。」
「有些人的確是披著人皮的禽獸,不是嘛!」
程瑤和謬以婕很有默契地對看了一眼,黑眸里相映著左威豪的影子,兩人先是噗哧一笑,接著是笑到腸子幾乎打了結。
謬以婕快人快語道:「說正格的,你是不是懷孕了?」
「我又沒嘔吐。」她臉一沉。
「很多事是常識看不準的,我懷小純時,也沒有嘔吐,肚子尖尖的,又拚了老命嗜吃辣椒,大家都說會生個火爆小子,你瞧,結果我生了個乖巧的千金。」
「我怎麼可能懷孕?」她自言自語。
「夫妻都已經恩愛了不下百次,當然有這種可能。」謬以婕一副過來人口吻地說:「不信的話,去藥房買個檢驗紙,做尿液實驗。」
「現在懷孕好嗎?」她失神地自問。
「好,讓老總別成天到晚在公司里鞠躬盡瘁,好早點回家伺候懷有龍子的老婆。」謬以婕雖然不很清楚程瑤的婚姻出了什麼問題,但從宋展鵬變成個機器人拚命工作看來,夫妻倆正處冷戰中。
「如此一來,不到十個月的時間,他就可以擺脫我了。」她憂愁滿面。
「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謬以婕拍胸脯擔保。
「他和外公說過,他喜歡一個人過日子。」說到這裡,程瑤眼睛、鼻子紅透了。
「小瑤,你很愛他。」
她慌亂地否認,「我沒有,我恨他。」
「沒有愛,哪來的恨?平空從天上掉下來的嗎?」謬以婕分析道。
「我就是。」小純稚氣的臉,插入大人們的談話中。
「啊?」程瑤怔忡地問。
「媽咪說我是從天上下來的天使,因為沒有會飛的翅膀,又不習慣用腳走路,所以媽媽才買拐杖幫助我。」小純笑咪咪道。
「我很會編故事,可以改行爬格子,騙錢。」謬以婕笑得很狼狽。
「幫我未來的孩子,編個媽媽為何不在他身邊的故事。」程瑤懇求道。
真的,孩子生下來后,她將一走了之。
但,天下之大,何處容得下她殘缺的身?她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