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楚花雨終於見到尊貴、賢淑又威嚴的王妃。她跪下,用空洞的聲音稟道:「民女楚花雨特來向王妃娘娘辭行。」
多日等待,煎熬得楚花雨如今一臉憔悴,失去往日活潑青春的丰采,王妃終於不忍心,教人扶她起來,並許楚花雨坐在她的旁邊。
「楚小姐,你救了治兒,我和王爺都得謝你,你想要什麼儘管說出來,我一定儘力替你辦到。」
楚花雨抓緊她的葯袋。「醫者本就該有仁人之心,這點小事請王爺和王妃不必記掛心上。」
尹王妃看著楚花雨,她知道楚花雨對治兒用情頗深,但是他們不該在一起,所以她才阻止文明去找治兒,更要文明態度冷淡地對待楚花雨。
這都是因為她的兒子將來會當皇上,不可隨便和民間女子傳出戀情,尤其是這幾天翠鳳和億秋經常在她面前嘀咕、告狀又流淚的,說的,當然都是楚花雨如何勾引她的兒子,還有她兒子的心如何被蠱惑了。
她身為人母,必須為兒子做最好的打算,挑選媳婦也是。放眼滿朝,再沒有比她兒子更優秀的人才,王爺前天滿臉驕傲地跟她說,皇上對治兒的倚重,已經一天不可沒有治兒。
競爭儲君的對手個個都是皇室親族,為了爭奪天下大權,大家早紅著眼六親不認了,這種時刻,誰不是步步為營,小心拉攏皇上信任的重臣。
王妃突然在楚花雨站起來時問:「你為什麼要見治兒?」
「這些日子受小王爺照顧,民女不想不告而別。」楚花雨說道。
「治兒不能見你。」尹王妃無情說道。
愛情是虛幻的東西,權力才是實際的,就像她經年麻痹地看王爺進入年輕妻妾房裡,但她們見了她不敢不敬,因為她有權力、她是王妃、是治兒的母親。
所以,她不願讓一位鄉下姑娘壞了治兒的前途,她的兒子要娶左相的女兒、她的侄女,要當上儲君,將來當個好皇帝。
王妃似乎什麼都知道,楚花雨眨著眼忍下眼淚。
楚花雨有惹人愛憐的特質,難怪翠鳳和憶秋把她當成敵人。尹王妃輕輕嘆了口氣。
「每個女人都希望有個專心三思的丈夫,可惜,王府的女人享受不到這種甜蜜,她們必須很有度量地接受丈夫的妻妾。你相信嗎?所謂侯門深似海,這麼大的王府是我的家,但有許多地方我從來沒進去過。我這生唯一的驕傲,就是有治兒這個兒子,而我私心希望他將來能成為一位明君。」
聰慧的楚花雨聽出王妃心中不是沒有愛、沒有慈悲,她只是需要更有保障的安全感。王府的女人表面風光,其實她們一進入王府就失去真正的尊嚴和自由,即使貴為王妃。尹王妃是這樣,未來的王妃也會是這樣。
楚花雨更不想在王府多待一下,她起身,拿出瓷瓶,雙手恭敬地放到桌上。
「這是民女用上次採的玫瑰和松葉做的香油,只要抹一點在太陽穴上,可以減輕頭痛,香味可以維持很久,讓人心情愉快。民女告退。」楚花雨說完跪下叩首。
楚花雨一走出王妃的偏廳,尹翠鳳和珍珠就從另一扇門走進來。珍珠小聲說:「啟稟王妃,要是那鄉下女大夫懷了孕──」
王妃冷峻的雙眸轉向多嘴的婢女。珍珠當場噤聲,連尹翠鳳也識相地不敢再多說楚花雨的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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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真的要走了。錦兒淚漣漣地指著桌上耀眼生輝的首飾。
「小姐,王妃派人來傳話,說你可以把這些全部帶走。」
楚花雨淡漠地勾動唇角,突然她看到了那支鳳頭金釵,想起修哥拿下這支鳳釵時黑眸閃閃發亮的神情,她用手絹小心將它包好,像將記憶包裹在心裡珍藏一樣地包著,然後放進她袋子里。
「錦兒,你帶我出去,我不想坐王府的馬車回家。」
「小姐……」重感情的錦兒只顧著哭,讓楚花雨更加心酸。
「錦兒。」楚花雨心一橫推開錦兒,將葯袋掛在肩上,大步跨出房門門檻,站在廊下等她出來。
錦兒一把抄起椅子上的披風,邊擦著淚邊追出來。「小姐,從這邊走。」
楚花雨走得很快,錦兒幾乎是追著她,在她後面指路。終於,她們站在廚房專用的小門外。錦兒替楚花雨招了一輛看來可靠的馬車,並將老車夫拉到一旁比手划腳,塞銀子給老車夫,然後把手上的披風交給楚花雨。「天氣轉涼了,帶著,路上可以擋擋寒。」
楚花雨忍隱很久的眼淚這才滑下雙頰,她拉著錦兒的手哽咽說道:「錦兒姐姐,楚花雨永遠不敢忘記你的恩情。」怕話別的淚水太多,楚花雨放開錦兒,馬上坐進鋪著破墊的馬車:「老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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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情緊急,探子每兩個時辰往來出發一班,來往京城和邊城的快馬踢踏急馳踩過石板路上。幾天下來,皇上竟已顯出老態。
「這些蠻子表面感謝天朝恩澤,卻私下養兵囤糧,意圖背叛我朝,實在太可恨了。」朝中的大臣真能幹,幾乎把這句話講爛了。
對策呢?當然是叫別人家的孩子去死。
「皇上,事不宜遲,請下令驍騎將軍帶兵去和邊城守將聯手抗賊。」皇上的叔父定國公上前參奏。這定國公乃是霍簾的祖父。
只有少數他的心腹知道,德高望重的定國公是擅於操作混亂的「黑手」,他覬覦皇位多年,此次突厥南下作亂,擾亂兩邦二十年太平歲月,少不了他在背後興風作浪;為了成為萬萬人之尊,他是管不了那些既要納稅繳糧又要捍衛家國的百姓們是否會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霍修治胸有成竹。「驍騎營官兵隨時可以奉令出征,請皇上下令。驍騎營上下一心,絕不讓那些蠻賊侵入我國城鎮,損害我朝國威。」
皇上當廷稱讚。「好!不愧是驍騎將軍。驍騎將軍聽令!」
「臣在!」霍修治走向皇上面前跪下。
「朕命你為王師統帥,等你班師回朝之日,就是我朝的王儲。」皇上此言一出,全朝嘩然,有喜有怨。
讓有功有德的人當儲君是萬民所盼,這下,那些反對派只能灰著臉,提不出理由反對皇上睿智的決定。忠義王雙目含淚看著兒子接下帥印,他似乎已看到未來治兒接下國璽成為一國之君的榮耀。
定國公勉強跟著人笑,但他泛紅的眼睛卻更陰暗。長幼有序,這一任皇帝沒給他做上,下一任的皇位一定要由他這個皇叔坐上去才對,怎麼說也輪不到後生的侄孫輩!
霍修治接過帥印后,快馬趕到營區換上統帥軍裝,下令擊鼓限時讓官兵們回營,再命張忠負責整軍,然後利用剩下時間趕回王府向母親和楚花雨辭行。
城裡城外都聽得到規律的軍鼓令,王妃帶著全部的女眷等兒子回府。霍修治直進乞巧園,由王妃帶領向先祖上香祈求子孫霍修治得勝歸來,祭畢,一行人送霍修治走到大門。
霍修治在人群中找不到楚花雨,拉著站在近旁的文明問:
「雨兒呢?」
文明本來想說楚小姐昨天離開王府了。但尹王妃似乎猜到小王爺在問他什麼,凌厲的眼神射向文明臉上,文明吞咽口水,改口說:「我也不知道。王妃命我隨著您出征,好一路有人照顧。」
尹王妃冷靜而慈藹地囑咐:「治兒,你是主帥,現在心裡要想著的是皇上和隨你出征的軍士們,不該在此時兒女情長。文明,記住我的交代。」
「是。」文明大聲回應。
母親說的沒錯,霍修治慚愧地摟抱母親。「母親,我不會教你失望的。」
「表哥。」尹翠鳳噙著眼淚。「要保重。」
「嗯。」霍修治笑了笑點頭,轉身時,終究忘不了楚花雨,又低頭在尹翠鳳耳邊低聲交代:「替我照顧雨兒。」
楚花雨不知走到哪裡了,修哥卻將楚花雨交代給她……尹翠鳳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眼眶更紅了。兩人的舉動讓旁觀者以為小兩口捨不得分開。尹王妃同珍珠笑了,但梁夫人和呂憶秋卻不爽地暗中哼了一聲,
鼓聲由慢轉急,文明立刻上前催促:「小王爺。」
「上馬!」霍修治瀟洒地躍上馬背,文明追著他往營地方向疾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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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著這輛車夫老、馬兒老的小馬車,楚花雨才知道那天文明讓王府的駿馬跑得有多快、多累,讓她錯以為很快就可以回到家裡了。
馬兒走得不快,出了京城,顛了兩天,馬車才走到童家村外圍,她家就在下個村莊,楚花雨近鄉情怯,這時倒覺得這匹走得不快的老馬好。
太陽已經下山,昏晦的薄光很快就被黑暗取代,老車夫停下馬車,抖著手點燃照路的燈籠。「是不是快到了?我們繼續趕路。」
楚花雨忽然說:「老伯,我家再往前兩里就到,剩下的小路都是坑洞,天暗,馬車不好走,我自己走回去就好,您正好回頭趕上剛才經過的客棧,吃頓熱的,早點休息。」
楚花雨清楚到這種時候,村莊里的人是不會出門的,但聽到馬車聲一定都會探出頭來,她還是悄悄走回家好了。所以她說謊騙善良的老伯。
老車夫問:「這樣好嗎?王府那位小姐給的銀子說是送到家裡。」
「沒關係,她若問起,就說我平安到家了。」楚花雨說著跳下馬車,把身上僅有的碎銀拿給老人家。老車夫只好謝謝小姐的好意,掉轉馬頭。
楚花雨雙手拉緊錦兒給她的披風,獨自在無人無星的路上走了五里,悄俏走進她住了十七年的村莊。
十七年來不曾離開過師父一天,好不容易回來了,高高舉起的手卻遲遲不敢敲下門。她該如何跟師父說出一切遭遇?她是不是該掉頭離去……
正猶豫著,大門「呀」地一聲打開,師父的人意外站在她的面前。楚花雨雙眸瞬間盈滿淚水,輕聲叫了一聲「師父」,濕熱的淚珠滾下消瘦的雙頰。
楚芸娘喉嚨酸苦,一臉驚喜地拉住楚花雨冰冷的手。「雨兒!果然是你,快進來吧。」
楚花雨再也忍不住,整個人投進師父懷裡。
楚芸娘關上門,扶著愛徒走進潔凈的客廳。她邊走邊說:「這幾天,我總覺得你會回來,晚里睡不著時,或是聽到什麼聲音,我就開門看看。老天可憐我,總算讓我盼到你了。告訴師父,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楚花雨摟著師父,幾次開口,很多話卻總是吞吞吐吐地又咽了回去,楚芸娘默默觀察楚花雨那不敢欺瞞只能閃避的眼神,心裡有了最壞的打算。她揉著眉頭,閉上疲累的雙眼,放棄追問徒兒失蹤這十多天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雨兒,師父一直沒有告訴你,師父有位姊姊住在南方,前幾天我突然夢到她之後,心裡就一直沉甸甸的好像被石頭壓住了,既然你回來了,我們連夜整理行李,一齊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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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們都不知道楚花雨昨天深夜回來了,隔天早上,楚大夫家大門緊閉,驢子、驢車都不見了。
「我昨天才跟楚大夫拿了風寒葯,並沒聽說她今天會出門啊!」童大嬸一張臉貼著門縫往裡看。
張大嬸神秘地說道:「該不會是有雨兒的消息了吧?」
「嗯!可能。不過八成不是好消息,想想一位標緻的大閨女坐上人家的大馬車一去不回,準是出事了。」林家嫂子搓著手。鄰居們愈聚愈多,在楚家門前東張西望,交換訊息。
或許楚芸娘就是太清楚這些熱心的三姑六婆的好奇心,所以四更不到,她們就坐著老驢子拉的車不辭而別,等她家門口像個小市集時,她們的老驢車已經走上官道了。
楚花雨師徒倆輪流駕車,經過好幾個村莊才停下來補辦往後幾天路上需要的食糧和水,她們聽到小販擔心地聊著,怎官道上今早開始出現往北的軍隊?
婦道人家,對國家興兵的原因本就此男人遲鈍,給了錢后她們繼續往南走。楚芸娘師徒放下遮蓋臉部的黑紗,揮鞭催趕老驢加快步伐,每遇上往北的軍隊她們就揮鞭走得更急。不久,迎面來了一列壯盛的隊伍,前頭舉著驍騎將軍和元帥的旗幟,楚芸娘趕快讓她們的小車閃到路邊,等大隊疾奔的車馬經過後,她們再度回到塵上飛揚的官道上,繼續上路。
漸漸,官道變得寬敞好走,因為已經不見軍隊經過。整夜沒睡,沿路又是令人緊張的隊伍,所以不到晚上,楚芸娘就帶著楚花雨住進一間乾淨的小客棧,師徒兩累得吃完飯就上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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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車搖晃了兩天,這一路遙遠單調的路程讓楚花雨愈走愈明白,她和師父永遠不會再回童家村了,原來她說不出口的話,師父心裡都明白。師父能洞徹她的心思,而師父心中想些什麼,她卻永遠猜不出來。
楚花雨偷瞄師父一眼。整整一個下午,師父一直沉默著,雙眼經常呆楞地看著遠處,想著她的心事。
楚芸娘是在想她的心事。
離開「綠茵山莊」那年她也是十七歲,她為自己犯下的錯遠走它鄉,放逐自己,今天若不是為了雨兒,她還是覺得無臉回來面對姊姊和奶娘。
她受天譴是活該,因為她不該愛上自己的親姊夫禾靜農而讓姊姊痛苦,但雨兒何辜?落地即隨著她吃苦,自小沒有一個像樣的家,她甚至不能保護她,讓她遭遇不幸。
雨兒小時候問她爹叫什麼名字時,她總因說不出口而故意不理會她,這次回到綠茵山莊,等見到她姨父,雨兒就會知道她的父親是誰了。
她帶雨兒回來,希望姊姊能接受雨兒,讓雨兒留在綠茵山莊,不要再跟著她像沒根的浮萍;不要再為了生活而必須拋頭露面。等這件事了了,她將上峨嵋山找間清靜的寺廟靜修,天天誠心誦經,替姊姊一家、奶娘和雨兒祈福。
楚花雨突然停下驢車。「師父,有岔路。」
楚芸娘抬頭看了看,終於快到家了,她輕聲說道:「雨兒,往右轉有家客棧,明天要走一段山路,先讓老驢好好休息。」
「嗯。」楚花雨讓老驢轉彎,果然看見一問客棧。楚花雨讓老驢慢慢走著。「師父,從來不曾聽你說過你有位姊姊。」
「本來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面了,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姨娘長得像你一樣美麗嗎?」
楚芸娘沉默,楚花雨等了很久,都快以為師父不會回答她這個問題了,楚芸娘才嘆了口氣,緩緩回答:「人,美不美要看內心,不要看外表,師父認為你姨娘當然長得比師父美。」
「姨娘的家是什麼樣子?有些什麼人?」
「綠茵山莊是我們姊妹一起長大的地方,位在山谷里,是個很美的山莊。我記得我和姊姊將山莊里的院子設計成花圃,整片整排種滿不同種類可當藥材的花卉,像龍膽、薔薇、水仙、百合、桔梗、石槲、番紅花、鈴蘭、南天竹和寒菊等等。」光聽綠茵山莊這名字就讓楚花雨心恰,再聽師父形容下去她立刻神馳。「讓綠茵山莊一年四季都花色無邊,整座山谷幾乎都是我們楚家的,種植數百種工人由山上採下來的珍貴藥材和樹種。至於親人嘛……離家太久了,也不知道現在多些什麼人、又少些什麼人了。」
楚花雨再問:「那你離家那麼久,有沒有見過姨父?」
楚花雨覺得她好像問了不該問的,因為師父身體突然變得僵硬,聲音粗嘎地回應:「客棧到了。」
師父既不想提,多問也是枉然。楚花雨停了車,下車進去跟掌柜說明住店,叮囑掌柜先餵飽她們那隻盡責辛苦的老驢子,
師父心裡,真的有太多太多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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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出門,走過一小段平坦的路就開始上山,過了中午就到了。楚花雨隨著師父站在山莊門口,打量往兩側一直延伸的牆,這牆那麼長,可見莊園範圍多麼寬廣。有樣好的環境,師父為什麼會離家到今日才回來呢?
看門的不認得楚家的二小姐,只得趕快跑去找管爺。
管仲齊聽完門房報告,在眾人訝異的注視下丟掉手上的筆,跑得比誰都快。他真不敢相信像斷線的紙鳶一樣十幾年來沒有音訊的二小姐回來了……
真的是她!管仲齊的眼睛模糊了。
楚芸娘也同樣,眼裡噙著淚,靦腆地上前叫了一聲:「管叔。」
管仲齊一把摟住嬌小的楚芸娘,像怕她又不見了,然後朝旁邊瞪大眼看的人喝道:「還看什麼!快進去向大小姐稟報二小姐回來了。」
「是!」
管仲齊這時才注意到安靜站在一旁的楚花雨,他先是一愣,接著又笑著揮旁邊看熱鬧的人。「快把二小姐她們的行李統統拿進來。我們進去,大小姐和奶娘看到你們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哪!」
楚芸娘回身拉著楚花雨的手,心情忐忑地跟著熱情的管仲齊往主屋裡走。而為情傷心的楚花雨看到如師父形容種滿各種藥用花卉的花園──
這叫花園嗎?放眼一片片有深有淺有各種顏色的花圃,她們簡直是站在花城裡了。她們接近的房子就在花叢間的最高點,雖不是高台樓閣,但人站在任何位置,都能一眼飽覽如畫的景緻,讓人的心情感到開闊舒暢。
楚芸娘看到楚花雨臉上露出多日不見的笑容,欣慰地笑了笑。這時一位老婦人跑出來,抱著楚芸娘又哭又笑。
楚芸娘咽哽地叫了一聲:「奶娘……」
「好……好……你總算回來了。」奶娘激動地點著頭,拉著她們繼續往屋裡走。
楚芸娘問道:「姊姊呢?跟我擺架子嗎?」
奶娘急急搖頭。「大小姐病得很重。幸好你回來了,快點進去看她。」奶娘嘴裡喃喃念道:「總算沒有遺憾,總算沒有遺憾……」
「什麼?」不曾為任何事驚慌失措的楚芸娘,拉起裙子跑得倉皇。
楚花雨自然緊跟在師父後面。
雖然十八年未曾回來,楚芸娘還是熟悉地跑到姊姊楚蕙娘的房,見到病榻上容顏憔悴的姊姊,沈芸娘不舍地掉下淚來。
「怎麼病成這樣?」
「我總覺得你會回來……」楚蕙娘掙扎地坐了起來,瘦削的手拉著楚芸娘的手,任熾熱的眼淚流下臉頰。「我天天祈求老天爺……」
「姊姊……」楚芸娘伸出顫抖的手愛憐地輕撫楚蕙娘的臉。「你種了那麼多珍貴藥草,難道不能救你自己嗎?」
「神仙也難救無命之人。」楚蕙娘淡然地搖頭。忽然看到一臉嚴肅、站在楚芸娘後面的女孩,她問:「她是──」
「我的徒兒,叫楚花雨。雨兒,來見過姨娘。」
楚花雨上前,乖巧地叫了一聲:「姨娘。」
像是迴光返照一樣,楚蕙娘精神突然好了起來,黑瞳比任何時候都有神,雙目炯炯看著楚花雨,接著露出旁人無法理解的笑容。
「很像……好像哪!」
楚芸娘噙著淚握住姊姊瘦削的雙手。
楚蕙娘伸出一隻手握著楚花雨,費力地笑著,「靜農十年前為了採藥草墜崖不治。」
楚芸娘聽到這個消息,意外地差點忘了呼吸,而楚蕙娘眼瞳仍捨不得離開楚花雨。
連奶娘都點頭,只有楚花雨一句也聽不懂。
楚蕙娘用力吸了口氣,繼續說道:「芸娘,我一直很遺憾沒為我們楚家生下一男半女,如今你帶雨兒回來了。真好,我可以放心了……」
楚蕙娘手漸漸放鬆,眼皮也無力地垂下……
楚芸娘上前抱著她瘦弱的身體。「姊姊!提起精神,我沒答應,你不許走。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楚蕙娘嘴巴動了動,楚芸娘趕快將耳朵貼近她。
「芸娘,對不起。原諒我……」楚蕙娘閉上眼睛,漸冷的手自楚芸娘手上垂下,臉上最後的表情是,嘴角有一抹安慰的笑容。
「姊姊,楚蕙娘──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撒手不管?你怎麼可以把一切都丟給我來承擔?」楚芸娘搖著剛斷氣的姊姊痛哭。
「嗚……大小姐……」奶娘放聲號眺大哭。
「姨娘……」
☆☆☆
辦過楚蕙娘的喪事後,楚芸娘在管理綠茵山莊之前先翻過帳冊。她愈看眉頭擰得愈緊,然後將帳冊拿給楚花雨──山莊將來的繼承人看。雖然外有管叔、內有奶娘,但綠茵山莊這幾年入不敷出,楚芸娘把管叔和奶娘叫來問。
管仲齊說:「大小姐禁不起人家要求,只要來求工作的她都收,像賈、鍾、程三家說是從祖父那代就為楚家工作,每一家十幾口,加上來投靠的叔嬸姨舅哥嫂侄甥,造成每月領錢的人很多,但做的事比他們說的話要少。」
奶娘也說:「唉!只要是人,都會比較,會做事、多做事的往往會抗議,人多聲勢大的就欺侮人少的,尤其大小姐一病下,仲齊說的話有些人甚至都不聽了,山莊就像個撒錢窟,也不知能維持多久。二小姐,你從小腦筋就靈活,快想個法子救我們山莊吧。」
楚芸娘默默聽完管叔和奶娘的話,突然她想知道楚花雨有沒有管理的能力,便問:「雨兒,你說該怎麼辦?」
楚花雨在她們說話的時候,已經再一頁頁翻過帳冊,她聽到師父的詢問時才說道:「師父,先從開源節流做起。讓工人苟且懶散的原因是,肯做事和不肯做事的人能領同樣的錢,我想我們要訂定新的規則。收入不理想的藥材區,不如改種。我發現城裡的女人很喜歡品質好的香油,香膏,我們可以種香花做成香油香膏賣給城裡的大胭脂商鋪。」
「二小姐,你有位不得了的副手!」管仲齊佩服地拈鬚笑道。
楚芸娘和楚花雨會心一笑。楚芸娘說:「雨兒,就照你說的辦理。但要做之前,記得要多和管叔商量。」
「是。」
日子在適應新環境和忙碌中過了三個月,綠茵山莊的新制度在過年前順利改革完成:改作的坡地先讓它空著,等著來年春天種下玫瑰和茶樹,楚花雨成為人人口中的「雨兒小姐」。
雖然一切都很順利,但楚花雨的私人煩惱隨著加厚的衣裳愈加沉重──她懷孕了。楚花雨幾度提起勇氣想要告訴師父,每次都覺得難以啟齒,只好又把梗在喉間的話給吞入肚腹內。
幸好楚芸娘發現楚花雨近日常皺著眉,臉色蒼白搗著胸口默默發獃,她藉著和楚花雨說話的同時,忽然手指搭上她脈搏,不久雙眉就牢牢地聚攏。
楚花雨羞愧地不敢抬頭看師父的臉。
「雨兒,你早就知道了?」楚芸娘問。
師父的嘆息聲讓楚花雨胸口緊窒,她紅了眼,輕輕點頭。「師父,我求您,讓我撫養這個孩子。」
她最是清楚沒有丈夫的女人帶著孩子,人前人後要忍受多少的嘲笑;父不詳的孩子,地位不如孤兒,這個從小沒爹的傻孩子,難道忘了自己身受的苦嗎?楚芸娘支在桌上的手托著她沉重的頭。
就在楚芸娘回神要把壓在楚花雨脈上的手縮回來時,她一對黑眸忽然變得嚴肅無比。把過楚花雨右手的脈,又將她左手拉過來把脈,然後剛才還沒撫平的眉峰再度緊緊蹙攏。
雨兒什麼時候得到心病的?楚芸娘噙著淚,踉蹌地走到窗前。
師父很少驚慌失措的,楚花雨隨著跟上。「師父!」
楚芸娘轉頭看著花樣年華,卻命運多乖的女兒。她恨過去詛咒楚家的人;她恨忌恨楚家的女人過得幸福的人……
楚花雨溫柔地拭去她的眼淚,關心地看著她。
她虧欠雨兒太多了……楚芸娘吸口氣,決定從這一刻起盡量寵她這個命苦的女兒。雨兒想怎樣,就全由著她吧,她這個當娘的只要盡全力保護她,讓她開心就好。
楚芸娘伸手愛憐地撫過楚花雨尖削的小臉。「雨兒,師父答應你。你得吃胖些,將來小孩才會長得好。」
「師父……」楚花雨感激地將臉貼在師父的頸肩說:「希望是個女兒,讓她將來好好孝順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