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漫長的暑假才剛開始,韓騏卻覺得人生好象到了盡頭。
韓騏在今年暑假的第一天剛好滿十八歲,抽煙喝酒都逍遙自在,剛從高中畢業,推甄進了大學美術系,一覺醒來人間已過三百六十五天,直接跳過痛苦的高三迎接美好的大學生涯固然可喜可賀,然而他卻一點快活的心情也沒有。
罪魁禍首不用說當然是眼前這個怎麼看都礙眼的男人,他毫無血緣關係的舅舅。
「夠了,不要再弄了!」
推開對方拿著棉花棒和藥水的手,韓騏的耐心已經崩潰。
就算韓騏自知自己一向缺乏耐心,可是也沒想到自己竟會暴躁到這種地步,明知淳夜舅舅只是細心地幫他換藥,可是就是忍耐不住心裡那股強烈的厭惡感,只要看到尹淳夜,韓騏就覺得不爽,何況讓他靠過來碰來碰去!
但是就算討厭尹淳夜,好歹他是親戚又是長輩,韓騏雖然跟禮貌兩個字完全掛不上邊,但是基本的社會常識勉強還有,就算討厭也該維持假惺惺的客氣,畢竟是夜長夢多的親戚關係。
但是問題不在韓騏而在尹淳夜,至少韓騏是這麼覺得。
不管韓騏表現出多明顯的排斥,語氣多粗暴,尹淳夜都像現在這樣,除了用畏縮的眼神看著他,一句斥責都不會講。
住在這裡不到一星期,韓騏就受不了了!
「淳夜舅舅」的住所比韓騏想象來得豪華不知幾倍,緊鄰河堤的豪華山莊,雖然形式也是公寓,但卻一層一戶,動輒百坪,二十四小時警衛保全刷卡進出,附有游泳池、網球場、健身中心、千坪花園,樓下鄰居門口還有黑衣保鏢站崗、不知道住著什麼重要人物……總之能夠住在這裡的人和韓騏家絕對門戶相當。
剛來的時候韓騏驚訝萬分,怎麼也記不起自己過去一年曾經住過這裡,這種會出現在八卦周刊上的豪宅,也根本不像尹淳夜這種落魄男會性的地方。韓騏的父親迎娶了對方的妹妹,雖然對婚禮沒有太關心,但韓騏多少也知道對方並非富豪之家,那麼……這是尹淳夜自己賺來的房子嗎?實在難以相信。
可是尹淳夜的確住在這裡,韓騏也真的在這借住了不短的時間,一看到屬於他的房間,原本還半信半疑的韓騏立刻就相信了!
他喜歡的海報、心愛的畫冊、丟在床邊的CD……這的確都是他的東西,衣櫃里也裝滿他SIZE的衣服,雖然一點現實感都沒有,不過也容不得他再存疑。
這麼棒的房子他當然沒什麼好抱怨的,然而讓他受不了的終究還是整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這個男人!
剛開始韓騏還存著既然居人籬下也不好弄得不愉快的和平心態,但是漸漸卻發現不管怎麼惡劣的對待尹淳夜,尹淳夜都毫無怨言,如果他可以吵架或訓斥他就算了,偏偏尹淳夜真的是逆來順受。
搞不懂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沒骨氣的男人,韓騏對他那陰晦的氣質愈來愈無法忍受,好幾次都想出門去透透氣,可是尹淳夜在這種時候竟然又果斷起來,他堅持韓騏的傷還沒好不能出門,如果韓騏硬要出門,他就哀求似的擋在門前請他忍耐幾天。
形同被軟禁的韓騏覺得自己真的倒了八輩子楣,才會憑空冒出尹淳夜這種見不得人的親戚,說來說去都是丟下自己去歐洲過甜蜜新婚生活的老爸的錯,胡亂的在心裡咒罵老爸、後母、又罵尹淳夜,韓騏心情還是好不起來。
韓騏臉色都惡劣到極點了,收好醫藥用品的尹淳夜還不知死活地走過來,沒神經到極點地問:「你肚子餓不餓?晚餐想吃什麼?昨天的餛飩麵你沒吃完,以前你最喜歡吃那家的餛飩……是不是傷口痛所以胃口不好?那今天吃西餐好不好?換換口味……」
「你有完沒完?我什麼都不想吃!」
不想再和他待在同一個空間的韓騏立即站了起來,動作太快肩膀一陣痛又要坐倒,尹淳夜立刻伸手過來要扶,韓騏粗暴地揮開他。
「滾開!煩死了!」
尹淳夜楞了一下,好象忘記之前不知已被拒絕過多少次,接著又露出悲哀的表情,一看到他那哭喪臉,韓騏就厭煩。
比自己高比自己年長比自己富有的男人,為什麼不但像垃圾一樣毫無自尊心,還慘淡得要死不活?
還沒發現能被尹淳夜這樣溫柔對待的對象只有自己一人的韓騏,忿忿地進入自己的房間用力甩上門。
單獨站在客廳里的尹淳夜望著他的房門,久久以後,才流下絕望的眼淚來。
耍脾氣不吃晚餐的結果是韓騏半夜餓得睡不著,走到廚房去想找點東西吃,發現除了幾包防腐劑以外什麼都沒有,想起住在這裡吃的都是外賣的東西,料想這個廚房大概是不開伙的。這麼毫華的歐式廚房……真是中看不中用!
他走出廚房,打算去外面買食物……可是這也不行,只怕走出得去回不來。
怕他偷跑,所以尹淳夜早就把他的大門密碼卡從皮夾里收回來,想到自己的生活竟然被控制到這地步,韓騏就又心頭火起。
又不是除了這裡沒地方可以過夜,乾脆「離家出走」算了!
「這主意倒是不錯嘛……」
他立刻走回房間換上外出服,只要錢和信用卡沒被沒收就沒問題,想到可以脫離那個怪異的男人,他頓時心情大好,滿腦子脫逃成功的消遙自在。
沒想到才打開房間門而已,就看見了他最不想見到的人。
「……你要去哪裡?」
站在走廊上的尹淳夜簡直像鬼,蒼白的臉色在璧光照明下更是幽森,韓騏被他嚇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瞪著他,莫名地有種作賊心虛的感覺……
狗屁!我幹嘛作賊心虛?我又不偷他什麼!
心裡咒罵,其實只是壯膽,韓騏絕對不承認自己真的被尹淳夜嚇到了。
「……你餓了吧?」
尹淳夜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男人有這種聲音不是該去唱歌蠱惑人心,就是該去當政家煽動群眾,偏偏這個聲音就只會問些無聊瑣事,韓琪真替那個「遇主人不淑」的聲音可惜。
「你站在這裡幹嘛!?」
大聲說話其實是膽怯的表現,明白這個道理的韓騏多少感到汗顏。
被他一凶,尹淳夜嘴角都顫抖了,可是還是勉強扯出一個微笑。
「……我聽到你在廚房……你餓了吧?我去買東西給你吃好不好?」
溫柔的表情溫柔的聲音,明明親切又體貼,為什麼韓騏就是這麼討厭他那副和善的模樣呢?
是因為不管他再怎麼溫柔體貼,韓騏都知道他是「裝」出來的吧?
這個人明明就是在害怕,韓騏又不是沒神經感覺不出來!
--我只是喪失記憶又不是變神經病,你幹嘛老是一副怕我突然抓狂的樣子!
「莫名其妙……」
「……你說什麼?」
不理會尹淳夜的疑問,韓騏伸出手來。
「我自己出去買,你卡給我!」
「……現在太晚了,你又受傷,太危險了……你想吃什麼,我去幫你買好不好?」
「不給就算了!」
「--你要去哪裡?」
叫住和自己擦身而過的少年,尹淳夜臉色已經發青,停下腳步的韓騏轉過頭來,用著冷淡無比的聲音,丟出了他不知道對尹淳夜而言,猶如是死刑判決的無情言語:
「我去外面的飯店住,不回來了,淳夜舅舅,再見!祝你好眠!」
話說完后得意萬分的韓騏正要舉步離開,然而在看見尹淳夜表情的瞬間,他突然動彈不得。
一向表情溫柔畏怯的尹淳夜,整張臉突然都扭曲變形,瞪大的眼睛驚駭地看著韓騏,眼珠好象都要掉出來,嘴巴不住地一開一闔,像是突然被拉上陸地的魚,可是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
韓騏不知道他是忽然發了什麼毛病,只覺得恐怖的感覺從背脊直竄到心裡,忍不住往後退開一步。
這一退,尹淳夜立刻跨上前來,在韓騏反應之前就拉住他手臂。
「你--你幹什麼!?」
韓騏真的被他嚇得簡直想奪門而出,可是被他那驚駭的目光一看又不敢隨便亂動,自己一走他不知道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這種神經有毛病的人好恐怖……
從鏡片後方凝視著韓騏的眼睛除了痛苦就什麼都沒有了,連那好聽的聲音都變成虛弱無比的喘息,韓騏覺得他的聲音好象死人臨終交代遺言般可怕。
「……你的傷還沒有好……」
尹淳夜哀求似地說:「等你傷好了,你要去哪裡我都不管……你的傷口還會流血,如果細菌感染怎麼辦?現在這麼晚,外面很危險啊,你……你脾氣這麼沖……又容易和人起衝突,如果和人打起來……我、我不放心,我不是想干涉你,以後你想搬出去也沒關係,只要你現在留下來就好了。」
怕如果不答應,尹淳夜說不定會發瘋,更說不定會哭出來,兩種狀況韓騏都覺得恐怖到無法忍受,只能僵硬地點頭。
「我留下來……你放手。」
尹淳夜凝視著韓騏好幾秒,確定他不是騙人才放開了手,一被放開,韓騏就覺得力脫,大病初癒又空腹的身體哪經得起這樣驚嚇,韓騏只覺得頭也暈,腳也軟。
見他一副隨時要昏倒的模樣,尹淳夜立刻要過來扶,已經被他的陰陽怪氣搞得快精神衰弱的韓騏立刻躲開他的手,搖搖晃晃地走回房間床邊坐下。
已經習慣被拒絕的尹淳夜只是尷尬地笑了笑,那笑容看在韓騏眼裡頓覺詭異之極,別過頭不看。
尹淳夜也垂下眼,笑不出來了。
「你休息一下,我去買吃的……你有特別想吃什麼嗎?」
韓騏的眼睛注視著牆上的達利時鐘,達利的一根短鬍鬚走到三,長鬍須在六。凌晨三點半除了便利商店哪裡還有東西可吃?
氣悶的韓騏清楚地說出了願望:「我想吃昨天那家的餛飩麵。」
聽到這回答尹淳夜明顯地愣住了,韓騏心裡偷笑著」看你怎麼變出餛飩麵來」,任誰都看得出來韓騏是故意刁難,可是尹淳夜竟然猶疑了好久,才拖拖拉拉地說:」這時候恐怕沒有餛飩麵……我換其它的給你好不好?」
「那就算了!」
韓騏往後一躺倒進床里,眼睛已經閉上。
怕極了他的「那就算了」,尹淳夜憂鬱地望著他,好一會兒才說:「我去找找看,說不定別家有開,你等一下。」
他轉過身走,還沒走出房門又回過頭。
「你不會……突然跑掉吧?」
「少啰唆!」
一隻枕頭朝尹淳夜擲來,尹淳夜連忙離開房間。
躺在床上的韓騏看著地那驚慌失措的身影,在覺得厭惡的同時,更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不安。
--什麼時候開始,他竟然變得這麼任性了?
等到花了一小時來回時間坐計程車,到基隆廟口夜市買到餛飩麵的尹淳夜回來時,韓騏早就睡熟。
站在床邊凝視他睡臉的尹淳夜,一直到他醒來都沒有移開視線。
這一點,醒來后,因為一睜開眼就看見討厭的人在面前而大發雷霆的韓騏,當然完全不知道。
十六樓的高樓,窗外除了污染的空氣就只有高處的風在呼嘯,從窗戶看出去,連雲都是灰灰的骯臟顏色。
對韓騏而言,炎熱的暑假好象變成夢一般的存在,二十四小時恆溫空調的室內,一點季節感也沒有,暑假已經過了一半,韓騏覺得自己就像長在彈簧床上的黴菌,一點都感受不到陽光的熱力。
「我買了麵包,剛出爐的,你吃一口好不好?」
坐在床邊的男人討好似的哄騙,韓騏趴在床上,連抬眼看他都懶。
傷幾乎全好了,可是尹淳夜沒有放他出去的跡象。
韓騏常常覺得自己好象被變態綁架的禁臠,每天只是等死而已。
不過這只是生活太無聊引發的過度幻想,他也明白。
時間一久,他就覺得尹淳夜這個男人還真奇怪,每天什麼事都不做,只侍在他身邊服侍這個服侍那個,唯一出門的時候,也只是採買兩人的三餐……不會太無聊了嗎?
尤其他特愛喂韓騏吃東西,好象怕韓騏一餐不吃就會當場餓死似的。韓騏肯定自己一定變胖了,可是鏡子里看起來似乎沒多大改變。
唯一確定改變的,只有韓騏真的愈來愈懶了。
缺乏運動,每天沒事做,電視轉來轉去都沒什麼好看,不知令夕是何夕的日子一久,心情從開始的苦悶變成無所謂,想來出去外面也沒什麼有趣事,還不如待在屋裡睡一整個暑假的大頭覺……
「吃一口吧?嘴巴張開好不好?」
耳朵邊再度傳來低沉溫柔的聲音,被這聲音一再催促,韓騏終於無奈地張開嘴巴,撕碎得恰到好處的麵包塞進了自己嘴裡,咀嚼了幾下,果然既香又甜。
雖然尹淳夜的長相差、個性糟糕,穿衣服的風格更是可怕,不過就食物的品味而言,就連韓騏也要承認他的確很高明,韓騏還沒有吃過他買回來的食物有不好吃的,不過可媲美美食汞的他卻反而瘦得不可思議……真怪異。
「還要不要?再吃一口好不好?」
「不要了。」
不是因為吃飽,也不是因為難吃,韓騏拒絕純粹是因為不想讓他那麼順心如意,明知道麵包是他專門買來給自己吃的,可是韓騏就是非要糟蹋他的心意不可。管他的,反正是尹淳夜自己愛買東西當冤大頭,他可沒義務配合他!
「……真的不要了嗎?」
「你好煩!」
不必張開眼睛看,韓騏也知道他現在一定又露出悲慘的表情,這個男人不是神經有問題就是個性太懦弱,每天被韓騏這樣胡亂咒罵還不把他趕出去也真是奇迹,不知道精神病是不是家族遺傳,這個哥哥那麼怪異,那妹妹大概也好不哪裡去,不知道老爸現在是不是平安無事?
一思及此,他立刻翻身起床。
「你要去哪裡?」
不理會背後的詢問,韓騏走出房間,臉色大變的尹淳夜像小狗似的立刻過了上來,韓騏不理會他,走到客廳的電話前,拿起話筒伸向他:
「撥給你妹妹。」
「你……你要打電話啊。」
鬆了口氣的尹淳夜接過話筒,可是卻沒有按鍵盤的動作,他將話筒輕輕地放回去,抬起頭,對著韓騏溫柔地微笑。
「英國現在是半夜,這時候打電話太不禮貌了,你是想找韓先生吧?晚上再打吧?」
在旁一愣一愣的韓騏花了三秒鐘,才知道自己心裡那般奇怪的感覺是什麼,一旦明了,軌忍不住心裡一陣火。
「我叫你打你就打啊!你跟我講什麼生活禮儀?我打電話跟我爸說話還要你管嗎?你算什麼東西!」
連韓騏都不知道自己是發什麼神經,他就是忍無可忍的突然跳了起來,像瘋子似的沖向尹淳夜,在明白自己幹什麼前就揮手過去。
清脆的聲音在寬靜的客廳里清晰無比地響起,手還舉在半空中的韓騏因為自己的行為而愣住了。
就算再怎麼討厭尹淳夜,自己也不能莫名其妙就打人!何況還是對一個男人揮巴掌--又不是八點檔連續劇!
要嘛也應該是捲袖子揮拳頭大幹一架才對啊!
韓騏對自己失常的行為驚愕不已。
被甩了一耳光的三十多歲大男人獃獃站在韓騏面前,眼鏡被打飛掉在地板上,被打歪了的頭也沒有轉過來看韓騏。
十秒、二十秒過去,暗紅的顏色漸漸在他青白的左臉頰上浮現,他突然緩緩地蹲下身,不知道他想幹什麼的韓騏,只聽見他低沉的聲音柔柔地飄起:「我的眼鏡呢?破掉了嗎?我看不清楚,請你幫我找找好嗎?」
這個人……
這個人真的有病!
韓騏瞪著他蹲在地上。他彎曲著背脊可以透過薄薄的襯衫看見他山起的肩胛骨,他跪在地上,雙手緩緩地在地板上摸找,簡直像是瞎了眼的乞丐在向路人乞討。
他為什麼會這樣?
陰森的氣息從韓騏心裡漸漸升起。
這個男人為什麼會這樣?
他應該要教訓韓騏亂打人才對,應該要破口大罵才對,要是韓騏被無緣無故甩一耳光,就算對方是天皇老子也非衝上前拼個你死我活才甘心!
為什麼這個男人這麼奇怪?
之前雖然幾次在心裡暗罵他是神經病,其實也不過是覺得他膽小懦弱、畏縮虛偽又神經兮兮。可是現任韓騏卻覺得他腦袋一定有問題。
世界上不知道有沒有叫做「感情不全、缺乏情緒」的病,韓騏肯定這男人一定像科幻小說寫的那樣,掌管情緒的那塊腦被切掉拿去做實驗了,否則怎麼會什麼反應都沒有?
這個人是不會生氣的嗎?
還是他太怕韓騏了?
……拜託,我才怕你哩!簡直是科學怪人!
韓騏在心裡咒罵。
任誰也會對這男人的一切行為覺得詭異之極吧?
韓騏既疑惑害怕,可是又不禁好奇,他走到尹淳夜身邊,住他屈跪的大腿踢了一下。
「喂!」
就算做了這麼野蠻的行為,尹淳夜也只是愣了一下,然後抬起頭,用那沒了眼鏡就等同瞎了的眼睛仰望著韓騏。
看到他被打的臉頰已經腫起來,韓騏忽然覺得很得意,如果乖乖聽話撥電話不就沒事了嗎?自討苦頭吃!
接觸到他模糊又凄慘的眼神,韓騏微微楞了一下。
「你的眼睛……」
話沒有說完,韓騏就皺起眉,瞪著他好幾秒,忽然覺得自己也快被搞出神經病了,「你的眼睛好漂亮」,這種外星語言怎麼可能出現在他的思考迴路里,一定是和這神經病生活了幾天腦袋也被外星病菌侵蝕了!
仰著頭的尹淳夜瞇著眼睛彷佛想看清楚韓騏的表情,跪在地上抬頭仰望的模樣簡直像在垂主憐恩,韓騏對他那副可悲到極點的姿態同時也反胃到極點,忍不住又踹了他一腳。
「你看我幹什麼,哭什麼啊膽小鬼!有膽就站起來跟我打啊!娘娘腔!噁心!」
被充滿歧視的言語辱罵,尹淳夜嘴角扭曲了幾下緩緩地低下頭,連一句反駁都不說。
看到他那完全沒骨氣的反應,韓騏不禁更加惱怒,可是抬起手想打之前,終於恢復了一絲理智,他狠狠瞪了男人下垂的頭顱一眼,然後轉身走開。
留下尹淳夜一個人跪在地板上,顫抖著手指尋找躺在角落裡的破碎眼鏡。
到了晚上,尹淳夜竟然沒來煩他,晚餐時間是尹淳夜必出現送上晚餐的重點時段,看著韓騏吃得碗底朝天是他的樂趣之一,然而,時間已過八點,韓琪還沒看見他。
這段時間規律的飲食作息,讓等不到晚餐的韓騏肚子自動叫了起來。對於白天自己的野蠻行為,韓騏一點反省也沒有,一到晚上就等著被自己呼巴掌的男人送晚餐來。
一點猶疑也沒有,他走出房門,客廳里不見人影,想到或許會在那男人自己的卧房裡,他又走回來。
客廳後面的走廊兩邊都是房間,其中一間是韓騏的卧室,另外三個門則妾身未明。想來住在這裡半個月了,韓騏從沒想過要去別的房間看看,好歹他」據說」也曾經在這裡住過一年,可是他卻完全想象不出那三個門裡是什麼東西。
「托羅斯魔獸可不要跑出來……」
在韓騏卧室對面的門一轉就開,黑漆漆的房間連星月的微光都沒有,在門邊摸了幾下才摸到開關,一按之下他就愣住,接著忍不住誇張的大叫起來。
「靠,這什麼鬼地方!簡直--」
簡直天堂!
比自己卧室還大的房間,空曠得像廢墟,當然不是廢墟,是對韓騏而言--夢裡面才會出現的黃金孔雀城!
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空無一物,只有中間立了幾支大型畫架,每個架子上都有畫了一半的油畫,大部分是靜物,只有一張是亂七八糟的抽象畫,快速看了一遍,韓騏興奮得要死。
這是我畫的吧?我竟然有自己的畫室?
韓騏的父親死也不讓韓騏在家裡畫圖,任憑韓騏好說歹說都不成,說什麼味道難聞又臟,還說不可以讓小孩子太奢侈--哪奢侈了!小氣鬼老爸!韓騏想到就恨,沒想到--這裡竟然有他美夢成真的專屬畫室!
「早說嘛!」
現在就是趕他走,他也不走了,為了畫室忍耐一下那個神經病男人也算值得,難怪他會在這裡住了一年,一定是因為捨不得這裡才不落跑!
他愛不釋手地在房間里轉來轉去,之前會伸手不見五指是因為豪華的八角窗戶全被黑色絨布窗帘遮住了,就連外頭的城市光害也照不進來,這是為了作畫時不讓外頭隨時轉變的自然光線響到靜物的光影。看到連這一點都設想周到,韓騏就更心滿意足。
很想坐下來畫點東西,不過不知道是情緒太激昂還是環境陌生,韓騏看著未完的作品只覺得索然,這些畫都很無聊……
沒有空深思自己怎麼會對自己的作品發出這種感想,高興到原本忘了民生大事的肚子這時突然又叫了,懷著反正房間又不會跑掉的輕鬆心情,韓騏往下一個房間走去。
在韓騏卧室隔壁的房間,從縫隙里看來也是一片漆黑,伸手去轉門把的韓騏,得到的是不爽快的阻礙感,房門鎖住了,已經準備好一轉就走進去的韓騏,呆了一秒后不甘心地踹了門一腳。
「搞什麼啊!」
這房間一定是那個神經病男人見不得人的卧室,竟然和自己房間只有一牆之隔,真噁心!遷怒地忿忿罵了幾句,忘了自己的目的是找到男人跟他要晚餐吃的韓騏,接下來往對面的房間走去。
光是站在房間門口就感覺得到寒冷的氣息從門縫裡飄出來,赤著腳的韓騏好奇心起就要推開,在推開的前一秒,客廳的大門被打開了,那個餵養責任疏失的男人從門口緩慢地走進來。
聽到聲音的韓騏放開了門把,往客廳走去。
「……你搞什麼?」
看到男人的第一眼,韓騏的喉嚨忽然硬住了,不自覺地握緊了手,才吐出一句虛弱的問話。
只能看見少年模糊的身影,男人舉起的手提著塑料袋,又紅又腫的臉上仍然是一貫的溫柔笑容。
「晚餐……你餓了吧?今天是關東煮,還有玉米濃湯……」
「……你這是什麼樣子?」
對於怪異到極點的菜色搭配聽若罔聞,韓騏往前踏一步,又一步。
「我有把你打成這樣嗎?」
彷佛突然被惹惱,韓騏聲音變大了,然後怒吼起來:
「誰打你?哪個混蛋敢打你?你白痴啊?明明中看不中用為什麼還要跟別人打架?」
衝上前去抓住男人肩膀,撞掉了一袋他一分鐘前還期待萬分的食物也不在乎,韓騏仰著脖子,狹長的眼睛第一次認真注視這個貧乏男人的臉。
在流血啊,被打一巴掌怎麼會這麼凄慘?為什麼洗得都褪色的衣服會臟污成這樣?為什麼連手臂都破皮流血?這白痴到底招惹了什麼鬼!
「誰敢打你?我非殺了他不可,哪個不長眼的傢伙敢惹我韓騏罩的人,是活得不耐煩是吧!?媽的!老子非好好教訓他不可!」
被抓住質問的尹淳夜,同時也被他的狠話嚇到,幾次要開口說話又無法打斷韓騏的怒吼,等到韓騏終於停下來喘息地瞪著他,他才不好意思地慢吞吞說:
「……沒有人打我……是我……我跌倒了……」
「……跌倒?」
騙鬼!跌倒會跌得連褲管都扯破?又不是滑板小鬼要特技!
「眼鏡、找不到,我看不清楚……一直跌倒……」
突然安靜下來的房間彷佛聽得到奶油玉米濃湯在地板上汨汨流動的聲音,覺得自己是史上最大白痴的韓騏除了難堪外,就只有深深的恐慌。
心裡恍惚浮現的是無比詭異的感覺,和自己的認知不協調的情緒反應簡直是另一個人,我到底為什麼會做這些事說這些話?
--我為什麼會這麼緊張……這麼擔心?
韓騏心裡的疑問沒有任何答案可解。
意識到自己還近乎擁抱地抓著尹淳夜的肩膀,他立刻無比嫌惡地推開面前這個已經傷痕纍纍的男人。
被推開的尹淳夜微一踉蹌幾乎又要跌倒,然而最後他終究站穩了。
已經沒心情再吃東西的韓騏想到不知還要跟這個蠢笨男人共同生活多久,就反胃想吐,抬頭看他那雙女人般漂亮的眼睛濕濕地好象要哭泣,心裡的厭惡就愈加不可收拾,這個男人、這個男人、這個男人--
韓騏終於衝上前去對著尹淳夜的臉揮出一拳。
根本措手不及也不可能抵禦的尹淳夜立刻往後摔倒,高大的身體撞在地板上發出了巨響,可是痛得流出眼淚的男人連一聲呻吟也沒有發出。
立刻又撲上去的韓騏在揍尹淳夜的同時,腦袋裡唯一升起的念頭是--乾脆打死他算了!
把他打死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沒有這個神經病在旁邊監視不就逍遙自在,這個男人除了惹人閑外還有什麼用處?
看吧,他是真的有毛病,我都這樣打他了,他連救命求饒也不會叫!
不知揮了幾拳韓騏終於力脫,喘息著看著被壓在自己身下的男人,才發現他不知何時早已昏厥。
看著他緊閉的眼角有濕濕的痕迹,轉駛的嘴角就扭曲了,再看見他毫無血色的嘴唇邊吐出了鮮紅的顏色,韓騏終於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他不禁顫抖起來。
「喂……你…你該下會真的死了吧……」
韓騏顫抖著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下,可是太過緊張根本判斷不出到底有沒有呼吸。
「醒來……醒來啊!」
簡直像得不到糖果的任性小孩,韓騏毫無理智的揮手又甩出一巴掌。
「我叫你醒來啊!你聽見沒有!」
打他當然沒有用,就是被打昏過去的啊……
壓抑不住顫抖的韓騏覺得面前的男人好象已經變成一具死屍,害怕和驚恐同時襲上心頭,他不禁哭了出來。
「尹淳夜……你死、死了嗎?」
一邊哭,一邊瞪著那張慘不忍睹的醜臉。
「尹淳夜……是我不好,你千萬別死……」
害怕得快要發瘋的韓騏再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怎麼樣都覺得這個男人不會再睜開眼睛了,無計可施之下他不禁彎下腰去……
「求求你……尹淳夜……」
嘴唇碰觸的瞬間,韓騏的眼淚流得更厲害了,帶著血腥氣味的親吻意義不明又毫無用處可言,只是心裡有種如果不這樣做,這個男人一定不會再活了的錯覺。
吻著吻著,韓琪終於明白自己究竟為什麼痛恨這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