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寫著「急診室」三個粗圓字體的紅色燈箱散發出死亡的氣息,在急診室里死掉的鬼魂彷佛都還留在四周繞來繞去,屈蹲在地板上的少年不住顫抖,匆匆來去的人們沒有人在意這個默默哭泣的人。
他只是靜靜盯著那扇緊閉的門,在殺人與殺人未遂的罪名中,他希望自己是後者。
尹淳夜在手術后的第十二個小時恢復了意識,他睜開眼睛,看見的是除了自己以外空無一人的病房。
花了好幾分鐘他才想起來發生了什麼事,最後的記憶是自己被揍一拳跌倒在地板上,後來好象又被打了幾拳的樣子。
被打了幾下就昏倒,我也真沒用啊。
苦笑著自己的軟弱,他連自己躺在哪裡都不知道。
視線雖然模糊不清,但從四周一片白看起來應該是醫院沒錯,可是只是昏倒用不著送到醫院吧?
心裡想要說是因為韓騏擔心他,所以才這麼做,可是馬上就知道這也只是妄想。
「只是怕麻煩而已……」
韓騏是怕麻煩才把他丟到醫院來。這一點基本認知他還是有的。
手術的麻醉效果還在,尹淳夜感覺不到痛楚,以為全身虛軟只是昏倒的後遺症,躺在床上連翻身都無力的尹淳夜還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深夜裡不想按叫人鈴麻煩護士,最後他只能睜著眼睛發獃。
現在幾點了?韓騏吃晚餐了嗎?也許他討厭吃關東煮……
--不,是因為他討厭我。
被韓騏討厭是早就該習慣的事,可是現在想起,尹淳夜卻忽然覺得心痛難當,那個孩子從一年前剛搬進來住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只是沒想到喪失記憶以後會變本加厲就是了……
想起車禍以來這一個月所過的日子,尹淳夜就覺得心裡苦得不得了,之前幸福的生活好象是做夢的幻影,如今面對的是比地獄還可怕的可悲生活,曾經有過的不安掙扎也宛如笑話一般。
不久之前才終於能夠心意相通的兩個人,因為一場車禍從此沒有再在一起的可能。
手指明明都還留有擁抱的觸感,少年流著淚的眼睛曾經讓自己多麼心生憐惜,然而現在對他而言,自己只是個可憎的愚笨陌生人,不管怎麼做都只是惹人討厭而已。
愈去回想過往的事迹,尹淳夜就覺得愈是心酸,不知不覺間眼睛已經濕潤了,都三十幾歲的男人了還動不動就流眼淚,他自己也知道實在沒用,可是也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哭,反正自己就是這麼個軟弱的男人。
躺在床上默默的流眼淚,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又是那張俊美的少年面孔,自己不在家裡,那孩子說不定會偷偷搬走,一想到這點尹淳夜的眼淚就更停不下來。
「你哭什麼?」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睜開眼,雖然看不清楚站在床邊的人是誰,可是光聽聲音也知道是那個少年,尹淳夜很想看清楚他的模樣,即使不必看也知道他是用什麼表情看著自己……
為什麼他要用那樣仇恨的眼神看著我呢?
我只是想讓他好好的……什麼都平平安安的……
為什麼就是不行呢?
尹淳夜已經絕望到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你不要哭了……」
出奇柔軟的語調讓哭泣的尹淳夜愣了一下,和記憶中完全不同的韓騏讓他心生惶恐,那種近乎低聲下氣的溫柔口氣簡直是懺悔的味道,不知道他何以忽然改變的尹淳夜因為看不見他的表情而緊張了起來。
「……會痛嗎?」
提心弔膽等別的是更詭異的問話,自己不就是被他打得昏迷的嗎?現在還是噓寒問暖有什麼意思呢?
然而不管怎麼樣,尹淳夜覺得只要他遠出現在眼前自己就心滿意足,又沒有被打死,也不需要計較那麼多。
「我不痛……你肚子餓了吧?吃了嗎?你在這裡是……是陪我嗎?啊,我沒什麼別的意思……」
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醫院度過一天的尹淳夜還在為韓騏有沒有吃晚餐而擔心,被差點就死在自己手裡的受害者溫柔關懷,韓騏心裡究竟在想什麼沒有人知道。
看著猶如死人般躺在病床上還畏縮著微笑的男人,韓騏嘴角動了動,結果說出來的是意味不明的言語。
「這樣不行……」
「……什麼?」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失去了以往的暴躁,韓騏的表情彷佛要哭起來,然而尹淳夜只聽得見他沙啞的聲音中蘊含的鬱悶感。
「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死」?
過於突兀的字眼讓尹淳夜愣了好幾秒,想要坐起身看清韓騏的表情又力不從心,視覺的缺失似乎連帶影響到聽覺,尹淳夜懷疑自己該不會是聽錯了吧?
「幸好活過來了……我好擔心……」
少年繼續低語:「你為什麼不反抗?再沒用也應該要反抗才對啊……你這個混蛋真的有毛病……差點害我成為殺人兇手……我如果被判死刑就是做了鬼也要回來掐死你……混蛋、我討厭死你了……」
胡言亂語著他忽然脫力,膽顫心驚了一整天,一看到尹淳夜「活過來」他終於撐不下去。在自己視線里突然軟倒往地板跌落的少年讓尹淳夜嚇得肝膽欲裂,一驚之下就伸手要去拉住少年的手。
忘了自己根本便不出力氣的結果是人沒拉到,他自己卻失去平衡往床外翻落,連在他身上的管線隨著他的摔落一半被扯掉,剩下的一半,是牽扯響起的巨大噪音。
地板上破碎的玻璃容器和藥劑,傾倒的鐵架,和搞不懂做什麼用發出嗶嗶叫聲的碎裂機器。一個塑料瓶滾孑到牆邊停住。
「啊啊……對不起……」
勉強抬起頭,尹淳夜只發得出微弱的聲音,完全感受不到痛楚卻不懂為什麼自己忽然全身力氣盡失,而且還莫名其妙發著抖……
韓騏坐在地板上瞪大眼看著歪曲著奇怪姿勢橫躺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紅色的液體從男人身上的白色衣袍漸漸滲透出來……
即使張開嘴唇也發不出聲音,紅色的污漬好象女巫的咒語封住了韓騏的嘴,他覺得自己快發瘋了、要發瘋了--
尹淳夜的手抖了抖,極緩慢極緩慢地在地板上向前移動著,不知道他究竟要幹什麼的韓騏在發現他是想要觸摸自己時頓感窒息,在尹淳夜終於碰觸到韓騏撐在地板上的手指而安心的同時,病房的大門被打開了--
「老天!怎麼回事!」
「出狀況了!快來人幫忙!」
「誰讓你進來的!這個病人還在危險期不能見客!」
「快叫醫生!」
「出去!把他趕出去!」
被拉扯出去的韓騏,一直到病房的大門關上,都看得見尹淳夜濕潤的眼睛茫然地凝視著自己。
尹淳夜脫離危險是三天後,內臟出血、肋骨有裂痕,重新手術過,再把破裂的手術傷口再次縫合,連被玻璃割傷的傷口也被細心的醫護,這次是真正的生死一線,醫生嚴厲警告韓騏,說他再這麼亂來就要報警處理。
終於被放行的韓騏懷著難以形容的恐懼推開病房的門,迎接他的是尹淳夜死屍一般的臉色和溫柔的笑容。
一見到他那比哭泣還難看的笑臉,韓騏的眼淚就快流出來了。
以為他的沉默是生氣了,尹淳夜立刻像是做錯事般地道歉說:「你可以不必來看我啊。我很好啊,你回去吧、你的身體也很虛弱啊,小心不要昏倒了……」
聽到他這麼說韓騏只是以鬱悶的眼神凝視著他,害怕自己不小心會泄露感情的尹淳夜只能畏縮著什麼都不敢講,結果兩個人演變成待在同一個房間卻無言以對的奇怪狀況。
都到了這地步了還能怎麼辦?
對尹淳夜而言,反正沒有任何事會比韓騏忘了應該愛著自己更悲慘的了。
「這樣子你總可以吃了吧?」
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少年用叉子叉起一塊指甲般大小的蘋果瓣,看著他手指捏著插柄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尹淳夜的心不禁絞痛起來。
受傷以前,尹淳夜就不是個胃口好的人,受傷后更總是食不下咽,連三餐都幾乎原封不動地讓護士收走,可是韓騏似乎以為他是沒有力氣咀嚼,每天都努力想辦法把東西弄得更容易吞咽好讓他進食。
這種事明明交給醫生去煩惱就好,可是韓騏就是莫名其妙要做,尹淳夜覺得他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你不必削蘋果,做這種事你很無聊吧?你不必每天都在這裡陪我啊,暑假都快結束了啊,你也想去玩吧?好不容易你的傷都好了啊,暑假不玩太可惜了……」
「你要看報紙吧?我去買!」
似乎被激怒的少年,突兀地放下叉子就走出門去,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尹淳夜不由得嘆了口氣。
韓騏找到之前破掉的那隻眼鏡配了同樣的度數回來,尹淳夜終於能戴上眼鏡」重見光明」,對於忽然態度丕變、體貼溫柔的韓騏,尹淳夜肯定他是因為愧疚。
再怎麼遲鈍,尹淳夜也終於發現自己動過手術差點閉上眼就回不來,竟然會被打得差點沒命,不知道是韓騏太厲害還是自己太脆弱,唯一確定的就只有韓騏竟然討厭他到暴力相向的地步。
不過他竟然沒趁著這個機會離開自己,甚至還每天都來醫院陪伴,阻止自己忍不住做起「也許他還沒有忘記我」的白日夢,尹淳夜知道現實畢竟是現實。
是因為愧疚吧?這個少年畢竟是個溫柔的孩子,明明那麼討厭自己,卻還勉強留下來照顧自己,真是好孩子……
每天都來探望的韓騏幾乎等同在病房裡住下,來了不是忙著照顧尹淳夜就是愣愣看著窗外發獃。
看他既不像是尹淳夜的家人又不像是朋友卻每天都來,護士和其它病人都不禁好奇心起,當然他俊美的外表也是引人注意的原因。
脫離危險的尹淳夜被送出加護病房移往普通病房,可是不知生病是不是也有旺淡季之分,這間有三個病床的房間除了他以外,其它兩床都空置,偶爾有人來也只住了一兩個晚上就離去,只有尹淳夜是勉強算得上久住的病人。
已經在醫院待了好幾天,韓騏也風雨無阻地來了好幾天,然而只會往負面想的尹淳夜覺得與其他每天都忍耐著來這裡,還不如不要來算了。
「既然那麼討厭我為什麼還要來?」
白天的病房明亮得好象所有的悲傷都會被陽光蒸發,然而那只是錯覺而已,再度濕潤了眼角的尹淳夜知道自己這輩子是註定不幸了。
悲傷地想著生氣離去的韓騏應該不會再出現,尹淳夜又後悔起自己不應該裝大方叫他不要來,就算他是因為同情或愧疚才留在自己身邊也沒關係啊……
陷入絕望深淵的尹淳夜無法自抑地開始想象起孤苦一生的自己會有多凄涼,沒想到半個小時后韓騏竟然真的拿了報紙回到了病房。
怔怔地看著他走回椅子上坐下的尹淳夜,被他一看又心虛地別開了目光。
「報紙,拿去!」
口氣不佳的少年伸直了手把報紙遞到他面前,接過來的尹淳夜說了句謝謝后也沉默了。
兩個人就這樣又陷入了詭異的安靜里。
即使目光停留在報紙上,注意力也在少年那邊,無法忽視和自己處在同一個空間里的少年存在,尹淳夜對自己偷窺似的心態不齒起來,窗外的光線漸漸昏黃,少年站起身去按了電燈開關。
「謝謝。」
僵硬地道謝尹淳夜的聲音微微沙啞,少年轉過來看著他,臉色說不出來是憂鬱還是惱怒。
尹淳夜連忙垂下眼不敢再看。
日復一日的無聊日子已經過去半個月,八月底的某一天韓騏拿了素描本過來,看到他動手畫畫尹淳夜微微放心了些,可是看他正對著自己,就呆住了。
「你……幹什麼?」
「畫圖。」
「你……要畫……我?」
尹淳夜的聲音顫抖。
「畫你又怎麼樣?」
無禮的回答。直直瞪著尹淳夜的細長眼睛流露出威脅般的凶光,好象如果尹淳夜再說出什麼,他就要衝上來揍他一樣。然而就算被揍,尹淳夜也無法忍受……
「我不想被畫。」
出乎意料堅定的語氣讓正在比對尺寸的少年楞了一下,尹淳夜只希望他改變主意。
「你想畫畫……可以去幫護士小姐畫……除了畫人,也還有很多別的東西可以畫啊,你不是喜歡畫水果?那裡有一袋水果你可以畫啊……外面還有樹下有花,都很漂亮……」
「我就是要畫你!」
不理會他愈扯愈遠,韓騏已經拿著筆在簿子上開始比畫,臉色大變的尹淳夜嘴唇顫抖起來,漸漸地似乎全身都在抖……
「……不要畫我……」
岌岌可危的聲音……
韓騏抬起頭。
眼前的情景就像狼人變身,不管韓騏看過幾次都還是覺得恐怖。
膚色死白的尹淳夜臉上的青筋似乎都在跳動,薄薄的嘴唇神經質地顫抖,已經幾乎消失不見的傷痕忽然都明顯起來加倍的恐怖,原本就稱不上好看的男人此刻更像鐘樓怪人般可怖。
韓騏不知道自己又做了什麼讓他發瘋。夾在指縫問的鉛筆掉在地板上。
抖著手緩緩掩住自己的臉,尹淳夜發出哀嚎般可怕的聲音:「不要畫我……我不行、不行……」
看著他莫名其妙突然發作,韓騏除了錯愕就只有打從心裡憐憫起他來。
不管怎麼樣這個男人腦袋都有毛病啊,真是可憐的傢伙……
……可是沒有辦法丟下這個男人的自己,又算什麼呢?
看著尹淳夜搗著臉好象再也不要把手拿開的歇斯底里行為,韓騏心裡那種無以名說的鬱悶感就似乎愈來愈沒有開解的可能……
那究竟是什麼?我吻過的這個男人在我心裡到底算是什麼?
這個男人是個垃圾般的存在,韓騏不懂自己為什麼要為男人如此煩惱。
在男人差點死掉的時候,韓騏的確是崩潰般痛苦著,可是時間一久又覺得那種激動的情感只是錯覺。
這和有沒有失去記憶毫不相干,韓騏也不覺得恢復記憶就會真相大白,就算不記得這個男人我還是被他搞得快要發瘋,這個男人究竟算什麼……根本就不算什麼啊!
不管韓騏怎麼思索都只有朝向迷失的方向,不斷地憎恨著這個男人也不斷地被無法放手的自己所逼迫,男人的悲傷和狂亂總是讓韓騏有種彷佛陷進流沙里,拚命要找住什麼,然而卻什麼都沒有,只能眼睜睜讓自己被流沙吞沒的焦慮感。
如果尹淳夜死掉說不定比較好。
韓騏每次都忍不住這樣想,每次又都恐懼他如果真的死了怎麼辦。面對哭泣的男人,韓騏終於無法忍受那種在胸口窒息般的壓迫感。
他抱著畫有男人淡淡輪廓線條的素描本,走了出去。
知道韓騏已經走出去,尹淳夜軟倒在床上,夏日午後的陽光照在雪白的病床上既燦爛又潔白,窗外的風即使骯臟,吹撫在茂密的樹梢間仍舊令人心曠神怡。然而蜷曲在病床上尹淳夜卻再也不想睜開眼。
像孩子般哭著睡著的尹淳夜,午夜一過就驚醒了,幽暗的房間里安靜無聲,只有床頭的夜燈發出微弱的光芒,想到自己白天里失常的行為,料想韓騏肯定不會再來了,他心裡不禁一陣悲痛。
除了哭以外,他什麼也不能做,想要說的話便在胸口愈積愈多,壓迫得自己不只不能呼吸,好象連思考的能力都被奪走,應該有辦法從困境里挖出生路,可是才一思索就明白哪有生路可尋。
一開始是什麼話都不能說,然後變成了什麼都不敢說。
明明只要維持普通的親戚關係,說不定哪天還能笑著一同去海邊玩耍,然後在往後幾年懷抱著回憶說那年的暑假感覺真是不錯……
現在已經不可能了,把事情搞到這地步,偶爾還疼痛著的手術傷口就像冷不防要暴露出殘酷現實的切口,腫瘤似地吐出的是鬧劇一般的無聊劇情,這個傷口是韓騏憎恨著自己的紀念碑,好不容易他回來,我卻又把他嚇走,他離開的時候是什麼表情?反正看不見了……反正也不重要……
不過這樣子也好啊,每天看著那個少年出現在眼前,尹淳夜心裡的痛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已,明明應該在車禍之後就認清現實,偏偏還在執著殘存的無聊希望,希望少年忽然就恢復記憶,或者喪失記憶其實是整人遊戲,韓騏雖然沒什麼幽默感,不過這個年紀的少年不是都愛惡作劇嗎?說不定說什麼喪失記憶都是騙人的,是跟他鬧著玩……
可是那當然是自己安慰自己的妄想而已。
被忘了的人念念不忘有什麼用?已經都被忘得一乾二凈了,忘掉的人還真是幸福啊,什麼都不知道真是輕鬆……
尹淳夜煩悶地輾轉反側,腦袋裡轉來轉去都是黑暗的思想,這種電影情節似的意外是老天爺決定的,如果要責怪是不是該罵老天爺不長眼?那當然是沒有用處的行為。
說不定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啊,老天註定要讓自己悲慘讓韓騏幸福快樂……
才這麼一想,尹淳夜就又忍不住流下眼淚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不幸的人只要一個就夠了……
可是如果可以不要「不幸」那該有多好……
再任性的奢望都是值得被原諒的,尹淳夜覺得自己已經佔了全世界所有不幸的一大半,做做幸福的夢也是理所當然,這種想法就算只是說出來會被人取笑的自以為是,他也不在乎。
閉著眼睛回憶著少年的笑容,才不過沒多久前的事現在感覺起來卻像上輩子,以前尹淳夜曾經厭惡過那張太過明亮的美麗笑顏,現在回想,當時的自己簡直幸福得令人憎恨。
紛沓而來的景像一幕比一幕讓人心酸,悄悄淌著淚水,尹淳夜在深夜裡有如一具出水的屍體,終於他舉起手想要揩眼淚,結果因為自己手肘撞到的東西而停止了動作。
轉過頭去看時頓時有種時空錯置的錯愕。
躺在自己身邊的少年什麼時候出現的?
一開始就在了嗎?
該不會像企業號宇宙飛船那樣用光束髮射過來的吧?
這種時候忽然想到年輕時看的科幻影集,尹淳夜在心裡對自己自語「我也太無厘頭了吧」。
重點是……
為什麼韓騏會在這裡?
為什麼會睡在自己身邊?
摸索著找到眼鏡戴上,尹淳夜才確定不是因為自己太過思念對方而產生幻覺。
在青白色燈光照射下,少年如同幻影般不切實,然而卻的確是具體存在。少年熟睡的臉龐失去了平時的銳利,有著少女氣息的俊美面孔猶如天使一般惹人愛憐,少了清醒時的戾氣,他其實是個多麼秀麗的男孩啊……
他只是縮在床邊佔據一點點位置,彷佛害怕靠得太近會碰痛身上有傷的病人,看他的姿態就連睡著也是那麼小心翼翼,尹淳夜頓感茫然。
他睡在這裡是為什麼呢?
他不是被我嚇跑了嗎?
伸出手悄悄碰觸少年披散在床上的頭髮,尹淳夜夜不禁打個寒顫。
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因為想更靠近他而戰慓起來,過往熱情的回憶突然浮現腦海,彷佛嘲笑自己如今的痴心妄想。這個孩子這輩子不會再屬於我了,明白這一點他無法停止顫抖。
……我只要輕輕碰碰他就好了……
無法抵擋心裡惡魔般的低語,尹淳夜伸手撫摸少年的臉,說不上是柔細的觸感卻是夢裡不斷出現的渴求,他有多久沒有碰觸這個少年了?
一個月實在是太漫長了啊,未來永遠不可能再有碰觸的可能,一想到這點尹淳夜就再也無法收回手。
事情究竟是怎麼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連尹淳夜本人都無法說出道理來,輕輕撫摸著少年的臉頰、下巴、鼻樑、耳朵、頭髮……還有唇邊那讓人心蕩的柔軟……
靠過去親吻的時候明明心裡還記著到這裡就好了,可是才碰觸一秒就什麼都忘得乾乾淨淨。
親吻啊,就是命都不要了也想吻這個少年,明明一個月前愛怎麼親吻撫摸都能得到嬌羞的可愛反應,現在卻什麼都在自己手中變成禁止觸摸的違禁品,流著眼淚跟自己哭著說喜歡的少年已經不在眼前了,剩下的就只有把自己當成瘟神的無情的人,為什麼自己會遭遇這麼悲慘的命運呢?如果一開始就不要愛上這個人該有多好……
可是愛上了就沒有辦法了,我已經這麼愛你了啊……
低俯著身體不住地親吻,手指也嫌寂寞似地爬上了少年的腰,從夏天寬鬆的T恤下擺輕易就碰觸到屬於少年特有的緊繃肌膚,腦中突然跳出的景象鮮明得讓尹淳夜幾乎抖得無法再繼續下去……
你曾經是屬於我的,為什麼要忘記我?你曾經說喜歡我沒有我不行,所以我才沒有辦法只好愛你啊!
如果不是看你哭得那麼可憐,誰會抱一個男人?
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
愈是無法忍耐尹淳夜就愈是怨恨起來,終於毫無理智地壓上少年的身體,撫摸著少年富有彈性的肌膚,親吻著地那出奇柔嫩的嘴唇,尹淳夜幾乎是懷著恨意擁抱這個少年。
睜開眼睛韓騏以為自己還在作夢,可是這不是夢,是現實。
自己正被人壓在身體下親吻撫摸,而且這個人不但是男性,還是那個神經病男人。
過於超現實的狀況讓韓騏呆了好幾秒才恢復正常反應。
「不要……」
察覺到身下的人醒來並且開始掙扎,尹淳夜像是吃驚又像是毫不在乎,他不但不停止反而還像想象乾脆殺人滅口的強暴犯般,發了瘋地壓住韓騏。
原以為自己可以輕易一掌推開他的韓騏,驚愕於自己竟然沒辦法掙脫這個男人,現在才意識到這個神經病畢竟是個將近一百九十公分的成年男人已經太遲了,過去自己打他時他有還過手嗎?沒有,一次都沒有。
難道他竟然是個能夠箝制住自己的羊皮狼嗎?
韓騏頓時驚駭。
「滾開!你混蛋!」
即使隔著衣物也感覺得到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正用勃起的器官在自己腿間摩擦,感覺在不斷摩擦和壓迫下自己似乎也起了反應,韓騏就覺得無比羞辱,愈是要甩開這男人男人就愈加激烈索求。
無法如願親吻韓騏的嘴唇,男人頓時哭了起來。
「求求你、韓騏……我愛你、我好愛你……」
詭異至極的告白只讓韓騏感到恐怖,男人的眼鏡在交纏之中不知掉到哪裡去了,那雙漂亮的漆黑眼睛在微弱的青白燈光下閃著淚水。以往覺得畏縮的眼神如今卻是叫人害怕的瘋狂,韓騏忽然有種虛脫的感覺。
「為什麼……你為什麼……」
「韓騏、我愛你、我好愛你啊……」
心裡一片茫然終於漸漸不再有力氣掙扎,應該是衝擊性的場面卻顯得無比荒謬,可是韓騏畢竟動搖了……
也許應該說是已經無法再逞強了……
不管他究竟為什麼改變,尹淳夜只要能得到他就心滿意足。
再度接觸的嘴唇一方是侵略一方是投降,輕易吻開韓騏唇瓣接下來就是不斷地攻擊,不知道和女人有多少接吻經驗的韓騏在被深深需索下竟不禁顫抖起來,在自己衣服底下游移的手指也同樣讓人惶亂不安……
咸澀的吻,無比的憐惜,溫柔到讓人不禁悲傷的手指……韓騏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再拒絕這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