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推羅距離大馬士革並不遙遠,只需兩天的馬程便可以輕鬆到達。
但躲過旁人的目光卻不容易,所以房廷在剛進入約旦河河域時,便將臉和手塗黑,混在沙利薛的隨從中,進入了迦勒底人沿河的駐地。
兩天後。
日暮時分,沙利薛應召進入尼布甲尼撒的營帳,房廷則站在鷹之騎的集團中守候。雖然天晚了,來往的也不會有人特別留意他的容貌,可房廷還是謹慎地以面巾遮擋自己的臉孔。
駱駝和馬匹的嘶鳴間或響起,士卒們井然有序地飲食,磨礪兵刃;除了沙利薛的屬下,恐怕誰都不會想到,狂王夜以繼日搜尋的對象,竟然會躲在他眼皮底下。
而房廷心懷惴惴地看著眼前一切,心思漸漸飛到了一年前,自己作為「巴比倫之囚」一員,被虜至新月沃地的艱難時刻。
那個時候面對尼布甲尼撒的強勢與霸道,他惶恐終日,生不如死;可時過境遷,轉眼間一年過去了,房廷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在與對方相處的短暫歲月中,對其萌生愛意……
臨別的時刻總是痛苦的,房廷曾決意離開,到如今卻又搖擺不定——這樣偷偷追隨狂王到了推羅,只求見他……最後一面。
沒過多久,營帳內傳來騷動的聲音,率先走出來兩個侍從把垂簾向兩邊撩起,接著,有個身著金色甲胄的男人被人前呼後擁地走了出來。
遙遙地,只見他一頭金色的長發此時隨性地披散在背上,任微風吹拂,俊美的面目於眼前一晃而過——房廷還想再瞧仔細一些,可那人已經把身子轉了過去。
見狀,心臟彷彿陡然從高處驀地墜下,悵然若失的感覺剎那盈滿胸間。
房廷的視線緊緊膠著在那金色的背影上,直到沙利薛沖這邊遞來警告的眼色,他方才收斂了目光,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這麼近,那麼遠……
十幾步的咫尺天涯。
看到狂王安然無恙,房廷寬慰地背過了身子。
看來沒有自己的日子,他一樣過得很好。也許再不用多久,時間就會沖淡一切,兩人之間所有的往事也將被沙子盡數埋沒……
他總算可以……無牽無掛地離開了。
不知道為何,尼布甲尼撒總覺得背後有人在注視著自己,他心不在焉地回頭看了一眼。就在這時,猛然一陣眩暈來襲,他不穩地晃了晃身子,侍立的拉撒尼急忙從一旁扶住。
「陛下?」
拉撒尼擔心地問詢,卻被一把推開。
「房廷……」
捂著隱隱作痛的前額,尼布甲尼撒喃喃地低語,聽得周遭的將軍們各個莫名其妙。此時,在場的唯有一人心知肚明。
沙利薛緊張地在自己的隊伍中找尋房廷,沒有發覺他的身影,想必應是躲藏起來了,這才鬆了一口氣。忽然瞥到撒西金在看自己,對方別有深意的目光令他很不舒服地別過了頭。
尼布甲尼撒則大力地撥開圍繞的人群,疾步走向中營,他環視四下,拚命找尋著,卻徒勞無功。他找不到那失蹤的情人,更無法向其傳達思念的強烈。
房廷沒有看到這一幕,當然也不會知道——
他自以為會被時間沖淡的感情,正煎熬著狂王……那不可一世的心靈。
***
次日的黎明時分。
在迦勒底人準備新一輪的攻城之前,沙利薛把親信的部下召喚到跟前,將房廷交予他,並吩咐要不惜一切代價,要將之送至耶路撒冷。
「謝謝……」
臨別的時候,房廷一句話還未講完,沙利薛便催促他上路。
房廷跟著護送的士官才剛走了兩步,忽然又聽到沙利薛在後面喊了一聲「等等」。
房廷轉過身,於是,一個吻猝不及防地襲上了他的臉頰。
那記親吻短促又輕柔,房廷一怔之下,沙利薛不容他反應,便狠狠地將其推開了。
「滾吧!永遠都別回來了!」
他這麼說,用的卻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語調。房廷心頭一窒,仰起頭還想看看沙利薛的表情,對方卻快速地扭身,那頭也不回、大步離開的模樣,就像一個彆扭的孩子……
望著沙利薛漸行漸遠,房廷苦笑著,轉過身,登上了對他而言此番最後的旅途。
***
臨晨。
地中海六月的毒日才剛初綻光芒,數萬迦勒底士兵便集結陣前,由狂王的將軍們帶領著,為了新一日圍攻推羅的戰役,蓄勢待發。
焦躁的馬聲低嘶,無人私語,任誰都清楚在這一場仗,是何等關鍵的一役!
如果成功了,便能一舉拿下推羅,若是失敗了,或許三年五載,推羅的城門都將會對巴比倫緊閉。
對於這點,金色戰車上的王者再清楚不過,可此時他凝神遙視不遠處敵方的壁壘,心中卻盤旋著完全與戰事毫無關係的念頭。
昨晚那個時候,他回過頭匆匆一瞥,看到了無數張面孔,那麼多人根本就分不清誰是誰,但他就是感覺到房廷在那裡……
就在他的身後!
這「幻覺」,始終教人耿耿於懷。
於是他又想起,枕邊的細語呢喃、耳鬢廝磨時的海誓山盟……春祭十一天里,與房廷一起共度的每一個曼妙的夜晚……
不過鏖戰在即,腦中不合時宜地出現這些,倒讓他生出一份不祥的預感。
他是狂王尼布甲尼撒,只要一聲令下,整個小亞細亞都會為他傾覆。他無所畏懼,連神祇都不放在眼裡,可為什麼卻在這種時候心神不寧?不知所措?
還是因為房廷嗎?
尼布甲尼撒困惑不已,可此刻時辰已到,也容不得他猶豫再三。
就這樣,佩劍被拔出了,狂王高揚健臂,大聲喝令——旋即,黑壓壓的迦勒底軍隊便以排山倒海之勢湧向了推羅城。
投石機挑釁的轟鳴聲好似天邊驚雷,驟然響起。
已經行將好遠的房廷也被響聲驚動,他回望西北,只見那邊的天空漸漸升騰起濃濃黑煙……是新一輪的戰事開始了。
房廷默默地望著,任風翻卷著他寬大的衣袂。馬匹停留了一會兒又繼續前行,他告訴自己不要再去關心這個時代的種種是非,但每一次震天巨響還是令他剋制不住地回頭……這樣走走停停,心情越來越沉重。
「大人,巴比倫這次一定能攻克推羅的。您其實不必擔心,安心上路吧。」
護送的士官這麼說,房廷不語,策動了一記馬鞭,催促牠疾行。
作為熟知歷史軌跡的未來人,他當然知道士官所言根本沒那麼簡單,所以才會一路走,一路的憂心忡忡。
「是真的!拉撒尼將軍妙計,我方佯裝敗逃,只要能引誘敵方的主軍出城,就可以順勢反撲進入城池!這次我們志在必得,一定能凱旋而歸!」
聽到這裡,房廷忽然愣了一下,他急忙勒止了馬匹。
「你說什麼?」
同行的來人以為他沒有聽清楚,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看到房廷臉色有異,便問:「有什麼不對嗎?」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房廷喃喃自語,他下了馬在原地踱了兩步,又眉頭緊蹙地望了望眼前一臉茫然的年輕護衛,他使勁地嘆了一聲,然後正色道:「我們回去——立刻回去!」
在攻勢展開的一小時后,迦勒底人開始撤退——就像預料中的一樣,腓尼基人派了軍隊出城。追逐戰一直延伸五里,然後,迦勒底人開始按照計劃進行反撲。
「劊子手」尼甲沙利薛、「神之戰車」拉撒尼率軍分別從左右兩路包抄,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地便將腓尼基人的先頭部隊全殲,然後連同狂王尼布甲尼撒所率的主軍,三方呈犄角之勢向推羅的城池挺進。
短兵相接,人聲鼎沸,戰鼓擂得響徹天際。
城下堆積的屍身,肉體混合,不分彼此,層層迭起,拱起一座座肉丘。它們被踩著浮橋衝過來的迦勒底精銳部隊踏在腳下,那些早就殺紅了眼的士卒根本就沒有顧及到他們踐踏的不光是敵人的屍體,還有手足的。
「沖啊!沖啊!」
迦勒底人的前鋒越過被木材填塞的護城壕,想要衝進沒有設防的推羅大門。炮聲、兵器碰撞聲、哭喊和尖叫,匯成連大地都為之震撼的聲浪,到處都是濃煙烈火。觸目一片的死傷累累,彷彿這座堅城不再是巍然不動的了。
看到這景象狂王更是亢奮,他已迫不及待想要品嘗勝利的果實——就這樣,躍下了戰車改換上馬匹,衝鋒陷陣。
隨著時間的推移,大批的迦勒底人漸漸湧進了城門之中,勢不可擋,但殊不知,就在此刻,情勢急轉直下!
已經太晚了嗎?
當房廷氣喘吁吁騎著馬返回戰場的時候,望著黑壓壓的人群圍堵在推羅的城門口,之前一路趕來懸在半空的心臟,猛地向下一墜。
不祥的預感應驗了!
尼布甲尼撒自以為是的認為誘敵成功,便武斷地攻城,卻沒有料到這同時是敵人的計策!
腓尼基人將計就計,假裝敗北,再把迦勒底人誘進城中——推羅裡外兩座城門屆時一關閉,那麼,大批湧進的巴比倫軍隊就成了瓮中之鱉。不用細想也知道,他們接下來會迎來怎樣的下場。
「大人,刀槍無眼,而且飛石也會傷到您,再往前去就危險了!」護送的士官這麼說,試圖打消房廷闖進戰場的念頭。
但房廷沒有理睬,繼續前行,那人急了,擋在前面說:「您手無寸鐵,又不是武士的對手,就算能進去也是九死一生!還是讓我去吧——我去找將軍,讓他阻止這一切!」
「來不及了。我要親自去找陛下,讓他收兵——」
房廷的額頭沁出了汗液,可面對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卻異常冷靜。
身為未來人,房廷洞悉這一切,卻無力回天。他知道自己即便穿越時空,也要恪守不能改變歷史的原則,但……眼看戰事正酣,狂王正身處險境,如何教他不生出一抹私心來?
雖然知道憑一己之力,可能也無法挽回什麼,不過這種時候,他無論如何都想要保護心愛的那人……
哪怕是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閣下不必擔心我的安危,要知道,我可是『伯提沙撒』呢!」(注二)語罷,房廷洒然一笑,然後頭也不回地策馬疾馳。
***
就像之前,從沒設想過房廷會在最幸福的時候離開自己一樣,尼布甲尼撒也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在戰場上落得一敗塗地。
推羅里城的城門關閉了,一下子失去了勝算的巴比倫軍隊沒有繼續前行的理由,可是在一片混亂中,後方的士卒仍源源不斷地沖向前方——就像枝離弦的箭,失去了收勢。
滾燙的瀝青從天而降,炙傷了尼布甲尼撒的士兵,更炙痛了他作為王者的尊嚴!
從少年時代,他就隨父征戰,二十年來戰功赫赫;繼位巴比倫王之後,他更是收復了包括迦南、敘利亞在內的小亞細亞南方大部分的土地。
可時至今日,功敗垂成,眼看己方的軍隊身陷瓮城,進退不得——他面臨的將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敵。
「陛下,撤退吧!我們日後還可以捲土重來的啊!」
近侍們一邊勸阻著,簇擁著他且戰且退,但眼看就要離開城門的時候,頭頂上下起了一通箭雨——是守候在城堞上的腓尼基弩弓手突發的襲擊!
為了保護狂王,衛士們前仆後繼,以身作盾,然後如同染了血的人偶,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可敵人還嫌不夠,他們派上敢死隊,換上迦勒底士卒的服裝,近身擊殺,好在撒西金和拉撒尼及時趕到,化解了危機。
可是還沒來得及鬆懈片刻,尼布甲尼撒忽然感到背後一涼——他幾乎是本能地拔劍,轉過頭進行自衛。
到處都是猩紅一片,卻有個白色的身影一瞬間闖進他被鮮血模糊的視線——還沒有看清楚,他便用劍使勁地刺向來人。
劍,刺中了。
那人,緩緩地倒下了。
衣袂在空中飛舞,惹眼的紅色玷污了那抹輕靈的白……
然後,當尼布甲尼撒明白髮生了什麼的時候,眼前震驚的景象,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
房廷倒在了血泊之中,而自己的刀劍則刺進了他的胸膛!
注二:這裡是指「神之護佑,神會保佑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