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我像隧道般孤單。眾為飛離我,

夜以它毀滅般的侵襲籠罩我。

——《聶魯達·女人的身體》

DearD:

這是第二天。

你好嗎?我相信是的。我猜我對你惡作劇似的告白不過是你生命中一次極小的插曲吧,像是春天時的花粉症,打個噴嚏之後就事過境遷了。喔,不,也許連花粉症也比不上,你甚至連一點異樣的感受也沒有發生。

我猜對了吧。我唇畔此時無奈的微笑,我想你一定不了解。

我過得很不好,陷入一種黑色的絕望之中,四野望去沒有一絲光亮。我就是陷在這種沉重的窒惺,於其間漂浮。胸口彷彿將刺穿的疼痛,但怎麼咳也咳不出來,另外有股針刺般的酸澀扎入鼻腔及眼角,可我卻流不出淚來。

所有的情緒全嗆在心口。我該如何向你言說屬於女子最幽微難辨的心緒,因為它連對我自己也是諱莫如深。

我用力地深呼吸,深呼吸,可是卻無法把它們從我體內驅除。

每想你一次,心口就疼一回。

昨夜作了個奇怪的夢。夢中的世界瀕臨毀滅,而自外太空而來的外星生物逐步佔領地球。殘存的人類群聚在一座未被征服的超高大樓中,但是外星戰艦已朝大樓前來。人類唯一可供藏身的僅有遠大樓的地下室。你一揮臂,人群便向著你指引的方向涌去,繞著螺旋形的樓梯狂奔,轉成DNA的模樣。慌亂的人類和失去理智的獸群沒兩樣,驚恐的神色在每人臉上皆是意外的相似,一瞬問分不清某甲和某乙有什麼外貌特徵上的不同。

樓梯間轟隆轟隆作響,奔跑的聲音應是像雷響地嗚,可是我什麼也聽不見,只能透過掌間緊握住的扶手來感受那教人心神無主的駭懼。我擠在人潮中不知所措地奔跑,然後被他們淹沒……

你和另一位我看不清面容的人在最前頭。

我想起有個我最記掛的好友似乎沒跟上這群人,急忙回頭找她,攀登層層扶手,我望不見她,只好黯然放棄重回擁擠的人群里。

抵達第一層避難空間。不知何時擠上最先頭的我驚訝地發覺有座厚實的鋼鑄大門擋在那兒,推開它后,一隻豬只般大小,毛色潤澤閃著瑩瑩黑芒的大老鼠衝撞而來,人群自動分出一線。

我仰望頂上半斜而出的透明天窗。天窗外,異星幽浮靜靜滑掠而過,壓下半個空間的陰影。銅褐色艦身緩緩滑行,另外有用艘小艇輕巧地在母艦上下躍動。

你決定再往下一層避難地下室前進,此時跟隨的人群減少許多,寥寥落落地跟著你的腳步。我也在其中。這回真的到最底層的空間了,頂上沒有天窗,只有外區的建築結構體和多色管線張牙舞爪地在人頭上盤旋。

我瑟縮在角落,靜靜凝視眼前人鼠雜處的光怪陸離場景,那些和人同高的老鼠們還穿著人類的衣物,雜坐人群中。而人類似無所覺。

我可以感覺到你,可是我卻看不見你。

榮格的學說里指出夢是人的潛意識和人溝通的方式,只不過它往往採取迂迴曲折的象徵形象來告知一切,所有的象徵物皆有它想表達的意圖。那麼我該如何賦予這夢所意欲傳達的信號意義。它擁有這麼多這麼龐雜的意象,我該如何判讀我的夢?你能教教我嗎?

——靜靜流淌的眼淚有若珍珠般美麗,我無法將它們送交你,只能送你滿紙天藍色的淺淺印痕,這是我淚水的顏色。

***

一月,在所有值得欣喜的事物之下,有某種不可明說的情緒在我心裡蠢蠢欲動,喚作逾越……

台灣的氣候以性格來比喻的話,一定是個捉摸不定,而且有時會少一根筋的怪胎。該冷的時候不冷,等到寒流一過境,又是接二連三一個接一個,從人人皆著短袖的氣溫,一夜之間變成教人直想縮在被窩不想動彈的嚴寒。

走在街道上,雖然陽光燦燦若流金,但空氣中流竄的冰冷卻不是三言二語就可帶過。近舊曆年時,氣溫寒得教人不得不拉緊衣領。雖然是個難得的晴光亮麗好天,但觸手的是一道道極涼極涼的陽光光束,像透明的冰。

部分百貨公司掛起折扣戰,吸引顧客上門。趁著假日曾穎希拉著董尚德陪她逛街,雖然折扣還沒拉低,但她想趁購物征的搶購欲尚未被撩起時便先將自己喜歡的衣物帶回,就算荷包得失血,她還是甘願,只求別陷在人海中便好。

她和董尚德提著大包小包印著店號名稱的紙袋,一臉疲憊地推開Theshop的玻璃門。首先迎接他倆的是踩著小碎步而來的貓兒咪咪,它親親熱熱地在曾穎希腳邊磨蹭,然後才是一臉無奈笑意的梁書平。

「你們倆衝鋒陷陣回來啦。想必各大百貨今日的營業額不少是你們雙手奉上的銀子。」梁書平替他們斟滿兩杯溫開水,同時打趣地說著。

「我們現在不也捧著銀子來獻給你啦。」董尚德嘻嘻笑地回他一句。自從那回來這陪曾穎希吃過一圓飯後,連帶他也成了常客,而且也和梁書平滿聊得來。

曾穎希不理會他們的鬥嘴,逞自將咪咪擁人懷裡,以手指梳順它的毛路,它的身上有股淡淡清爽的香精氣味滑入她鼻腔。

「對了!書平,我買了東西要給你。」曾穎希急忙從大紙袋中拿出一個小提袋,埋頭裝著一件日制的棉布圍裙,粉粉的嫩橘色,上頭以黃色的毛線綉著兩隻貓兒圖形。

「真的是給我的?真謝謝你。」梁書平高興地接過。「你怎麼知道我正想換新的圍裙呢!」

「我猜的,因為最近我常看你摸著圍裙上的破洞傷腦筋的模樣,所以就順手挑了一件送你。喜歡嗎?」曾穎希小心翼翼地問著。

「你真細心。」梁書平將它疊好收回提袋裡。

「細心……」董尚德拉長了嗓音。「這個詞居然會用來形她!她明明是個糊塗丟三落四的迷糊蟲,就連我的生日都會忘,怎麼可能會是個細心人。真正細心體貼的人是我才對!」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曾穎希抓起咪咪的爪子往董尚德腿上打了一下。

「其實我很想問問,穎希和你是怎麼認識的。」梁書平一本正經地望著董尚德。

「其實,那是一次很戲劇性的開場。」一提起這事,董尚德興緻便高了起來,方才的疲態一掃而空,眸光射出神采。「我和一組工作人員在新光三越站前廣場拍一個廣告外景,模特兒站在廣場中央依劇本演出,而我一時興起就親自拿著收音麥克風小心翼翼地攝取他們的聲音,沒想到穎希從捷運站走上來,看我們在拍攝,」一時興起就走過來,一個陰錯陽差,她就踩上我的腳。我連個喘氣聲都不能出,那種椎心之痛可不是幾個字可以形容,一直到導演喊卡,我才能出聲請她移開她的鞋跟。」

「OK,OK,那真的很糗,我只顧著看導演掌鏡,和演員臉上的神情,壓根沒注意到我踩著他的腳。」曾穎希舉雙手投降。「後來為了賠罪,我請他吃飯,就這麼認識了。」

其實曾穎希隱藏心裡沒說出口的是,那一天當董尚德出聲喚她時,她一時被日頭迷昏了眼,瞬間將董尚德和一個模糊的幻像疊合在一起,一段久遠的記憶突然間從近乎遺忘的角落躍出,一若當年鮮明,像是一縷看不見摸不著散不去的香氣於記憶底層繚繞,無形無影,久久不去,空餘一絲馨香。

董尚德揚起眉毛,笑意於臉龐上漾開。「我有時覺得,那一腳真是神來一腳,讓我能夠碰見穎希。全台北滿坑滿谷的人,可是我居然有機運能被她踩到,這不是緣分,是什麼!」

「真教人欣羨。」梁書平也跟著笑開來。「我真為她感到高興。」

曾穎希默不作聲,只是將懷裡的貓兒摟得更緊,臉頰在它頭頂摩裟,在它敏銳的耳朵畔低聲喃喃自語,惹來貓兒咪嗚地抗議聲。「你不相信嗎?貓兒,我真羨慕你呵……」曾穎希在它頰畔親了一下。

「穎希,你對貓兒說什麼悄悄話啊?」董尚德沒心機地問道。

不過,曾穎希只是輕輕笑了笑。

突然間門上懸的銅鈴聲「噹噹」響起,同時傳來一個興奮的女子嗓音,一個窕窈身影搶至他們桌畔。來人是一名擁有一頭挑染些許酒紅色而且捲髮及肩的女子,她一雙靈動眼瞳漾著笑意,身高約莫160公分,蹬著一雙棕色高跟長靴使得她更顯修長,而且舉手投足自成一股吸引人的神采,就好像一陣硃紅色的火焰。

「組長,真巧!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她興高采烈地招呼著。一股淡淡的香氣隨她揮動的手而散布空氣里,曾穎希和梁書平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向她,她也不以為意,熟絡地拋來燦爛笑顏。

「是白麝香的香味!」曾穎希和梁書平異口同聲地衝口而出,話一說完,兩人相視而笑。而那女子則訝異地瞅著他倆。

「像霧一般朦朧的香味。」曾穎希笑著補充,而梁書平則是同意地點頭。

「你們真有默契。連形容詞也一樣。」那像火焰般耀眼的女子頗感意外。

「他們是老同學了嘛,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董尚德擺擺手,笑她小題大作。「筱亞,你怎麼會來這兒?」

庄筱亞眸光滴溜溜地轉了轉,不回答他的問話,反而掏出名片遞給曾穎希和梁書平,大方地和他們倆握手示好。「我叫庄筱亞,是Daniel的手下,真榮幸認識你們,還請多多指教。如果你們需要廣告商的話,直接撥我的手機號碼就好。交給我們包你滿意。」

連名片上都是同樣的香水味。曾穎希將米色的名片於鼻尖前停了一秒,嗅到染在上頭的淡淡香氣,白麝香加金盞花,是上回飄在董尚德身上的微微香氣,是同一個人嗎?她心中暗自揣度著,眸光又望向庄筱亞,同時從庄筱亞面容上又收到燦燦笑意,然而不知是否她過於敏感,她似乎從庄筱亞瞳中發現一絲一閃即逝的異樣情緒,一種帶著坦蕩的挑戰意味,一種在競賽中才會出現在眼神里的神采。

「筱亞,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董尚德捺著性子再問一回,這小女子老愛忽視他身為組長的權威。

「每個月一次的市調啊。聽說案主的競爭對手又推出新的菜單,我得去看看,刺探軍情。」庄被亞理所當然地回答。「Spy又要出勤了!」

這是他們的工作內容之一,分析客戶對手的能力及實際狀況,好隨時修正行銷策略。而董尚德他們負責的客戶中恰好有一家是連鎖餐飲業,於是他們小組的人便擁有客戶提供每個人每月兩千多元的消費支出,用途是實地了解對手一個月來是否有什麼新的產品或是銷售狀況有什麼改變。同時還得趁服務生不注意時將店裡的菜單夾帶出場。

「聽說時時樂推出新的產品,我們有必要去了解一下呀。」庄筱亞舉起握在手中的傳單。

「那就去啊。」董尚德正經八百地瞅著她,這有什麼好宣傳的嗎?去做就是了。

「可是我這個月的額度用完了,不能再報公帳。」庄筱亞無辜地眨眨眼睫。「前天請客時用光了。」

「看來她是有求於你了。」曾穎希以手肘輕輕撞了下董尚德的手臂。

「而且他們印了新的一整本的menu,我一個人拿不回來。」庄筱亞雙手合十祈禱似地凝睇著董尚德。她吃定董尚德無法對工作撒手不管。

「去吧,我自己回去就好了。」曾穎希拍拍他的手,要他以工作為重。

董尚德沉重地作出決定,肩膀重重地垮下來,本以為能和女朋友共進午餐,沒想到卻得去刺探敵情,天底下還有更悲慘的事嗎?「好吧,筱亞,我跟你去。」

庄筱亞聞言明顯的歡愉躍上面容,臉龐上煥出光采,猛力勾住董尚德的臂彎就往外跑去。這舉止讓其他兩人忍俊不住,輕輕笑開來。腳一跨出店們,庄筱亞以眼角餘光瞄了瞄曾穎希的神情,拉拉董尚德衣袖。

「你女朋友這麼放心啊!」她低聲問道。

「有什麼好不放心的。」董尚德一頭霧水。

是不是男人都是頭腦簡單的單細胞生物,連她的弦外之音都聽不出來!庄筱亞輕啐。另外還有一件事也教她介意,就是在曾穎希和那個店長似乎有某種奇怪的感覺存在,也許是她多心,不過女人的第六感和聯想力是特別靈敏,尤其是戀愛中的女人。但她從曾穎希身上找不著這特殊成分,她……她太篤定了。

Theshop里,梁書平瞅著神色自若的曾穎希,半晌后才開口:「你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曾穎希反問。

「你不覺得方才那位庄小姐對尚德似乎熱情的過分?」梁書平想引發曾穎希的危機意識,然而曾穎希的反應似乎很不給他面子。

「有什麼好擔心呢?」曾穎希笑得極輕極淺。

生命是一鍋熱騰騰的濃湯,我們如同在其間被排和的食料,順著液體流動起伏,我們相遇,然後分離;沒有人能明確說出,這對我們自身造成何種影響。

凌晨一點。沒有人能正確指出人類到底該不該早早上床,只不過夜貓子逐漸增多是不爭的事實。在這個時間數算全世界,不,是全台北有多少人醒著是件困難的工作。

永康街信義路那兒三三兩兩偶有夜歸人的車次滑掠,明亮的金色車燈畫破暗灰色路面,然後輕輕消失。站立兩旁的水泥建築幾盞未熄的燈是墜落人間的星子,靜靜等待晚歸的家人。

瑩白色的街燈把人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在地面畫出不諧調的圖案,有時這奇怪的圖形嚇著未眠的狗兒,教它不自由主放聲狂吠,然後招來二樓以上住戶的喝斥。某些時候在半夜聽見這種叫罵聲,反而會教人覺得溫暖,因為——發覺到有其他人還醒著的感覺真好,有人真好……這句滿足的嘆息會教一個寂寞的人從唇角綻出幸福的微笑。

庄筱亞正跳著踩踏自己的影子,以一種不屬於她現有年齡的稚氣跳動著,她向前躍出一步,影子也以同等距離遠離她,這時她口中會滑出輕盈的笑聲,鈴擋似地飄在夜色里。

董尚德一步一步地跟在她後頭,看著她露出孩子般的模樣。有時他會為庄筱亞不經意流露出的天真而迷惑,在她身上似乎找不著現實世界對她的影響,面對工作時她可以精明練達不輸給任何一位老資格的同事。然而脫離那情境,她所呈現的卻多半是一種孩子般的天真而且單純,直來直往,有話直說,任何情緒從不加以掩飾。

反觀自己也不過大她七個寒暑,可是卻已顯老態——對外界有時糟糕地無動於衷,所有的價值觀僅存——這件事對自己能否帶來利益,方出社會時那種沛然的熱情早不復見。

彼此間的差異存在於何處?是年齡的因素使然嗎?董尚德陷入迷思里。

巷子口有個景象吸引庄筱亞的視線。有對該是夫妻的男女正待在那兒,那婦人衣衫凌亂低著頭微微發顫,那男人衣著不整可比一顆鹹菜,滿布皺痕,他正叨念著什麼似的,而那婦人發顫程度則隨著男人含糊不清的口語而加劇。

庄筱亞緩下步子朝著自家門走去,而董尚德因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沒有察覺她的轉變,只不過盡一個男伴的責任送晚歸的她回家。到了她家門口,庄筱亞掏出鎖匙,但在轉動門把時遲疑不決,這奇異的舉止教董尚德大惑不解,納悶地望著她。

「不行!我一定得回去看看。」庄筱亞沒頭沒腦地蹦出這句話,然後便快步走回來時的路。董尚德一頭霧水地跟上。

巷口的夫婦似乎沒好轉的跡象,那頭髮凌亂的婦人此刻正半跪於柏油路面上,雙手抱頭像在防衛自己免於受傷害;那男人則大聲咆哮,一手抓住她蓬鬆的亂髮,另一手不停地揮動,險險地擦過那婦人的臉面。

庄筱亞見狀一把火起,冷著臉自手提袋理拿出手機,不加思索地按下三個數字,對著接通電話的人拋出一句話:「喂,我姓庄。是,你可以稱我庄小姐。我要報案。這裡是永康街和信義路的交叉口,這裡現在正發生家庭暴力事件……一個男的正在毒打他太太,麻煩馬上派人來處理……是的,就在永康街靠近信義路的這條巷子。請快點派人來,不然就怕來不及了。謝謝。」

她「啪啦」一聲合上手機蓋子丟人袋子里,一回頭便看見董尚德莞爾的笑容,一挑眉回應他的視線。「我如果不做點事的話,就不能消氣。我生平最恨欺負女人的懦夫,一定要給他一個難忘的教訓才行。教他知道做人該有的分寸。這就是我的原則。」庄筱亞朝著他拋來大義凜然的笑,雖然街燈黯淡,但她的笑顏燦爛得像夏日正午時分的陽光。

望著她的笑顏,董尚德心裡突然間有個東西裂開了一角,「匡啷」一聲掉落,於體內泛出陣陣波動,掀起微微的異樣感受。有一種說不清講不明的情緒如蟄驚后漸次蘇醒的生命般冒出了小芽,萌芽時還帶著柔軟的刺戳進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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